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霍光 是棟梁,還是芒刺?1

春天不是一個死亡的季節,可人們從我身上嗅到了彌留的氣息。

皇帝剛才哭了。一看見我,他年輕的麵容立刻爬滿晶瑩的淚水。

他看上去很傷心。

是的,起碼看上去是這樣。

雖然我知道自己還很清醒,可皇帝的哭聲還是再一次提醒了我——霍光已經是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

這是早春二月的長安。從我的臥榻望出去,可以看見窗外那一小塊湛藍的天空,還有一兩枝將放而未放的桃花。這些日子以來,它們是我眼中唯一的景物。可是我並不覺得乏味。因為這一生中,我真的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靜靜地守候一朵花開,或者耐心地守望某一隻飛鳥的掠過。僅僅為了這樣的驚鴻一瞥,我往往要等上好幾天。如果恰好碰上一兩片飄浮的白雲,那便是我的一個幸運日。因為它們的舒卷與變幻,總是會讓我充滿無窮的心悸和想象……

生命中這最後一小段歲月讓我忽然有了一種領悟。我發現人其實可以活得很簡約。當然,我這麽說或許會讓你們覺得矯情——一個跋扈一生的大權臣,到頭來居然侈談什麽簡約?

是的,也許你們是對的。人吃了葡萄就不能再說葡萄酸。可我也沒有辦法。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在某些階段你要竭盡全力去爭取比任何人都多的葡萄,然後細細品嚐它們的甜味;可在另外的階段,你就要學會找到比葡萄更甜的東西,或者說不比葡萄酸的東西。當然,我這麽說並不是在否定葡萄,就像我並不是在否定我一直以來的輝煌一樣。

我想說的是,對於一個人來說,活得簡約和活得輝煌同等重要。換句話說,你要學會在特定的時候享受特定的東西。如果你不這麽做,而是無論何時都執意追求其中的一種,或者偏偏要在輝煌的時候渴望簡約、在簡約的時候渴望輝煌,那你永遠不會活得幸福。倘若如此,我不但要說你可憐,而且要說你愚蠢。

好了。我不再嘮叨了。也許你們更關心的是我的輝煌——或者說我是如何獲取並保有了一生的輝煌。這才是你們想聽的。

也許,簡約隻適合獨自品嚐,輝煌才值得拿來分享。

是吧?

跟你們大多數人一樣,我的起點並不高。我誕生在河東郡平陽縣(今山西臨汾西南)一個很平凡的家庭。我父親叫霍中孺,年輕時曾當過幾年小小的平陽縣吏。可他既無從政的野心,也缺乏從政的能力,所以早早致仕回到鄉裏,守著百十畝薄田當起了太平紳士。

如果沒有那一次偶然,那麽我的一生很有可能與父親一樣,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鄉紳,在方圓不過百裏的小地方娶妻生子、耕讀傳家,最後衰老並死亡。倘若如此,那麽在曆史的黃鍾大呂中,我霍光可能連一個小小的雜音都算不上,更遑論要在前後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裏成為整個帝國曆史的主旋!

我說的這個偶然,發生在父親的青春時期。更準確地說,是他在血氣方剛的青年時代裏遭遇一場**的結果。

日後我經常在想,當我父親以縣吏的身份到平陽侯府上去短期當差時,他和那個叫衛少兒的侍女,究竟是在怎樣一種耐人尋味的機緣中走到一起的?是命中注定的一見鍾情一下子就把他們的眼神係在了一起,還是在日常庶務的交接中由偶爾的肌膚觸碰最終發展到了肌膚相親?

時隔多年之後去揣想我父親那場青春**的開端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對我一生產生重大影響的是那場**的結果——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衛少兒懷孕了。

可我父親對此一無所知。他隨後就因公差結束而離開了平陽侯府,此後又辭職返鄉、娶了我母親、生下了我,從此與衛少兒音訊阻隔,徹底中斷了一切聯係。對可憐的女人衛少兒來說,這注定隻能是一場有始無終的露水姻緣。因為當她察覺到自己已經懷孕時,我父親已經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而對我父親來說,這充其量也隻是他記憶中曇花一現的美麗初戀。要到整整二十年後,當那個英姿颯爽、威名赫赫的青年將軍突然站在他麵前時,他才會在一瞬間發覺——原來多年前那場恍如春夢的短暫愛情居然誕生了一個令他如此悲欣交加的結果!

