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林甫 無心睡眠2

幾天後,悲情三人組被賜死於東驛。駙馬薛鏽被賜死於藍田。

東宮突然沒了主人,我希望壽王李瑁能住進去,就一再提醒皇帝說,國不可無儲君,壽王業已年長,可以考慮立他為太子。

可皇帝始終舉棋不定。

鴉雀無聲的大唐官場這一年秋天忽然熱鬧起來。起因是大理寺監獄的庭院有一棵樹,樹上有一群喜鵲在築巢。也許你們會說這根本不是事兒,可我告訴你們,在我們的時代,這絕對是件大事。

你們且來聽聽大理寺少卿徐嶠怎麽說。他在奏書中稱:“今年天下判死刑的才區區五十八人。大理寺監獄的庭院,向來相傳殺氣太盛,鳥雀都不棲止。而今居然有喜鵲在樹上築巢,這是難得的祥瑞啊!”

一時間,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紛紛呈上表章,說天下幾乎不用刑罰了,真是可喜可賀!天子龍顏大悅,認為這是宰相執政有方所感召的祥瑞,應該算宰相的功勞,於是下詔封我為晉國公,封牛仙客為豳國公。

百官和天子都這麽盛情,我當然就笑納了。牛仙客也樂得合不攏嘴。

這年冬天,我的一個同盟者死了。

她就是武惠妃。死時年僅四十餘歲。我不知道她的具體死因,傳聞是悲情三人組的鬼魂作祟,搞得她寢食難安,最後精神崩潰。

我覺得這是扯淡。人死就死了,哪來的鬼魂?八成是這女人自己心虛。像我也經常失眠,可我怕的不是鬼,我怕的是活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活人!

我的政敵那麽多,天知道會不會有哪個瘋子突然間鋌而走險,買通刺客對我下手?

所以,盡管喜鵲築巢了,盡管天下和諧了,我的內心卻始終無法和諧。

也許這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代價吧!

也許這就叫……高處不勝寒!

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夏天,猶豫了一年多的皇帝終於立了太子。

卻不是我最希望的壽王李瑁,而是最年長的忠王李璵。

事後我才得知,這是高力士出的餿主意。

皇帝殺了三個皇子之後,想到自己年齡漸老,儲君的人選又總是定不下來,所以整天悶悶不樂。高力士就趕緊替皇上分憂,問他怎麽回事。皇帝說:“你是我家的老仆人,難道猜不透我的心思嗎?”高力士說:“是為儲君之事吧?”皇帝點點頭。高力士說:“皇上何必這般殫精竭慮呢?隻依年齡大的立他,看誰還敢再爭?!”

皇帝如釋重負,頻頻點頭:“不錯!你這話不錯!”

高力士這話是不錯,立嫡立長嘛,千百年來的老規矩。可問題是,誰都知道我跟壽王李瑁曆來同坐一條船,一直力挺他當太子,忠王李璵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如今他當上太子,還有我的好果子吃嗎?

每個皇子背後都有一個利益集團。當上太子後,這個集團的勢力無疑會更加強大。

可我不是忠王集團的人。所以,我必須把他搞下來。

不擇手段!

我說過,隻要我在大唐的相位上待一天,便不允許任何一個朝臣和皇帝眉來眼去,同時也不允許皇帝向任何人表露出異乎尋常的垂青。

天寶元年(公元742年)三月的一天,風和日麗,皇帝心情舒暢,在勤政樓上聽樂工演奏樂曲。也許是明媚的春光和悅耳的曲聲讓天子心醉神迷,所以當清秀俊朗的兵部侍郎盧絢騎著一匹白馬從樓下緩緩走過時,天子忽然驚為天人,深深讚歎他的氣質超凡出塵。

皇帝身邊遍布我的耳目,所以當天就有人把消息告訴了我。

幾天後我找到盧絢的兒子。一番噓寒問暖之後,我對他說:“令尊素有清望,如今交州和廣州一帶缺乏有才幹的官員,聖上打算派他去,你認為如何?如果怕去偏遠的地方,難免要被降職。依我看,還不如調太子賓客或太子詹事之類的職務,去東都洛陽就任。這也是優禮賢者的辦法,你看怎樣?”

盧絢大為恐懼,一旦真的調任交、廣,那不形同貶謫嗎?連忙主動提出調任太子賓客或詹事之職。

為了不使這項任命在旁人看來顯得過於唐突,我就先安排他去當華州刺史。不久我就找了個借口把他調任太子詹事、員外、同正。雖然太子詹事的官階是正三品,但加了個所謂的“員外同正”,就是把他劃到了編製外,不但俸祿隻有正官的一半,而且完全根除了他染指中樞權力的可能性。

這年夏天,我的一個宿敵差一點卷土重來。他就是被我搞出朝廷的嚴挺之。

有一天皇帝忽然對我說:“嚴挺之如今在什麽地方?其實這個人還是可以用的。”

我嘴上唯唯,可心裏登時一緊。

當天退朝後,我就把他在朝中任職的弟弟嚴損之找來,說:“皇上對尊兄十分掛念,你何不上一道奏書,說明尊兄得了風濕病,要求回到京師就醫?”

