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李世民向我們隱瞞了什麽?(下)

在前文,我們已經對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四日李淵“泛舟海池”的一幕提出了諸多質疑,其中的核心問題就是——就算李淵和近臣真的在海池上泛舟,可宮中有那麽多的侍衛、嬪妃、太監、宮女,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察覺到玄武門前的激烈戰鬥,也沒有一個人趕來通報這駭人聽聞的政變消息?

在此我們不妨先做一個假設:假如在玄武門戰鬥爆發時,有一個人(或侍衛、或嬪妃、或太監、或宮女,或隨便宮裏什麽人),他的眼睛、耳朵、手腳功能都還正常,沒有被施以迷魂術和定身術,及時向皇帝通報了政變消息,那麽李淵會作何反應?

如果此刻的李淵還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還是一個大權在握的皇帝,他會繼續悠然自得地泛舟,等著尉遲敬德或隨便哪個政變將領前來逼宮嗎?

顯然不會。這個時候,一個正常的皇帝隻可能做三件事:一、第一時間離開海池,進入太極宮中某個最隱蔽且最易於防守的地方,命近衛禁軍刀出鞘、箭上弦,進入一級戰備狀態;二、火速下詔,由身邊的宰執重臣到玄武門宣旨,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聽候裁決;三、立刻調集皇城中所有未參與政變的禁軍,逮捕兵變各方的首腦和主要將領,隨後調查事變真相,嚴懲政變者。

所以,隻要整座太極宮中有一個人的視覺、聽覺和行動功能正常,及時向皇帝報警,那皇帝肯定會采取上述舉措。而一旦皇帝采取上述舉措,李世民的這場政變還有幾分勝算?就算李世民不會馬上潰敗,但是他必然要與皇帝開戰。而我們知道,在玄武門事變前夕,李淵對皇權的控製仍然是有力的,並未出現大權旁落的情況,所以,秦王鬥膽與皇帝開戰的結果,恐怕不會令人樂觀。

由此可見,如果我們所見的正史記載是真實的,也就是尉遲敬德是直到前方戰鬥接近尾聲時才入宮去找高祖的,那麽李世民就等於是在打一個天大的賭。

賭什麽呢?

賭好幾支軍隊在玄武門前乒乒乓乓地打仗,而整座太極宮中的所有人在那一刻全都喪失了正常的視覺、聽覺和行動功能!

這可能嗎?

這當然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麽李世民要如何保證玄武門前開戰的同時,太極宮中的所有侍衛、嬪妃、太監、宮女都不會去向皇帝報信呢?

答案隻有一個——控製他們。

如何控製呢?

不言而喻——派兵入宮,用武力控製他們的人身自由。這才是真正可行、真正有效的“定身術”!

到這裏,一個被李世民和貞觀史臣刻意隱瞞的重大真相就浮出水麵了。

那就是——事實上玄武門之變有兩個戰場:一個在玄武門前,一個在太極宮中。

前者是我們熟知的,是公開的第一戰場;而後者是我們完全陌生的,是被遮蔽的第二戰場。

那麽,這個戰場的範圍有多大?是整個太極宮嗎?最需要控製的目標是誰?是所有侍衛、嬪妃、太監、宮女嗎?

這是不可能的。李世民絕不會笨到把有限的兵力放到整個太極宮中去漫天撒網。而且就算你控製了九十九個,隻要有一個漏網,跑去跟皇帝報信,整個行動照樣是前功盡棄。所以,正確的做法應該是——直接派兵進入皇帝所在的地方,直接控製皇帝!

由此可見,即便隻是從常識和邏輯的角度來分析,《入冥記》中提到的“囚慈父於後宮”的說法也完全可以成立。也就是說,李世民要想確保整個政變行動萬無一失,就必須在襲殺太子和齊王之後,第一時間入宮控製高祖。就像我們前麵分析的那樣,作為一個精神正常、大權在握的皇帝,高祖李淵如果不是在第一時間被李世民控製,那他絕對會采取應變措施,也絕對有能力進行鎮壓,而玄武門之變最終也可能功敗垂成。由此,我們基本上可以斷定,史書中記載的高祖“泛舟海池”的一幕肯定是出自貞觀史臣的虛構,而事實很可能是——李世民在玄武門前襲殺太子和齊王後,立刻派兵入宮,把高祖和一幫近臣囚禁了起來,而囚禁的地點有可能就是海池。

