五 瓦崗興亡的曆史密碼

隋末唐初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

就跟曆史上所有的亂世一樣,社會秩序的崩潰為許多不安現狀的人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也提供了一個展現自我的舞台,於是形形色色的英雄和梟雄粉墨登場,在這個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中,聯袂演出了一幕幕波瀾壯闊的曆史活劇。

說起隋唐英雄,當然不能不提瓦崗。

在隋末的“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路煙塵”中,瓦崗最初也隻是一座默默無聞的小山寨,可後來卻迅速崛起,一躍而成隋末最大的一支反政府武裝,其首領李密也受到各路反王的一致擁戴,共推為“盟主”。然而,就在瓦崗如日中天的時候,形勢卻忽然逆轉——李密在邙山被老對手王世充一戰擊潰,部眾大多降於王世充,原本割據的地盤幾乎全部丟失,走投無路的李密隻好率殘部降唐,瓦崗就此覆滅。

正所謂“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那麽,究竟是什麽促成了瓦崗的迅速勃興,又是什麽導致了它的頃刻敗亡呢?

一切都要從頭說起……

瓦崗的草創者名叫翟讓。此人本是東郡(今河南滑縣)的一名法曹,不知何故犯了死罪,被丟進大牢,所幸一個叫黃君漢的獄吏看他尚有幾分英雄氣概,就私下把他放跑了。翟讓死裏逃生,仔細想想也沒什麽地方可去,索性拉了一支人馬,跑到瓦崗(滑縣南)落草為寇。

瓦崗寨就這麽誕生了。

可是初生的瓦崗卻很不像樣。因為翟讓這個人雖說有幾分膽識,但實際上胸無大誌,很容易滿足現狀。所以瓦崗寨開張後,從沒見他有什麽大的動作,頂多就是帶人在附近的官道上劫掠一些過往商旅而已。別說什麽逐鹿中原、爭奪天下,就連擴張地盤、壯大實力的心思都沒有。

或許翟讓也想把瓦崗做大,但實在沒有那份才具和魄力,所以隻好滿足於當車匪路霸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當時的瓦崗充其量就是一個土匪窩,就算不被隋朝官兵滅掉,遲早也會被別的反王吞並。

好在翟讓雖然本事不大,但他的肚量卻不小,挺能容人,也善於聽取部屬的正確意見。所以瓦崗開張沒多久,也就是大業七年(公元611年)年底,就有兩個驍勇過人的年輕人先後投到了翟讓的麾下。他們就是單雄信和徐世勣(李世)。單雄信是翟讓的同鄉,善使馬槊,有萬夫不當之勇。徐世勣祖籍離狐(今山東荷澤西北),後遷居衛南(今河南滑縣東),投奔瓦崗的這一年僅十七歲。

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徐世勣不僅有勇,而且有謀。他一來就給翟讓出了個主意,說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不要窩在這小地方了,應該把隊伍拉出去,幹一票大的。翟讓被說動了,隨後就照徐世勣所說,在汴水流經的滎陽(今河南滎陽市)、梁郡(今河南商丘南)等富庶地區設了多個據點,專門攔劫過往的官私船隻,很快就搶了個缽滿盆滿。翟讓笑得合不攏嘴,手下弟兄更是個個腰包滾圓。

瓦崗從此鳥槍換炮,而且聲名遠播。附近的變民爭先恐後地投奔瓦崗,短短時間內部眾就增至一萬多人,儼然成了中原地區頗具競爭力的一支武裝勢力了。

然而,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的到來,瓦崗也不會有日後的那一番造化。因為不管是翟讓還是徐世勣,顯然都還缺乏一種高瞻遠矚的戰略目光和宏大的戰略規劃。換句話說,他們盡管有了刀槍,有了地盤,有了資本,可偏偏缺乏一種最重要的東西。

那就是——問鼎天下之誌。

沒有這個東西,就不可能實現資源整合,也不可能進行產業升級,更不可能成為行業的龍頭老大!

