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霍光 是棟梁,還是芒刺?2

因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也許你們都看得出來,在我二十年的執政生涯中,有一點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很明顯,那就是我的自信與從容。無論麵臨怎樣的危局,我都能運籌帷幄而決勝千裏。當然,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必須擁有一張無孔不入的情報網。

而這正是我多年以來苦心經營的。在後漢武時代的大漢帝國,上自宮禁朝堂,下至街肆坊間,我的耳目無所不在。所以,我能夠在第一時間洞察一切潛在的威脅,並立刻將它鏟除。反霍集團的政變計劃,就是我那巨大情報網的最底層眼線探知的。那是一個叫燕倉的老差吏,他的兒子是公主的舍人,他本人在公主府上任稻田使者,也就是收租員。燕倉偵得情報後,立刻上報我的老部下、時任大司農的楊敞,楊敞又通過諫大夫杜延年向我作了詳細的稟報。

元鳳元年九月的一天,我對反霍集團實施了致命一擊。

經我授意,昭帝頒下詔書,命令丞相田千秋展開了一場大搜捕。一天之間,曾經顯赫一時的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等人,連同他們的宗族全部被誅殺。唯一漏網的是桑弘羊的兒子桑遷。他逃亡了兩年,最終也被抓獲處決。蓋長公主知道大勢已去,當天便畏罪自殺。燕王劉旦得知東窗事發的消息後,張皇失措地問他的相國說:“政變失敗了,現在起兵來得及嗎?”

相國說:“左將軍已死,此事天下人盡皆知,現在起兵已經於事無補了!”

劉旦終於絕望了。那天他特意舉辦了一場告別宴會,和自己封國的大臣們,和自己的姬妾們一一飲酒作別。畢竟是皇族貴胄,所以劉旦選擇了這樣一個華麗的姿態離開人世。宴會還沒結束,天子問罪的詔書便送到了他的眼前。劉旦最終用自己的燕王綬帶,把自己懸掛在了寢室的橫梁上。那天隨他而去的,還有他的王後、妃妾等二十多人。

事後我放過了劉旦的兒子劉建。我沒有取他性命,隻把他廢為庶民。你們或許會對我的做法表示不解——但凡對付政敵總是要斬草除根的,你留著活口,就不怕遭到報複?

可我認為,斬草除根是不自信的表現。一個從政者固然需要一定的暴力手段來剪除對手,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並不一定需要靠趕盡殺絕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在權力的博弈中,殺戮是必要的,可它從來不是唯一的。

當你自信能夠用你的智慧和手腕把一切不利因素防患於未然、或扼殺於繈褓時,你還懼怕什麽呢?

這場流血政變,基本上以我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我唯一的損失,就是失去了我的女兒。

可我沒有辦法。她首先是上官安的妻子,其次是上官桀的兒媳婦,最後才是我的女兒。當禁衛軍將上官家族滿門抄斬的時候,我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成為這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不過我總算保住了我那年僅九歲的外孫女——除了她的性命,還有她的皇後之位。

這是我唯一能為女兒所做的事情。

也是我唯一能告慰自己的。

在我日漸蒼老的生命中,我總算還能時時刻刻從她身上看到我女兒生命的延續。還有什麽,能比這更讓一個終生抱愧於心的父親感到安慰的呢?雖然我也時刻沒有忘記——她姓上官,不姓霍。

元鳳元年的這場政變之後,帝國政壇從此風平浪靜。天下的臣民們似乎都明白了一個道理——除非霍光自己願意,否則任何人也別想從他那裏奪走任何東西。

我在平靜中度過了六個沒有對手的寂寞春秋。

日子一路走到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的初夏。忽然有一天,昭帝駕崩了。

死的那年,他才剛滿二十歲。眼看我還政於君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可昭帝劉弗陵居然等不到那一天。

在君臨萬物的無常麵前,人世間的一切都蒼白如紙,無論是財富、名望、功業,還是權力——即使貴為天子,你也要向無常俯首稱臣。說實話,劉弗陵之死讓我充滿了莫名的傷感。就像當年我的兄長霍去病之死一樣。當然,它們都發生在我的心靈深處。沒有人能從我臉上看出什麽。包括我的妻子顯。

另外我也知道,無論死者是進入徹底的虛無還是去到了另一個世界,活著的人,都必須盡早把他們遺忘。因為這個世界讀不懂你的傷感,也不會給你發呆的時間。它就像一駕時刻在奔馳的巨大的馬車,前方永遠有許多它認為值得追逐的東西。所以,如果你不想讓世界拋棄你,那你就要先拋棄傷感。

而對我來說,傷感就更是一種近乎奢侈的感情。因為劉弗陵是一個皇帝,可他卻沒留下子嗣,所以我要盡快幫這駕無主的馬車重新尋找一個合適的馭手。國不可一日無君。要選擇誰來當繼承人,是一個有點棘手的問題。在宗室諸王裏有資格繼任天子的人當然不少,可問題在於:誰值得我信任?

誰能像劉弗陵那樣,在與我分享帝國權力的時候始終保持默契?也就是說,在我們分工合作的問題上,誰能既不失聰明又聰明得恰到好處?誰能像劉弗陵那樣,既和我有著先天的利益一致,又在後天上自覺地與我保持政治上的一致?還有,誰能在帝國臣民麵前根據形勢需要隨時扮演一頭獅子,而在我麵前又能真心實意地成為一隻綿羊?

