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爾朱榮 問天下誰是英雄2

這是哪裏?我怎麽了?

我一下子翻身坐起,酒全醒了。直到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才約莫看出自己躺在中常侍省空曠的殿堂內——偌大的殿堂中央孤零零地擺著這張小床,而**躺著我。

我為什麽會躺在這裏?皇帝為什麽會讓我以這副模樣躺在這裏?!

我百思不得其解,就這麽枯坐著挨到了天明。

第二天終於有人告訴了我答案——我醉倒後,皇帝元子攸就決定把我殺了。左右苦苦勸諫,對他曉以利害,他才悻悻作罷。可他不甘心,就特意命人用一張小床把我抬到了中常侍省的殿堂上,目的在於向我暗示——無論你如何神勇,可總有某些時候,你也得任人擺布、甚至生死被操於人手!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但我隨即發出了一聲冷笑。

皇帝這麽做,除了泄一時之憤、徹底破壞我和他之間殘存的信任,對誰都沒有半點好處。

就憑他,居然也想擺布我?!

接下來我就會讓他知道——到底是誰在擺布誰!

我的女兒原本是孝明帝元詡的嬪妃,元詡一崩,我的女兒就成了千百個後宮寡婦中的一員。我當然不會讓她落入這種境地。因為她是我爾朱榮的女兒。我不但要讓她再度嫁給天子,而且,我還要讓她母儀天下、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後。

我把這個意思跟皇帝元子攸說了。天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支吾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我笑著告訴他,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候他的答複。

事後我聽說元子攸對此大為惱怒。他認為把先帝之妃許配給他當皇後,不但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是對他的公然侮辱。可黃門侍郎祖瑩一再跟他說:“有些事雖然違背常道,可是合於權宜,陛下您不能再猶豫了,不答應也得答應。”

祖瑩是對的。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而其時北魏帝國的時務,就是一切以我爾朱榮的意誌為轉移。

元子攸被迫點頭。

我放聲大笑。第二天我就為女兒操辦了一場盛大的冊封大典。典禮上,我看見年輕的天子在接受群臣拜賀時,一直在強顏歡笑,而且自始至終都躲避著我的目光。

我笑了。

小子,走著瞧吧,我擺布你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五月初五,我啟程回晉陽。皇帝在邙陰為我餞行。我最後向南遙望了一眼洛陽,心情和這盛夏的陽光一樣火熱和亮麗。

臨行前,我已經安排元天穆進入洛陽,擔任侍中、錄尚書事、京畿大都督兼領軍將軍。朝堂上其他重要的職務,也全部由我的心腹擔任。

雖然我人歸晉陽,與洛陽遠隔千裏,可整個朝廷都已經成為我手中的一隻提線木偶。

所以,我可以放心地回到晉陽,然後遊刃有餘地——

遙控洛陽。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六月,葛榮的叛軍日益猖獗,四出劫掠,並且兵鋒向南,有逼近京師之勢。與此同時,前幽州平北府主簿邢杲又糾集河北的十幾萬戶流民在青州(轄今山東東北部、河北小部)造反,自稱漢王,改元天統。一時間朝野震恐。七月初十,皇帝下詔,加封我為柱國大將軍、錄尚書事。詔書充斥著對我的讚美之詞,書中稱:“太原王爾朱榮擁朕登基、君臨天下,其勳勝過伊尹、霍光,其功等同皇天後土,王朝沒有顛覆,全仰賴他一人!”

我很高興。

雖然我知道這不是皇帝的真心話,但我還是感到高興。

八月,葛榮率領他所謂的百萬大軍猛攻鄴城(今河北臨漳西南),其前鋒已侵入汲郡(治所在今河南汲縣西南),所到之處,燒殺劫掠,至為慘酷。

我知道,該是我出手的時候了。

九月,我上書朝廷,請求討伐葛榮。我讓侄兒爾朱天光留守晉陽,隨後親率一支精銳騎兵,命侯景為前鋒,每人兩匹馬,輪流驅馳,以數倍於平日的行軍速度晝夜疾馳,兵鋒直指圍攻鄴城的葛榮。

當朝廷聽說我所率領的騎兵數量時,頓時一片嘩然,認為我絕無取勝之理。

我的士兵隻有七千人。而葛榮號稱百萬,打個對折也有五十萬,再打個對折也有二十五萬,仍然數十倍於我。無怪乎朝堂上的袞袞諸公瞠目結舌。

我的心腹們替我捏著一把汗,而其他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等著看我頭上那“常勝將軍”的光芒黯然隕落。

可我說過,我不是常勝將軍,我是戰神。我就是喜歡打那種在常人看來絕對不可能取勝的仗。

在戰場上,敵我雙方的數量對比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士氣。當然,其次還有戰術。我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可我在戰術上極為重視敵人。很快你們就會看見,我是如何打贏這場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的。