所以接下來的數年中,瓦崗一直原地踏步,幾乎沒有什麽發展。

在亂世烽煙中晃晃悠悠的瓦崗,正等著一個人來給它指明方向。

大業十二年(公元616年),這個人來了。

他就是李密。

李密,京兆長安人,出身於世家大族,曾祖父李弼是西魏的“八柱國”之一,父親李寬是隋朝的上柱國,封蒲山公。李密從小誌向遠大,仗義疏財,喜歡廣交朋友。他早年曾在宮中擔任禁軍侍衛,有一次當值,楊廣恰好從他身邊經過,忽然停在他麵前,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楊廣就對宰相說:“剛才左翼衛隊中有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我發現他的眼神異於常人,最好不要讓他擔任侍衛。”

李密就因為皇帝的這句話丟了官,從此與仕途絕緣,在家中閉門讀書。他曾經騎在牛背上讀《漢書》,旁若無人,渾然忘我,被當時的宰相楊素遇見,視為奇人。楊素請他到家中一番暢談,大為欽佩,對兒子楊玄感說:“李密見識深遠,氣度不凡,你們兄弟無人可及。”從此,李密便與楊玄感結為好友。

大業九年(公元613年),楊玄感趁著隋煬帝第二次親征高麗的時機,突然起事,兵鋒直指東都。李密當時就在楊玄感的帳下擔任軍師,他認為東都洛陽是一塊四戰之地,所以進軍東都是下策,勸楊玄感要麽北上切斷楊廣的退路,要麽西進關中,據險而守。可楊玄感拒絕了他的建議。隨後,隋煬帝率大軍殺回東都,楊玄感敗亡,李密也成了俘虜。

後來,李密設計從俘虜營中逃了出來,從此開始了他長達三年的流亡生涯。他先後投奔了郝孝德和王薄,可都不被重視,隻好繼續漂泊。由於身無分文,一路上隻能以剝樹皮、挖草根為生。後來再也走不動了,就在淮陽郡(今河南淮陽縣)的一個小山溝裏落腳,改名劉智遠,教幾個農村孩子讀書識字,勉強糊口。就這麽過了幾個月,鬱鬱不得誌的李密寫下了一首五言詩,借以抒發自己年華虛度、壯誌未酬的痛苦和失落。詩的最後幾句是:“秦俗猶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諡。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此詩既成,李密仰望蒼穹,不覺悲從中來、泣下沾襟。

李密寫下這首“反詩”後,他的身份立刻引起鄉民的懷疑,有人到官府告了密。官府立刻發兵前來搜捕,李密隻好再度逃亡。

走投無路的李密最後逃到雍丘(今河南杞縣)投靠了他的妹夫、雍丘縣令丘君明。丘君明把他藏在了好友王季才家中。王季才是一個俠肝義膽之士,一向敬佩英雄豪傑,所以欣然收留,還把女兒嫁給了李密。

李密就這麽撿了一條命,又意外地撿了一個老婆。生活總算暫時安定下來,可是好景不長,不久又有人告密,官兵前來拿人,李密碰巧外出,官兵撲了個空,怒而砍殺了丘君明和王季才兩家的幾十口人。

李密悲憤交加,再次踏上漫漫的流亡路。

在一次又一次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涯中,絕望的李密逐漸悟出了一個道理——對於一艘沒有方向的船來說,任何方向的風都是逆風。

最後,李密的目光終於停在了一個地方——瓦崗。

李密來到瓦崗後,被王伯當引薦給了翟讓。剛一加盟李密就小小地露了一手,把瓦崗周邊的多股小盜匪成功收編,給翟讓送上了一份豐厚的見麵禮。翟讓喜出望外,頓生相見恨晚之感,開始讓他參與山寨決策。

李密遂力勸翟讓奪取天下,可安於現狀的翟讓卻沒有那份雄心壯誌。李密大失所望,隨即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將翟讓取而代之。為此,李密製訂了一個三步走的計劃。

第一步是——製造輿論、收攬人心。

他買通了翟讓的軍師賈雄,讓他從陰陽術數的角度告訴翟讓,說他如果自己稱王很不吉利,應該擁立李密,才能無往不利。翟讓聞言,大不以為然,說:“按你這麽說,蒲山公大可自立,又何必來追隨我?”

