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爾朱榮 問天下誰是英雄1

我永遠不會忘記許多年前我父親爾朱新興帶我去泅遊“天池”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天池位於高聳入雲的山巔之上。我和父親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我不知道我們走了多久。直到我感到自己幾乎把一生要流的汗水都提前流盡了,父親才對我說:到了。那一刻我滿身疲憊。可是父親的眼神告訴我,如果我願意承受肉體的磨難,那我一定可以成為秀容這塊土地上最堅韌最勇敢的少年。於是我昂起頭顱,任獵獵天風凶猛地刮過我的衣襟和臉龐。那一刻,我看見自己站在遼闊的大地之上、站在人世的絕頂之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摸穹蒼——那永遠高高在上的無言而神秘的蒼穹。

我相信天池的水是人間最清澈的水,因為我看見整片天空都在它的懷中**漾。我跳進去的時候,冰涼的池水瞬間就把我吞沒了。我忘乎所以地敞開身體,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天池的池裏,還是到了天池的天上。

那縹緲而清晰的簫鼓之聲就是在那時候忽然落進父親和我的耳中的。

我既好奇又懵懂。而父親是一臉難以置信的愕然。

我很努力地聆聽,想辨別簫鼓之聲來自哪個方向。可是我一無所獲。多年以後,我依然弄不清那恍若天籟的絕妙之音究竟真的是來自天上,還是來自天池深處。

榮,你聽。

我在聽。

那是一個古老的傳說,聽到這個聲音的人,就可以當上三公、位極人臣。榮,我已經老了,這聲音是為你響起的。是的,肯定是為你響起的!榮,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為之努力!

那一刻父親臉上的愕然已經全部轉化成了激動和期許。我被父親的興奮感染了。那種難以言表的興奮之情一下融進了我的血液,並且伴隨我的整整一生。從此以後,我每天都告訴自己——我是有使命的人。我相信,那個契胡族人的古老傳說,還有那個美妙難言的簫鼓之聲,一定是在天池守候了幾百年,才等到了我的出現。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契胡族人的英雄,成為北魏王朝的英雄,成為馳騁天下的英雄……

甚至直到此刻,當皇帝的千牛刀突然刺進我胸膛的這一刻,我仍然對自己的信念毫不懷疑。我隻是感覺到了疼痛,可疼痛擊敗不了我。很早以前,我就學會了怎樣蔑視自己肉體的感受,從而讓自己的意誌淩駕於萬物。

可糟糕的是,為什麽我的意識也開始模糊了呢?既然我的肉體可以抵抗千牛刀,為什麽我的意識就不能呢?!

皇帝開始搖晃。

我心裏在笑。

整個天下也開始搖晃。

所以我縱聲狂笑。

我是不會倒下的。自從我屹立於天池絕頂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之後,我就沒有倒下過。今天怎麽就會例外呢?莫非一把千牛刀真的會改變這一切?

皇帝忽然消失了。接著我看見了黑暗。這一生中,我見過無數人的死亡,可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黑暗。

什麽聲音響了起來。

榮,你聽……

我在聽。

那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你說什麽,父親?

聽到這個聲音的人……

是你在跟我說話嗎,父親?

榮,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為之努力……

我是契胡族人。我的先人從前居住在爾朱川(今山西西北朱家川),因而以此為姓。我的祖輩們一直是部落的酋長。我的高祖父爾朱羽健在登國初年,率領一千七百名契胡武士追隨北魏的開國皇帝拓跋珪平定了晉陽和中山。皇帝封他為散騎常侍,並把我們居住的北秀容(今山西朔縣西北)方圓三百裏封為爾朱氏的世襲領地。我的祖父爾朱代勤也多次追隨太武皇帝拓跋燾四處征伐,屢建戰功,被封為立義將軍,並被免除了一百年的賦稅。到我父親這一代,我們的家業已經無比豐饒,牛羊馬駝漫山遍野,隻能以山穀來估量,而不是以幾頭幾隻去計算。朝廷每有征戰,我父親便會捐獻大量的馬匹、物資和糧草。孝文皇帝元宏極為嘉許,拜其為右將軍、光祿大夫。未久又加封為散騎常侍、平北將軍、秀容第一酋長。

從我懂事以來,我就為自己擁有如此顯赫的家世和高貴的血統而驕傲不已。

同時我也知道,爾朱家族一定會在我的手裏頭變得更加強大和輝煌。

因為我是有使命的人。

就像你們所知道的那樣,我的一生是在征戰殺伐中度過的,人們都說我勇猛、凶悍,甚至還有點殘忍。所以,你們很有可能把我想象成滿臉橫肉、麵目猙獰之人。可你們錯了。上蒼不但賜予我高貴的出身,還賜給了我白皙的膚色和英俊的臉龐。當然,對於容貌的美醜我根本不在乎。我敢說,女人們對於我容貌的興趣,要遠遠高於我對她們的興趣。我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麽世上的人們對容貌和肉體之類的東西會如此迷戀,並且總是那麽容易沉溺於肉體和官能的享受?在我看來,肉體隻不過是奴仆,唯有意誌才是生命的主人。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堅強的意誌是你活下去的唯一保障。如果你無法領會並掌握這一點,那就帶上你薄弱的意誌連同你那可憐的肉體,趁早從這個世界上滾蛋!