可以說,既有資格當皇帝又能符合我上述條件的人,絕對稀有。比如朝臣們嚶嚶嗡嗡議論多日後一致推舉的那個人選,我就認為不太合適。他們提議的是武帝六個兒子中唯一在世的廣陵王劉胥。論資格,他當然是臣民心目中的最佳人選。可對我來說,劉胥並不理想。其中最重要也是最直接的原因是——他的年齡太大了。一個早已成年的宗室親王,在性格、觀念、行為方式、政治取向、利益訴求等方方麵麵勢必都已定型,我何苦要花大力氣去改變他、或者跟他磨合呢?

所以,我用沉默否決了大臣們的提議。

當然,我想說的話,幾天後就由一個郎官以奏書的形式表達了出來。理由自然不能用我上麵說的那些,而是諸如行為不檢、放逸無度、迷信巫蠱之類的。要讓一個人當上皇帝的理由比較難找,可要想讓他當不上,理由隨手一抓就一大把。不過,我授意郎官所舉的那些反對理由也不是我憑空捏造的,而是件件確有其事。

關於他的行為不檢和放逸無度,朝野上下可謂有目共睹:他力能扛鼎,卻沒把力氣花在正經事上,而是成天與狗熊、野豬之類的猛獸徒手搏鬥;而且還喜好倡樂、宴飲、嬉遊等。總之,玩物喪誌。這也是先帝劉徹不喜歡他的原因。至於他的迷信巫蠱,相對而言便鮮為人知了。我之所以了如指掌,當然是得益於我的情報網。據我所知,因為昭帝年少無子,劉胥很早就有覬覦帝位之心。他找了一個叫女須的楚地女巫,讓她求神下界,降殃於劉弗陵。女須就自稱是武帝附體,並且以武帝的口吻說:“我必定讓劉胥當上天子!”劉胥大喜,當即賜以重金,命她上巫山日夜禱祝,對劉弗陵施加巫蠱。昭帝崩後,劉胥欣喜若狂,大為感歎,說:“女媭真是能通神的巫師啊!”從此把她奉若神明,賞賜更豐。

這樣的人,如何能當大漢天子?

當然,我並沒有讓郎官在奏書裏捅破劉胥的這些陰謀。因為我心目中已經有了另外的人選。同時我也覺得劉胥根本是成不了氣候的人,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所以也就沒必要撕破他的臉皮。

郎官在我的授意下最後強調了一句話:如果有必要,廢長立幼也是可以的。

而我選中的人就是先帝的孫子、時年十六歲的昌邑王劉賀。

雖然劉賀也並不是很理想,其私行同樣乏善可陳,可畢竟他還年輕。如果他聰明,入繼大統後懂得檢點和收斂,我有信心把他**成劉弗陵第二。如果他不夠聰明,我也隨時可以把他廢了。畢竟,能讓我看得上眼的天子人選鳳毛麟角,所以我必須給自己一個試錯的機會。

隻是我萬萬沒有料到,劉賀僅僅當了二十七天的皇帝,我就忙不迭地對自己、同時也對天下人大喊一聲——錯了!

那個郎官呈上奏書後,我就提拔他當了九江太守。當天,我就讓我的外孫女、上官皇後頒下了一道迎立昌邑王的詔書,命一幫大臣火速迎請劉賀入京即位。

幾乎就在劉賀進入長安、登上帝座的那一天,我就已經隱隱意識到:我可能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因為劉賀遠不如我想象的聰明——他不是輕車簡從來的,而是前呼後擁、恨不得把他封國的人全都帶進長安來的。

此後二十多天所發生的事實一再證明——他豈止不夠聰明,簡直是愚蠢到家了!

他總共帶來了兩百多號昌邑舊臣,既不依資曆、也不論功勞,一口氣,全部加官晉爵。比如原來的昌邑相國就被他擢升為長樂宮的衛尉。每當看到這幫得誌小人天天在朝堂上趾高氣揚,而且在我麵前顯擺搖晃,我氣就不打一處來。

一個小小年紀的劉賀,還有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邊藩小臣,竟公然蔑視我的權威?才當了幾天皇帝就如此明目張膽地培植私黨,假以時日,還有我霍光的立足之地嗎?他們難道真的以為,我把帝王權杖交出去後,就沒有能力再收回來嗎?

笑話!

我簡直是瞎了眼,居然挑了這麽一個活寶來當皇帝,既讓天下人恥笑,更讓我霍光蒙羞!很快我就對自己說:必須阻止這一切。

當然,在最終廢掉他之前,我還是苦心孤詣地給了他幾次機會。然而,這個笨蛋一次也沒抓住,並且還變本加厲。我授意太仆丞張敞上書勸諫他,他置若罔聞。我又讓光祿大夫夏侯勝趁他出行時擋在他的車駕前當麵進諫,他居然把夏侯勝綁了,命有關官員將他定罪。我再讓侍中傅嘉進行最後的勸諫,他幹脆把傅嘉扔進了監獄。

我死心了。什麽叫爛泥扶不上牆?

這就叫爛泥扶不上牆!