“將軍有所不知。”賈雄神秘兮兮地說,“他之所以來追隨您,是因為您姓翟。翟者,澤之義也。蒲草非澤不能生長,所以他也需要您。”翟讓雖然對此將信將疑,但從此對李密越發敬重。

與此同時,李密又悄悄安排一個叫李玄英的洛陽人來到瓦崗,大肆宣揚那則流行的政治歌謠《桃李章》,極力聲稱李密就是那個即將取代楊廣當皇帝的人。

從此,翟讓和所有瓦崗人都開始對李密刮目相看,都覺得他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

第一步取得成功後,李密開始實施第二步計劃——建立戰功、樹立威望。

他再次向翟讓提出了開拓根據地的建議,得到了翟讓的采納,隨即出兵攻陷了滎陽郡轄下的大多數縣城。大業十二年(公元616年)十月,李密又出奇兵,大敗前來討伐的隋朝名將張須陀,並將其斬於陣中。河南各郡縣官兵風聞張須陀戰死,頓時士氣盡喪。

這一戰不僅讓瓦崗聲威大震,而且極大地提升了李密的個人威望。

為了表示對李密的感謝,翟讓讓李密建立了自己的番號和大營,稱“蒲山公營”。

此時,無論是政治威望、軍事才能還是人格魅力,李密都已躍居翟讓之上,儼然已經成為瓦崗的精神領袖。

然而李密絕不滿足於此,他要的是瓦崗寨的頭一把交椅。

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春,李密邁出了第三步——正式向翟讓提出了一個宏大的戰略計劃——襲據洛口,攻取東都,亡隋社稷,號令天下!

此時,翟讓已經對李密言聽計從,當即同意了他的計劃。二月,李密率部攻克興洛倉,隨即開倉賑糧。四方窮苦百姓數十萬人扶老攜幼、絡繹不絕地來到了洛口(今河南鞏縣東),人人眼中噙滿激動的淚水,都把李密視為再生父母。稍後,李密又擊敗前來進剿的隋將劉長恭、裴仁基,並且繳獲了大量武器和裝備。

至此,李密的功勳和威望達到了頂點。

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二月十九日,在徐世勣和王伯當等人的勸說下,翟讓終於讓出首領的位置,正式推舉李密為盟主,上尊號“魏公”。李密拜翟讓為上柱國、司徒,以單雄信為左武侯大將軍,以徐世勣為右武侯大將軍。

瓦崗寨的新一任大佬就這樣煉成了。

這一年春天,黃河以南、江淮以北的各地變民軍紛起響應,如孟讓、郝孝德、王德仁、房獻伯、王君廓、李士才、魏六兒、李德謙、張遷、田黑社、田白社、張青特、周比洮、胡驢賊等,全部歸附瓦崗,尊奉“魏公”旗號。

李密盡皆授予官爵,同時設立《百官名冊》遙領各部。此外,遠近四方的小股變民和青壯百姓也像潮水一樣湧向了瓦崗軍駐紮的洛口,部眾一下子激增至數十萬人。從此,瓦崗寨名震天下,而李密也成了四方群雄中風頭最勁的人物。

這一年四月,駐守虎牢關(今河南滎陽市西)的隋將裴仁基也獻出關隘,歸降了李密。同時歸降的還有裴仁基麾下的一員猛將——秦叔寶。

秦叔寶,名瓊,以字行世,齊州曆城(今山東濟南曆城區)人,早年在隋將來護兒帳下,深得來護兒賞識,後來調到張須陀麾下,屢建奇功,成為遠近聞名的勇將。張須陀戰死後,秦叔寶又投奔了裴仁基。

