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林甫 無心睡眠1

我經常失眠。

原因很複雜。其中最根本的一條,我想是因為警覺——對周遭一切潛在的危險所時刻保有的警覺。

從年輕的時候起,我對世界就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看法。我覺得這個世界是一座叢林——一座人心叵測而又人人自危的叢林。每一個幽暗的角落裏也許都隱藏著一兩個敵人,他們隨時會跳出來咬你一口。所以你要時刻小心提防。你最好學會一種本事,那就是預測敵人所在的方位、所具備的實力以及他出手的時間。在他們撲出來之前,你就得把他們幹掉,把一切危險扼殺在萌芽狀態。

我總是用盡一切手段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最後隻剩下一雙眼睛和一對鼻孔。我會在自己的堡壘裏冷冷地窺視這座叢林的每一個角落,小心翼翼地嗅著每一種危險的氣味,以充分保障自己的安全。

也許正因為此,世人對我最為集中的評價就兩個字——陰鷙。

可我情願認為這是在誇我。

我的陰鷙讓我在大唐帝國的相位上穩穩當當地坐了十九年,任何人都無法撼動;我的陰鷙讓整個天下自皇太子以下的人在我麵前都要斂目低眉、垂首屏息、腳下不敢隨意移動半步;我的陰鷙讓天寶年間最囂張的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在大冬天裏見到我都要汗流浹背,我隨口給他一兩句評價,他要麽就欣喜若狂、要麽就惶惶不安,比聖旨更讓他敬畏;我的陰鷙還使我把整個家族的榮華富貴一直保持到我死的那一刻……

如此種種,你們說,陰鷙不好嗎?

在我出手做一件事之前,任何人都別想預先揣測我的任何意圖;與此相反,我對帝國裏每一個我認為重要的人物——上自天子、下至百官——的內心世界都了如指掌。所以我總是能左右逢源,也總是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乃至經常可以運籌帷幄而決勝千裏……

你們說,陰鷙不好嗎?

當然,陰鷙縱然有千般好處,可還是有一點不好——它總是讓我活得過於緊張,讓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顯得不太融洽。

所以我經常失眠。我總是覺得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暗藏殺機。我總是感到在某一個夜晚,會有一個刺客突然從黑暗中閃出,一劍刺穿我的夢境,並且割破我的喉嚨……所以我的府邸四周總是崗哨林立。而且,我那龐大奢華的宅第裏到處都是重門複壁和暗道機關。每天晚上我都要換好幾個地方睡覺,連我的妻妾子女都不知道我在什麽地方。

簡言之,我夜晚的大部分時間也許並不是在**度過的,而是在這一張床到那一張床的路上。

就像現在——天寶十一載(公元752年)十一月的這幾個晚上,我雖然已經病勢沉重,無法下地行走了,可我還是經常讓手下抬著我通過暗道不斷地轉移寢室。

盡管我知道死亡已經離我很近,可我不想改變這個習慣——我寧願讓死神伸出冰冷的白爪公然攫走我的生命,也不願讓某個政敵派出的刺客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抹了我的脖子。

換句話說,我隻能輸給死神,不能輸給對手。

其實,從我患病的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跟死神握手言和了。我不再像從前那麽厭惡和恐懼死亡。死亡固然會奪走我生前所擁有的一切,可它也會給我一份生前所享受不到的饋贈。那就是一場真正的睡眠——一場沒有對手沒有刺客沒有擔憂沒有恐懼的美妙而安詳的長眠。

在這座危險的叢林中行走了這麽久,我可能真的是累了。

我已經擁有過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切:權力、地位、財富、功業、名望、享樂、美女……

而今我已了無遺憾。

我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場不被打擾的睡眠。

此刻,深冬的冷風拍打著寢室的窗欞。我嗅到了一種冰涼而腐爛的氣息。我不知道它是來自落葉堆積的後花園,還是來自我的身體深處。是不是我的內髒已經開始腐爛了?趁著它還沒有爛透,我就給你們講講我的一生吧。

在我看來,人是生而自由的,可他無往而不在叢林之中。因此我想,我的自述或許對你們不無裨益。

如果要給這篇自述起個名字,我該叫它什麽呢?

《仕途指南》,還是《叢林導讀》?