我決定把他廢了。當然,我不能讓人認為這是我的個人意誌,而要讓人知道這是朝中大臣的一致憤慨。我找了個機會,對我的舊屬、時任大司農的田延年稍稍做了暗示。田延年心領神會,馬上說:“將軍是國之重臣,既然知道此人難當大任,為何不稟報太後、另立賢能呢?”

我說:“是有此意,不過不知前朝是否有此舊例……”

我說了一句廢話。不過在這個時候,這種廢話並不多餘,而且非常必要。

田延年很樂意為我代言,他說:“商朝的伊尹放逐太甲、安定國家,人皆稱義。將軍若能這麽做,就是漢朝的伊尹。”

田延年對我說的這句話不過是密室私語,可從此被眾多的後世史家一遍遍地稱引,成為中國政治史上的經典佳話。人們樂此不疲地把我和伊尹並舉,以儆示那些圖謀不軌的篡位者,讚揚那些鞠躬盡瘁的輔政大臣。

後世的人們似乎一致公認:我是主少國疑之非常時局中的典範人物、棟梁之材。

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我對自己的期許和認可。

然而,很快就有一個人動搖了我的這一自信。他就是我繼昌邑王之後擁立的另一個皇帝——劉病已,也就是後來改名為劉詢的漢宣帝。

他說跟我在一起猶如“芒刺在背”。

這就有點讓我鬧糊塗了——我到底是人們所說的國之棟梁,還是皇帝眼中的一根芒刺?

決心已定,我就開始啟動對劉賀的廢黜程序。

我跟車騎將軍張安世(也是我提拔的)妥善商議之後,就讓田延年把我的計劃告知了丞相楊敞,準備讓他率領群臣響應我的提議。楊敞這人本來就有點懦弱,一聽說要廢黜皇帝,嚇得大汗淋漓,說不出話。要不是他的夫人替他表態說“一定遵奉大將軍的命令”,我很可能會考慮把他撤掉。事後田延年對我說,他是故意離開了一會兒,好讓他們夫妻商量商量。果然,他一離席,聰明的楊敞夫人就從廂房匆匆跑出來,數落她丈夫:“這是國家大事,如今大將軍心意已決,才會派九卿(田延年的官階)前來知會你,你要是不趕緊答應,與大將軍同心,還在這兒遲疑不決,第一個被砍頭的就是你!”

元平元年六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昌邑王劉賀被我擁上帝座的二十七天後,我召集了丞相、禦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等朝臣在未央宮舉行會議,準備把劉賀廢了。我掃了群臣一眼,說:“昌邑王德行昏亂,恐怕會危及社稷,你們說,該怎麽辦?”

不出我所料,我話音剛落,大殿上的袞袞諸公們頓時嚇得麵無人色。他們相互交換著驚慌的眼神,支支吾吾,沒人敢開口說一個字。我朝田延年使了個眼色。這時的田延年已經被我提拔為給事中。他離開座席,立於殿中,以手按劍,高聲說:“先帝托孤於將軍,寄天下於將軍,是因為將軍忠誠賢能,能夠安定劉氏天下。可自從昌邑王即位後,民怨沸騰,社稷將傾,倘若因此而斷送漢室宗廟,將軍即便以死謝罪,又以何麵目見先帝於九泉之下?!今日之議,應當立決,群臣中倘若有人遲疑拖延,議而不決,就讓臣用手中之劍將他斬了!”

田延年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讓我很滿意。不過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我還是要作作姿態。我長歎了一聲,說:“諸位大臣對我心懷譴責是對的,而今天下洶洶、社稷不寧,我霍光難辭其咎啊!”

本來聽到田延年的那番恐嚇之詞,群臣早已嚇破了膽,現在又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頓時全部離席,向我跪地叩首,異口同聲地說:“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之命是從!”

我頷首不語。心裏說——此時此刻,誰敢說我不是國之棟梁?

當天我就率領群臣覲見了上官太後——我那年僅十五歲的外孫女。我向她詳細陳述了朝野上下對昌邑王的公憤,並說明了廢黜之意。此時劉賀剛剛依例朝見完太後,正從長樂宮返回未央宮溫室殿。太後立刻駕臨未央宮的承明殿,下令各宮門守衛一律不準昌邑群臣進入未央宮。而我則趕在劉賀之前進入了溫室殿,在那裏等著他。當劉賀領著他那幫爪牙優哉遊哉地回到宮門前時,宦官們封鎖了各道宮門,隻讓劉賀進入,把他的手下全擋在了外麵。劉賀看見了我,警覺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我最後一次跪在他麵前,說:“皇太後有詔,昌邑群臣一概不得入宮。”

劉賀依舊傲慢地瞥了我一眼,拿著腔調說:“慢點來嘛!何必搞得如此嚇人!”

真是無可救藥!我在心裏說,抓緊時間最後囂張一把吧,待會兒就有你哭的。

我立即下令把昌邑群臣全部驅趕到了金馬門外,又命車騎將軍張安世率禁衛騎兵逮捕了他們,一個不少地扔進了監獄。然後我吩咐那些侍中和宦官們嚴密看守劉賀,我說:“小心看著他!萬一他突然死了或是自殺,我就有負天下,背上了弑君的罵名。”

當我做完這一切,愚蠢的劉賀居然還沒意識到自己的下場,仍然對左右叫囂說:“我那些舊臣犯了什麽罪,大將軍要把他們全都逮捕?!”