這就是我的生存哲學。

在我不算漫長的一生中,我將無數次用我的刀劍向人們表明這一觀點,並且迫使世上的人們要麽臣服在我的腳下,要麽橫屍在我的麵前——包括我手下的契胡武士,包括我戰場上的對手,也包括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六部百官,甚至包括——金鑾殿上的皇帝。

我一直認為,戰爭與殺伐是這個世界的常態,而所謂的和平隻是一種假象,或者說是兩場戰爭之間的過渡和間歇。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在我的整個青少年時代,除了北魏朝廷與南方的蕭梁王朝之間長達十四年的拉鋸戰,國內相對而言還算太平。然而,在我成年之後,也就是在我繼承了父親的爵位、被朝廷任命為遊擊將軍之後,我發現和平的假象正在褪去,而金戈鐵馬之聲已經隱隱可聞。

應該說,對於戰爭的預感既是我的一種直覺,也是我的一種渴望。我討厭寧靜而庸庸碌碌的生活,渴望一身戎裝呼嘯沙場,與各種各樣的對手展開意誌的爭鋒和勇氣的較量。

孝明帝正光年間,北方六鎮爆發了全麵叛亂。朝廷派遣大都督李崇北上征討,被叛軍所敗。李崇退兵,六鎮全陷。一時間,冀州(轄今冀中、冀南及魯、豫各一小部)、並州(轄今山西大部及內蒙古、河北各一部)以北到秦、隴以西,民變四起,如同野火燎原。與此同時,柔然王阿那環亦趁火打劫,大肆侵略北部邊境。

嗅著從四麵八方紛湧而來的血腥氣息,我知道,爾朱榮的時代來臨了。

我廣散家財、招募義勇,迫不及待地率領四千契胡勇士衝上了戰場。

朝廷授予我冠軍將軍的職銜,讓我隸屬大都督李崇北上禦敵。我很快就在邊境線上尋獲了柔然軍隊的主力,和他們狠狠幹了一仗。阿那環兵敗而逃,我率部一路追擊到大漠深處,直到把他們趕回老巢才奏凱而歸。隨後,我又以閃電般的速度接連平定了秀容郡乞扶莫於、南秀容萬於乞真和並州素和婆(左山右侖)嶮的叛亂。

我數戰數捷,朝廷立刻擢升我為直閣將軍。

可我知道,這一切隻是剛剛開始。

此後短短數年,我又打了一連串勝仗,令朝野上下驚歎不已。在此,我很願意向你們羅列一張我所獲得的戰績單和晉職表。雖然這些戰果看上去隻是幾行枯燥的文字,可我相信透過字裏行間,你們還是能夠想見我的洶湧快意與萬丈豪情。

第一階段戰役,我消滅了瓜州(今甘肅安西東南)的步落堅胡,肆州(治所在今山西代縣)的劉阿如,還有沃陽(治所在今山西右玉)的叱列步若;朝廷封我為安平縣開國侯,賞食邑一千戶;官拜通直散騎常侍。

第二階段戰役,敕勒人斛律洛陽與費也頭起兵叛亂,互為掎角,來勢洶洶。我輕而易舉地擊破斛律洛陽於深井,驅逐費也頭至河西。朝廷擢升我為平北將軍、光祿大夫,並任北道都督;隨後授武衛將軍,不久又加使持節,授安北將軍,都督恒、朔討虜諸軍,進封爵位為博陵郡公,增加食邑五百戶。

人們情不自禁地驚呼我為常勝將軍。可是,從朝中那幫宿將元勳的眼神中,我還是看出了一絲困惑和一絲不屑。我知道,在他們眼裏,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秀容部落酋長。我的赫赫戰功在他們看來,多半靠的是運氣。

我在心裏對他們發出冷笑。他們愚蠢的腦袋理解不了我成功的奧秘。

我相信隻要稍加解釋,你們就知道為什麽我會贏得這麽漂亮,而我的對手們為什麽會輸得那麽慘。因為他們是饑餓的暴民,而我是天生的戰士。他們為了填飽肚子而戰,為了卑賤的生存而戰;而我是為了無上的榮譽而戰,為了上天的使命而戰。