葛榮探知我的兵力後,狂笑著對他的部下說:“爾朱榮太容易對付了,你們都給我準備好長繩子,到時候把他們一個個都給我綁了!”他停止了對鄴城的進攻,命令數十萬軍隊掉頭在鄴城以北展開,呈簸箕狀向北推進,戰陣東西綿延達數十裏。

我率部抵達戰場後,立刻讓士兵們埋伏在山穀中,命將官三人一處,領兵數百,分頭在山穀中到處奔馳,揚起漫天灰塵,同時擊鼓呐喊。

我知道此刻的葛榮肯定滿腹狐疑。他一定以為情報有誤,而我的兵力絕對不止七千人。

製造完假象後,我發給每個士兵一根大棒。我告訴他們,由於敵眾我寡,所以這一戰的關鍵不在於殲滅敵人,更不在斬敵首級,而是要從各個方向以最快的速度插入敵陣,直搗中軍,擒獲葛榮。隻要匪首被擒,餘眾自會不戰而降。我一再告誡士兵們,之所以給他們棒子,就是要讓他們充分利用騎兵的速度優勢,以擊倒敵人、撕開缺口、生擒葛榮為要務,絕不能為了斬敵首級而戀戰。

總而言之,我的戰術意圖是:在絕大多數敵眾還沒有接觸我軍、還未真正投入戰鬥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戰鬥結束掉,讓敵人的數量優勢完全喪失。

士兵們領會我的戰術之後,個個摩拳擦掌、士氣高漲。我一聲令下,七千騎兵從各個方向像無數把尖刀直插敵陣。我看見我的奇特戰術立刻產生了效果。騎兵們的大棒每過一處,敵眾就倒下一片。敵軍陣腳頃刻大亂。

我注意到已經有幾路騎兵漸漸逼近葛榮的帥旗。為了防止葛榮脫逃,我親率一隊繞到敵軍背後,從後方發起攻擊。當我揮舞大棒衝入敵陣時,我發現敵人像船舷兩側的波浪一樣被我左右劈開。有的是被我擊倒,有的是被我嚇退,更多的則是被他們自己趔趄的人牆壓倒。

片刻之後,我看見不遠處那麵高高飄揚的“葛”字帥旗就頹然撲倒了。

不出我所料,葛榮一被俘,敵眾全部投降。對方士兵還沒和我的人交上手,戰鬥就結束了。

我說過,人多沒用。關鍵是士氣和戰術。

因為叛軍人數太多,不易控製,我就下令就地遣散。隨他們高興,愛跟誰搭夥就跟誰搭夥,愛往哪走就往哪走,我一律不加幹涉。降眾們歡天喜地,數十萬人一天之間散得一幹二淨。而對那些有才能的將校,我則加以收編、量才錄用,讓他們各安其職。

最後,我派人用檻車把葛榮押到了洛陽。

戰前,朝廷已經料定我不能取勝,讓元天穆率領軍隊駐紮在朝歌南邊,還準備派出將軍穆超、楊椿,可他們尚未出發,捷報便已傳回洛陽。

皇帝大喜,當即大赦天下,改元永安。

一支人多勢眾、凶猛猖獗的叛軍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我剿滅了。朝野上下無不對我心悅誠服。

永安元年(公元528年)九月二十七,皇帝下詔,毫不吝嗇他的溢美之詞。詔書稱:“爾朱榮功格天地,必須給予最尊崇的爵位;道濟蒼生,應該褒賞最盛大的名分。高天之柱催折,他能抗禦;大地之維斷絕,他能振起!進則匡扶衰頹的國運,出則剿滅凶頑的強敵,使積年之迷霧倏忽**滌,數載之塵埃一朝潔淨。觀其業績與功勳,古今再無第二人。應該任命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諸軍事,增加食邑一萬戶,與前共計三萬戶,其他官職如故。”

同日,我的兩個兒子爾朱文殊和爾朱文暢一起晉爵為平昌王和昌樂王。

十月初三,葛榮在洛陽的鬧市被斬首。

十月十二,我的侄兒爾朱菩提被任命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十月十三,與上一道詔書相隔不過半月,皇帝元子攸再度頒詔,把他自己以及朝堂上的碩學鴻儒們所能想到的阿諛諂媚之詞全都用上了。我很願意撮其精要,將它收錄於此。因為古往今來,能夠讓皇帝這麽拚命讚美的臣子委實不多。所以,我很想讓你們和我一起分享這份殊榮——

“大丞相、太原王爾朱榮,道義如鏡照耀海內,德性之光放射域外;神機能昭明過去,妙思可預知未來;大義可追先輩勳臣,忠心可當昔日烈士……殺戮的敵兵比長平之戰還多,繳獲的武器堆積得高過熊耳山。秦晉之賊聞聲而喪膽,齊莒之賊側聽而屏息。中興之業,從此再隆;太平之基,自是更始。即使伊尹、霍光的輔翼之功,齊桓、晉文的讚襄之業,亦難以比擬其崇高功勳,無法追蹤其超邁足跡。普天充盈了他的道,率土沾溉了他的仁;亙古以來,罕有其匹。如果不賜給他廣大的山河,拓寬他封國的土地,何以表其大義之崇高?!何以標其盛德之廣遠?!”