片刻之後,太後召見他的詔令就到了。劉賀至此才有了一絲恐懼,他說:“我有何罪,太後要召見我?”

你有何罪?我在心裏冷笑,愚蠢、傲慢、荒**、囂張、結黨營私、自行其是、不守法度、不納諍諫……如此種種,哪一條不是罪?!

這場廢黜行動至此已經接近尾聲,剩下來的,無非是走走過場而已。

劉賀被帶到了承明殿,跪在太後麵前聽詔。尚書令高聲宣讀了我和楊敞、張安世等三十六位大臣聯名彈劾昌邑王的奏章,其中備舉了他的斑斑劣跡和種種罪狀,最後的結論隻有兩個字——當廢!

我說過,要讓一個人當不了皇帝,理由隨便找都有。

當然,他最大的那條罪狀在奏章中是不能提及的——那就是他嚴重觸犯了我的權威而又不思悔改!

宣完奏章,太後朗聲下詔,就一個字——“可!”

我聽見我孫女清脆的聲音中仍然有一絲稚氣未脫。可在此刻的大漢帝國,她的聲音卻象征著帝國的尊嚴,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

昌邑王劉賀的二十七日天子夢就在這一個字中徹底終結。

我讓劉賀站起來,然後再跪下去,行禮接受詔令。

那一刻,我看見劉賀的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惶惑和恐懼。也隻有在那一刻,我才想起,其實他還隻是個孩子——就像我的外孫女、堂堂大漢帝國的皇太後也不過隻是個孩子一樣。

可他們稚嫩的雙肩往往要撐起一個帝國賦予他們的重量,然後不知何時,又忽然會被卸掉。在命運的翻掌之間,一麵是生命中的難以承受之重,另一麵頃刻就是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輕。或許在你們看來,這有點殘忍。可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我們所屬的這個時代無所逃避的遊戲規則。無論我個人如何看待它,首先我必須得遵循它。我可以在這個規則裏最大限度地發揮我的個人才智和主動權。可是,我仍然溢不出規則之外。就此而言,我並不比昌邑王劉賀和我的孫女上官太後更為幸運。如果有人告訴我這個規則還將在我們身後延續達兩千年之久,我可能會表示驚駭。同時也會對兩千年之後的你們說一聲:設計一個好的遊戲規則是何等重要。因為它事關你們的幸福。

每一個人的幸福。

至於說什麽才算是好的規則,很抱歉,我不知道。它可能需要你們每一個人去付諸思考,同時有所行動。一旦你們這麽做了,就算沒找到最好的,應該也能找到一個最不壞的。

兩千年後的你們,難道不能比我們聰明一點?

那天劉賀跪地接詔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雙腿在不停地戰栗。然後他茫然的聲音最後一次在未央宮中響起:“我聽說,‘天子有諍臣七人,雖亡道不失天下!’我何以竟被廢呢?!”

你說得沒錯。我在心裏說,可就在幾天前,你把那些都諍臣扔進監獄裏去了,你忘了嗎?

“現在太後已經下詔將你廢黜,你如何還能自稱‘天子’?!”我冷冷地看著他說。然後我走過去親手解下他身上佩戴的天子璽綬,交給了太後。最後我扶著他走下大殿,來到了金馬門外。群臣都跟在後麵送行。劉賀向西遙拜了一下未央宮闕,說:“我愚鈍,難以擔當大漢社稷。”

這是我唯一一次聽見劉賀說了一句明白話。

我把他送到了設在京師的原昌邑王官邸,略微沉吟之後,我向他道別:“你昌邑王的行為自絕於天,臣寧可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從此不複能在你左右了。”

說完我的眼眶就濕潤了。

這並不是在故作姿態。從個人角度而言,我對劉賀的憐憫多於憤恨。我說過,我們都在規則之內。所以,並不是霍光廢了劉賀,而是權力的遊戲規則把一個不合格的皇帝淘汰出局。

而我霍光隻不過是它的執行者。執行者遲早會被換掉,可規則永在。所以,我不知道那天與劉賀告別時情不自禁流下的淚水中,是否有一絲兔死狐悲的意味?

終我一生,那幾滴淚水並沒有應驗什麽。然而,就像你們所知道的那樣,在我身後,霍氏家族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從那場災難往回看,誰又敢斷言,我送別昌邑王的淚水中沒有隱含某種驚人的玄機?

昌邑王被廢後,朝堂上的袞袞諸公不約而同煥發出了遲來的勇氣。

他們聯名上奏,說:“曆來被廢黜之人,必定要流放邊地,以杜絕他們幹預朝政。所以,應該把昌邑王劉賀放逐到漢中的房陵縣。”

眾所周知,房陵地處群山之中,人煙稀少,貧瘠荒涼。貶謫到那裏的人通常九死一生。可見,這幫朝臣們事先沒有任事的膽量,事後卻不乏落井下石的勇氣。

這就是人性,沒有辦法。

我讓太後下詔,仍然讓劉賀回到昌邑,並賜給他兩千戶的湯沐邑。不過我撤銷了他的封國,把名稱改回原來的山陽郡。

我說過,我不習慣做斬草除根的事情。可是,劉賀手下的那夥人卻迫使我不得不大開殺戒。他們被關進監獄後,竟然屢屢叫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不明擺著他們早有對付我的陰謀,隻是下手比我稍遲了點嗎?