境界的高低最終決定了戰場的勝敗。這很合理,也很公平。同時也說明——我並不是靠運氣。

至於朝中的那幫老將,堅硬的鎧甲同樣掩蓋不了他們脆弱的內心。因為他們也僅僅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戰。對他們而言,戰爭隻是他們博取名利地位的手段。可對我來說,戰爭幾乎就是目的本身。我並不是想通過戰爭獲得什麽(當然我也並不排斥它給我帶來的諸如名利地位之類的副產品),而是就在戰爭當中,獲取我超乎尋常的享受、實現我與眾不同的價值。

從這個意義上說,戰爭是為我來臨的。

我也為戰爭而存在。

所以,我會用接下來的生命最終向天下人表明——我不是什麽常勝將軍……

我是戰神。

帝國的老家夥們看我不順眼,所以我一直想找機會教訓他們一下。碰巧那個不識時務的肆州刺史尉慶賓就充當了這麽一個冤大頭。

那一年我行軍經過肆州,軍隊需要休息和補充給養,我讓士兵在城門下喊話,要求入城。沒想到尉慶賓竟斷然拒絕。我的怒火剛剛要升騰起來,可一轉念我就樂了。

很好,這是讓我殺雞給猴看的一個機會,也是我扔向朝廷的一顆問路之石。我毫不猶豫地向士兵下達了命令。我說:攻城。我記得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手下那些勇猛的武士們不約而同地愣住了。可他們很快就明白了。

一瞬間,我的軍隊像潮水一樣漫過了肆州城。尉慶賓倉皇棄城而逃,最後在秀容被我的士兵抓獲。一個堂堂的肆州刺史、朝廷的封疆大吏忽然成了我爾朱榮的階下囚,我很想知道朝廷對此作何感想。

可朝廷連屁都不敢放。我笑了。當天我就把我的叔父爾朱羽生任命為新的肆州刺史。朝廷仍舊保持沉默。不唯如此,朝廷還加封我為鎮北將軍,仿佛我占領的是一座敵城。從那以後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在其時的北魏帝國,已經沒有什麽是我爾朱榮的意誌所不能轉移的了。

孝明帝孝昌二年(公元526年),又有鮮於修禮糾集北鎮流民起兵於定州,大敗朝廷的北道都督長孫稚,一時兵鋒甚健。我當仁不讓地上書朝廷,請求東征。朝廷當即加封我為征東將軍、右衛將軍、假車騎將軍,都督並、肆、汾、廣、恒、雲、六州軍事,進階為大都督,加金紫光祿大夫。至此,連我自己都鬧不清自己頭上到底有多少頂官帽。

不久鮮於修禮被其部下元洪業所殺,而元洪業旋即又被他自己的部將葛榮所殺。葛榮盡得鮮於修禮的部眾後,又擊敗了另一支叛軍,斬殺了首領杜洛周,吞並了他的部眾。一時間聲勢浩大,號稱有百萬之眾。

我不禁有些興奮。

我發現,在戰場上廝殺了這麽些年,一個比較像樣的對手終於出現了。

朝廷也意識到,放眼天下,足以對付葛榮的人,就隻剩下我爾朱榮了。於是再次加封我為車騎將軍、右光祿大夫、進位為儀同三司。

我趁此時機北捍馬邑(今山西朔縣),東扼井陘(今河北井陘山),並且大量招募義勇、擴充軍隊。我表麵上的動機當然是為了對付葛榮,可我心裏還有另一層動機,那就是——對付朝廷。

因為我已經預感到,我操縱整個北魏帝國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我說過,跟我交鋒的人都是些暴民。就算葛榮真的糾集了一百萬人,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換句話說,葛榮隻是一個匪首。而匪首不可能駕馭真正的豪傑。所以,當我和他交過幾次手之後,他帳下的多名猛將便先後投奔到了我的麾下。

我相信其中兩個人的名字你們並不陌生。

他們就是高歡和宇文泰。

正所謂英雄惜英雄。他們來到我身邊不久,我便料定,假以時日,這兩人必有一番造化。後來的曆史果然證實了我的判斷。高歡和宇文泰把北魏一劈為二——高歡擁立十一歲的清河王世子元善見為帝,挾持幼主遷都鄴城,建立了東魏;宇文泰擁立南陽王元寶炬為帝,定都長安,建立了西魏。風雨飄搖的北魏王朝就此滅亡。東魏後來又變成了北齊,西魏變成了北周。從某種程度上說,高歡和宇文泰是這兩個帝國實質上的開國皇帝。宇文泰所開創的西魏政製便是後來的北周政製、甚至是隋唐政製的基礎和模本。