最後,皇帝再度賜給我食邑七萬戶,與前共計十萬戶,並且讓我進位為太師。

皇帝這回出手之闊綽讓許多人眼紅心跳。

可元子攸心裏很清楚,這是他應該給我的。

而我也知道,這是我應得的。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我在戰場上遇到了一生中真正的對手——陳慶之。據說他也是戰神般的人物——南方蕭梁王朝的戰神。

所以,我們的相遇必然是上蒼注定,而我們的交手也注定要成為經典。

我相信,無論是我還是他,都沒有穩操勝券的把握。

在我們交手之前你若是問我:今日天下誰是英雄?

我隻能告訴你——天曉得。

建義初年,北海王元顥逃亡梁朝。梁武帝蕭衍決定采用“以魏製魏”的戰略,封其為魏主,並資以兵馬,讓他攻擊北魏。蕭衍老兒打的如意算盤是:一旦元顥入主洛陽,北魏就成了蕭梁的藩屬國;而他便能不戰而勝,以最小的代價鯨吞天下。

元顥隨後便不斷率兵入境騷擾,與齊地的邢杲叛軍遙相呼應,南北夾擊魏朝軍隊。朝廷認為元顥勢單力孤,不足為慮,命元天穆率軍東征,先討平邢杲,再回師對付元顥。

此舉正中蕭衍下懷。他當即派遣陳慶之協同元顥,趁北魏空虛再度入侵,一戰就拿下了邊境的滎城(今河南商丘東)。

無獨有偶。跟我一年前剿滅葛榮一樣,陳慶之這次率領的梁軍也隻有區區七千人。

攻克滎城後,陳慶之與元顥又直撲梁國(即梁郡,治睢陽,今河南商丘南),北魏守將丘大千領七萬之眾,分築九座堡壘進行抵禦。可陳慶之一天之間就連克三座城池,丘大千怯戰,率部投降。元顥迫不及待地登基稱帝,改元孝基。隨後,陳慶之又進攻考城(今河南蘭考縣東北)。守將是濟陰王元暉業,他手上有三萬名精銳羽林兵。可這仍然沒有擋住陳慶之。未久考城陷落,元暉業被俘。

數日之間,隻有七千人的陳慶之竟然連下三城,令朝廷大為震驚。

永安二年五月初六,朝廷急命東南道大都督楊昱鎮守滎陽(今河南滎陽東北),尚書仆射爾朱世隆鎮守虎牢(今河南滎陽西北汜水鎮),侍中爾朱世承鎮守崿岅。隨後,業已平定邢杲的元天穆又與驃騎將軍爾朱吐沒兒率領三十萬大軍趕來增援。

北魏軍隊在陳慶之麵前築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沒有人相信陳慶之會贏。

首先他自己的七千士兵就不敢相信。他們睜著驚恐的雙眼望著他們的主帥,渴望聽他從嘴裏吐出一個字:撤。

然而沒有。大敵當前,陳慶之卻氣定神閑,悠然自得地解鞍喂馬。他不緊不慢地對士兵們說:“我們攻入北魏以來,一路屠城掠地。各位殺了人家的父兄,擄掠人家的子女,元天穆和他的部下都視我們為寇仇。我軍才七千人,敵眾三十多萬,今日一戰,隻有抱定必死的決心才能生存。敵方騎兵眾多,不能與他們野戰,應該在他們大軍集結之前,急攻其城而據之。諸位不要再狐疑猶豫了,那樣隻能被宰割。”

陳慶之一聲令下,那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士兵們開始埋頭猛攻滎陽。五月二十二日,陳慶之僅以傷亡五百多人的微小代價攻陷滎陽,生擒東南道大都督楊昱。

同日,元天穆與爾朱吐沒兒的三十萬大軍迅速兵臨滎陽城下,對其展開反攻。

陳慶之親率三千精銳騎兵背城而戰。

三千對三十萬,相差一百倍。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元天穆與爾朱吐沒兒的三十萬大軍被打得大敗而逃。

我早就說過了,兵力不重要,士氣和戰術才重要。

我相信滎陽城下這一戰的經典程度,絕不亞於我與葛榮的鄴北之戰。可惜我沒有親臨戰場。就算我能夠想象出三千白袍勇士的衝天士氣,我也不知道陳慶之究竟用了什麽戰術。

據說陳慶之的士兵打仗時一律在鎧甲外罩上一件飄逸的白袍。

這一點真的讓人匪夷所思。我想象著陳慶之的數千名白袍騎士在戰場上躍馬揮刀的身姿,內心就會滾過一陣莫名的戰栗。

人們傳言陳慶之的白袍軍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就像一大片飛馳的白雲,又恍若從天而降的神兵。

我相信,這樣的傳言並非過譽之詞。

白袍軍的另類裝束使得他們根本不像是在殺人和打戰。從南方到北地,他們仿佛隻是在進行一場又一場姿態絕美的奔跑。然而就在你驚愕恍惚的瞬間,你的首級已經落地,城池已被摧毀,親人已遭屠戮。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陳慶之的戰術。可我知道,那一襲襲飄逸乘風的白袍所代表的,絕不是聖潔和美麗,而是冷酷和殺機!