命運是詭異的。很多時候更是強大的。它傲慢地替我們劃定生命的軌跡,讓我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而沒有辦法去思考我們怎麽做才是對的、怎麽做又是錯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陽光燦爛的五月的早晨。平陽侯府上的幾名官吏駕著一輛裝飾豪華的車輿忽然駛進我們的村子,最後緩緩停在我家門口。村裏的鄉親們紛紛駐足圍觀,臉上都是驚羨的表情。幾名使者畢恭畢敬地邀請我父親前往平陽侯府,說有一位朝廷來的將軍路過此地,特意點名要見他。我父親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麽親友在朝為官。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問使者,那位將軍是誰?

使者們相視一笑,神秘地說:先生去了便知。

那一年我才十幾歲。我站在父親身邊,心裏忽然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我扯扯父親的袖子,慫恿他去,並表示要陪他一起去。父親硬著頭皮答應了。我們就這樣登上那駕豪華車輦,懵懵懂懂地進了平陽侯府。使者領著我們來到了正堂。一進庭院,我一眼就看見了那位翹首立於堂前階上的氣宇軒昂的青年將軍。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即將改變我一生的人。

乍一看見我父親,將軍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日後我才明白,那是一種困惑多年而一朝豁然的百感交集的眼神。那種眼神一閃即逝。隨後他便大踏步朝我們走來,臉上帶著一種熟人般的笑容。我父親恭恭敬敬迎上前去。還沒等他彎腰作揖,將軍已經撲通一聲跪倒在父親麵前。我聽見他朗聲說:“父親大人在上,請受去病一拜!去病早先並不自知乃大人骨肉,未嚐親炙,尚祈父親大人原宥!”

那一刻,父親徹底怔住了。

去病?霍去病?!一個多麽如雷貫耳的名字啊!

這幾年來,在大漢帝國的任何一個角落,沒有人不知道這個異常響亮的名字,沒有人不知道這個縱橫馳騁於大漠西域、令匈奴聞風喪膽的大漢朝驃騎將軍——帝國最年輕的軍事天才霍去病!

可父親做夢也想不到,這位蜚聲四海的英雄此刻居然跪倒在他麵前,並且聲稱是他的兒子——二十年來從未謀麵甚至從未聽說過的兒子。父親的身形略微搖晃了一下,然後他雙膝一軟,也跪在了這個將軍——不,是他的長子的麵前。

日後我知道,父親之所以會有這尷尬的一跪,是因為他在短短的一瞬間,實在無法承受那整整二十年的重量。

父親一邊叩首一邊顫聲說:“老臣能把命運寄托給將軍,此乃天力……此乃天力也!”

那一刻,我看著這個仿佛從天而降的兄長,又看了看父親,驚詫得說不出一句話。如果不是平陽侯不失時機地上來解圍,我真擔心這對尷尬的父子會一直這樣互跪下去。

那天的父子重逢不但讓我父親從此多出了一個異常優秀且聲名顯赫的長子,而且給我們整個家庭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兄長贈給了我們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金錢。父親隨後便用它購置了大量的土地、房宅和奴婢。仿佛就在一夜之間,我們霍家在平陽地界上就成了屈指可數的豪門大戶。即便是最有想象力的人,或許也不得不在這種不可思議的天賜洪福麵前目瞪口呆,或者慨然良久。

我的異母兄長霍去病就這麽突如其來地走進了我的生命。

那天臨別前他摸了摸我的頭,問,叫什麽名字?

光,字子孟。我說。

我的兄長笑了笑,忽然說:想不想跟我去長安?

我睜大了眼睛,拚命地點頭。

我的兄長又拍了下我的腦袋,然後轉身躍上那匹通體純白的高大戰馬,回頭衝我眨了眨眼。我聽見他一邊拍馬絕塵而去一邊遠遠地扔過來一句話——

等我回來,光。

這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的夏天。這是一個注定要在我記憶中閃閃發亮的早晨。

我那年僅十九歲的兄長霍去病頑皮地衝我眨眼,告訴我讓我等他,說要帶我去長安。從小到大,我沒有走出平陽縣半步——我沒有看過比平陽城更高的城牆,也沒看過比平陽侯府更漂亮的房子,所以,我真的想象不出傳說中的帝都長安是什麽樣子!從那個早晨之後,我開始了無比焦灼的等待——等待我那率領大漢鐵騎出征匈奴的兄長早日凱旋。