這應該就是李世民在太極宮中開辟“第二戰場”並“囚慈父於後宮”的真相。

盡管這個真相被貞觀史臣極力掩蓋,但是在現有史料中,我們還是發現了一些至關重要的線索和疑點。從這些線索和疑點入手,我們應該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還原曆史的本來麵目。

首先,在《舊唐書·隱太子建成傳》中,我們注意到了這樣一段話:“俄而東宮及齊府精兵二千人結陣馳攻玄武門,守門兵仗拒之,不得入,良久接戰,流矢及於內殿。”此外,在《唐文續拾·卷二》李儼所撰的《杜君綽碑》中,我們也發現了“矢及宸闈”這樣的說法(據《舊唐書·長孫無忌傳》,杜君綽是進入玄武門埋伏的九人之一)。

“流矢及於內殿”、“矢及宸闈”……這樣的表述意味著什麽呢?

所謂“內殿”和“宸闈”都是指皇帝所住的地方。既然連箭都射到了皇帝麵前,那麽李淵還怎麽可能安心地“泛舟海池”呢?

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所謂“流矢及於內殿”和“矢及宸闈”應該都是關於“第二戰場”的一種較為隱諱的說法。也就是說,在李世民派兵入宮控製高祖的過程中,肯定與皇帝身邊的禁軍侍衛發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武裝衝突。因為皇帝身邊的侍衛不可能全被李世民收買,而一旦看見秦王帶著士兵殺氣騰騰地闖進宮中,那些侍衛也斷不會束手就擒或者坐以待斃,可見一定範圍內的戰鬥是不可避免的。而發生戰鬥的時間,應該是與第一戰場、也就是玄武門前的混戰同步,也就是東宮齊王兵正猛攻玄武門的那個時候。

要進一步證實我們的上述推斷,下麵這些疑點和線索也是絕不容忽視的:

第一,回顧玄武門之變的整個經過(參見兩《唐書》、《資治通鑒》中相關記載),有一個現象令人滿腹狐疑,那就是——李世民在玄武門前射殺李建成並意外墜馬之後,忽然就從史料的記載中“消失”了,直到尉遲敬德迫使高祖發出敕令,交戰各方全部放下武器,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李世民才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中,演出了“跪而吮上乳”的一幕。

在此我們不禁要問:在無端“消失”的這段時間裏,李世民上哪裏去了?他都幹了一些什麽?如果說李世民是因為墜馬受傷,被扶到什麽地方休息去了,史書中為何隻字不提?此外,身經百戰、英勇過人的秦王李世民,會僅僅因為“墜馬”而喪失作戰能力嗎?在戰場上一向身先士卒、不顧槍林箭雨而衝鋒陷陣的秦王李世民,會僅僅因為受了一點輕傷就下火線嗎?他會放心大膽地把入宮控製高祖的關鍵行動交給手下,然後躲到安全的地方靜觀事態演變嗎?

答案隻有三個字:不可能。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玄武門之變是李世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戰鬥”,所以他必然會全力以赴,也必然會拿出百倍的勇氣、決心和力量來進行這場戰鬥,直到政變成功的那一刻。而當李世民襲殺建成和元吉後,能否迅速開辟太極宮中的第二戰場、能否在第二戰場取得成功,最終將決定玄武門之變的成敗!

在此情況下,即便墜馬受了一點輕傷,李世民也絕對不可能躲起來休息。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在“消失”的這段時間裏,李世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率兵入宮開辟第二戰場,控製高祖和那些宰執重臣。正因為此,貞觀史臣才會把李世民的這段去向全盤刪除,以致在現存史籍中給後人留下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空白。

第二,在《舊唐書·隱太子建成傳》中,我們發現秦王麾下的“八百勇士”在政變過程中同樣出現了令人百思不解的異動。在我們前麵引述的“俄而東宮及齊府精兵二千人結陣馳攻玄武門,守門兵仗拒之,不得入,良久接戰,流矢及於內殿”這句話之後,史書接著寫道:“太宗左右數百騎來赴難,建成等兵遂敗散。”

這裏所說的“左右數百騎”,很可能就是李世民“素所蓄養的八百勇士”之全部或大部。令人極為不解的是,當東宮和齊府兵猛攻玄武門、並且與守門禁軍“良久接戰”的時候,秦王麾下最親信的這支精銳上哪兒溜達去了?為什麽直到“玄武門守衛戰”已經接近尾聲,秦王左右數百騎才姍姍來遲地加入到玄武門前的戰鬥,從而扭轉了之前的不利形勢,致使東宮和齊府兵最終“敗散”?