陳慶之擊敗元天穆的大軍後,又一鼓作氣進攻虎牢。我的堂弟爾朱世隆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見勢不妙,立刻棄城而逃。陳慶之進占虎牢,俘獲了魏朝的東中郎將辛纂。

前線接連失利,皇帝元子攸帶領二三隨從倉皇逃離洛陽,於五月二十四日到達河內。

形勢急轉直下,天下人都認為大勢已去。

五月二十五日,臨淮王元彧、安豐王元延明等人封閉洛陽府庫,打開城門,率領文武百官將元顥迎入京師,改元建武,大赦天下。陳慶之被任命為侍中、車騎大將軍。

短短一個多月,陳慶之率領他的七千白袍軍從梁朝的銍縣一路殺到北魏的洛陽,大小四十七戰,連下三十二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締造了一個幾乎是空前絕後的戰爭神話。

這個神話之所以能夠誕生,固然是因為陳慶之卓越的軍事才能。

但有一點你們不要忘記——這一路走來,陳慶之還沒遇到我!

當我在晉陽接到前方傳來的這一連串令人難以置信的戰報時,我笑了。老天爺真公平。它給了蕭梁王朝一個陳慶之,就給了北魏王朝一個爾朱榮。而陳慶之的神話注定要被爾朱榮終結,對此我毫不懷疑。

五月底,河內失守,皇帝元子攸再度逃到上黨郡的長子縣。黃河以南的絕大多數州郡都先後歸附元顥的傀儡政權。北魏帝國分崩離析。

我知道,我爾朱榮力挽狂瀾的時候到了。

六月初,我把晉陽的軍務交給爾朱天光,隨後馬不停蹄地趕到長子縣的行宮覲見了皇帝。與此同時,我向各地的部屬發布了勤王令。十日之內,反攻洛陽所需的士兵、武器、糧草、裝備陸續到位。隨後,我擁著皇帝揮師南下,與元天穆會師,隨後進攻河內。

六月二十二日,我攻下河內,斬殺了都督宗正珍孫和太守元襲。

七月,我的軍隊逼近洛陽。元顥命陳慶之駐守黃河北岸的北中城,阻擋我的鋒芒,而他自己的軍隊則在黃河南岸與我對峙。

我下令大軍向北中城發起猛攻,在三天內強攻十一次,卻被陳慶之頑強的白袍軍全部擊退。我看著堆積在城下的無數將士的屍體,第一次領教了白袍軍的戰鬥力,也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沮喪。

我轉而想繞開陳慶之,直接搶渡黃河,可一時又無法找到足夠的船隻。眼看北中城固若金湯,而我又不得越天塹一步。我不得不考慮暫行北撤,再作打算。黃門郎楊侃和中書舍人高道穆極力勸阻,認為撤兵會讓天下人失望,並且建議就地向百姓征收木材,編造木筏。而我一貫信任的劉靈助占卜後也說:“不超過十天,河南必定可以平定!”

我曆來相信天命,劉靈助的話讓我重新樹立了信心。

我對自己說,上天一定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七月十九,我命令車騎將軍爾朱兆和大都督賀拔勝趕造木筏,從馬渚西邊的硤石夜渡黃河。對岸的守軍是元顥的兒子、領軍將軍元冠受。當他還在寢帳中鼾睡的時候,我的士兵趁著夜色的掩護向他的軍營發起突襲。元冠受倉促應戰,兵敗被俘。隨後我的大軍全部進抵南岸。安豐王元延明的部眾聽到我已渡河的消息,當即嘩然四散。驚恐萬狀的元顥聞訊,連夜帶著數百騎向南奔逃。元顥既潰,困守孤城的陳慶之意識到,單憑他的數千人馬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於是集合部隊結陣而退。

我親率一支輕騎兵一路猛追陳慶之。

曾經被陳慶之占據的沿途各城望風而降,全部被我收複。

也許真的是上天助我。當我追至嵩高河的時候,陳慶之的軍隊正在渡河。眼看他們即將登岸揚長而去,突然間河水暴漲。我策馬立於北岸的一麵高坡上,看見那些天縱神勇、所向無敵的白袍勇士們在洶湧澎湃的河水中無望地掙紮哭號。