日後我才知道,那是他那一年的第二次出征。第一次是在春天,他剛被任命為驃騎將軍,就率一萬名騎兵從隴西(今甘肅臨洮南)出發,在六天裏轉戰五個匈奴王國,越過焉支山一千多裏,斬殺了折蘭王、盧侯王;活捉了渾邪王的兒子和相國、都尉;共擊殺俘獲了約九千個匈奴人;還得到了休屠王祭天的金人像。班師回朝後,天子下詔加封其食邑二千二百戶,與前共計四千七百戶。就在這一年夏天,亦即他第二次出征之前,我的兄長再也抑製不住探訪生父的渴望,於是特意來到平陽縣拜見了我父親。也許是終於到來的骨肉團圓一下子撫平了他多年來的感情創傷,也許是這種失而複得的寶貴親情賦予了他莫大的勇氣和力量,總之,元狩二年夏天的這次出征,我那天縱英才的兄長又打了一場近乎完美也近乎奇跡的勝仗——把他輝煌的軍事生涯再度推向了令世人矚目的巔峰。

多少年後,人們仍然津津樂道於這場出奇製勝的經典戰役。那一年,驃騎將軍霍去病與合騎侯公孫敖率領數萬騎兵從北地出發,呈掎角之勢分道進擊匈奴。然而,無能的公孫敖深入沙漠後很快迷失了方向,兩軍頓時失去聯絡。霍去病毫不猶豫地命令部下——繼續向縱深推進。孤軍深入,既無糧草亦無援兵,此乃兵家之大忌。可霍去病就是這麽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率領部隊晝夜奔馳,深入匈奴境內兩千多裏,迅速越過居延山和小月氏,直抵祁連山下,與匈奴主力展開了會戰。麵對從天而降的漢朝軍隊,毫無準備的匈奴隻能倉促應戰。而對於漢軍來說,深入敵後就意味著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果不拚死殺敵,等待他們的隻能是全軍覆沒。所以,當漢軍以這種決然赴死的姿態投入戰鬥後,匈奴雖然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但最終還是遭到了慘重的失敗。這一仗,霍去病俘獲了匈奴的酋塗王,以及相國、將軍、當戶、都尉共六十三人,還有五個匈奴小王和五十九個王子、士兵二千五百人,殲滅匈奴三萬餘人;而漢軍的傷亡隻有十分之三,可以說是大獲全勝。

臨近秋天的某個黃昏,我依舊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向著西方的地平線翹首而望。

終於,遠方有一隊飛騎赫然映入我的眼簾。

為首的那匹白色的駿馬上有一襲猩紅的大氅在夕陽中獵獵飄動。我看見他的身後燃燒著滿天彤雲——終將在我一生的記憶中灼灼燃燒的彤雲。

我知道,為首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兄長。

我知道,明天我就要走向長安。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生命是從長安開始的。因為在平陽老家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實在沒有在我記憶中留下太多印象。我這麽說是不是有點忘本?也許是吧。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和父親最大的差別。他可以當一介布衣終老於鄉間,而我呢?一旦步入仕途,便一天也離不開權力。這一點在我來到長安不久就已經很清楚了。我兄長推薦我擔任了朝廷的郎官,雖然官秩不高,但足以讓我領略到權力的美妙。尤其是當長安城那些高官顯宦一聽說我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弟弟,便馬上對我刮目相看的時候,我更是深深地體會到功業和權力對於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麽。所以,雖然我初到長安的那年才十幾歲,正是一個男孩最瘋的年齡,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非同往日。我一遍遍地告誡自己,我不再是平陽縣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村野頑童了,我如今是堂堂大漢朝的朝廷命官!所以,我在郎官的職位上充分表現出了遠遠超越我年齡的成熟和穩重,並且幹得兢兢業業、一絲不苟。

這一切當然都被朝上的那幫老臣看在了眼裏,也被皇帝劉徹(漢武帝)看在了眼裏,因此沒過多久,我就被擢升為諸曹侍中。

我本以為通過自己的勤勉和努力,再加上兄長霍去病如日中天的聲勢和威望,我們霍家很快就會形成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實際上這種情形已經出現——皇帝劉徹對我兄長的器重完全不亞於大將軍衛青,他命二人同任大司馬,官階與俸祿完全相等,隱然已有尊霍抑衛之意;而衛青手下的很多門人故交,也已或明或暗地投到了我兄長的麾下。然而,讓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就在我來到長安的第五年亦即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的九月,我的兄長霍去病突然死了。

那一年,他還未滿二十四歲。

事前沒有任何預兆。朝廷對他的猝死也並未作出任何公開的解釋。這一驚天的噩耗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令人難以置信、又如此讓人疑竇叢生。我在極度的震驚、悲傷與茫然中參加了他的葬禮……