每個外放的官員都眼巴巴地盼著天子垂憫、有朝一日重回天子腳下,嚴損之自然對我的這番貼心話感激不盡。他連連道謝地告辭而出,次日就依言上了道奏書。

然後我就拿著奏書對皇帝說:“嚴挺之看來是老了,又得了風濕,應該任命他當個閑散的官,使他便於就醫養病。”

那天皇帝歎息了很久,最後還稱讚我想得周到。

於是嚴挺之就和盧絢做伴去了——當了太子詹事、員外、同正。

在我十九年的宰相生涯中,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人們總是一邊對我心懷感激,一邊不知不覺地被我擠出權力核心。這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合理,非常自然。所以後世的人們總是對此津津樂道。當然,大部分讀書人還是罵我的。他們總是據此對我進行口誅筆伐,並送給我一句傳頌千古的成語——口蜜腹劍。

就像人們常說我陰鷙一樣,我不但不生氣,反而認為這是在誇我。

因為這是最低成本的政治鬥爭方式。

難道要我像南北朝時代的那些人,動不動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動不動就搞得血流滿地、屍橫遍野才好嗎?難道非得那樣才叫胸懷坦**、表裏如一嗎?!

所以,這裏我就要提出《導讀》的第三個關鍵詞——無影手。

說具體一點,就叫善用無形手段。

當然,必要的時候也要流血,可那是萬不得已的。

這一年秋天,我的應聲蟲牛仙客死了,我引薦了刑部尚書李適之繼任宰相。他和我同是一個宗族的人。至於說他能不能稱我的心意,我還得進一步觀察。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該年改年為載)歲末,又有一個人很不幸地觸到了我在天子周圍畫下的紅線。

他叫裴寬,時任戶部尚書。他跟皇帝走得很近,大有入相之勢。於是我找到機會又施展了一次無影手。

那是刑部尚書裴敦複打完海盜班師回朝的那幾天,裴敦複收受賄賂,為行賄者大記軍功。裴寬立刻給皇帝打了小報告。我就把裴敦複找來,說,你慘了,裴寬參你一本了。裴敦複急著說,以前我打勝仗的時候裴寬也經常把他的親朋好友塞給我啊!我說,那你還等什麽?還不趕緊想辦法稟明皇上!

這裴敦複也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已經被裴寬惡人先告狀了,就不敢直接去找天子,悄悄派人送了五百金給楊貴妃的姐姐,請她在皇帝麵前反咬裴寬一口。其時楊貴妃正大受寵幸。她的姐姐在天子麵前一奏,裴寬當然要完蛋。幾天後就被貶為睢陽太守。

可就是這後麵一招,讓我隱約感到裴敦複也是一個即將觸線的人。原本就屢立戰功,如今又搭上了楊貴妃的姐姐,這對我構成的威脅已經不亞於裴寬了!

天寶四載(公元745年)三月,我隨便找了個借口,就把裴敦複貶為淄川太守。

擺平二裴之後,新的威脅立刻接踵而來。

威脅首先來自我的同宗兼同僚李適之。他剛剛當了半年多的宰相,尾巴就已經翹到了屋頂上,漸漸不把我放在眼裏,明裏暗裏開始跟我角力。他兼任兵部尚書,於是就和兵部侍郎、駙馬張垍沆瀣一氣,把整個兵部都變成了他們的勢力範圍。

其次是太子妃的哥哥韋堅。這小子精明幹練、擅長理財,幾年來在江淮租庸轉運使的位子上幹得風生水起,每年替朝廷增收的賦稅多達一億,大受天子讚賞,兩年前被提升為左散騎常侍、水陸轉運使,原職照舊,所有屬下全部跟著他升遷。這小子又很會獻媚,看上去極有入相的可能。

更有甚者,這兩個人為了搞倒我,居然走到了一起。不斷有人向我密報說他們過從甚密。

說起來這兩個人都算是我的親戚。李適之是同宗,而韋堅則是我舅舅薑皎的女婿,所以我才有心提攜他們。可如今他們翅膀硬了,就企圖聯手整垮我。

所以我說這個世界就是一座叢林——像這種恩將仇報的事兒,每天都在發生。

不過他們也太不自量力了。

他們現在自以為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可他們忘了我的無影手。我要是想對付他們,不但會讓皇帝毫無察覺,甚至還會假借皇帝之手。

對付韋堅,我采用的是明升暗降的策略。我把他擢升為刑部尚書,同時撤掉了他原來的所有職務,讓我的心腹、禦史中丞楊慎矜取而代之。

老鷹沒有了天空,它就會變成一隻家禽,甚至比家禽還不如,因為它不會從地上啄食。

理財高手韋堅離開了稅賦部門,他就變成了一個庸才,甚至比庸才還不如,因為他對律法刑訟一竅不通。

而對付李適之,我則施展了借力打力的太極。我知道他想巴結皇上想瘋了,就給了他一根竿兒。有一天我隨口對他說:“華山富含金礦,一旦開采出來,足以富國利民啊!”