差不多在秦叔寶歸附李密的同時,還有一個傳奇人物也來到了瓦崗。

他就是程咬金。

拜《隋唐演義》和曆代評書所賜,程咬金在民間一直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可謂婦孺皆知。時至今日,老百姓對“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程咬金的三板斧”這些俗諺依然耳熟能詳。可實際上,程咬金使用的武器卻不是笨拙的斧頭,而是靈活的長矛(槊),並且加入瓦崗不久他就改名程知節,此後也一直以此名行世。可是,“程咬金”這個名字基本上家喻戶曉,但“程知節”在民間卻鮮為人知。

在演義和評書中,程咬金出道之前有過很多傳奇經曆,可在正史裏卻隻有寥寥幾筆:“程知節,本名咬金,齊州東阿(今山東東阿縣)人。少驍勇,善用馬槊。大業末,聚徒數百,共保鄉裏,以備他盜。後依李密……”(《舊唐書·程知節傳》)

秦叔寶和程知節來到瓦崗後,立刻被李密任命為驃騎將軍,負責統領一支八千人的精銳,號稱“內軍”,相當於李密的嫡係部隊。李密時常誇口說:“這八千精銳足以抵擋百萬大軍!”

占領了興洛倉後,李密又把目標鎖定回洛倉。

這兩座倉庫是東都外圍的兩大軍糧儲備基地,東都的留守朝廷及二十多萬隋軍就是靠這兩座大糧倉養活的。如今興洛倉被李密占了,隋軍勢必要死守回洛倉。於是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初夏,瓦崗軍就與隋軍在回洛倉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戰。幾經易手之後,到了四月下旬,李密最後一次擊潰了七萬多來犯的隋軍,終於牢牢占據了回洛倉。

此時的李密躊躇滿誌,覺得東都已經指日可下,隨即命幕僚祖君彥撰寫了一篇討伐楊廣的檄文,在檄文中痛快淋漓地曆數了楊廣的“十大罪”,最後總結說:“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成語“罄竹難書”的典故正出於此。)

接下來的日子,李密帶著數十萬大軍圍著東都打了好幾個月,卻始終一無所獲。

洛陽的防禦之堅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與此同時,遠在江都的隋煬帝楊廣已經派遣王世充等人馳援東都,數路大軍正晝夜兼程向東都挺進。眼看瓦崗軍即將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幕僚柴孝和向李密建議:命翟讓等人留守河南,然後親率主力西取長安,等根基穩固之後,再揮師東下掃平河洛。

李密承認這是上策,但他提出了自己的顧慮:“弟兄們都是山東(崤山以東)人,見洛陽未下,誰肯跟我西進關中?況且軍中多數將領皆出身盜匪,如果我獨自西進,把他們留在這裏,我擔心他們誰也不服誰,萬一產生內訌,大業會瞬間瓦解。”

不能不說,李密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作為一個半路出家、後來居上的領導人,李密對瓦崗群雄的控製力實際上是很有限的,其領袖地位也並不像看上去那麽穩固。在此情況下,如果放棄洛陽、西進關中,不但瓦崗內部有可能產生內訌,而且李密也會因此喪失瓦崗的領導權。所以,明知道“西取長安”才是上策,但是在攻下洛陽之前,李密和瓦崗軍哪兒也去不了。

這一年九月,隋武陽(今河北大名縣)郡丞元寶藏獻出郡城,歸附瓦崗。李密當即派遣徐世勣渡河北上,與元寶藏會師,並且聯手攻克了黎陽倉。

黎陽倉是隋帝國在河北最大的糧食儲備基地,其規模之大、儲糧之多,不亞於東都的興洛倉與回洛倉,所以攻占此倉的戰略意義十分重大,因而再度引起震撼。短短十天之間,便有二十多萬河北的青壯年投奔了瓦崗軍。

就在瓦崗軍攻克黎陽倉的同時,王世充抵達了東都戰場,率十萬大軍進攻李密據守的洛口。隨後,李密和王世充就在東都附近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和消耗戰……