其實我們家族本來也算是皇親國戚,隻可惜一代不如一代。我的曾祖父李叔良是唐高祖李淵的堂弟,被封為長平王,官任刑部侍郎,死後贈靈州總管,從二品。我祖父李孝斌官至原州長史,從三品,相當於你們今天的軍區參謀長,跟曾祖父已不可同日而語。而我父親李思誨則更不如意,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揚府參軍,官階是正七品上。所以我從小就立下了光大門庭的誌向。我知道我的父親位卑權輕,沒辦法助我一臂之力,當然隻能把目光轉向我的母親這一係。所幸我的舅父薑皎仕途暢通,深得玄宗寵幸,被封為楚國公、官拜工部尚書。

我年輕的時候當了一個千牛直長的底層小官吏。那麽小的一頂烏紗帽對我來講隻能說聊勝於無。於是我就跟飛黃騰達的舅父走得很近。而他也恰好很喜歡我。開元初年,憑著這層關係,我當上了太子中允,正五品下。雖然官階不高,但總算進入了東宮,初步涉足長安的官場。我舅父薑皎有一個姻親源乾曜在朝中擔任正三品的侍中,掌管門下省,位高權重,我就刻意結交了他的兒子源潔。跟他廝混了一段日子後,我就請他幫忙,求他父親給我補一個實缺。

源潔找了一個機會對源乾曜說:“李林甫要求當個司門郎中。”

郎中的官雖然也不大,可畢竟有一些實權,不像太子中允那樣純粹是個閑職。我原以為這件事十拿九穩,沒想到源乾曜竟然一口回絕。

而且他說的那句話讓我一輩子銘心刻骨。

他說:“郎官必須由品行端正、有才能、有聲望的人擔任,哥奴(我的小名)豈是做郎官的料?”

言下之意,我哥奴在他眼中就是一個品行不端、沒有才能、名聲不佳的人。當源潔哭喪著臉把他父親的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我時,我笑了笑,不但一點沒生氣,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沒事。

其實那一刻我的心裏就像有三千道火熱的岩漿在劇烈地奔突,可我臉上並未流露絲毫。

如果說我的這篇《導讀》應該要有一些關鍵詞,那麽這裏我就要告訴你們第一個,那就是:隱忍。無論你內心是狂怒還是狂喜,都不能讓它們流露在臉上。

源乾曜的那句話我記了一輩子,直到今天依然響徹在我的耳邊。那一刻我在想:我會讓你源侍中瞧瞧,看我這塊不能當郎官的料最終會當什麽。

結果呢?我成了大唐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源侍中絕對想不到,我哥奴居然是當宰相的料!

所以,如果今天有人跟你說了類似的話,你要笑著說:沒事。然後拿出你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去證明——他是錯的!

而為了證明這一點,你就不能生氣。生氣沒有用,它隻會讓你傷害自己又得罪別人,一點建設性都沒有。古往今來,凡是成大事者,必定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必定是臨事“有力而無氣”的人。一千多年後上海灘有個叫杜月笙的大佬說過一段話,我覺得和我很有共鳴。他說:“這世上有三種人,上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中等人有本事有脾氣,下等人沒本事有脾氣。”

你看,他說得多好!

源乾曜為了不至於讓他的兒子太難堪,幾天後就授給了我一個東宮的“諭德”之職,雖然官階比太子中允高,是正四品下,但仍然是閑職。

我表麵上顯得很高興,對他們父子千恩萬謝,內心卻波瀾不興。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會獲得我想要的實缺,因為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幾年後,我幾經輾轉,終於調任國子監的國子司業一職。相當於你們今天的教育部副部長。雖然屬於平調,但顯然握有一些實權。國子監下轄國子學、太學、廣文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等京師七學。其中國子學和太學是典型的貴族學校,其生員皆為高官顯宦的子弟。而且每年我都會參與主持畢業考試,登第者呈報吏部和禮部,再經二部遴選後正式入仕為官。所以,這樣的一個職位顯然非常有利於我與那些朝廷大員們進行微妙的互動。

說白了,哪一個學生家長不希望自己的子弟“學而優則仕”呢?而決定他們的學業是否優異的權力,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掌握在我的手中。在這種情況下,你們說,那些朝廷大員們會不和我禮尚往來嗎?