我說得很小聲,那意思是——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李適之如獲至寶,屁顛屁顛地跑去跟皇帝稟報。皇帝就問我有沒有這回事,我說:“臣早就知道了,可華山是陛下的本命,乃龍脈所在,不宜開采,所以不敢向皇上提起。”

皇帝拉長了臉,隨後就對李適之說:“今後奏事,應當先和李林甫商議,不可草率輕忽。”

李適之一張臉漲得像豬肝。

這就叫活該。

韋堅和李適之分別被我擺了一道,恨得牙癢癢,於是同仇敵愾,天天待在一起。這樣更好,我可以一網打盡。

我授意楊慎矜使出他禦史台跟蹤取證的看家本領,日夜監視他們的行動。

天寶五載(公元746年)的春節,太子的密友、邊將皇甫惟明由於擊敗吐蕃入朝獻捷,自恃有功,就在天子麵前鬥膽議論朝政,並把矛頭指向了我,說我擅權攬政,建議天子將我罷黜。我的宮中耳目當天就向我作了匯報。

我聽著聽著,忽然間靈機一動。

這是多麽好的一個機會啊!久戍邊塞的皇甫惟明好不容易回京一趟,而且正逢新春佳節,還不得和故舊親朋走動走動?

誰是他的故舊?

太子便是,太子妃的哥哥韋堅也是。

這不是天賜良機嗎?太子,外戚,邊將,這三種角色攪在一起,多麽容易令人產生某種遐想啊!

我一想到這一回很可能又是一石三鳥,就不禁在暗室中笑了很久。

我叮囑楊慎矜,春節期間必須密切關注這三個人的動向。楊慎矜心領神會。

正月十五,元宵節的晚上,太子出遊,與韋堅會麵。片刻後韋堅又趕赴景龍觀,在僻靜的道士房中與皇甫惟明密談多時。

第二天一早,楊慎矜立即向皇上告發。他陳述的理由是:韋堅是皇室外戚,不應該和邊將私下密談。而我則立刻向皇帝指出:很顯然,這是韋堅與皇甫惟明密謀,企圖共同擁立太子,篡位登基。

皇帝暴怒。

自古以來所有天子最敏感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經被觸動了。不,是被觸痛了!

當天,韋堅和皇甫惟明被拿下詔獄。皇帝也認為他們謀反的嫌疑很大,可心裏顧及太子,就以鑽營求進的罪名把韋堅貶為縉雲太守,以離間君臣的罪名貶皇甫惟明為播川太守。

韋堅一落馬,兔死狐悲的李適之大為恐懼,不久後便上表請求退居閑職。於是皇帝罷免了他的宰相職務,任其為太子少保。

來勢洶洶的韋李同盟就這麽被我擊潰了。朝中的文武百官看在眼裏,人人噤若寒蟬。李適之失勢之後,他那擔任衛尉少卿的兒子李霅有一次宴請賓客,豐盛的宴席擺了一整天,可滿朝文武沒一個人敢去赴宴。

誰會那麽傻,為了喝幾杯酒得罪我李林甫呢?

搞掉了李適之,我又引薦了一個人當宰相。

他叫陳希烈,時任門下侍郎,精通老莊之學,為人柔順謙和,專以神仙符瑞之說討好皇上。我覺得這種人最適合做我的搭檔。崇尚無為,個性衝淡,沒有奪權的野心,既懂得讓皇上高興,又能乖乖服從我的意誌。

這種人不可多得,可謂牛仙客第二。

他上任後,我也享受了一段清靜無爭的太平日子。依照舊例,大唐開國以來的宰相,每日辦公必須到午後六刻才能退朝。我以前也一直是這樣的。倒不是嚴格遵守上下班製度,而是不待在朝堂上我不放心。我怕同僚私自攬政,把我架空。而自從陳希烈一來,我渾身輕鬆,就上奏天子說,如今天下太平無事,我也可以每天提前下班了。從此凡是早朝散後,巳時(上午九時至十一時)我便打道回府,讓各省各部的待批文件、一切軍國要務都送到我的府上去。我在家中決斷後,有關官員再拿去給陳希烈簽名,也就是走走形式而已。