在他們兩個人中,我比較喜歡的還是高歡。他是我生前最器重的一員愛將。

可也是他,在我身後誅滅了權傾一時的整個爾朱家族。

然而,即便我地下有知,我也並不恨他。

因為這世上的每個人都必須用自己的力量獲取存在的資格。在我死後,我的子弟們也同樣要依靠他們自己的意誌和智慧來生存。倘若他們想僥幸憑借我的餘威而存在,那他們活該被別人滅了。高歡的成功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任何人也不必有怨言。

我之所以賞識高歡,是因為他身上有兩種常人少有的、而恰恰又與我相似的東西。一是不言自威的霸氣,二是誌在天下的野心。我是通過一次很偶然的機會看出這兩點的。有一次他跟著我經過馬廄。我忽然指著裏麵一匹還未馴服的烈馬,命令他去剪除馬首上那些雜亂的鬃毛。高歡一言不發地走過去,直直地盯著馬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隨後動手修剪馬鬃。片刻之後,一頭漂亮的馬鬃剪出來了,一匹烈馬也被他馴服了。這不禁使我大為詫異。別人修剪馬鬃之前都要綁緊馬的四肢,然後幾個人合力按住馬頭才能把活幹完,而他居然未加羈絆,一人搞定,而且整個過程中那匹烈馬服服帖帖,既不踢他也不咬他,甚至沒發出半點聲響。

完事後高歡說,對付凶狠的人也要用這種辦法。

我看著他的眼睛。

很快我就看見了那種和我如出一轍的不言自威的霸氣。這種霸氣足以震懾戰場上的對手,當然也可以馴服一匹烈馬。

那一天我屏退了左右,與高歡促膝長談。我問他對天下大勢有何看法。高歡說,聽說明公有馬十二穀,顏色不同、各自成群。請問明公,您養這麽多馬是為了什麽?

我對他微笑,你說呢?

高歡說,而今天子暗弱,太後**,奸佞擅權,朝綱廢弛。以明公之雄武,乘時而奮發,誅討鄭儼、徐紇之罪以清君側,霸業定可舉鞭而成!

我縱聲大笑。

那一天,我和他從午後一直暢談到深夜。從此,高歡進入了我的軍事集團最高決策層。

高歡說得沒錯,這些年來導致天下大亂的罪魁禍首就是胡太後、鄭儼和徐紇。

自從延昌四年(公元515年),年僅六歲的太子元詡被擁立為帝、胡太後臨朝聽政以來,帝國政治便日趨糜爛。這個從頭到腳都生長著勃勃情欲的女人十幾年來除了找情人、寵信佞臣和大興佛事,幾乎沒幹過一件正經事。眼見她的兒子孝明帝元詡年齡漸長,胡太後不但絲毫沒有還政於君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地鉗製皇帝。一旦她發現有哪個大臣和皇帝走得近一點,便千方百計加以剪除。諸如不久之前,通直散騎常侍穀士恢多次受到皇帝召見,馬上引起了胡太後的警覺。她屢屢暗示穀士恢,要將他外放為地方刺史。可穀士恢不為所動。胡太後隨便捏造了一個罪名就把他殺了。不僅是朝臣,就連天子身邊寵幸的道士也會不明不白地遭到太後的暗殺。總之,這個姓胡的女人想把她的兒子一輩子都當成一隻中看不中用的金絲雀養著,讓他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這樣的一對母子遲早有一天會反目成仇,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的一個早晨,一匹來自京師洛陽的快馬風馳電掣地衝進了我在晉陽(治所在今山西太原西南晉源鎮)的將軍府。

來人是天子的特使。他懷揣著一道皇帝給我的親筆密詔。皇帝決定對太後集團動手,而他選擇的人就是我。

皇帝是明智的。在此時的北魏帝國,有力量“清君側”的人,除了我爾朱榮還能有誰?!

我即日派遣高歡為前鋒,率領大軍立刻開拔,目標洛陽。

可高歡的先頭部隊剛剛走到上黨,皇帝的第二道詔書就到了。他命令大軍暫緩前進。我知道,這肯定是太後集團察覺到我的異動,向皇帝施加了壓力。

怎麽辦?

向前走,我就可能一步跨進帝國的政治中樞,左右北魏天下的命運,用爾朱榮的佩劍書寫曆史;往回走,什麽時候才能再有這麽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在焦灼的思考中再度接到了朝廷傳來的消息——

孝明皇帝駕崩了。這一年他十九歲。

胡太後和鄭儼、徐紇等人又擁立了臨洮王的世子、年僅三歲的元釗為帝。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驚愕不已,同時又欣喜若狂。很顯然,愚蠢的胡太後和她身邊那些喪心病狂的小人走了一步臭棋,他們自以為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帝幹掉,我爾朱榮就會灰溜溜地帶著軍隊撤回防區。

可他們錯了。他們這麽做實際上是替我打開了一條權力之路,同時又送給了我一麵正義之旗。

孝明皇帝在的時候,我如果執意把大軍開進洛陽就是大逆不道之舉,可現在,天子死得不明不白,天下人心惶惶,還有什麽比我開赴洛陽更緊迫更正當的事呢?還有什麽比追查天子駕崩的真相、安定元室宗廟、匡扶北魏社稷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我決定向京師進兵,鏟除太後集團,另立年長之君。我把想法告訴了我的刎頸之交並州刺史元天穆,因為我需要政治和軍事上的同盟。元天穆聽完後不假思索地說:“如果能這麽做,就是伊尹、霍光重現於世!”