我憤怒了。二百多號人轉眼之間便都人頭落地,隻有三個人被我免除了死罪。那是因為他們曾經多次勸諫過劉賀。

劉賀走了,帝座上空空****。我不得不再次考慮這個讓人頭疼的繼承人問題。

那個叫劉病已的年輕人就在這時候進入了我的視野。

我看上他的原因有四:其一,他是衛太子劉據的孫子,屬於宗室嫡係,具有入繼大統的資格;其二,他很年輕,才十八歲,符合我的意願;其三,他受衛太子的巫蠱之禍牽連,出生才幾個月就進了監獄,自幼在監獄裏生活,隨後又成長在民間,嚐盡人間疾苦和世態炎涼,身上沒有其他宗室子弟慣有的紈絝習氣,性情質樸,容易塑造;其四,由於處境寒微,他沒有絲毫的政治根基,身後也沒有一個利益集團,所以不可能像劉賀那樣領著兩百多號人浩浩****地進入長安,也就是說,他重蹈劉賀之覆轍的可能性很小。

選擇他的理由如此充分,我還需要猶豫嗎?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八月的一天,來自民間的劉病已在我的擁立下登上了皇帝寶座,成為大漢帝國的第七任天子,隨後改名為詢,是為漢宣帝。

事後來看,我自己都很難斷定這個選擇究竟是對是錯。

如果著眼於整個國家的政治大局,我認為我的選擇是對的。因為劉詢很聰明——其聰明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劉弗陵。他剛登基才幾個月,也就是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春,便一下加封給我食邑一萬七千戶。我從政將近五十年,雖然政績卓著,但前後所享食邑總共才三千戶,而劉詢一上來就給我加到了兩萬戶,如此闊綽的出手,充分表明了他對我的感激和尊重。同是這年春天,我作出了一個姿態,表示要將朝政大權歸還給他,可他堅辭不受。此後政事無論大小,仍然要先經我處理,其後才上奏給他。可見,他在如何分享帝國權力的問題上,與我保持著高度默契。每當我覲見他時,他也總是表現得莊重而謙虛,對我執禮甚恭,與無知傲慢的昌邑王劉賀相去不啻霄壤,說明他在政治上相當穩重而成熟。

總之,以我的政治經驗判斷,我相信他未來會是一個有所作為的皇帝。

然而,如果著眼於我個人以及家族的政治利益,我的選擇無疑是錯誤的。一棲不兩雄。一個外表恭謹而內心強悍的皇帝與一個權勢熏天的政治家族,曆來是難以共存共榮的。自從廢黜昌邑王後,我霍光的權威便達到了頂點,上自天子、下至群臣,無不對我俯首帖耳、言聽計從。同時,以我為首的霍氏集團也成為一支空前強大的政治勢力。我兒子霍禹和我兄長霍去病的孫子霍山均為中郎將,霍山的弟弟霍雲是奉車都尉、侍中,他們手中掌握著一支戰鬥力極強的胡、越軍隊;另外,我的兩個女婿範明友、鄧廣漢分別擔任未央宮和長樂宮的衛尉,掌管著宮禁大權;還有,我的兄弟、兄弟的女婿們、我的外孫們甚至很多宗親族裔,都擔任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等職……總而言之,在其時的大漢帝國,沒有第二個家族可以比擬霍氏於萬一……

皇帝劉詢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沒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應該說,在那個時候,我對霍氏家族的未來已經產生了一絲隱憂。

可是我沒有辦法。霍氏集團後來的急速上升與擴張已經非我所能掌控。在宣帝初年的帝國政壇上,霍氏族人要進入權力中樞根本無須我的授意,所有朝臣一律為其大開綠燈,甚至主動安排。這就是官場的潛規則。既然人們都樂意這麽做,我當然隻能樂觀其成。我總不能裝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去阻止這一切,從而讓我的族人們怨恨、令所有大臣們難堪吧?

況且,在向我示好的人群當中,為首的就是他這個皇帝劉詢。除了增加我的食邑,他還先後賞賜給我黃金七千斤、錢六千萬、各色彩帛三萬匹、奴婢一百七十人、馬兩千匹、上等住宅一處。

你們說,我有理由拒絕這一切嗎?

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富貴和權力。我認為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盡量防止霍氏族人利用他們手中的職權徇私枉法。我相信隻要做到這一點,別人就沒有攻擊霍氏的口實。事實上在宣帝即位之初,我的家族成員中也的確沒有誰給我捅過什麽婁子。

然而,讓我斷然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春,一個霍家的人就給我捅了一個天大的婁子。

那個人就是我的妻子顯。她背著我幹下了一樁天底下最愚蠢的事。這樁蠢事為日後霍氏的毀滅種下了禍根。

她毒死了皇後許平君,目的是讓我的小女兒霍成君取代她。

當事情即將泄露,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被迫向我坦白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看著驚恐萬狀的顯,生平第一次幾乎亂了方寸……

事情要從皇帝劉詢立後講起。

我之所以說劉詢外表恭謹而內心強悍,也與他立後這件事有關。早在劉詢還在民間的時候,就娶了一個受過宮刑的獄吏許廣漢的女兒許平君為妻。劉詢即位後,許平君被立為婕妤。當朝廷公卿商議要冊立皇後時,一致認為最合適的人選就是我的小女兒霍成君。對此,我的妻子顯也是沾沾自喜、成竹在胸。可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年輕的皇帝劉詢忽然下了一道讓人莫名其妙的詔令,說要尋找他在民間時用過的一把舊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想立自己的糟糠之妻許平君為皇後。我很清楚劉詢的心思,可我沒有阻止。因為我覺得霍家的富貴和權勢並不需要靠我的小女兒來保障。朝臣們看我並不反對,於是就順從皇帝的意願立了許平君為後。這樣的結果讓顯大為惱怒。可我實在不明白她生的是哪門子氣。霍氏的顯赫已經讓我頗有臨深履薄之感了,她居然還嫌不夠?!