正當李密與王世充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瓦崗內部爆發了一場重大的內訌。

一個重要人物死於這場內訌。

他就是翟讓。

翟讓退居二線後,掛了一個司徒的頭銜,過著養尊處優、閑雲野鶴的生活。他本人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可他身邊的人卻怨氣衝天。心腹王儒信一直勸他重新奪回權力,他老哥翟弘更是勸他奪權之後直接當皇帝。

翟讓聞言大笑,並不把他老哥的話當一回事。

可這句話很快就落進了李密的耳中。

在他看來,翟讓的存在始終是一個威脅和隱患。左右親信也力勸李密搶先下手,幹掉翟讓。李密遂下定決心,隨後設宴款待翟讓、翟弘、王儒信等人,席間趁其不備,將他們全部砍殺。翟讓的親信單雄信、徐世勣等人見主公已死,不得不倒向了李密。

翟讓之死是瓦崗內部矛盾的一次集中體現。從表麵上看,李密成功消除了一個潛在的威脅,順利收編了翟讓的心腹和部眾,使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得到了鞏固。可實際上,瓦崗內部的隱患和不穩定因素並未就此消除,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因為經過這場流血事件之後,翟讓的舊部普遍對李密懷恨在心,而且大多數文武將吏也都變得人人自危,一種看不見的恐慌和猜疑就像瘟疫一樣在瓦崗寨中蔓延。

從這個意義上說,翟讓之死並沒有為瓦崗的曆史掀開新的一頁,反而成為瓦崗從全盛走向衰落的一個轉捩點。雖然此後的瓦崗軍在戰場上仍然是所向披靡、勝多敗少,但是敗亡的危機卻已在表麵的強大之下悄悄醞釀。

大業十四年(公元618年)正月初,屢屢被李密擊敗的王世充集結十幾萬重兵對李密發起反攻,不料卻因指揮失靈而再次遭遇慘敗,幾乎全軍覆沒,僅帶著幾千人脫逃。

李密連敗王世充,士氣大振,遂乘勝進攻東都,一舉奪取了金鏞城(舊洛陽城西北部)。隨後將瓦崗總部遷進城內,擁兵三十餘萬,進逼洛陽上春門。

眼看李密的場麵越搞越大,東都附近的一大批隋朝官吏趕緊率部投降了李密,而遠近的義軍首領如竇建德、朱粲、孟海公、徐圓朗等人也紛紛遣使奉表,鼓動李密登基稱帝,屬下的裴仁基等人也勸李密早正位號。

可李密並沒有被勝利衝昏頭腦,他以東都未克為由婉拒了稱帝的建議。

這一年三月,宇文化及在江都弑殺楊廣,自立為大丞相,隨後帶領十幾萬大軍進入中原,意欲爭奪東都。楊廣被弑的消息傳到東都後,王世充、元文都等人擁立越王楊侗為帝。楊侗本來已經被李密打得焦頭爛額,如今又來了一個宇文化及,不免惶恐無措。有人建議招撫李密,用他來對付宇文化及。楊侗依計而行,馬上向李密拋出了橄欖枝——遣使下詔,拜李密為太尉、尚書令。李密本來也擔心遭到東都軍隊和宇文化及的前後夾擊,現在歸順東都朝廷,既有政治上的名分,又能避免腹背受敵,於是欣然答應。

此後,李密全力對付宇文化及,雖然經過幾場大戰,終於把這支勢力逐出了中原,但是瓦崗軍也元氣大傷,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李密本人更是在激戰中被流矢射落馬下,差點死於亂兵之中,所幸秦叔寶拚死保衛,才逃過一死。