開元十四年(公元713年),我升遷為禦史中丞,正四品。雖然官階仍不是很高,但是手中握有彈劾百官之權。這是朝廷的一個要害職位,很符合我的意願。

我之所以能獲此職,是得益於另一個禦史中丞宇文融的援引。

而宇文融就是我當年的學生家長之一。

幾年後我又調任刑部侍郎,未久又遷吏部侍郎,官階雖然都隻是四品,但職權顯然一次比一次更重。我就這樣一步一步邁上了帝國的政治高層,但我的目標遠不止此。

我想的是如何才能進入權力中樞,最終成為大唐的宰相。

為此,我鎖定了兩個人物,決定不擇手段地向他們靠攏。

一個是皇帝李隆基最寵幸的嬪妃武惠妃,另一個是皇帝最寵幸的宦官高力士。

李隆基在當臨淄王的時候最寵幸的是趙麗妃,所以登基後立了麗妃所生的李瑛為太子。可後來皇帝轉而寵幸武惠妃,對她所生的壽王李瑁的寵愛超過了任何一個皇子,甚至超過太子。皇帝屢有立武惠妃為皇後之意,可大臣們極力勸阻。因為武惠妃是武則天侄子武攸止的女兒,大臣們說:“武氏與李唐社稷有不共戴天之仇,豈可以其為國母?況且太子非惠妃所生,惠妃自己又有兒子,一旦成為皇後,太子必危。”皇帝不得已而作罷。

對於武惠妃來說,朝堂上沒有她的同盟,對她是很不利的;而對於我來說,在後宮中沒有人,要影響皇帝又談何容易?所以我決定與她攜手成為戰略夥伴。於是我委托宮中的宦官向武惠妃拋出了橄欖枝。我跟她說:“願意保護壽王。”武惠妃極為感激,遂將我引為同道。

而另一個人物、宦官高力士對皇帝的影響力,則肯定要遠遠大於很多朝臣。天子曾經公開說:“有高力士當值,朕才睡得安穩。”可見其受寵幸的程度。為了跟高力士搭上線,我繞了一個大彎。我使出了早年混跡市井慣用的一些曖昧手段,與另一個姓武的女人建立了私情。這個女人是武三思的女兒、侍中裴光庭的妻子。我之所以和她產生婚外情,當然不是一時衝動的結果,而是因為我想通過她影響高力士——因為高力士曾經是武三思的門人。

在其時的長安皇城,誰能成為武惠妃和高力士的朋友,誰就能成為天子眼前的紅人。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手段是高明的,而結果當然就是美滿的。

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春,裴光庭病逝。武氏還沒做足喪夫之痛的樣子,就急不可耐地示意高力士推薦我繼任她丈夫的侍中之職。雖然高力士表示為難,不敢向皇帝提出來,可他畢竟覺得有負舊主所托,便一直尋找機會補償。

幾天後機會出現了。皇帝李隆基讓時任中書令、宰相的蕭嵩物色一個人當他的同僚。蕭嵩幾經考慮,推薦了尚書右丞韓休。皇帝同意,可他任命韓休的詔書還未起草,高力士便第一時間通知了武氏,而武氏又立刻告訴了我。於是我便帶著滿麵笑容,趕在天子的詔命之前拜訪了韓休,向他表示了祝賀。

韓休賠著笑臉,眼中卻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仍舊笑得一臉神秘。那意思是說,相信我,沒錯的!

片刻之後,皇帝任命韓休為宰相的詔書就到了。韓休又驚又喜地看著我,仿佛這一切都是我的功勞,此後便一直對我感恩戴德。

韓休這人是一根直腸子,說好聽點就叫剛直不阿,說難聽點就叫又臭又硬。他當上宰相後,不但絲毫不領蕭嵩的援引之情,還三番五次當著皇帝的麵和他吵得麵紅耳赤,搞得蕭嵩狼狽不堪又懊悔不迭。相反,韓休卻經常在皇帝麵前說我的好話,說我的才能堪為宰相。

可見人是多麽感性的動物。他很容易喜歡上一個當麵告訴他好事的人,卻很不願意相信會有人在背後幫他做好事。

在韓休的大力舉薦下,再加上武惠妃在天子耳邊日以繼夜地吹枕頭風,皇帝終於任命我為黃門侍郎。雖然官階仍然是正四品,可已經是門下省的副職,能夠隨侍皇帝左右,可以說真正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樞。