唯一的解釋隻能是——他們跟隨秦王奔赴更重要的地方了。而這個地方當然就是第二戰場、也就是李世民“囚慈父於後宮”的地方。

因此,從秦王麾下這支精銳部隊的異動中,我們足以解讀出三個方麵的信息:一、它進一步向我們證實了第二戰場的存在;二、它讓我們看清了玄武門之變中李世民大致的兵力部署;三、它向我們解釋了第一戰場、亦即“玄武門守衛戰”為何險象環生的主要原因。

關於兵力部署:在李世民及其幕僚所製訂的政變計劃中,襲殺太子和齊王後,負責防禦玄武門的隻能是原本駐防在此的常何、敬君弘、呂世衡等部;而最精銳的秦王府八百勇士,則與李世民一同進入太極宮,負責消滅皇帝身邊敢於頑抗的禁軍侍衛,進而控製皇帝和重臣;同時,秦王的麾下驍將,如秦叔寶、程知節、侯君集、段誌玄等人很可能也跟隨李世民進入了第二戰場。

隻有這樣,我們才能解釋第一戰場一再遭遇險情的原因。諸如:東宮和齊府兵“馳趨玄武門”時,為何隻有一個張公瑾“獨閉關以拒之”?那是因為:多數驍將和秦王府精銳當時都不在玄武門。還有,敬君弘、呂世衡為何會戰死?這隻能證明:留在玄武門進行防禦的兵力實在是很薄弱。此外,當東宮齊府將士鼓噪著要轉攻秦王府時,秦王陣營為何“將士大懼”、束手無策?那是因為所有的兵力都被配置在第一戰場和第二戰場了,至於秦王府這個“第三戰場”,肯定隻留下了一部分老弱殘兵,顯然是不堪一擊的。估計在李世民及其幕僚的計劃中,秦王府是無力也無意保全的,很可能早已做好了被攻破的打算。

第三,討論至此,我們就要引出又一個足以證明第二戰場存在的有力證據,那就是秦王妃長孫氏在玄武門之變中的動向及其所發揮的相關作用。

按《舊唐書·文德皇後長孫氏傳》,當李世民“方引將士入宮授甲”時,長孫氏“親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新唐書·文德長孫皇後傳》稱:“及帝授甲宮中,後親慰勉,士皆感奮。”兩《唐書》都記載了長孫氏跟隨李世民一起進入了太極宮,這究竟意味著什麽?難道她的任務僅僅是去慰勉將士的嗎?

我們認為,事實並沒有這麽簡單。

長孫氏之所以出現在太極宮中,至少可以證明以下三點:一、秦王府的精銳確實已經傾巢而出,府中防守空虛,早就做好失守的打算,所以李世民才會把長孫氏帶在身邊,以免遇害;二、既然兩《唐書》都明確記載,李世民和長孫氏不但一起帶著將士進入太極宮,而且還在宮中“授甲”,那麽李世民在宮中開辟第二戰場的事實就更是毋庸置疑了;三、在李世民“囚慈父於後宮”的過程中,他們夫婦肯定是有所分工的,長孫氏所充當的很可能是“安撫使”的角色。

也就是說,李世民及其將士負責對付皇帝身邊有可能頑抗的侍衛,手段是采用武力;而長孫氏則負責對付餘下那些嬪妃、太監和宮女,手段則是盡力安撫。道理很簡單,李世民入宮的目的是為了控製皇帝,而不是無端殺戮,所以他會盡量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佳的結果,隻要是能夠安撫的人,李世民絕不會輕易訴諸武力。

因此,長孫氏此時所起到的,就是秦王府的任何人(包括李世民)都難以發揮的作用。憑著女性親切溫婉的先天優勢,加之秦王妃的尊貴身份,以及平素與後宮嬪妃的交情,還有誰比她更適合擔任“安撫使”的角色呢?