那我還等什麽呢?!

我當即呈上奏書,向朝廷發出了憤怒的聲討:“驚聞皇帝拋棄了萬方臣民,龍馭賓天,臣等悲痛呼號、傷心扼腕,五內俱焚、肝腸寸斷!當今天下人心浮動,眾口一詞,都說天子是死於鴆毒。臣等外聞傳言,內心揣測,上月二十五日聖體猶然安康,二十六日忽然去世,此事實在令人困惑。況且天子有疾,侍臣應不離左右;宗室貴戚、大臣禦醫,都要探望病情;當麵聆聽聖旨,親自接受顧命。豈能病危之際禦醫都未召來,駕崩之時身邊竟無一人?欲使天下之人不感到驚愕、四海之民不為之氣喪,如何可能?!而今宗廟遭到褻瀆,朝野之望盡失;百姓危於累卵,社稷毀於一旦!竟然還挑選嬰兒為帝,致使奸豎當朝、賊臣亂紀,擅權攬政、敗壞朝綱!這不啻於蒙眼捕雀、掩耳盜鈴。如今天下戰火紛飛、烽煙彌漫,即便先帝統禦海內,猶不能止息;何況不會說話之嬰兒,豈能安定天下?!若有此事,臣所未聞。懇請朝廷,鑒於臣之赤膽忠心,允許臣前往朝廷,參與朝政,查訪皇帝駕崩之尤,將鄭、徐等人繩之以法!重新推舉德高望重之人繼承國祚,則四海更生、百姓幸甚!”

發出這番大義凜然、擲地有聲的宣言之後,我即刻向大軍發布命令:開拔!

目標不變,還是洛陽。

就在我率領軍隊日夜兼程奔赴洛陽的同時,我悄悄派遣了我的侄兒爾朱天光、親信奚毅、王相等人騎上快馬先行進入洛陽,與我的堂弟、擔任直閣將軍的爾朱世隆秘密商議廢立大計,並告知長樂王元子攸——我準備擁立他當皇帝。

胡太後聽到我向洛陽進軍的消息後,立刻召集所有王公大臣召開禦前會議,商量對策。宗室大臣們曆來看不慣太後的所作所為,所以一律保持沉默。隻有太後寵臣徐紇站出來說:“爾朱榮一個小小胡人,膽敢舉兵進犯京師,朝廷禁衛足以製之,隻需扼守險要,便可以逸待勞。而他們行軍千裏,士馬疲弊,必然會被擊敗。”

太後急命黃門侍郎李神軌為大都督率部出城迎戰,同時命別將鄭季明、鄭先護率兵防守黃河上的浮橋,命武衛將軍費穆屯駐黃河渡口小平津。

朝廷擺出了與我決一死戰的架勢。

我不禁啞然失笑。暫且不說這幾個將軍無人願意和我交手,就算他們真的要與我為敵,又有誰是我的對手?!

武泰元年四月初,我的軍隊抵達河內(今河南沁陽)。四月初九,我派遣王相再度潛入洛陽,迎接長樂王元子攸出城。初十,元子攸和他的兄長彭城王元劭、弟弟霸城公元子正一起渡過黃河,與我在河陽(今河南孟縣西)會合,將士們齊聲高呼萬歲。十一日,我在河陽操辦了一場隆重的登基大典。元子攸即皇帝位,是為孝莊帝;封元劭為無上王,元子正為始平王。而我則成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尚書令、領軍將軍,同時開府、領左右千牛備身,封太原王,再賜食邑二萬戶。

至此,北魏帝國已經完全落入我的股掌之中。

那一刻我麵朝洛陽,心花怒放。

連天子都是我一手擁立的,整個北魏天下還有什麽是我辦不到的?!