我看見自己距離宰相之位僅有一步之遙。

我知道,我哥奴位極人臣的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韓休這根直腸子不但常搞得蕭嵩不爽,也總是讓皇帝不爽。皇帝有時候在宮內宴飲作樂,或是在後苑遊獵的時間稍長一點,就會不安地問左右說:“韓休知道嗎?”可往往話音剛落,韓休的諫書就到了。皇帝頓時意興闌珊,悶悶不樂。左右說:“自從韓休當宰相後,陛下形容日漸消瘦,為何不趕走他?”皇帝歎道:“我形貌雖瘦,天下一定肥。蕭嵩做事總是順從我的意思,退朝後,我睡不安穩。韓休常力爭,退朝後,我睡得安穩。用韓休,是為國家,不是為我的身體。”

皇帝這話雖說得好聽,可日子一久,他也難免對韓休心生厭煩。開元二十一年冬天,蕭嵩和韓休又在朝堂上大吵了幾次,蕭嵩終於忍無可忍,向皇帝提出要告老還鄉。皇帝說:“朕又沒有厭惡你,你何必急著走?”蕭嵩說:“臣蒙受皇上厚恩,忝居相位,富貴已甚。在陛下不厭棄臣時,臣尚可從容引退;如已厭棄臣,臣生命尚且不保,怎能自願引退?”

皇帝長歎一聲,說:“你且回去,待朕慢慢考慮。”

皇帝考慮的結果,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把兩個人都從宰相的職位上給擼了下來。蕭嵩貶為尚書左丞,韓休貶為工部尚書。同時啟用裴耀卿和張九齡為相。

當上黃門侍郎後,我經常要出入宮禁侍奉皇帝。以此職務之便,我結交了宮中的許多宦官嬪妃。當然,我為此花費了不少錢財。

不過這絕對值得。

因為這些宦官嬪妃一直在源源不斷地向我提供有關皇帝的一切情報。沒過多久,我就對皇帝的性情、習慣、好惡、心態乃至飲食起居等一切細節全都了然於胸。所以,凡有奏答應對,我總能符合皇帝的心意,滿足他的願望。

試問,哪一個天子不喜歡事無巨細都能隨順己意、體貼入微的臣子呢?這樣一個臣子,又怎麽可能不出人頭地呢?

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五月二十八,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日子。

就在這一天,我被天子任命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並加銀青光祿大夫;與裴耀卿和張九齡同列。

我正式成為大唐帝國的宰相。

在五月的驕陽下,我看見了盛夏的果實。在幽暗曲折的叢林中穿行多年,我終於抵達夢想中的陽光地帶。我知道,這一天不但是對我富有意義的,而且將在許多人的心中喚起種種微妙難言的情緒。

我逐代沒落的家門和族人們,將以我為榮為傲;曾經不拿正眼瞧我的源乾曜們將為此驚愕,而且這種驚愕足以令他們回味一生;我在政壇上的同盟者將為此感到慶幸;我的政敵們將因此而恐懼,他們生命中的許多不眠之夜亦將由此開啟;朝野上下將有許許多多人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揣摩我的心意,跟從我的好惡,為博得我的賞識而孜孜以求,以成為我的擁躉而沾沾自喜。

而我的同僚裴耀卿和張九齡則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為判斷我究竟是敵是友而進行激烈的思考,既大傷腦筋又心懷忐忑……

從千牛直長到大唐宰相,這絕對是一個巨大的成功。

可我知道,要爬上這個位子不容易,要守住這個位子則更不容易。

古往今來,短命宰相不勝枚舉。究其失敗的原因,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對於人性的懵然無知。換句話說,他們疏於洞察別人的內心世界,抓不住人性的弱點,也就無法借此發揮自己的優勢。

所以這裏就有了《導讀》的第二個關鍵詞:洞察人性。

人性相當複雜,有著種種斑駁陸離的表象。可你一旦深入內核,就會發現它的本質實際上極其單純。一千多年後那個叫戴爾·卡耐基的美國人說過這麽幾句話——

“當我們要應付一個人的時候,應該記住,我們不是應付理論的動物,而是在應付感情的動物。”“人的行動都是由欲望和需要所誘發的。無論在生活領域,還是在商業和政治領域中,如果你想要獲得別人的認同,那最好先激起對方某種迫切的需要。若能做到這點就能左右逢源,否則就會到處碰壁。”