那是一場異常隆重而肅穆的秋天的葬禮。傷感不已的皇帝劉徹調派了邊境五郡的數萬名鐵甲軍,列陣於從長安到茂陵長達百裏的道路兩旁。那天的渭北原,天地一片肅殺,沿途布滿了淒惶而蒼涼的景致。我步履沉重地跟在盛大的皇帝車輦的後麵,淚水一次又一次迷蒙了我的雙眼。那年秋天的大風,呼嘯著吹過我的一生,至今依然在我的耳旁嗚咽。

葬禮的車隊緩緩行進到茂陵,我看見皇帝劉徹特意把我兄長的陵墓修築得跟祁連山一樣。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四十九年後的我也將在此——在兄長的身畔,與皇帝劉徹、大將軍衛青等帝國的靈魂人物一起——同在這片土地上長眠。

事後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我兄長的真正死因。我不相信他是暴病而亡,不相信人們所談論的什麽天妒英才之類的說法。我更情願相信——他是死於一場陰謀,死於一場我根本無法洞知其內幕的險惡的政治鬥爭。當然,以我當時位卑人輕的處境和遠未成熟的政治經驗,我不可能知道這場陰謀的幕後主使是誰。但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我相信當時朝中勢力最強的衛氏集團必定與我兄長之死有關。我所說的衛氏集團,是一個以皇後衛子夫、衛太子劉據和大將軍衛青為首的龐大的政治勢力。我兄長霍去病在短短幾年間的強勢崛起,必然直接威脅到這個集團的利益,他們對此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以我對皇後、太子和大將軍為人的了解,我又不太敢相信他們會對我兄長下毒手,況且我兄長又是皇後和大將軍的外甥、太子的表兄弟。再有,他是大將軍衛青一手提拔起來的,直到他死前,他仍然可以算是衛氏集團中的一員,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和衛氏集團仍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既然如此,那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誰?

我不得不承認,時至今日,這對我來說仍然是一個未解之謎。

我很慚愧。在我最迫切希望了解真相的時候,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膽識去追查這一切;而當我獨攬帝國大權、任何人都不敢對我說聲“不”字的時候,這一切早已事過境遷,絕大多數當事人已經不在人世,而我追究真相的那份意願也早已淡漠。

可不管怎麽說,元狩六年的那個秋天,仍然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惶惑的時期之一。我意識到,無論真相是什麽,我都必須接受“霍去病已死”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無論霍去病生前如何光芒萬丈,他都已經是一顆隕落的政治彗星。我對自己說,在未來的歲月裏,我或許會一次次因他的英年早逝而扼腕神傷,也會一遍遍追思緬懷他的英雄業績,然而,我更需要做的,是用自己的雙手去開辟自己的政治前程,是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去打造屬於我霍光的人生傳奇。

若幹年後,當我回首元狩六年,我不無驚訝地發現,恰恰是英雄霍去病籠罩在他弟弟身上的光環消失的那一刻,另一個英雄霍光就誕生了。

其實這並不奇怪。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憑借,他就會獲得自我。

倘若你今天無所依賴、赤手空拳,請你別埋怨上蒼。你要知道,那是命運要給你機會成長。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自認為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正是你脫穎而出的起點。

我的兄長霍去病死後,我表現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謙恭而謹慎。我發現皇帝劉徹注視我的目光中,有一種無言的信任在逐日加深。不久後,皇帝再次擢升我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顧名思義,就是在皇帝出巡的時候以奉車身份隨駕,在宮內的時候就侍奉左右。官階雖然不是很高,但是眾所周知,日夜跟隨在天子身邊的人,往往比朝堂上的三公九卿更能對帝國政事產生微妙的影響,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為洞悉皇帝的內心世界——換句話說,在這個職位上的人,往往要比皇帝本人更了解他自己。

當然,這是一把雙刃劍。知曉太多天子秘密的人,就是一個渾身捆滿了柴薪的人,隻要皇帝向你噴出一粒火星,你馬上會烈焰焚身、死無葬所。我在這個職位上整整幹了三十年,見過太多這種不善於和秘密打交道的人。而我之所以能幹這麽久,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皇帝認為我可靠。

別小看了這兩個字,那上麵濃縮著我個人的無數經驗和別人身上的無數教訓,是我三十年政治智慧的結晶。所謂“可靠”,絕不僅僅是什麽正直忠誠,更不是什麽老實厚道,也遠非守口如瓶那麽簡單。而是你要成為天子秘密的封存儲藏器、自動揀擇器和適量輸出器。換句話說,你要善於把各種秘密分門別類,知道哪些必須永遠儲藏,哪些必須過目即忘,哪些必須適當公開——以及在什麽時間上、對什麽人、通過什麽渠道、在多大程度上公開——而這一切,你都必須和皇帝隨時保持默契。總之,這是一門高深的學問。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倘若你希望成為天子最信任的人,從而獲得連丞相都可能沒有的無形影響力,那麽你就要甘之如飴地成為皇帝的外腦、手足,有時候則是沙包、擋箭牌、暗器。你要學會幾十年如一日地讓渡你自己,直到最終有那麽一天,天道好還,一陽來複——你重新做回自己,而且是更強大的自己!