我的嘴角泛起一縷酣暢的笑意。

當最後一襲白袍被濁浪吞沒,我聽見自己的笑聲長久地響徹在天地之間。

事後我聽說,蕭梁王朝的赫赫戰神陳慶之僥幸撿了一條命,爬上岸後剔掉須發,化裝成和尚,然後獨自步行,抄小路逃回了建康。

好些日子以後我仍然在思考這樣的問題——

他身上那襲飄逸無瑕的白袍後來變成了什麽模樣?最後又被他丟棄在哪裏?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七月二十,孝莊帝元子攸終於回到洛陽。望著失而複得的皇城宮闕,驚魂甫定的天子感慨不已。

二十二日,天子加封我為天柱大將軍,增加食邑十萬戶,與前共計二十萬戶。

元顥逃竄到臨潁後,隨從的騎兵各自逃亡,溜得一幹二淨。孤身一人的元顥被臨潁士卒江豐砍殺。二十三日,首級被傳送到洛陽。

外患平定之後,我便全力以赴誅討境內的叛亂。

從永安二年秋天開始,我調兵遣將,先後剿滅了猖獗多年的韓樓、萬俟醜奴、蕭寶寅、王慶雲、萬俟道洛等叛軍。到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秋天,幽州、平州、涇州、豳州以及向西直到靈州,整個北魏境內大大小小的叛亂基本上全部平定。

此時此刻,如果你再問我:今日天下誰是英雄?

我想答案應該是不言自明的。

永安三年,天下無賊。

舉國上下,無論是公卿將相還是士卒百姓,無不歡喜踴躍、拊掌相慶。飽受了多年戰亂之苦,而今一朝太平,任何人當然都應該感到高興。卻有一個人對此悶悶不樂。

整個北魏帝國也許隻有這個人不高興。

他就是皇帝元子攸。

當四方亂平的捷報傳到洛陽皇宮的那天早上,元子攸在朝會上悵然若失。他恍惚良久,才喃喃地說:“從今往後,天下無賊了……”皇帝後麵沒說出來的三個字是——可惜啊!

古往今來,也許沒有哪一個皇帝像元子攸這樣為天下無賊而感到惋惜。

他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不,元子攸的腦子清醒得很。因為他知道,整個北魏帝國隻有各地叛軍是唯一能製衡我的力量;一旦我對付完所有蟊賊,接下來要對付的人就是他——孝莊帝元子攸。

那天臨淮王元彧注意到了天子的臉色,就陪著他長歎了一聲,說:“臣恐怕賊寇平定之後,聖上的憂慮才真正開始啊!”

君臣二人長籲短歎完之後,元子攸抬起頭來,驀然發現滿朝文武都在用一種困惑的眼神看著他。元子攸才猛然醒悟過來,連忙說:“愛卿所言甚是啊!安撫戰亂之後的百姓更不容易啊!”

這小子的腦筋轉得倒快,硬是把方才那反常的表現給化解了。

其實也怪不得元子攸會在朝堂上說出那種反常的話,平心而論,他當的的確是一個窩囊天子。朝廷上裏裏外外都是我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偏偏他又是一個有抱負的皇帝,總想著要勵精圖治、中興魏室。據我的眼線奏報,元子攸經常朝夕不倦地批閱奏章,而且屢次親閱刑訟卷宗,審理冤獄,甚至還和吏部尚書討論要整頓吏治,儼然有澄清宇內之誌。

可在我看來,他太嫩了。

沒有我,他一刻也玩不轉這個帝國。所以,我不可能不對朝政進行幹預。

有一次我選派了一個人當曲陽縣令,事後才向吏部報備。吏部尚書李神俊自以為有皇帝撐腰,認為這個人資格不夠,就否決了我的提議,而且另外改派他人。我一下子就火了。一個小小的尚書居然敢觸犯我的權威?!我當即命我的人到曲陽走馬上任,不用理會吏部的什麽狗屁決定。李神俊自知沒有好果子吃,幾天後便乖乖地掛冠而去。我馬上讓爾朱世隆兼了他的尚書一職。

後來我又要安排幾個北方人擔任河南諸州的刺史,皇帝元子攸竟然不同意。我讓元天穆去提醒他,他還是固執己見。元天穆隻好把話給他挑明了:“天柱將軍既有大功,又身為大丞相,就算替換掉天下所有的官,陛下也不得違背,為何任用幾個人當刺史,居然不準呢?”皇帝怒氣衝衝地說:“天柱如果不為人臣,那麽幹脆把朕也撤換了;如果他還保有臣節,就沒有撤換天下百官的道理!”

元天穆把皇帝的話轉述給我,我勃然大怒:“天子是靠誰的力量繼位的?現在居然不采用我的話?!”

後來元子攸還是不得不聽從了我的安排。

除了在朝堂上他要聽我的擺布,在後宮我女兒麵前,他也沒有半點地位。我女兒從小嬌慣,難免有些小脾氣。元子攸忍受不了,就讓爾朱世隆去勸她,反而被我女兒頂了一鼻子灰。她讓爾朱世隆去轉告皇帝:“天子由我們家擁立,現在居然敢對我說三道四!要是我父親自己做天子,看看天下事誰來做主!”