天寶五載秋天又發生了一件事情,終於讓我逮住機會把韋李一黨的人全部趕盡殺絕。

對付這種在朝中尚有殘餘勢力的人,一定不能讓他們有喘息的機會。如果你掉以輕心,讓他們有朝一日鹹魚翻身,你自己絕對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件事是韋堅那兩個傻乎乎的弟弟幹的。一個是將作少匠韋蘭,另一個是兵部員外郎韋芝。他們上書為韋堅喊冤,結果令皇帝勃然大怒。太子一下就慌了,為了自保,趕緊要求和韋妃離婚,聲明自己絕不以親廢法。幾天後,韋堅被貶為江夏別駕,韋蘭和韋芝流放嶺南。我對皇帝說,看來韋堅和李適之在朝中的朋黨勢力還很龐大啊!皇帝深有同感,於是將韋堅流放臨封,貶李適之為宜春太守;同時把韋堅的宗族親黨數十人全部罷黜。

第二年春,我又奏請皇帝將韋堅兄弟和皇甫惟明全都賜死於貶所。李適之彷徨無計,知道難逃一死,最後服毒自殺。我又讓人捏造了一個罪名,將李適之的兒子李霅活活杖死。

天寶六載(公元747年),我的心腹、時任戶部侍郎兼禦史中丞的楊慎矜又漸漸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眼看又有一個人要觸紅線了,這真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

你要做事情就要用人,要用人就要授予他一定的權力。而任何人隻要嚐到權力的滋味就會想要更多,然後他就從你的心腹之人變成了心腹之患。

所以人們常說,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我的整個宰相生涯,都像是在為這句話作注腳。

楊慎矜曾經引薦過他的外甥王鉷進入禦史台。王鉷此人頗有能力,後來升遷為禦史中丞,已經與楊慎矜平起平坐,可楊慎矜總是拿他當晚輩,在朝堂上也直呼其名,而且與人閑談時嫌王鉷出身微賤,言下之意是王鉷有今天都是他的功勞。

王鉷對此懷恨在心。

其時又恰逢楊慎矜正寵幸一個叫史敬忠的術士,史敬忠危言聳聽,說天下將有變亂,勸楊慎矜提前在臨汝山中買一個田莊避難。楊慎矜對王鉷毫無防備,把這事透露給了他。

於是我就示意王鉷利用此事搞掉楊慎矜。我暗示王鉷,楊慎矜是前朝隋煬帝的玄孫,可利用這層關係做做文章。王鉷便在長安散布流言,說楊慎矜與術士往來密切,家中暗藏符讖,計劃複興祖先的帝業。

皇帝李隆基怒不可遏,把楊慎矜扔進了監獄,命刑部、大理寺和禦史台進行三堂會審。我命令手下的酷吏吉溫前往汝州逮捕了史敬忠,拿到了他的供詞。人證雖然有了,卻沒有物證。有關官員搜遍了楊宅也找不到讖書。我授意侍禦史盧鉉再去搜一遍。盧鉉心領神會,袖中藏著讖書走進了楊宅,片刻後便罵罵咧咧地走出來,說:“這個叛賊原來把讖書藏在了密室裏。”

楊慎矜百口莫辯。數日後,皇帝將他和兩個哥哥少府少監楊慎餘、洛陽令楊慎名全部賜死,同時株連了數十個朝臣。

我屢興大獄,卻不能傷及太子分毫,心裏頗為懊惱。

於是我起用了一個人,他就是楊貴妃的族兄楊國忠(原名楊釗,後賜名國忠)。

這個人十分精明,而且有楊貴妃撐腰,用他來對付太子很合適。我任命他為禦史,讓他密切監視那些東宮集團的成員。一旦發現有何汙點,立即發出彈劾,並交由我手下的酷吏吉溫和羅希奭去審問。經他們之手審過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是清白的。太子黨成員為此被我扳倒了好些人。無奈太子為人謹小慎微,基本上抓不住他的把柄,而且高力士又經常在天子麵前保他。所以終我一生,太子毫發無損。

事後來看,起用楊國忠也許是我這輩子犯過的最大的錯誤。

我並不是低估了他的野心,而是沒有充分考慮他的外戚身份。

我已經習慣於把手下的人當成一次性筷子,用完就扔。沒想到楊國忠這種人一旦坐大,想扔也扔不掉了。因為天子愛屋及烏,對他的寵幸與日俱增。隻要楊貴妃恩寵不衰,他楊國忠便可以扶搖直上。而且這小子又跟韋堅一樣精於理財,善於聚斂,這點又對了天子的胃口,於是屢獲升遷。

天寶六載,我的仕宦生涯達到了頂峰。天子不但加我開府儀同三司,而且賞賜食邑三百戶,並且賞賜眾多上等的宅第、田園和別墅,還有天下各種奇珍異寶。歲末的那些日子,由於時近春節,各地貢獻的物品先後運送到尚書省,隨後天子便全部賜給了我。每當天子不上朝的時候,文武百官都聚集到我家中,禦史台和尚書省都無人辦公,隻有陳希烈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相府裏。

俗話說:盛極而衰,物極必反。在那些日子裏,我已經隱約預感到,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後的輝煌了。

我的兒子李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有一次我命人在後花園修築暗道,李岫隨我去視察時,指著那些正在勞作的工匠對我說:“父親大人長久掌握大權,怨仇遍滿天下。倘若哪天災禍降臨,想要當個像他們這樣的雜役,恐怕也辦不到了!”