就在李密大戰宇文化及的同時,東都也發生了一場政變。王世充殺掉了元文都等人,架空了小皇帝楊侗,一手篡奪了朝政大權。

九月,李密與王世充不可避免地展開了一場終極對決。

由於東都缺糧已久,所以王世充親率兩萬精銳,甩開李密,全力東進,準備搶占洛口倉。李密急命王伯當留守金鏞城,率部於邙山南麓紮營,在此阻擊王世充。

九月十一日深夜,王世充派遣兩百多名騎兵潛入邙山,埋伏在李密大營附近的山澗中,準備次日決戰時作為內應。

九月十二日晨,決戰的時刻終於到來。王世充集合部隊,向將士們高聲喊話:“今日之戰,不僅是爭一個勝負,生死存亡,在此一舉。如果贏了,榮華富貴自然到手;要是輸了,沒有一個人可以幸免。所以,這一戰關係到每個人的存亡,不僅僅是為了國家而戰,更是為了你們自己而戰!”

正所謂哀兵必勝。此時王世充的軍隊已經落入斷糧的絕境,所以對這兩萬名士兵來講,奮力前進,打敗李密,他們還有生還的機會;要是退縮,就算回到東都,無疑也是死路一條。所以,當這支背水一戰的軍隊進至李密大營時,王世充一聲令下,兩萬人便像離弦之箭射了出去,人人奮勇爭先,拚死砍殺,其勢銳不可當。

這一仗打得空前慘烈。

兩軍激戰正酣時,王世充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一招撒手鐧。

他事先找了一個相貌酷似李密的人,在這一刻突然將其五花大綁推到陣前,命人高呼:“已活捉李密!”士卒皆高呼萬歲。瓦崗軍見狀,頓時士氣大挫。緊接著,昨夜埋伏在此的那些隋軍又忽然出動,直撲李密大營,縱火焚燒帳篷房舍。當瓦崗軍看到身後衝天而起的火光時,意誌瞬間崩潰,開始四散逃命,許多將領當即投降王世充。李密眼見大勢已去,隻好帶著殘部一萬餘人逃奔洛口。王伯當得知李密戰敗,也放棄金鏞退守河陽(今河南孟州市)。

李密絕對沒有想到,這一次逃亡竟然把他的人生徹底驅上了窮途末路。

他原本以為勝敗乃兵家常事,不用多久他就能重整旗鼓、東山再起。可他錯了,邙山之敗已經給他的軍事生涯和逐鹿大業徹底畫上了句號,同時也給波瀾壯闊的瓦崗曆史畫上了一個句號。

正所謂兵敗如山倒。短短一天時間,瓦崗群雄投降的投降(如單雄信等人)、被俘的被俘(如裴仁基等人),一下子樹倒猢猻散。駐守洛口倉的將領邴元真也暗中派人前去接應王世充的部隊,準備開門迎降。李密聞訊,慌忙掉頭逃往河陽。抵達河陽後,絕望的李密企圖拔劍自刎,被心腹王伯當死死抱住。李密知道自己已經走投無路,最後隻好帶著餘眾二萬人入關,向李淵投降。

一度如日中天的瓦崗寨就此覆滅。

瓦崗之興,如麗日噴薄,刹那間照徹寰宇。

瓦崗之亡,如摧枯拉朽,一轉眼煙消雲散。

它之所以能夠迅速勃興,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於它擁有當時最頂尖的一批人才。如李密、徐世勣、單雄信、秦叔寶、程知節、裴仁基,等等,皆一時之才俊。盡管瓦崗的草創者翟讓本身沒什麽能力,而且安於現狀、胸無大誌,可他卻有容人的度量,因而能夠吸引人才;此外,他還善於聽取部屬的正確意見,所以能夠留住人才、善用人才,讓每個人都有用武之地。

當然,最終對瓦崗的壯大和強盛起決定作用的還是李密。如果沒有他,瓦崗的資源優勢就得不到整合,發展空間也得不到拓展。

李密出身政治豪門,與隋朝重臣楊素父子又是至交,而且參與過楊玄感兵變,擁有一定的政治經驗,加之本人富有學識、胸懷遠大,其綜合素質自然非常人可比,可以算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而瓦崗群雄大多出身草莽,在智慧、韜略、眼光、胸懷等各方麵,包括權力鬥爭的手腕,與李密都不可同日而語,因此李密才能後來居上,成為瓦崗的領袖。