所以,站在元子攸的角度來看,他這個天子當得可謂是內外交迫。

可這就是他的命運,他沒得選擇。

從我擁立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應該安心當一個傀儡。如果他不想幹,想幹的人多的是。

自從我被加封為天柱大將軍、食邑達二十萬戶後,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備享尊榮,可我總覺得跟曆朝曆代的棟梁之臣比起來,似乎還少了什麽東西。

後來我終於想起來——是少了“九錫”。

所謂“九錫”,實際上就是“九賜”,是曆朝天子賞賜給大臣中立有殊勳者的九種禮遇和器物:

一錫車馬,即金車與兵車各一駕,棗紅色公馬八匹;其德可行者賜之。

二錫衣服,即袞冕之服,外加赤舄(xì,鞋)一雙;能安民者賜之。

三錫樂則,即定音、校音器具及鍾磬樂器;使民和樂者賜之。

四錫朱戶,即朱漆大門;能感化民俗者賜之。

五錫納陛,即登殿時特鑿的陛級;善納賢良者賜之。

六錫虎賁(bēn),即虎賁衛士三百人;能退惡者賜之。

七錫弓矢,即紅弓一張、箭百支,黑弓十張、箭千支;能征不義者賜之。

八錫斧鉞,即鍘刀銅鉞一副,有專事征伐、先斬後奏之權;能誅有罪者賜之。

九錫秬鬯(chàng),即祭禮用的香酒,以稀見的黑黍和香草釀成;孝道備者賜之。

以我對北魏所立的功勳而言,我認為自己絕對有資格享有九錫。於是我上奏皇帝說:“參軍許周認為朝廷應該加臣九錫,臣厭惡他的話,已經予以斥責,並把他調走了。”

我其實是在向皇帝作出暗示。

可奏書呈上之後,元子攸卻裝糊塗,下詔說我主動拒絕九錫,忠心可嘉。

元子攸不願意讓我邁過這一步。

因為他知道,一旦我加了九錫,他的帝位就岌岌可危了。無論是西漢末年的王莽、東漢末年的曹操、曹魏末年的司馬昭,還是南朝劉宋的開國皇帝劉裕、蕭齊的開國皇帝蕭道成、蕭梁的開國皇帝蕭衍,都曾經是加九錫的權臣。

所以,在元子攸看來,九錫就是篡逆的代名詞。

最終,我還是沒有實現這個願望,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之一。我以為自己有的是時間,大可以從長計議。可我沒想到——自己的生命這麽快就走到了終點。

當我的人生走到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的秋天,我開始感到寂寞。

因為我已經沒有對手,我已經成為北魏王朝獨一無二的英雄。

可我覺得這遠遠不夠。

一個人的生命如果再也沒有可以仰望的夢想,再也沒有值得追求的目標,那他就會變得頹廢,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我不允許自己這樣。

所以我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新的目標——從永安四年開始,我要大舉南征,滅掉蕭梁,統一宇內,成就不世之偉業。

我要成為馳騁天下的英雄!

為此,我必須讓自己和手下的那些契胡武士隨時保有勇敢而強悍的精神,一刻也不能墮入安逸與享樂之中。我訓練和保持軍隊戰鬥力的方法曆來很簡單,那就是狩獵。不分四季寒暑地進行狩獵。

隻不過我的狩獵方式和別人有一點小小的不同。我不選擇獵場。無論是高山湖泊還是森林沼澤,我隨時隨地一聲令下,士兵們就要像在戰場上那樣即刻列陣,隨後以整齊的步伐向前推進、包圍獵物。不管前方是懸崖還是沼澤,任何人也不得躲避和後退。許多士兵為此喪命。有一次由於地形險峻,一隻鹿從包圍圈中脫逃,我當場斬殺了好幾人。另一次,一個士兵逼近老虎的時候突然掉頭逃跑。我對他說:“你怕死嗎?”還沒等他張嘴,我的長劍已經削下了他的腦袋。還有一次,我命令十幾個士兵徒手生擒一隻猛虎,並且不能讓虎受傷。結果老虎被擒,毫發無損,我的士兵卻死了好幾個。

也許你們又會指責我殘忍。你們會說我不珍惜士兵的生命,讓他們作出無謂的犧牲。

可能你們是對的。

可我要說:那是你們那個時代的觀念。我這個時代的價值觀和你們不同。你們或許認為,士兵必須犧牲在戰場上才有價值。可我認為你們隻看到表麵現象。一個士兵生命價值的體現,並不取決於他死前在做什麽,而是取決於他以怎樣的態度在做。以我的經驗來看,很多戰場上的士兵並非死於勇敢,而是死於怯懦。在戰場上背部中箭而死的人要數倍於胸膛中箭而死的人。這說明什麽?說明大多數士兵是死在他背對敵人、掉頭而逃的那一刻。而我的士兵雖然倒在了狩獵場上,可隻要他們在臨死前戰勝了自己的怯懦,最後以勇敢的姿態倒下,那他們就死得壯烈、死得其所、死得有價值!