真是婦人之識。說白了,就兩個字——貪!鄙!

我原本以為顯隻是一時之怒,很快就會過去,可沒想到她一直在等待時機,處心積慮地要搞掉許皇後。不久後許平君懷孕,奉命看護她的女醫淳於衍曆來與我霍家過從甚密,碰巧她那擔任掖庭守衛的丈夫正覬覦安池監之位(安池是朝廷專控的產鹽區,總監之職是個肥缺),淳於衍就拜訪顯,替她丈夫求官。顯意識到這是天賜良機,馬上屏退左右,親熱地稱呼淳於衍的小名說:“少夫啊,你有求於我,我也正好有事相求於你啊,不知你能否答應。”

淳於衍受寵若驚,說:“夫人說哪裏話,您的吩咐,我哪有不從命的呢?”

顯說:“將軍向來很喜愛小女成君,一心希望她能夠至尊至貴,這事就要有勞少夫你了!”

淳於衍聞言更為惶恐:“夫人何出此言?”

顯湊近她,壓低了聲音說:“婦人生產是一件危險的事,免不了九死一生。如今皇後臨產,可趁此機會投毒,將她除掉,成君就能入宮當皇後了。承蒙你鼎力相助,如若事成,當與少夫你共享富貴!”

淳於衍大驚失色:“藥是由許多醫生共同配製的,況且還要由宮女先行嚐過,如何能有機會?”

顯笑了笑:“這就要看少夫你了,如今將軍統領天下,誰敢多言?萬一出現什麽緊急情況,我們也會盡力保護你,隻怕你沒這個意思罷了。”

淳於衍猶豫了很久,最後一咬牙,說:“願意盡力而為!”

數日後,許平君喝下一碗淳於衍侍奉的湯藥,片刻後突然說:“我頭痛欲裂,藥中是否有毒?!”淳於衍故作驚愕說:“沒有啊!”許平君憤懣不已。少頃,毒性發作,加上氣急攻心,許平君當即暴亡。淳於衍出來報功,顯欣喜若狂。可還沒等她重賞淳於衍,朝臣中就有人上書彈劾,指斥看護皇後的一幫醫官玩忽職守,未盡人臣之道,把他們全都關進了監獄。

眼看事情馬上就要敗露,顯才向我坦露了一切。

我又驚又怒,第一反應就是去向皇帝自首。

可是,我終究沒有邁出這一步。

我知道這件事的嚴重後果。

無論我霍光的權勢多大,也無論我對帝國的貢獻多高,陰謀毒死皇後的罪名都不是我所能承擔的。此事如果公之於眾,輕則是我晚節不保,一生功名毀於一旦;重則人亡政息,霍氏集團轉眼間分崩離析……

事已至此,我還能怎麽辦呢?

我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朝臣呈送給我的奏章上批示:釋放淳於衍。

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我的女兒霍成君送進了後宮。

第二年,也就是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三月,我的女兒終於成了皇後。

一切如顯所願。一個外孫女是太皇太後,而今一個女兒又成了皇後。她看見霍氏家族從此錦上添花,可她看不見天道忌盈。

她看不見兩年後的我的死亡,也看不見四年後接踵而至的那場劫難。

春天不是一個死亡的季節,可人們從我身上嗅到了彌留的氣息。

這是地節二年(公元前68年),是我從小小的平陽縣來到京師長安的第五十三個年頭,也是我執掌朝政的第二十個年頭。

皇帝劉詢親自駕臨大司馬府來看我。他剛才哭了。一看見我,他年輕的麵容立刻爬滿晶瑩的淚水。

劉詢看上去很傷心。是的,起碼看上去是這樣。你很難說清他的眼淚是出於真誠還是虛偽。可我寧願相信他是真誠的。

因為這世上從來沒有純粹的真誠和虛偽,因為人始終是複雜而矛盾的動物。所以,我們實在不應該苛求。即便是偽裝,可當一個人麵對你的死亡,仍然願意花費心思和感情去做傷心的偽裝,這足以表明你已經成功地把你的價值和重要性保持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尤其當這個人又是皇帝的時候,你就更應該替自己感到高興,從而不再有所奢望。

在生命的最後幾天裏,我向皇帝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分出我的三千食邑給我兄長霍去病的孫子霍山。皇帝立刻同意了我的請求,並且當天還把我兒子霍禹擢升為右將軍。

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我看見自己輝煌的一生仿佛驚鳥從眼前掠過。

飛快地掠過。

然後我在三月的長安獨自品嚐生命中最後的那份簡約之美。

還有什麽是我不曾放下的嗎?