但是瓦崗敗亡的根本原因也恰恰在此。

由於瓦崗寨原本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幾十支勢力組成的,後來又吸納了各路隋朝降眾,人員素質良窳不均,利益關係錯綜複雜,權力結構非常不穩定。在此情況下,李密雖然取得了瓦崗的領導權,但他卻無法從根本上給這個組織注入向心力和凝聚力,當然也就不可能把瓦崗軍打造成一支以他為核心的具有高度忠誠與合作精神的團隊。這是瓦崗的先天因素所決定的,很難以個人的主觀意誌為轉移。因此,李密才不敢采取西進關中的戰略,隻能在東都這塊四戰之地苦苦鏖戰,最終把瓦崗軍的元氣和銳氣一點一點地打掉了。

此外,李密半路奪取了瓦崗的頭一把交椅,這就在他和翟讓之間結下了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死結。就算翟讓可以與世無爭、甘心讓賢,他身邊的人也絕不答應。因為翟讓手中無權,他身邊的人自然也要跟著失勢,所以就像我們在前文看到的那樣,這些人肯定要煽風點火,慫恿翟讓奪回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說,瓦崗的高層內訌是注定要爆發的。而內訌的結果也就必然導致本來鬆散的人心進一步分崩離析。因此邙山一敗,才會有那麽多人爭先恐後地投降王世充。

其實自從除掉翟讓之後,就不斷有人建議李密斬草除根,把翟讓的舊部全部幹掉,以絕後患。比如幕僚房彥藻就曾力勸他除掉單雄信。他說單雄信是一個“輕於去就”的人,不可能從一而終,早殺早好。可李密始終下不了手,因為單雄信勇冠三軍,在軍中有“飛將”之稱,李密愛惜他的才幹。再比如,部將宇文溫也曾勸他幹掉邴元真,說邴元真這個人是翟讓的死黨,留著這種人遲早是個禍害。可李密聽完卻不置可否,因為他不希望在攻克東都之前搞太多的窩裏鬥。刺殺翟讓是因為情勢所逼,如果天天這麽自相殘殺,不等王世充來打,瓦崗自己就垮了。但是邴元真卻不可能不對李密心懷戒懼,因此自然就會生出二心。所以李密一敗,他才會迫不及待地向王世充打開洛口倉的大門……

總而言之,在瓦崗轟轟烈烈、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其實一直都埋藏著“派係鬥爭”和“人心離散”這兩顆定時炸彈。李密明知如此,卻又無能為力。就算他想清理內部,也根本騰不出手。從他當上瓦崗領袖的那一天起,幾乎沒有一天不打仗。先是跟東都軍隊打,繼而跟王世充打,後來又跟宇文化及打,天天席不暇暖,枕戈待旦,如何有時間和精力整頓內部?更何況大敵當前,作為首領的李密隻能盡量收攬人心、求同存異,又豈能挑起內訌、自毀長城?

如此種種,決定了瓦崗最終敗亡的命運。總而言之一句話——形勢比人強!

至於邙山之戰,盡管王世充打得很漂亮,可假如瓦崗寨能夠休戚與共、上下一心,區區一場敗仗又怎麽可能摧毀瓦崗?

所以說,世界上最堅固的堡壘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

觀諸瓦崗之亡,此言可為注腳。

李密歸唐後,表麵上得到了李淵的禮遇,實際上卻坐了冷板凳,隻當了一個可憐巴巴的光祿卿。所謂光祿卿,就是管理宮廷膳食的,說白了就是管食堂的。李密英雄一世,到頭來居然落到這步田地,自然是惱恨交加、度日如年。

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十二月,忍無可忍的李密終於叛唐,帶著王伯當等舊部出關,企圖殺回中原、重振瓦崗,但剛剛走到熊耳山,就遭到唐將盛彥師的伏擊,與王伯當雙雙被殺。李密死時,年僅三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