至於說他是死於敵人的刀下還是死於虎口,有什麽根本的區別嗎?

我認為沒有。

當然,不光是一千多年後的你們不理解我的做法,連我的士兵們私下裏也頗有怨言。可我並不認為我錯了。不這麽做,就無法鍛造出一支勇猛之師。

可能是士兵們的怨言傳到了我的好友元天穆耳中,所以他特意找了個機會,很委婉地勸我說:“大王勳業已盛,四方無事,這時應該修政養民,順應時節來狩獵,何必不分寒暑地打獵驅馳,損害天地的和氣呢?”

我看著元天穆發出一陣大笑,然後卷起袖子,說:“胡太後是個女主,不能自行正道,所以我才擁立天子。這隻是人臣的普通節操而已。還有葛榮這一夥人,本來就是流民,趁著時機起來作亂,好比奴隸逃走,擒獲就算了。近來我屢屢蒙受朝廷厚恩,卻未能統一海內,怎麽能說是勳業?我聽說朝廷那些士大夫的生活還是很放縱奢侈,所以今年秋天,我打算和兄台一起帶領人馬前往嵩高山圍獵,命令朝臣們一同進入獵場搏虎。然後出魯陽、曆三荊,把那些蠻族全部俘虜,遣往北方六鎮戍邊。回軍的時候,順便掃平汾胡。明年,我計劃選拔精銳騎兵,分別從長江和淮水進發,掃**梁朝。蕭衍如果投降,就封他為萬戶侯;如果不投降,就率領幾千騎兵直取建康,將他綁送洛陽。然後我就能和兄台一道奉侍天子,巡狩四方,這才稱得上是勳業!現在如果不經常打獵,士卒懈怠,戰事一起,如何能用?!”

元天穆看了我很久,最後對我會意地一笑。

他看見了我的勃勃雄心。

在這樣一個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的時刻,我們怎麽可能想到,短短的一個月後,我們倆就要雙雙離開人世、含恨於九泉之下呢?

這年秋天,我的女兒要臨產了。

我很高興。我即將擁有一個具有皇族血統的外孫。所以我特意趕往洛陽看望我女兒。

我不知道,此時的朝廷已經集結起了一個陰謀集團,準備對我下手。為首的是皇帝元子攸,其次是城陽王元徽、侍中李彧、侍中楊侃、尚書右仆射元羅,還有一個居然是我的心腹——武衛將軍奚毅。

奚毅察覺出皇帝元子攸的想法後,就主動向他表忠心,說:“如果一定會發生事變,臣寧願為陛下犧牲也不能事奉契胡。”皇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很長時間,說了一句聰明話:“朕保證對天柱將軍絕無二心,但是愛卿的忠誠朕也不會忘記。”

我出發前,人在洛陽的爾朱世隆已經對皇帝的計劃有所耳聞,便自己寫了一封匿名信貼在自家門上,隨後派人撕下來送到晉陽。信上寫著:天子和楊侃設計要殺天柱。我看了一眼就把信撕爛了。當時我根本想不到元子攸有此膽量。我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說:“世隆這人也太膽小了!當今天下,有誰敢算計我?!”

我太自信了。

九月,我率領五千騎兵從晉陽出發。到達洛陽後,我見到皇帝時第一句話就說:“陛下,到處都在傳言,說你要殺我!”

伶牙俐齒的元子攸不假思索地說:“外麵的人也紛傳說你要造反,你說,我要相信他們嗎?”

我語塞。是啊,從我擁立他的那一刻起,天下人哪一個不知道我們倆貌合神離?

也許這一切都是揣測之詞。我想。

隨後的日子裏,我斷然打消了疑慮,出入皇宮的時候身邊隻帶著幾十個人,而且沒有帶武器。本來那幾天皇帝就決定下手了,可是考慮到元天穆還在並州,怕到時候遭他報複,所以下了一道詔書命元天穆回朝,準備把我們一起幹掉。

我來洛陽之前,就已經有占星師告訴我,說這一年有彗星出現,預示著帝國將除舊布新。到了洛陽後,我的心腹、行台郎中李顯和也說:“天柱大將軍到來,怎麽沒有加九錫呢?何必一定要大王自己開口呢?這天子也太不會見機行事了!”都督郭羅察更是說:“今年其實可以作禪文了,何止加九錫?”參軍褚光說:“人家都說並州城上有紫氣,何必擔心不應驗在天柱將軍身上呢?”