隻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三年之後,我竟然會命喪元子攸之手——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年輕天子,親手終結了我的使命、我的夢想還有我未竟的英雄之路。

當然,武泰元年四月十一日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元子攸和我都不知道我們終將走到你死我亡的那一步。年輕的天子在陽光下笑得極其燦爛。他望著我,臉上洋溢著無限的感恩戴德之情。我報之以淡淡的微笑。

那一刻我在心裏說,現在你已經確鑿無疑地成為北魏帝國的天子,可你不要忘了——

你也是我的金絲雀。

我就這樣帶著新任的天子浩浩****地把軍隊開過了黃河。扼守小平津的武衛將軍費穆率先向我投誠,鄭季明和鄭先護忙不迭地為我打開了洛陽的城門,大都督李神軌還沒看見我的軍隊就掉頭而逃。

十一日夜,揚言可以輕易把我擊敗的徐紇偷了幾匹禦馬倉皇出宮,亡命兗州。鄭儼也逃回了老家。剩下一個胡太後在昏暗飄搖的燭光中剪落了她的一頭黑發,然後命令後宮的所有嬪妃宮女跟隨她出家。

十二日,朝廷的文武百官全部到河橋來迎接,向我和元子攸奉上了天子璽綬。

十三日,我命令騎兵逮捕了胡太後和小皇帝元釗。

胡太後來見我的時候已經是一副素麵朝天的僧尼之相。可這絲毫沒有減損她的姿色。我相信即便此刻,一般的男人看見她仍然會心旌搖**。

可我爾朱榮不會。

胡太後極力向我表現出女人特有的嬌弱和溫存,希望打動我的惻隱之心,讓我放她一條生路。

我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等她說累了,我站起來拂袖而去。

不用回頭,我也能看見她眼中的憤恨與絕望。

佛法不是說,世間萬事皆有因果嗎?你胡太後一生崇佛,到頭來居然認為可以把毒殺皇帝的罪責一筆勾銷,就像你剪落滿頭青絲一樣容易嗎?你前後兩次臨朝,總攬朝政十三年,最終搞得民不聊生、天下大亂,你真以為可以抹掉這一切,了無牽掛地遁入空門嗎?!

你錯了。

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你所崇信的佛法就是這麽告訴你的,同時也是這麽告訴我的。

所以,為了含冤而死的孝明帝元詡,為了飽受荼毒的天下百姓——當然,同時也為了根除我政治上的對手和隱患——我必須執行這條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因果律。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我把胡太後和三歲的小皇帝一起扔進了黃河。

就讓濁浪滔天的黃河水,去洗刷她滿身的罪孽和情欲吧!

扶立了新天子,剪除了太後和徐、鄭等人,我此番洛陽之行的使命似乎可以算完成了。可當文武百官跪伏在元子攸麵前異口同聲地向他拜賀時,我默默注視著他們,腦中卻閃過一些念頭。

隻有一個人捕捉到了我若有所思的目光,那就是剛剛投靠我的武衛將軍費穆。他悄悄走到我身邊,附在我耳旁說了幾句話。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很敏銳。

他說:“明公此番進京,兵馬不過萬人,卻能**、不戰而勝,我擔心朝野不服。以京師兵馬之眾、文武百官之盛、人人所懷輕慢之心,若不誅罰立威、更樹親黨,恐怕明公北還之日,便是朝廷變亂之時!”

費穆說的正是我心裏所想的。

我是憑借戰亂從地方崛起的軍事集團,在帝國的權力高層中毫無根基。朝廷的袞袞諸公曆來把我視為有勇無謀的一介武夫。他們既希望依靠我的軍事力量鏟平四方叛亂,又害怕我以武力幹預中央朝政。而今,他們的擔心變成了現實,可他們卻對我無可奈何。所以,就像費穆所說的,我前腳一走,他們後腳必定另行廢立,或者千方百計推翻我所做的一切。因此,在回晉陽之前,我必須先做一件事——

那就是對洛陽的政治中樞來一場大清洗,同時在朝中建立我自己的勢力和代言人。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四月十三日。這注定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日子,也注定是一個飄**著血腥之氣的日子。因為這一天我要洗牌。

曆史後來把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命名為“河陰之變”。

我記得,那天的陽光直射大地,仿佛一萬支攜帶著火焰的利箭。時節才近初夏,可提前到來的強大熱浪狠狠地烘烤著這個世界——這個潮濕了整整一春的散發著黴味的世界。

柔軟的土地和所有柔軟的事物從此都將變得堅硬,而我喜歡堅硬。

那天我向所有人發出了一個命令——祭天。我讓皇帝元子攸沿著黃河西岸前往位於河陰(今河南孟津)的行宮,又命所有王公大臣全部離開洛陽,來到行宮西北麵的高地上參加祭天大典。百官集合完畢後,我策馬躍上一座高台,環視著這群昔日裏不可一世的帝國大員。

他們用形形色色的目光與我對視。

我冷笑著把目光從他們表情複雜的臉上移開。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我看見我的騎兵們正依照計劃迅速散開,又緩緩合攏,把兩千餘名朝臣全部鎖定在包圍圈中,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隨著咆哮的黃河一同響起:

天下喪亂,先帝暴崩,皆因爾等驕奢**逸、為虎作倀!爾等身為輔弼大臣,不思匡扶社稷,不盡人臣之責,有何臉麵苟活於世?!