那天我凝視著他,心情忽然變得極為惡劣。我說:“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還能怎麽辦?!”

我記得那天的天色陰沉,北風在我們父子的耳旁一直呼嘯。

當時的我絕對想不到,兒子李岫的話最終竟會一語成讖。

我當時所能想到的,隻有如何防患於未然以及如何加強自身的安全係數而已。

在那幾年裏,我的失眠症更加嚴重,每夜更換寢室的次數更為頻繁。不但在夜裏,大白天出行我也要帶上一百多名步騎兵,分左右兩翼護衛;而且還讓巡防京城的金吾衛提前開道,數百步外的前行衛隊所到之處,無論公卿還是庶民都必須回避。

除此之外,我所能做的就是杜絕有實力的人物入朝為相的可能,借此確保我的相位不受威脅。自大唐開國以來,許多有能力的朝臣都是先外放為邊帥,取得戰功後再入朝為相的。我意識到,如果這個要命的規矩不改,遲早有一天,會有一些能人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到相位上跟我叫板,所以,我必須未雨綢繆地封死這條“出將入相”的渠道。我對皇帝李隆基說:“文臣做將軍,不敢身先士卒地抵擋敵人的弓箭炮石,不如起用那些出身卑賤但是勇猛善戰的胡人為邊將。這些人沒有顯赫的門第,勢單力孤,難以在朝中交結朋黨,陛下果能以恩義感召他們,他們必定會替朝廷賣死命!”

皇帝覺得我的話很有道理,隨後愈加重用安祿山這些胡將,並且不再把朝中文臣外放為邊藩將帥,而是大量起用胡人擔任諸道的節度使。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從此朝中百官都要乖乖跟在我屁股後麵,唯我李林甫馬首是瞻了。

可是我絕不會想到,這樣的舉措最終居然導致了“安史之亂”,從而終結了大唐一百多年來的升平,把帝國一下推進了萬丈深淵……

錯在我嗎?

雖然安祿山起兵叛亂是在我死後三年發生的事情,但是一旦真的要追究原因,我承認自己還是要負一定責任的。大唐曆來之所以形成以文臣為邊帥的規矩,目的就是要節製邊鎮勢力,把四方的兵權牢牢把握在中樞。我卻將其一朝廢止,致使皇帝大肆任用心懷異誌的胡人,並且使得中央的武備荒廢,而帝國主要的軍事力量則集結在北部邊鎮,最終導致“強枝弱幹”的局麵。在這方麵,我承認我鑄成了大錯。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要把“安史之亂”的屎盆子全都扣在我一個人頭上,我絕對不服。

我認為我最多隻能負三分之一的責任,另外兩個罪魁禍首你們也有必要考察一下。

一個就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大唐朝廷防範邊將的辦法除了我上麵提到的之外,還有三條不成文的規定:一、不能長久任職;二、不能遙領遠地;三、不能兼統他鎮。這是三條綁在邊將身上的繩子。有此三項製約,朝廷就不怕邊將們尾大不掉。可結果是李隆基自己給他們鬆了綁。自開元以來,做邊將的十幾年不調職的人多如牛毛;而且很多人都遙領遠地,皇子中如慶王、忠王等人,宰相中如蕭嵩、牛仙客等人;而節度使兼統他鎮的也多得很,如蓋嘉運、王忠嗣等,都是一人節製好幾個道的,所以最終結出了安祿山這顆無比壯觀的碩果!

這一切能怪我嗎?

在我生前,安祿山一人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還封爵為東平郡王,勢力已經極度膨脹,可到我死後兩年亦即天寶十三載,皇帝還打算任命他為宰相,天寶十四載還把宗室的榮義郡主許配給他長子安慶宗……這一切,難道也是我的責任?

除了我和皇帝,最終促發“安史之亂”的人就是外戚楊國忠。

我死後,楊國忠繼任宰相。可他哪裏是宰相之才呢?他淺薄、浮躁、狂妄、輕言,別說肚裏能撐船,就算撐一個木盆我看都有問題。他上任之後,喊得最大聲的一句話就是:安祿山要造反!喊得朝野上下無人不知。別說安祿山有心要反,就算無心要反最終也會被他逼得狗急跳牆。我知道楊國忠是怕安祿山入相以後跟他爭寵,所以一心想除掉他。可除掉這麽一個重量級人物是用這種辦法嗎?不用說朝堂上複雜的政治鬥爭需要韜略,就算市井鬥毆,你們見過哪一個狠角兒殺人之前拚命喊“我要殺了你”的?往往這麽喊的人就是頭一個被幹掉的。我在清除每個對手的時候,都是事前波平浪盡事後不留痕跡的,哪裏能像楊國忠這樣到處嚷嚷?這麽做的結果隻能被對手恥笑,而且引起他的高度防備和警覺。

在這種情況下,對手通常會放出一些煙幕彈,然後趁人不備先下手為強。

安祿山就是這麽幹的。

天寶十三載(公元754年)正月初三,按例安祿山會入朝覲見,楊國忠卻堅稱安祿山必反,還說:“陛下倘若不信的話,可以下詔召他來,臣敢保證,他一定不敢來!”