這些話每一句都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承認那一刻我真的有些飄飄然,而人在飄飄然的時候是看不到危險的。

即便那危險近在咫尺。

我這些心腹的阿諛之詞一字不漏地落進了皇帝的耳朵裏。於是他們加緊了密謀。

九月十五,元天穆到達洛陽。

九月十八,他們決定在我陪元天穆入宮用膳的時候動手。楊侃帶著十幾個人早早就埋伏在明光殿的東側。我和元天穆在明光殿中,飯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務要處理,於是起身離去。那一刻楊侃等人剛剛從大殿東門潛入,等到他看見我們時,我和元天穆已經走到了中庭。

可是,我的極端自信導致我最終辜負了上蒼。

九月二十一日,我入宮稍稍轉了一下,就前往我的小女婿陳留王家飲酒。結果喝得酩酊大醉,一連幾天頭暈目眩,都沒有再入宮。

那幾天,爾朱世隆頻頻對我說,皇帝必定有陰謀,要先下手為強。我卻說:“不急。”

一直找不到第二次機會,皇帝和他的刺殺行動組焦急萬分。他們擔心夜長夢多。城陽王元徽對皇帝說:“幹脆說皇後分娩了,並且生了個太子,這樣爾朱榮必定入朝。”

元子攸說:“皇後懷孕才九個月,這樣說行嗎?”

元徽說:“婦人早產是常事,他肯定不會懷疑。”

於是他們的第二次行動就這麽定了下來。

這一次,上天終於不再眷顧我了。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二十五日。洛陽的天空碧藍如洗。

溫暖的陽光一如既往地走進我三十七歲的秋天,走進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早晨。

我和元天穆剛剛用過早膳,正在悠然地弈棋。城陽王元徽就在這時候乘著一匹快馬飛馳到我的府邸。我看見他臉上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興高采烈的笑容。元徽一邊大聲喊著“皇後生太子了”,一邊摘過我頭上的帽子手舞足蹈起來,以這種誇張的舉動表示他的喜悅之情。還沒等我回過神來,朝臣們便已接二連三地登門來向我賀喜。

我很高興。這個天潢貴胄的小外孫已經讓我足足盼了九個月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模樣。不知道,他會不會長得像我?

當我和元天穆一起進入明光殿的時候,皇帝元子攸正在東邊的偏殿裏朝西而坐。我看見他臉上掛著一個笑容,一個略帶生硬的笑容。

和元天穆一起落座之後,我看著皇帝,正想玩味一下這個笑容,十幾個刀斧手就在這時候衝了進來。

一瞬間我就頓悟了那個笑容的意味。

我下意識地一躍而起,第一時間衝向了皇帝。我知道,此刻的明光殿周圍絕對不止這十幾個伏兵。所以我不能和他們硬拚,必須先劫持天子——這個在我眼中弱不禁風的年輕的天子。

我衝到元子攸的麵前。就在我向他伸出手去的一刹那間,我看見他臉上殺機暴漲。

原來看上去那麽弱的人也有這麽強的殺機。

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體會到了這一點。然後一把千牛刀就刺進了我的胸膛。千牛刀插得很深。借著我前傾的衝力,它插入得隻剩下刀柄。

我凝視著刀柄。我不知道我凝視了多久——是一瞬,還是一百年?

那些刀斧手應該早就衝過來的。我看見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向我衝來,可刀劍落在我身上仿佛又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時光凝固了。隻剩下我的一生在飄。

天地在搖晃。我的一生在眼前飄。

可我拚命抓也抓不住它。

皇帝忽然消失了。接著我看見了黑暗。這一生中,我見過無數人的死亡,可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黑暗。

什麽聲音響了起來。

榮,你聽……

我在聽。

那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你說什麽,父親?

聽到這個聲音的人……

是你在跟我說話嗎,父親?

榮,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為之努力……

我的確已經努力了,父親。可不知道為什麽,我最終沒有成為馳騁天下的英雄。父親,我讓你失望了嗎?我辜負了契胡族人的那個古老傳說了嗎?

沒有人回答我……

我終於知道——我已經死了。

元天穆也死了。我十四歲的侄兒爾朱菩提也死了。那天跟我一起入朝的三十幾個人都死了。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二十五日早晨,洛陽城一片沸騰。據說上自天子、下至百姓,所有人都歡呼雀躍、拍手稱快。

據說元子攸那天一直在笑。似乎要把他三年來所鬱積未發的笑容在一天之中全部釋放。

可他的笑容並沒有維持多久。

我死後,我的堂弟爾朱世隆和我的侄子爾朱兆就發誓為我報仇。同年十月三十日,他們擁立太原太守、長廣王元曄為帝。十二月初三,爾朱氏的軍隊攻克洛陽,生擒元子攸。十二月二十三,元子攸被縊死在晉陽。和我相差不足三個月。

兩年後高歡就崛起了。他鏟平了整個爾朱家族,自立為大丞相、太師、天柱大將軍,徹底取代了我在北魏帝國的地位。

問天下誰是英雄?!

答案也許並不是不言自明的。上天給了我宏大的夢想,可它沒有給我足夠的時間。不過,難道一定要以成敗論英雄嗎?難道英雄不可以是一種生命的姿態,而非得是某種實質性的結果嗎?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說,我一直在努力。從許多年前我父親帶我去見識“天池”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之後,我就一刻也沒有放棄努力……

如果你一定要問我,誰才是天下真正的英雄,那我隻能說——天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