我認為這幾句話切中了人性的要害。

促成我當上宰相的人有五位:武氏、武惠妃、高力士、韓休,還有大唐天子李隆基。我相信你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是如何被自身的感情(或者說感性)和需要(或者說欲望)所支配,從而自覺不自覺地幫助我達成了目標。當然,前提是我必須對他們進行細致的觀察,從而對他們內心深處的感情和需要了如指掌。

我從武氏身上捕捉到的是她對於男女之情的需要,所以她願意為我的前途而奔走。而武惠妃雖然表麵上受盡恩寵,實際上卻一直懷有色衰愛弛、富貴不能長保的恐懼,所以她需要在朝臣中尋求可靠的同盟者。而高力士則是比較戀舊的人,所以他對舊主始終抱有一種感恩和報恩之情。還有韓休,我也說過了,他腦袋裏隻有一根筋,剛直不阿的外表下掩蓋的其實是感情用事、率性為人的幼稚性格。至於說天子李隆基,他同樣逃脫不了愛屋及烏的人之常情,當他身邊最寵幸的幾個人都在不約而同地說我的好話時,他有可能討厭我嗎?當然不會。另外,我通過自己的觀察以及他左右宦官所透露給我的信息,我就很容易確認天子所需要的宰相類型。那既不是蕭嵩那種一味順從型的,更不是韓休那種犯顏直諫型的,而是需要——外能任事於朝堂、內能迎合他的種種個人需求——這種類型的。

很快你們就會發現,裴耀卿和張九齡顯然也不屬於這種理想的類型。

誰最符合呢?

那當然就是我——李林甫。

我說裴耀卿和張九齡不是皇帝李隆基喜歡的宰相,絕非誣妄之詞。裴耀卿上任不久,即著手治理漕運,三年為朝廷節省了三十萬貫,有人建議他把這筆錢獻給皇上,他卻說:“這是國家節餘的資金,怎麽能拿來邀寵?”然後就把這錢拿去作為調節市場糧價的經費。

還有一次,皇帝急著要從東都洛陽返回西京長安,時逢農民收割的季節。裴耀卿和張九齡馬上阻止說:“現在農作物還沒收割完,請皇上等到仲冬的時候再出發。”於是皇帝就一臉不爽。等他們二人退下後,我對皇帝說:“長安、洛陽隻不過是陛下的東宮西宮而已,往來走動,何需另擇時日?假使妨礙農人收割,可以免除所經之地的租稅。臣建議明示百官,即日回西京。”一聽我這麽說,皇帝馬上龍顏大悅。

這就是我和他們的區別。

他們為了照顧百姓,就忤逆了皇帝;而我既迎合了皇帝,又沒有傷害百姓。

不可否認,裴耀卿和張九齡都是一心為公、關心社稷民生的人,如果單純從百姓的角度看,他們無疑是好宰相。可問題是,宰相之職是百姓給他們封的,還是皇帝給他們封的?他們的政績是百姓說了算,還是皇帝說了算?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在我們這個時代,官員都是自上而下選拔的,所謂“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說的都是虛的,當官的隻要一切向上負責,自然前程遠大,仕途通達。小到縣令、大到宰相,概莫能外。假如有人老是惦記著造福天下蒼生,卻得罪了頂頭上司或是皇帝,那等待他的隻能是貶謫罷免甚至是殺頭流放。

這就是我這個時代的叢林規則。

皇帝李隆基在任命我為宰相前,曾谘詢過張九齡的意見。張九齡說:“宰相關係國家安危,陛下用林甫為宰相,臣恐怕將來會成為宗廟社稷之憂。”

可皇帝根本就不聽他的。

張九齡的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認為我這個人私欲太盛,缺乏公心。

像張九齡這種人,在我看來就是一介書生。他總是拿古代經典所標舉的道德理想來評判世人,也總想用書本中的理論來改造社會現實。這顯然是行不通的。如果人人都按書本上的樣子來活,那這個世界早就是天堂了,還要官府幹什麽?還要軍隊、律法、監獄幹什麽?