關於長孫氏在玄武門之變中的重要作用,《舊唐書·房玄齡傳》中還有一處記載可資佐證:“玄齡嚐因微譴歸第,黃門侍郎褚遂良上疏曰:‘及九年之際,機臨事迫,身被斥逐,闕於謨謀,猶服道士之衣,與文德皇後同心影助,其於臣節,自無所負。’”

眾所周知,房玄齡在玄武門之變的功臣榜上名列第一(《舊唐書·房玄齡傳》:“貞觀元年……論功行賞,以玄齡及長孫無忌、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五人為第一”),假如長孫氏沒有在玄武門之變中發揮別人難以替代的作用,褚遂良又怎麽可能把她和第一功臣房玄齡相提並論呢?

綜上所述,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李世民在玄武門之變中確實曾經“囚慈父於後宮”,而有關這個“囚父行動”的具體過程,雖然現有史料均不可考,但我們仍然可以依據常識和邏輯來做出進一步推斷。

首先我們可以提一個問題:李世民囚父的目的是什麽?

答案很簡單,當然是逼迫父親交出政權。

接著我們還可以問:假如李淵堅決反抗,誓死也不交權,那李世民該怎麽辦?

答案隻能是一個字——殺!

至此,我們已經逼近了李世民竭力向我們隱瞞的那個真相的核心。

也就是說,在李世民的計劃中,他入宮控製高祖的行動必然會分成三步:第一步是“囚父”,亦即消滅有可能頑抗的禁軍侍衛,將高祖和近臣們徹底控製起來;第二步就是“逼父”,亦即讓某個將領出麵,逼迫高祖下詔,把軍政大權移交秦王;最後一步,也是李世民最不希望走到的一步,那就是——假如高祖誓死不從,李世民就不得不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被迫“弑父”!

這樣的“三步走”是任何一場逼宮行動都不可避免的內在邏輯。因為對於高祖李淵這樣一個大權在握的皇帝來說,假如他始終不肯屈服於李世民的意誌,堅決不肯以他的名義發布詔書,將軍政大權移交給李世民,那麽李世民唯一的選擇隻能是殺了他。

或許有人會說,采用軟禁手段、然後矯詔奪權也未嚐不是一個辦法。但是如此一來,李世民無疑要承擔一個很大的政治風險——隻要高祖不死,那麽即便秦王要矯詔奪權,那些仍然忠於皇帝的文臣武將們也有可能會識破秦王的陰謀,因而拒不奉詔,發兵與李世民對抗。到時候不光京師會爆發大規模的流血衝突,整個帝國也完全有可能陷入內戰。所以,在李世民率兵入宮的時候,他心裏肯定已經做好了“弑父”思想準備,因為這是代價最小、成本最低、最能夠避免上述政治後遺症的唯一辦法。

當然,誰都希望事情在第二步結束,誰都希望最後的結局是高祖妥協,與秦王達成政治和解,雙方相安無事。可是,誰敢保證事情不會發展到第三步呢?在尚未知悉高祖的反應之前,李世民又怎敢保證自己不會走到第三步呢?

可見,在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四日,李世民所麵臨的一個最可怕的道德困境和最艱難的人生抉擇,恰恰不是應不應該在玄武門前襲殺兄弟,而是如果形勢逼不得已,他應不應該痛下殺手、弑父弑君?

對於一個以“愛敬君親”為最高行為規範的社會而言,對於一個以恪守“忠孝之道”為人生準則的古代臣子而言,還有什麽行為比“弑父弑君”更加罪大惡極、不可饒恕的呢?還有什麽比這種行為產生的道德和輿論壓力更讓人難以承受的呢?