隨著我高高揚起的馬鞭和話音一齊落下,我看見數千把刀劍同時揮起,在熾熱的陽光下發出令人興奮的森寒而耀眼的光芒。

光芒呼嘯著飛進黑壓壓的人群中。

然後便有無數道鮮豔的血光在我眼前此起彼伏地飛濺和綻放……

兩千多人在一瞬間爆發出的慘叫聲肯定能夠響徹雲霄。可是我沒有聽見。我隻聽見自己的血液在體內翻騰奔突所發出的巨響。

這是我一生中最富於**的巔峰時刻。

我看見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容痛苦地扭曲著——上至丞相高陽王元雍、司空元欽、儀同三司義陽王元略,下至正在為父守孝的前黃門侍郎王遵業兄弟——所有人的臉上都呈現出相同的恐懼、困惑和絕望。

隨著這些驕矜貪婪而又軟弱無力的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相信北魏帝國必將獲得拯救,必將重新擁有清潔的精神和強悍的生命。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所發生的這個事件就是南北朝曆史乃至中國曆史上著名的“河陰之變”。後世史家根據這場流血事變無數次地對我進行道德上的攻訐。他們異口同聲地指責我殘暴和血腥,說我不懂政治,隻會用簡單的軍事手段解決複雜的政治問題。

其實,把問題簡單化的不是我,而是這些後世的文人。他們隻看見我在鏟除異己、殺戮立威,可他們根本看不見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強大動因——那就是對由來已久的鮮卑“漢化”之惡果的深刻反省和撥亂反正。

自從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全麵推行“漢化”政策以來,魏朝貴族宗室、王公大臣們的生活日趨奢靡,而鮮卑民族的尚武精神則日漸消亡。在我看來,孝文帝的所有漢化舉措,無論是禁胡服、斷北語、改姓氏、婚名族,還是禁歸葬、改製度、倡文學等,顯然都是弊大於利之舉。那些文人們沾沾自喜地認為這是製度和文化的進步,是從野蠻走向文明,可我認為這是在斷送一個民族的立身之本,是從輝煌走向沒落。這十幾年來帝國的種種亂象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清除數十年來的積習與積弊,重振鮮卑民族和北魏帝國的昔日雄風,正是我爾朱榮的使命。而要完成這個使命,就必須從洛陽的這幫王公大臣身上開刀。隻有施展這樣的雷霆手段,才能一掃貴族們的墮落、萎靡、軟弱、頹廢之風,讓鮮卑民族重新煥發出質樸、清潔、驍勇和強悍的精神。

當然,如果你們因此而指責我殘忍,我無話可說。可假如你們認為我這麽做純粹是出於一己之私,那我絕不敢苟同。

不過有一點我還是不得不承認,那一天我可能真的是興奮過頭了——我甚至想殺掉剛剛被我擁立的孝莊帝元子攸,自己當一回皇帝……

那天有一百多個朝臣姍姍來遲。當他們驀然發現遍地的鮮血和屍骸時,還沒來得及掉頭,就被我的騎兵團團圍住。我對他們說:“有能作禪位詔書者,可免一死。”侍禦史趙元戰戰兢兢地表示願意草擬禪文。於是我命令士兵們齊聲高喊:“元氏既滅,爾朱氏興!”然後又讓他們山呼萬歲。

那一刻我真的有點忘乎所以了,而事態的發展也在一步步背離我的初衷。

我派遣士兵衝進行宮,不由分說就砍殺了無上王元劭和始平王元子正,然後把皇帝元子攸劫持到了我的軍營中。元子攸悲憤難當,派人來對我說:“帝王迭興,盛衰無常。今四方瓦解,將軍奮袂而起,所向無敵,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投奔將軍,隻求保全性命,豈敢妄希天位!乃是將軍逼迫,以至於此。若天命歸於將軍,將軍就應即位稱尊;若推而不居,仍思保有魏朝社稷,亦當另選賢能而輔之。”

當時高歡力勸我稱帝,左右眾人也同聲附和。隻有部將賀拔嶽勸阻我說:“將軍首舉義兵,本意乃誅除奸逆,而今大勳未立,突然有此謀劃,恐怕隻能招來禍害,不見得是好事。”我左右為難、猶豫再三,最後決定讓上天來裁決,以我的形象鑄造金像。若成,則稱帝;若不成,則作罷。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前後共鑄造了四次,沒有一次成功。我不甘心,又命擅長占卜的功曹參軍劉靈助卜卦,可結果是天時和人事皆不合。我說:“如果我不吉,就讓天穆來當天子。”