是霍氏的未來,還是窗前那三兩枝桃花?

地節二年三月初八,我眼睛一閉,整座長安城的桃花就開了。

葬禮隆重而奢華。一切都仿照天子之製。皇帝劉詢和太皇太後親自吊唁。我的一生就這樣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就像你們所知道的那樣,在我死後,霍氏家族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

那是地節四年(公元前66年)秋天發生的事情。

對此,作為個體生命的霍光已經不複存在,當然一無所知。

個體生命的霍光終結於公元前68年。可是,作為曆史事件的霍光,作為你們記憶中的霍光,如果舍棄霍氏家族的最終結局不談,必將殘缺不全。換句話說,霍光生前的作為必須與他死後的命運放在一起觀照和考量,才能見出完整而豐富的意味。

為此,我願意和你們一起走進公元前66年那個血流漂杵的秋天……

後漢武時代由霍光命名,人們稱其為“霍光時代”。

而後霍光時代將由誰來命名?

年輕的漢宣帝劉詢在地節二年的春天之後籲出一口長氣,然後當仁不讓地說:我。

曆史後來果然把這個時代稱為“漢宣之治”。

從霍光時代到漢宣之治的轉型,對劉詢是一場巨大而危險的考驗。可後來的事實證明,劉詢的轉型動作完成得非常漂亮。如果說帝國是一頭笨拙老邁的大象,那麽劉詢就是一個技藝超群的馴獸師,他成功地讓這頭大象完成了華麗而優雅的轉身,繼而在此後的二十多年裏令人矚目地翩翩起舞。

我說過,劉詢很聰明。

他剪除霍氏集團的手法圓熟老到而又果斷利索,讓人很難相信他隻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親政不久就開始任用自己的親信,把一個叫魏相的禦史大夫提拔為給事中,然後和他一起策劃了一個逐步削弱霍氏的行動。

劉詢的第一個舉措,就是在地節三年(公元前67年)四月,把他和許皇後在民間生的兒子劉奭冊立為太子,從而徹底杜絕了我女兒霍成君將來的兒子被立為太子的可能性。此舉對於我的妻子顯不啻當頭一棒。聽到消息時顯氣得口吐鮮血,數日飲食不進,她恨恨地說:“皇上在民間生的兒子居然被立為太子,那皇後將來生的兒子不就隻能封王了嗎。”顯不甘心,就故技重施,唆使成君毒殺太子。成君便多次召賜太子飲食,可太子的保姆和乳母非常警覺,每次都先嚐試一過,成君始終沒有機會下手。

劉詢的第二個舉措,就是在地節三年六月,把魏相任命為丞相,大小政務皆與其商議定奪,逐步把朝政大權從霍氏手中收了回去。其時恰逢長安下了一場很大的冰雹,一個叫蕭望之的低級官吏趁機上書說,此乃大臣當政、一姓專權所致。此言正中劉詢下懷,他便任命蕭望之為謁者,讓他以“廣延賢良”的名義大舉征用民間的人才,實際上就是培植自己的幹部隊伍和政治勢力。

劉詢的第三個舉措,就是在地節三年十月,以架空、調任、免職等手段將霍氏集團的人全都排擠出權力中心並解除了京畿兵權。當時霍山是尚書令,掌管著宮禁機要,劉詢就下令臣民若要奏事,皆可以密封的方式直接呈奏給他,不必經由尚書令轉達。我的女婿範明友原任度遼將軍、未央宮衛尉,被劉詢收回了將軍印綬,調任了一個虛職——光祿勳。二女婿中郎將、羽林監任勝被調出京畿,任邊遠的安定太守。其後,我的姐夫給事中、光祿大夫張朔又被調任邊遠的蜀郡太守;孫女婿中郎將王漢被調任邊遠的武威太守;大女婿長樂宮衛尉鄭廣漢被調任少府;三女婿騎都尉、光祿大夫趙平被收回騎都尉印綬。其他凡是手中握有兵權的霍氏族人,一律被免職,改由皇帝的外戚許氏和史氏的子弟擔任。然後又任命張安世為衛將軍,凡未央、長樂兩宮衛尉以及城門、北軍的部隊都歸他管轄。

最後,劉詢竟又讓我的兒子霍禹承襲了我的職位,任命他為大司馬。

這是怎麽回事?對整個霍氏集團動完了大手術,皇帝最終對霍禹發了善心了?

不,我兒子當的這是大漢開國以來最窩囊的一個大司馬。

皇帝不但撤掉了大司馬屬下的官員和士兵,還收回了他的印綬。並且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劉詢居然給了霍禹一頂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冠,而收回了曆任大司馬所戴的那種武弁大冠。

皇帝這麽做,不僅是在打擊霍氏,更是對霍氏的公然侮辱和嘲弄。

至此,皇帝劉詢與霍氏家族的潛在矛盾完全公開化了。換句話說,二者已經走到了勢不兩立的邊緣。

接下來,就是看誰先動刀子了。

地節四年,所有霍氏族人的心頭全被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

每當顯、禹、山、雲幾個人坐在一起,除了長籲短歎,就是相對而泣。

霍山說:“如今丞相掌握政權,皇帝隻信任他,完全改變了大將軍時代的法令,還揭舉了大將軍的許多過失。而且,眼下有很多出身貧寒的儒生,客居長安,困頓窘迫,經常口出狂言,不避忌諱,想以此聳動視聽,博取功名。大將軍當年最鄙視這些人。如今陛下卻喜歡和這些儒生談論,無論何人都能擅自呈上奏章,議論時政,大多數是把矛頭指向我們霍家。曾有人上書指斥我們霍氏兄弟驕慢放縱,被我壓下來了。後來上書的人就越來越狡猾,全都上呈密封的奏書。皇帝每見有人上書,便命中書令盡數取走,根本不經過我,看來是越來越不信任我了。我聽民間紛傳,說什麽霍氏毒殺了許皇後,究竟有沒有這回事?”