雖然後來事實的發展讓李世民有幸避免了這樣的罪惡,但是對於李世民本人來講,這樣的罪惡隻要在他的心中預演過一次,就很可能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永遠無法抹除的陰影。

退一步說,就算“弑父弑君”這種未及實施的惡並未對李世民造成道德困擾,但是單純就“囚父”和“逼父”而言,李世民也注定要承受非同小可的道德壓力。更何況,“囚慈父於後宮”的過程必然不是一場溫文爾雅的談判。因為對於秦王的逼宮,高祖李淵肯定會盡一切力量抵抗,而忠於皇帝的禁軍也必定會與秦王部隊開戰,隻有到了所有的武力對抗宣告失敗,而李淵的一切努力也均被秦王瓦解,他才可能無可奈何地舉手投降。至於像正史所載,尉遲敬德一進入海池高祖就乖乖交權的事情,基本上是不足采信的,這就算不是貞觀史臣的虛構,至少也是一種高度簡單化的曲筆。

根據李淵在玄武門之變中以及此後的種種表現來看,幾乎對一切事情都無能為力,完全喪失了一個皇帝應有的尊嚴和權力,所以我們基本上可以斷定:就算李世民沒有做出“弑父”的舉動,但最起碼也是把高祖逼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否則李淵不會是一副聽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模樣。誠如清代史學家趙翼所言:“是時高祖尚在帝位,而坐視其孫之以反律伏誅而不能一救,高祖亦危矣!”(《二十二史劄記》卷十九)

既然如此,那麽在李世民用盡一切手段迫使父親就範的過程中,有多少行為是可以在道義上站住腳的?又有多少行為是可以在後來改史時原封不動、公之於世的呢?

恐怕很少。

也許正因為此,所以時隔多年之後,李世民盡管可以大膽地把弑兄、殺弟、屠侄的真相昭示於天下,但唯獨不敢公開他在太極宮中開辟“第二戰場”並“囚慈父於後宮”的真相!

對李世民和貞觀史臣而言,當年那場逼宮行動確實難以在道義上重新包裝,也難以在道德上自我說服,因而隻能盡力掩蓋。但是考慮到事件的完整性,有關高祖的情況在史書的編纂中又不能隻字不提,所以貞觀史臣最後隻好挖空心思地編造了高祖和近臣“泛舟海池”的荒誕一幕,之後又大而化之地拋出了“尉遲敬德入宮宿衛,請降手敕”的粗糙情節,試圖以此掩人耳目,把整個玄武門之變最重要的一部分內幕和真相含糊其詞地敷衍過去。

然而,經由殘留在史書中的蛛絲馬跡,借助常識和邏輯的力量,我們最終還是在一定程度上窺破了李世民極力向世人隱瞞的真相。

對於李世民篡改曆史的行為,今天有一部分讀者很不願意承認。這點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畢竟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個“偉人情結”,沒有人願意看到千古一帝李世民的光輝形象因此受到玷汙。但是,我們在崇拜偉人的同時,更需要尊重事實。時至今日,關於貞觀君臣改史之事在學界幾乎已成定論,所以我們也不必再“為尊者諱”。更何況,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李世民身上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一些汙點,絲毫改變不了他作為一代明君的事實,也絲毫不會影響他所創造的曆史功績。

與此同時,也有一些人故作驚人之語,把李世民改史的行為貶得一無是處,甚至指責他“腰斬”了中國幾千年來寶貴的“信史”傳統,言下之意是李世民開了篡改曆史的先河,“罪莫大焉”!

其實這樣的指責又未免矯枉過正了。中國的信史傳統和史官精神固然有不阿權貴、秉筆直書的一麵,但是早在孔子時代,刪削曆史的行為就已經大行其道了。所謂“春秋筆法”、“微言大義”,其實就是在某種主觀目的的驅使下,對史實進行刪削、塗飾和修改。誠如梁啟超先生所說:“孔子作《春秋》,時或為目的而犧牲事實。……隻能作經讀,不能作史讀。”(《中國曆史研究法》)可見,李世民並非“改史”的始作俑者。而且,在李世民身後,喜歡用權力擺弄曆史的統治者也代不乏人。

諸如宋太宗時期,官修的《起居注》和《時政記》就要時時送交皇帝“禦覽”,而有關宋太祖趙匡胤之死的曆史記載,正是在太宗趙光義的直接幹預和授意篡改之下,變成了又一樁千古懸案。到了清代,皇帝對曆史和文化的“熱衷”程度更是盛況空前,不但大興文字獄,而且發展到了借修書之名大規模消滅“異端”文化的地步,此亦眾所周知之事實。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胡適才會說:“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由此可見,在幾千年的中國曆史上,李世民絕不是第一個對“小姑娘”動過手腳的人,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