所以,能否當宰相的關鍵根本不在於是否有私心,而在於能否首先滿足皇帝的私心,其次是在自己的私心和滿朝文武的私心之間維持一種動態平衡,當然最後還要保證不出現天下大亂。

我認為宰相的職責不過如此。難道要天下人人爭當君子,滿街都是聖賢才算稱職嗎?所以,就跟張九齡對我的看法一樣,我也認為他和裴耀卿不適合當宰相。

很顯然,像我們這種危情三人組是注定不會在同一片屋簷下共存共榮的。

總有人要走。可我知道——那絕對不是我。

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冬天發生的三件事情,最終決定了我們各自的命運。

第一件事是關於朔方節度使牛仙客的任命與封賞。

牛仙客當初在河西任職時,不但恪盡職守、節約用度,而且還使軍隊的武庫充實、器械精良。皇帝很賞識他的才幹,準備擢升他為尚書。而據我在宮中的眼線透露,如果不出現什麽意外,皇帝有讓他入相的想法。

我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擠走張九齡和裴耀卿的機會。

以我對張九齡的了解,我斷定他不會同意讓一個武夫進入帝國的權力中樞。因此我決定力挺牛仙客——像這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武夫一旦入相也隻能是我的應聲蟲。

果不其然,皇帝一提出來,張九齡馬上說:“不可以。尚書是古代納言官,唐有天下以來,隻有前任宰輔並且名揚天下、有德行、有名望的人才能被任命。仙客早先隻是一個節度使判官,現在突然位居樞要,臣恐怕有辱朝廷。”

皇帝說:“那麽隻加實封可以吧?”

“不可以。”張九齡斬釘截鐵地說,“封爵是用來賞賜有功之臣。邊防將領充實武庫、修備兵器,是日常事務,不能稱為功勳。陛下要慰勉他的勤勞,可以賜給他金錢絲帛。要是分封爵位,恐怕不太妥當。”

皇帝無語。

張九齡退下後,我立即向皇帝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說:“仙客有宰相之才,任尚書有何不可?九齡是書生,不通大體!”

皇帝一看我投了讚成票,馬上轉怒為喜。於是第二天在朝會上又提了出來。張九齡還是和皇帝對著幹,堅決反對。我在一旁竊喜,知道今天有好戲看了。

隻見皇帝勃然作色,厲聲說:“難道什麽事都由你做主嗎?”

張九齡一震,連忙跪地叩首,說:“陛下不察臣之愚昧,讓臣忝居相位;事有不妥,臣不敢不具實以陳!”

皇帝冷笑道:“你是嫌仙客出身寒微吧?可你自己又是什麽名門望族?”

“臣是嶺外海邊孤陋微賤之人,比不上仙客生於中華,”張九齡說,“然而臣出入台閣、掌理誥命有年,仙客邊隅小吏、目不知書,若予以大任,恐怕不孚眾望。”

這天的朝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散朝後,我卻沒有急著離開。我踱到天子的幾個近侍宦官身邊,隨口說了一句:“苟有才識,何必辭學!天子用人,有何不可?”

我知道,這話很快就會落進皇帝的耳朵裏,而且他絕不會無動於衷。

數日後,天子下詔,賜牛仙客隴西縣公之爵,實封食邑三百戶。這樣的結果無異於甩了張九齡一巴掌。

第二件事是關於太子李瑛的廢立。

皇帝李隆基登基前,除了寵幸太子的生母趙麗妃,對另外兩個妃子皇甫德儀和劉才人也是寵愛有加。即位後轉而寵愛武惠妃,對那三個嬪妃的恩寵漸淡。於是太子李瑛與皇甫德儀之子鄂王李瑤、劉才人之子光王李琚同病相憐,便締結了一個悲情三人組,時不時地聚在一起長籲短歎、怨天尤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而皇宮中的牆比一般的牆更薄。

駙馬都尉楊洄把悲情三人組的怨恨之詞打探得一清二楚,然後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武惠妃。武惠妃好不容易抓住了把柄,立刻發飆,向皇帝哭訴:“太子暗中結黨,欲圖加害我母子,而且還用很多難聽的話罵皇上……”

皇帝大為光火,立刻召集宰相商議,準備把太子和另外兩個皇子的王位都給廢了。

不識時務的張九齡又發話了。

他大掉書袋,滔滔不絕地陳述了反對的理由:“陛下即位將近三十年,太子及諸王不離深宮、日受聖訓,天下人都慶幸陛下享國久長、子孫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聞大過,陛下豈能憑無據之詞,在盛怒之下盡皆廢黜?況且太子乃天下根本,不能輕易動搖。從前晉獻公聽了驪姬的讒言而殺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聽信江充的巫蠱之言問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偏聽賈後的一麵之詞廢黜湣懷太子,中原塗炭;隋文帝納獨孤後之言廢黜太子勇,遂失天下。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為此,臣不敢奉詔。”

我不知道當張九齡在給皇帝上曆史課的時候別人作何感想,反正我是聽得昏昏欲睡。

不就是廢黜一個不得寵的太子嗎?居然說什麽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簡直是危言聳聽!