當時我想,並州刺史元天穆是我的摯友,畢竟比元子攸更值得我信任。可劉靈助說:“元天穆也不吉,唯獨長樂王(元子攸)有天命而已。”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恍惚。

我曆來篤信天命。四次鑄像和多次卜卦的結果讓我非常沮喪。我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很可能是在逆天而行。我喃喃地說:“犯下如此過錯,真該一死以謝朝廷。”賀拔嶽說,應該殺高歡以謝天下。左右急忙勸阻,說如今四方多事,正是需要武將之時,應免其一死,以觀效尤。我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

是該適可而止了。

當天夜裏,我的軍營裏人心惶惶。士兵們因為屠殺了太多朝臣,都不敢進入洛陽,紛紛勸我遷都北地。我亦有此意。不過我倒不是擔心進入洛陽會遭到報複,而是考慮把都城遷回北地有利於重振士民的粗獷勇戾之風。可我帳下的武衛將軍泛禮卻極力反對。我隻好暫時擱置這一想法。

四月十四日,我終於擁護皇帝元子攸進入了洛陽皇宮。元子攸登上太極殿,下詔大赦、改元建義;我手下的將校一律加官五階,朝中文官加二階,武官加三階;百姓免除租役三年。可此時百官已死亡殆盡,僥幸未死的人都嚇得不敢露麵,偌大的朝堂上隻有散騎常侍山偉一人跪在闕下拜受敕命。此情此景,連我都覺得有些悲涼。我不禁為昨日的流血事件隱約生出了一絲愧悔。

此時的洛陽城內,行政機構完全癱瘓,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坊間紛紛傳言我將要縱兵大掠,然後遷都晉陽。於是無論是富豪縉紳還是貧窮人家,全都拋棄宅第,爭先恐後地逃亡。洛陽幾乎成了一座空城,留下來的人十分不及一二。

士民們的擔心其實是多餘的。我不是東漢的董卓。我的所作所為雖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可我的心靈並未純然被私欲所占據,無論如何,我心裏仍然裝著家國社稷。

為了安定人心並恢複秩序,我即刻上書皇帝,說:“臣世代蒙恩,封藩重位,多年征戰,奉忠王室,誌存效死!隻因太後**,先帝暴崩,遂率義兵,扶立社稷。陛下登阼之始,人心未安。大兵交接之際,號令不一。致使諸王公大臣罹難者甚眾,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抵償萬一!請陛下追贈亡者,以稍盡臣責。請追贈無上王為無上皇帝,其餘死於河陰之人,王贈三司,三品官贈令、仆,五品官贈刺史,七品以下沒有官職的贈予郡鎮;死者若無後代則聽憑過繼,並授予爵位。另請派遣使者於京城各坊間巡行慰問,以安撫人心。”

詔書下達,朝臣們才陸續回到朝廷,人心略為安定。此時我並未放棄遷都的打算,便在朝會上提了出來。皇帝麵露難色,可不敢表示反對。隻有都官尚書元諶力爭,堅持認為不可行。我臉色一沉,說:“此事與你何幹?竟敢執意反對?河陰之事,難道你不知道嗎?!”

沒想到元諶是個硬漢。他當著皇帝和大臣們的麵,盯著我說:“天下之事,天下人皆可商議,何必拿河陰的慘酷之事來恐嚇諶?!諶乃國家宗室,位在常伯,活著既然無益,死了又有何損失?!即使今天碎首流腸,我亦無懼!”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眾人恐懼的目光在他和我的臉上來回逡巡,料定元諶此次必死無疑。按說像他這樣公然頂撞我,肯定難逃一死,可那天我忽然有點欣賞他的氣節。我發現他身上仍然具有鮮卑人的勇氣和血性。在其時的北魏帝國,這種人已經不多見了。所以,我不忍心殺他。加之爾朱世隆一再勸諫,我才放過了他。

換句話說,即便不能遷都,我也必須遙控。

五月初一,朝廷加封我為北道大行台。我進入明光殿向皇帝拜謝,同時就“河陰事件”再次向皇帝表示歉意,發誓從此再無二心。元子攸匆忙離開禦座,親手把我扶起,也向我發誓說對我根本沒有疑心。

如果說我的誓言隻有一分是真的,那皇帝元子攸的誓言則純粹是假的。

因為當天晚上元子攸差一點就把我做了。

那天在金鑾殿上我們信誓旦旦地互表誠意之後,為了緩和多日來的緊張關係,我提議飲酒助興,皇帝欣然讚同。我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最後一頭歪倒在酒案上。等我迷迷糊糊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陋的**,四周一片黑暗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