這楊國忠就是一個笨蛋。在這種微妙的情況下,任何人三更半夜都會趕來,向天下人證明自己的清白。安祿山可不像楊國忠那麽笨,他一接到詔書就晝夜兼程趕到了長安,流著淚對皇帝說:“臣本是胡人,承蒙陛下寵愛,提拔如此之甚,因而被楊國忠嫉恨,臣不知哪一天就要被殺了!”皇帝聞言,大起惻隱之心,當即賞賜給他一萬萬錢,之後寵幸更隆。

楊國忠的話,從此被當成了放屁。

“安史之亂”最終就是這麽爆發的,而楊國忠就是這麽死的。

可惜我也死得早。假如上天讓我多活兩年,也許我有機會亡羊補牢,也許我能找到機會不動聲色地除掉安祿山。

可是曆史沒有假如,人生無法重來。歸根結底,我也隻是曆史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什麽時候被拿起來扔掉,隻有老天爺知道。

在我生命的最後幾年中,大唐官場的局麵變得極端錯綜複雜。

外有安祿山的強勢崛起,內有楊國忠的恃寵爭權,而我手下的王鉷也日漸坐大,就連酷吏吉溫也開始陽奉陰違、吃裏爬外,甚至原本看上去碌碌無為的陳希烈也忽然間抖擻起來,事事要和我對著幹……

我逐漸產生了臨深履薄之感。

我知道自己已經老了,而對手們正處於高速成長期。在這種艱難的局麵下,我隻能采取守勢。我不可能同時向這麽多強勢人物發起進攻,那樣隻會自取滅亡。我隻能小心翼翼地遊走在他們之間,以自己的餘威震懾他們,把他們的囂張氣焰控製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僅此而已。

這也是叢林中的生存之道。當你具有絕對優勢的時候你必須以攻為守,而當你不具備壓倒性力量時你隻能以守為攻。這裏就要引出《導讀》的第四個關鍵詞:攻守相宜。

在無常而險惡的叢林中生存,一味地進攻不叫勇敢,而叫莽撞;適度的忍讓也不是懦弱,而是另一種意義的堅強。它將有效地保護你所有的既得利益,而不至於使你的一生心血付諸東流。

下麵我就向你們舉幾個具體的例子。

比如天寶十載(公元751年),也就是安祿山兼領第三個節度使的那一年,小人吉溫就暗地裏投靠了他,和他拜了把子,稱他為三哥。他對安祿山說:“李相雖然表麵上與三哥親近,可未必肯以三哥為宰相;我雖然受他驅使,也終究不能得到他的提拔。哥哥若向皇上推薦我,我即刻奏明皇上,說哥哥可以擔當大任,我們一同排擠掉李林甫,您就一定能當上宰相。”

不久安祿山果然向皇帝舉薦吉溫。就在安祿山兼任河東節度使時,吉溫也被任命為副使。其實吉溫在背後跟我玩什麽貓膩我一清二楚,可我必須得忍著。理由前麵已經說了。

再比如安祿山這個人。外表粗獷豪放、大大咧咧,其實內心細如針尖。很少人能意識到這點,可我對此洞若觀火。

對付他這種人,我當然知道該用什麽招。

每當他入朝的時候,我總是盛情邀請他到寒舍小聚。我們賓主之間經常進行親切友好的會談,就國內外大事交換看法,從而達成廣泛的共識。但就在這種誠摯、坦率的會談氣氛中,我會見縫插針地說出一兩句話。

而這些話通常總能道破安祿山心中隱秘的想法。

每當我那麽隨口一說的時候,安祿山臉上的表情總是頗堪玩味。

久而久之,安祿山服了。

他終於知道,在我麵前,他幾乎就是一個半透明體。幾年來,他在跟朝廷百官打交道時總是一臉傲慢,可唯獨跟我坐在一起時總是戰戰兢兢,甚至大冬天的時候也會汗流浹背。當然,碰到這種時候,我就會跟他說很多體己話,然後脫下自己身上的袍子給他披上。

所以安祿山最後就稱呼我為“十郎”。這是表示親切,同時也是獻媚。

每當他人在範陽,讓手下來京辦差時,總是吩咐手下一定要來拜見我。手下回去之後,他便忙不迭地問:“十郎都說什麽了?”如果我給了他幾句好話,安祿山就會高興得手舞足蹈;要是聽到手下轉述我的話說:“告訴安大夫,要好自檢點!”他就會嚇得麵無人色。

對付安祿山這種人,我所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我隻能一邊拉攏一邊威懾,而他也隻能一邊逢迎一邊懼恨。對強弩之末的我來講,在餘生中能與這種軍事強人、政治新星、天子眼前的大紅人保持相安無事,我就應該感到滿意了。