四個人麵麵相覷。

一個魚死網破的想法不約而同地浮現在他們的腦海。

霍山的舅舅李竟有個好友叫張赦,看到霍氏族人終日惶惶不安,就向李竟獻計說:“現在是丞相和平恩侯(許廣漢)掌權,可以讓太夫人(顯)去同上官太後商議,先把魏相和許廣漢幹掉,最後能夠左右皇帝的,就隻剩下上官太後了。”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李竟和張赦的密語很快便被人告發。張赦被捕。皇帝把案子交給了廷尉審理,可隨即又下詔命廷尉停止抓人。霍山等人極為恐慌,卻又大惑不解。

關鍵時刻,皇帝為何忽然不追究了?

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礙於上官太後的麵子,皇帝可能想網開一麵。不過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皇帝絕不會善罷甘休,與其等著被族誅,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霍山等人有一點判斷是正確的,那就是皇帝不可能既往不咎。可有一點他們錯了。皇帝忽然不追究,絕不是礙於太後的麵子,而是他自信已經對霍氏撒下了天羅地網,因此故意要迫使他們采取進一步行動,好讓他們謀反的罪名坐實。要不然僅憑張赦一人的證詞,還不足以成為鏟除整個霍氏集團的理由。

事後來看,皇帝此舉純粹是在引蛇出洞。

而霍山等人剛好鑽進了皇帝設下的圈套。他們讓霍氏諸女各自回去通知她們的丈夫,準備隨時動手。而就在這一刻,有關部門逮捕了李竟,罪名當然是隨便捏造的。李竟被迫供出了霍氏的相關內情。如此一來,距離皇帝劉詢想得到的理由已經更進一步了。可劉詢仍然引而不發,隻下了一道詔書免除了霍山和霍雲宮禁宿衛的職務。此舉一來是防患於未然,二來是進一步迫使霍氏鋌而走險。胸有成竹的皇帝準備到時候再後發製人、從容收網。

事實證明,整場事變的主動權自始至終都掌握在劉詢手中。霍氏的意圖和每一步行動他都了如指掌。可見,無論是霍山、霍雲還是我的兒子霍禹,沒有一個人是皇帝劉詢的對手。

李竟被捕後,霍山等人匆忙製訂了一個政變計劃,想讓上官太後設宴,宣召魏相和許廣漢等人赴宴,再讓範明友和鄧廣漢以太後的名義將魏、許等一幫皇帝近臣誅殺,趁此廢掉宣帝,改立霍禹為帝。

計劃貌似很周全,可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就在皇帝劉詢的掌控之中。

未及行動,皇帝的禁衛軍便已傾巢而出……

地節四年七月,霍山、霍雲、範明友在家中自殺。我的妻子顯、我的兒子霍禹、女婿鄧廣漢,還有我的女兒們、霍禹的同輩兄弟全部被捕。霍禹被腰斬,其他人全被判死刑、棄市。在這場滅頂之災中,同時被株連定罪遭到誅殺的共有數千個家庭……唯一幸免的是我的小女兒霍成君。同年八月初一,她被廢除了皇後之位,移居上林苑的昭台宮。

霍光的曆史,至此才真正宣告終結。

即便整個霍氏家族的終局命運極為慘痛,即便霍氏集團最終是以大逆不道的謀反罪名被族誅,無數後世史家也毫不動搖地把我奉為人臣的楷模。

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人們並不否認我是國之棟梁。

可霍氏最終的下場也足以表明,我霍光無疑是皇帝劉詢眼中的一根芒刺。或遲或早,皇帝總要把它狠狠地連根拔掉。

實際上,劉詢視我為芒刺的想法並不是他坐穩了皇帝寶座之後才有的,而是從登基的那一刻起便始終伴隨著他。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八月的一天,我陪同剛剛即位的皇帝劉詢去參拜高廟。我們共乘一駕車輦。事後我聽人說,皇帝跟我在一起感覺有如“芒刺在背”。其後當車騎將軍張安世陪乘的時候,皇帝就絲毫沒有不安的感覺。直到霍氏被誅滅後,長安坊間的百姓紛紛說:“功高震主者不會被容留,霍氏的災難始於陪乘。”

霍氏的災難真的始於陪乘嗎?

不。自從後元二年(公元前87年)武帝劉徹任命我為大司馬大將軍的那一刻起,這一切便早已注定了。

這就是遊戲規則。如果你想成為棟梁,那你就別想避免芒刺的命運。我不知道這種規則已經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它將在何時終結。

我隻知道——

我絕不是第一根棟梁。

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根芒刺。

除非哪天人們厭倦了這種把戲,決定換一種規則來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