我偷偷瞧了皇帝一眼,隻見他悶聲不響、臉色鐵青,於是我就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退朝後,我故技重施,跟一個皇帝寵信的宦官低聲說:“此乃皇上家事,何必問外人!”

我當然希望太子被廢。理由有三:其一,這是對武惠妃當初向皇帝吹枕頭風的回報;其二,迎合了皇帝,打擊了張九齡;其三,壽王李瑁一旦被立為太子,將來就是皇帝,那麽未來的大唐帝國就會牢牢把持在我手中。

這就叫一石三鳥。

可我沒想到,就在皇帝猶豫不決的當口,武惠妃自己卻走了一步臭棋。她吩咐一個下人去跟張九齡傳話,說:“有廢的必有立的。相爺幫個忙,宰相便可長久做下去。”

女人畢竟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明知張九齡是個不可能被收買的強硬角色,還自討沒趣。結果她派去的人被張九齡一頓臭罵,最後還被他告到了皇帝那裏。皇帝當即打消了廢黜太子的念頭,並且還說了一大堆話慰勉張九齡。

可我當然不會讓張九齡就此反敗為勝。即便廢黜太子不成,他張九齡也別想占上風。我在隨後的日子裏跟皇帝說了許多掏心窩的話。其實就是在暗示皇帝,張九齡這個人棱角太多、自視太高、鋒芒太露,不適合當宰相。

皇帝跟我深有同感,聽得頻頻點頭。

所以我料定,張九齡滾蛋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第三件事是關於蔚州刺史王元琰的貪汙案。

這件事促使皇帝最終下定了罷免張九齡的決心。

這件貪汙案本身並不複雜,也並未牽涉到任何一個當朝大員,卻成為我和張九齡角力的一個觸發點。事情的起因說來話長。我曾經薦引了一個叫蕭炅的人擔任戶部侍郎。這個人沒什麽學問,曾經當著中書侍郎嚴挺之的麵把“伏臘”讀成“伏獵”。這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一個人喝了多少墨水和他會不會當官是兩碼事。可偏偏這個嚴挺之是張九齡的人。他揪住蕭炅的這個短不放,對張九齡說:“台省中豈容有‘伏獵’侍郎?”不久後蕭炅就被外放為歧州刺史。我因此深深記住了嚴挺之這個人。

張九齡想援引嚴挺之入相,又知道他得罪了我,所以讓他登門拜訪我,化解怨恨,溝通感情。嚴挺之卻自命清高,硬是不肯向我低頭。我聽說後,就決定找機會收拾他。不久後,王元琰案發。而王元琰的妻子正是嚴挺之的前妻。這個女人無奈之下求到了前夫嚴挺之頭上。按說這種關係相當尷尬,嚴挺之完全可以不予理睬。可不知道他是念在舊情還是為了逞英雄,居然出麵替王元琰說情。其時王元琰已被交付三司審訊,證據確鑿、罪無可赦。嚴挺之此舉無異於引火燒身。我抓住這個機會在皇帝麵前參了他一本。皇帝就對張九齡說:“挺之為貪汙犯求情的事你知道嗎?”

張九齡假如聰明的話,這個時候應該明哲保身。可他還想保嚴挺之,就說:“這事隻有挺之和他前妻的一點關係,應該不能算是徇私情吧?”

皇帝冷笑:“雖已離異,仍不免有私。”

這件事最終破壞了張九齡維護了大半生的道德形象。皇帝之所以能容忍他一再忤逆聖意,無非是念在其一心為公、從不徇私。而今張九齡自己卻難逃徇私之嫌,並且給皇帝造成了一個交結朋黨的印象,所以,皇帝不得不遺憾地作出了決定。

張九齡一輩子標榜道德,到頭來自己還不是栽在了這個“私”字上?!