這幾年王鉷躥得很快,領戶部侍郎、兼禦史大夫、京兆尹,此外還兼了二十幾個其他官職。不過在場麵上他對我還算恭敬。最囂張的是他的兒子和弟弟。他兒子王準在宮中任衛尉少卿,我兒子李岫任將作監。兩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可牛皮哄哄的王準卻經常對我兒子進行挑釁,要麽當麵侮辱,要麽背後捅刀子。

李岫忍氣吞聲。

我也隻好忍氣吞聲。

倒不是說我的權勢已經不足以同王鉷抗衡,而是如果我們兩個幹起來,吉溫楊國忠陳希烈之流就會趁機對我群起而攻。所以我必須在小節上忍讓,然後留著王鉷與楊國忠等人相互製衡。

如果大家勢均力敵,那就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就像對付安祿山一樣,我隻求大家相安無事。可惜這種平衡之局最後還是被打破了。王鉷被搞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楊國忠從此在朝中一人獨大;而我則在一種唇亡齒寒的悲涼中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局麵是被一個小人物打破的,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就是王鉷的弟弟王銲。

說起來真是可悲又可笑。一群大佬正在緊張地對峙和相持,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小角色卻冒冒失失地闖進來,結果大夥動手,長安流血,政局隨之一變……

這王銲真是一個喪門星!

王銲時任戶部郎中,平時就驕縱狂妄,不守法紀,有一次把一個叫任海川的術士叫到家中,問他:“我有天子的相貌嗎?”把任海川嚇得不敢吭聲,即日逃亡。事情被王鉷知悉,暗中派人追殺了任海川。此事又被一個叫韋會的朝臣獲知,王鉷再次殺人滅口,把韋會逮捕入獄,並害死在獄中。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喪門星王銲別再搞什麽小動作,那王鉷就算把這事擺平了。

可王銲偏偏要往死路上走,又搞出了一件事——他居然想發動政變!

王銲和一個叫邢縡的朋友結交了一些禁軍,於是一起策劃,準備刺殺禁軍將領,然後接管他的士兵發動軍事政變,目標是把我、陳希烈、楊國忠三個都殺了,最後挾持皇帝、奪取政權。

他們有病。這不叫異想天開,而叫喪心病狂!

精明強幹的王鉷居然有這麽一個活寶弟弟,也活該他倒黴。

可想而知,這群瘋子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告發了。皇帝親手把告狀信交給王,讓他逮捕叛黨。王鉷料到他弟弟肯定在邢縡家中,就暗中通知他逃離,到傍晚才與楊國忠一起率兵包圍了邢縡的家。這邢縡存心要拉王鉷下水,就和他的黨羽一邊突圍一邊互相喊話說:“不要傷了王大夫。”

結果邢縡被殺,一幹黨羽全部落網。楊國忠總算抓住了把柄,於是向皇帝稟報了整個經過,說:“王鉷必定參與了這個陰謀!”皇帝正寵幸王鉷,不忍心辦他;而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楊國忠打破這個平衡之局,所以也力保王鉷。最後皇帝決定對他們兄弟網開一麵,但為了維護法紀,希望王鉷做做樣子,主動上表請求將王銲治罪,這樣大家都有個台階下。皇帝讓楊國忠把這個意思傳達給王鉷。

如果王鉷識相,這時候絕對要丟卒保車,自己先洗脫幹係,然後再想辦法保他弟弟。可沒想到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沒按皇帝的要求做。這下可把皇帝惹火了。而陳希烈偏偏又站出來火上澆油,大罵王鉷大逆不道、其罪當誅。他之所以這麽做,一來可能是上了王銲的誅殺名單,心裏窩火;二來也是故意要和我唱對台戲。結果皇帝一紙令下,命楊國忠取代了王鉷的京兆尹之職,並讓他和陳希烈會審王鉷。

這樣一來王鉷就死定了。

審理的結果,不但此次謀反的罪名坐實,而且連同以前殺任海川和韋會的事情都抖了出來。最後證據確鑿,呈報皇上。皇帝賜王鉷自殺,把王銲綁到朝堂上活活杖死。王鉷的兩個兒子流放嶺南,不久後也被殺了。

他們信口雌黃,指控我和王鉷兄弟暗中交結,甚至還誣蔑我與突厥叛將阿布思有瓜葛,並讓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出麵指證。

這阿布思是突厥降將,曾一度歸順大唐,後來因與安祿山有嫌隙而再度叛回漠北。我和他素無往來,怎麽平白無故成了他的同黨?!

這真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皇帝當然沒有采信他們的誣妄之詞。不過從這一天起,皇帝便疏遠了我。

我平生第一次充滿了無力與軟弱之感。

天寶十一載(公元752年)冬天,楊國忠入相基本上已成定局。

時逢南詔軍隊多次侵擾西南邊境的劍南道,蜀地百姓要求遙領劍南節度使的楊國忠回去鎮守,我趁機奏請皇帝派他去。楊國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軍事盲,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就哭哭啼啼地去跟皇帝辭行,說這是我要陷害他。楊貴妃也一再幫他求情。老邁昏庸的皇帝李隆基安慰他說:“你先去走一趟,把軍事防禦部署一下,我掐著日子等你回來,你一回來我就任命你為宰相!”

當宮中的耳目把天子的這句昏話說給我聽時,我已經躺在病**了。

我苦笑。

除了苦笑,我還能做什麽?

冬天的冷風一陣緊似一陣,我的病勢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巫醫說隻要跟皇帝見上一麵,我的病就會好。

我無聲地笑了。與其說這是醫治我沉屙的藥方,還不如說這是在暗示我——該是跟皇上見最後一麵的時候了。

皇帝決定來看望我,可左右之人拚命勸阻,說不吉利。皇帝隻好命人把我抬到庭中,然後親自登上降聖閣,拿起一方紅手帕,遠遠地向我揮舞。

那一刻我的眼睛濕了。我看見皇帝一直在用力地揮手,仿佛是在表示感謝——感謝我在這十九年中代替他兢兢業業地操持這個龐大的帝國。

那方寒風中翻飛的紅手帕,是皇帝對我最後的也是最高的獎賞。

我坦然地領納了這份獎賞。

當之無愧地、別無所求地……領納了它。

沒過幾天楊國忠就回來了。他在翹首以盼的劍南百姓的眼前晃上一晃,然後就回來了。

他來見我,跪在床前向我行禮。我忽然流下眼淚,對他說:“林甫將要死了,您必定做宰相,身後的事情隻好麻煩您了!”

楊國忠雙手亂舞,一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我看見他滿臉是汗,表情尷尬。

我知道那是冷汗。我知道直到這一刻,他還在懷疑我裝病。他懷疑我在欺騙他、試探他、陷害他。他甚至以為連我的眼淚也是假的。

可他錯了。

雖然這一生我很少講真話,可我從來不說沒有必要的假話。

在叢林中行走一生,說謊絕對是一種必須,可它絕不能成為一種習慣。

在我身後,這個龐大的帝國將托付到他手上,萬千黎民百姓的命運將決定在他手上,所以,我希望他能以和我一樣的務實態度去當這個宰相。

在我身後,我兒孫的榮華富貴也必將交到他的手上,所以,我希望他著眼於大局,不要公報私仇——不要把我們的政爭化成私怨傾瀉到我的家人身上。

所以,我對他講了真話。我也在他麵前落下了這一生中罕有的真實的眼淚。

他能理解這一切嗎?

這是天寶十一載的十一月二十四日,深冬的冷風猛烈拍打著寢室的窗欞。我嗅到了越來越濃的腐爛氣息……

也許到這裏,《導讀》就該畫上句號了。你們還記得那四個關鍵詞嗎?

隱忍。洞察人性。無影手。攻守相宜。

我像每一個瀕死的老人一樣不能免俗,絮絮叨叨地說了這麽一大堆。也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聽,也不知道你們聽懂了多少。

不管這麽多了,我現在累了。

有一場睡眠在黑夜的深處等我,在世界的另一頭等我,我要去赴約。

那將是一場真正的睡眠,一場美妙而安詳的長眠。

我一想起這個就會笑,然後我笑著閉上了眼睛。

你們以為我的故事完了嗎?

不,沒完。

我死後,皇帝以隆重的禮節將我入殮。讓我睡在一口寬敞舒適的貴重棺槨中,還在我嘴裏放了一顆璀璨的珍珠,身旁放著禦賜的金魚袋、紫衣等物。

在大唐,這代表著無上的恩寵、巨大的哀榮。

所有人都認為我可以好好安息了。可楊國忠不這麽認為。

第二年正月,我還未及下葬,厄運就降臨了。當上宰相的楊國忠派人遊說安祿山,再度指控我和阿布思共謀反叛。安祿山讓阿布思的降卒到朝廷做證;我的女婿、諫議大夫楊齊宣禁不起他們的軟硬兼施,也被迫做假證出賣了我。

老邁的皇帝在這麽多來勢洶洶的指控中發了昏,頒下了一道詔書。

二月十一日,我生前的所有官爵全部被削;子孫中有官職的全部罷免,流放嶺南和貴州等地;所有財產全部充公。

如果僅僅到此為止,我的靈魂也不至於陷入一場淒愴無盡的漂泊。

他們還剖開了我的棺槨,奪去了我口中的珍珠和身旁的金魚、紫衣,把我塞進了一口庶民的小棺中,隨隨便便埋在了長安郊外的亂葬崗上。

到死,我也得不到一場真正的睡眠。

這到底是為什麽?!

如果靈魂可以思考,我將用無盡的歲月來思考這個問題。

不管能不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