這一年歲末的一天,裴耀卿和張九齡被雙雙罷免了宰相之職。裴耀卿貶為尚書左丞,張九齡貶為尚書右丞。嚴挺之貶謫為洺州刺史,王元琰流放嶺南。

同日,我取代張九齡成為中書令,兼集賢殿大學士;牛仙客被任命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正式入相。

自此,我摒除了所有政敵,真正成為大唐的第一宰相。

我真正領略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滋味,這種滋味妙不可言。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牛仙客入相之後,對我感恩戴德,凡事唯唯諾諾,整個朝政都由我一人獨掌,百官的升降任免都由我說了算。凡是標榜道德自命清高的,即便政績突出,升遷呼聲很高,我也會告訴他們:對不起,請按資曆來。一句話就把他們釘死在老位子上。而那些善於察言觀色、主動向我靠攏的,我當然有各種辦法讓他們獲得破格提升。

很快我就在皇帝李隆基的周圍畫上了一條無形的警戒線。

線內是我和天子的專屬區。

任何人膽敢越雷池一步,我就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有幾個我提拔上來的人曾試圖和天子眉來眼去,結果好處還沒撈著,頭上的烏紗帽就掉了。

無論自認為多麽老奸巨猾的人,在我麵前都是透明的。有幾個人不相信。可當他們不得不相信的時候,人已經坐在貶往嶺南的馬車上了。

我自己當過言官,知道禦史台的言官們經常有觸紅線和闖雷池的衝動與豪情,所以我特意找了個機會,對禦史台的全體官員作了一次重要講話。我說:“如今皇上聖明,我們緊跟著走還來不及,哪裏需要發表什麽言論?諸君注意到立在朝堂上的那些儀仗馬了嗎?如果保持沉默,就能吃到三品的飼料;要是敢自由鳴放,隻噓一聲,立刻被驅逐,悔之何及啊!”

眾人相顧默然。我環視會場,點頭表示滿意。

會後隻有一個人沒有充分領會講話精神。那是一個叫杜璡的補闕。他不知好歹地鳴放了一下,結果就成了下邽縣令。

從此以後,大唐官場鴉雀無聲。

張九齡雖然離開了相位,可他還在京城。這就意味著哪一天皇帝心血**,他就可能東山再起。所以,我必須給他最後一擊。

我一直在尋找機會。

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四月,又一個不識時務的監察禦史周子諒忍不住衝進了雷池,他居然向牛仙客發出彈劾,說他不學無術,沒資格當宰相。

我最討厭這些讀書人。總是以天下為己任,卻又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他們好像看誰都不順眼,好像這個世界天生就是等待他們改造的對象。他們自以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可《道德經》裏的一句話他們就沒參透:“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水太清魚就不去了,人太清高就沒朋友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其實這世上本沒有麻煩事。自以為高明的人多了,就有了麻煩事。如果人人都像張九齡和周子諒那麽清高,那保證啥事也別幹了。大夥不吃飯不睡覺,天天死磕。

周子諒一紙奏書呈上,天子震怒,命左右把他推到殿庭中當眾暴打,周子諒當場昏死過去。等他醒過來,又在朝堂上杖責,然後流放瀼州。遍體鱗傷的周子諒還沒走到瀼州,在半道上的藍田縣就死了。

我說過,他是在找死。

打狗也要看主人嘛。牛仙客是皇帝親手提上來的,你罵牛仙客不學無術,不就等於掌皇上的嘴嗎?

周子諒的闖雷池事件不但害死了他自己,也給了我一個期盼已久的機會。我對皇帝說:“周子諒是張九齡引薦的。”

三天後,張九齡被貶為荊州長史。

這叫摟草打兔子,順手的事。

張九齡被貶出長安的第二天,太子的悲情三人組突然間東窗事發。

也許是武惠妃授意的,總之一直咬住他們不放的駙馬都尉楊洄這一次又咬到了一些實質性的東西。他掌握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與太子妃的哥哥、駙馬薛鏽暗中聯絡、圖謀不軌的證據,立刻向皇帝告發。皇帝找我商議,問怎麽辦。我說:“這是陛下的家事,臣等不應該參與。”

我還需要說什麽嗎?當初要不是張九齡阻撓,太子早廢了。所以,我什麽都不用說,皇帝自然知道該怎麽幹。

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四月二十一日,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被廢為庶民,駙馬薛鏽流放瀼州。次日,三個皇子在朝為官的外戚皆遭流放和貶謫。

天子這次很果斷。

可我沒想到的是,他不但果斷,還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