後元元年(公元前88年)的冬天,也就是我被牢牢鎖定在“奉車都尉”這個位子上整整二十九年之後,六十八歲的皇帝劉徹終於向我透露了一個信息,預示著我霍光即將功德圓滿、否極泰來。

皇帝賜給了我一幅畫,那上麵畫著神情肅然的周公抱著年幼的成王,正在接受諸侯的朝見。沒有任何語言,隻有這一幅意味深長的畫。

此時此刻,你能否猜到老皇帝心中那個最大的秘密?

六十八歲的皇帝劉徹準備冊立年僅六歲的幼子劉弗陵為太子,同時讓“可靠”的霍光輔政,這就是此刻的大漢帝國最大的秘密。

當然,這是一個時效性很強的秘密,很快,它就會向整個帝國公開。

後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皇帝劉徹病危。我跪在龍榻前,眼淚無聲地爬了一臉。依次跪在我身後的人是: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太仆上官桀;搜粟都尉桑弘羊。

在沉重的死亡氣息的籠罩下,天子的寢室靜得像一塊鐵。包括皇帝劉徹在內的每個人都在等待一個人打破沉默。

當然,這個人就是我,也隻能是我。

“皇上,如有不測,誰可繼立?”我的聲音很小,小到剛好讓這屋裏的四個人能夠聽見。

皇帝開口了。他的聲音微弱,可語氣中的威嚴仍然不減往日。他說:“你還沒理解我以前給你那幅畫的意思嗎?要立少子,你要像周公那樣輔佐他。”

當我確信身後的三個人都已經充分領會這份政治遺囑的含義之後,我向皇帝叩首說:“臣不如金日磾。”乍聞此言,身後的金日磾立刻搶著說:“臣乃外國人,不如霍光!況且如此一來,會讓匈奴輕視漢朝!”

即便沒有回頭,我也猜得出金日磾臉上那種大為惶恐的表情。三十多年來,這是他向世人展示得最多的表情。其實這也難怪。從身為太子到淪為奴隸,再到天子近臣,此刻又成為顧命大臣——如此跌宕的一生的確很容易讓一個人的神經變得脆弱而敏感。我經常在想,如果說金日磾的一生是一部富有傳奇色彩的書簡,那麽“惶恐”或許最適合做他的封麵。

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元狩年間,我兄長霍去病數度大破匈奴。單於遷怒於作戰不利的昆邪王和休屠王,準備將他們誅殺。二人恐懼,遂密謀歸降漢朝。但休屠王隨後又反悔,被昆邪王所殺,家人和部屬遭其脅迫一同歸降漢朝。昆邪王被封侯。可金日磾和他的家人卻因當初父親的一念之差而沒入官府為奴,被送到黃門養馬,那一年他十四歲。多年以後,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皇帝劉徹檢閱各部所養馬匹,看到金日磾牽馬走過的時候,不但覺得他相貌端嚴,而且所養馬匹膘肥體壯,遂任命他為養馬總管。從那一刻起,金日磾的戒慎恐懼之情便長年縈繞在他心中,並且定格在他臉上。變幻無常的命運造成了他那迥異於常人的謙卑和內斂。也許正是這一點,讓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一個“可靠”的人,所以他很快就跟我一樣,成了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日夜隨侍在天子左右。

此刻,在皇帝的病榻前,按照我們所跪的班次,他儼然已是顧命大臣中的第二號人物。對於一個像他這樣一輩子臨深履薄的人而言,這樣的地位無疑會加重他的精神負荷。所以當我向他發出上述的試探時,他所受到的驚嚇是完全可以想見的。雖然我故意刺激他脆弱的神經顯得有點殘忍,但我必須這麽做。因為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帝國的命運無疑將決定在我們四個顧命大臣手上。換句話說,我們四個人必將圍繞最高權杖進行激烈的角逐和較量,由此演繹後漢武時代的政治風雲。所以,我必須讓其他三個人時刻牢記——先帝所賦予我霍光的這個“顧命一”的地位,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

在後來的歲月裏,我將一次又一次用血的事實,向他們幾個人,同時也向所有帝國臣民提醒並證明這一點。

而像金日磾這個“顧命二”,其實是最容易擺平的。他要麽自動成為我的同盟,要麽立刻出局。所以,我真正的潛在對手其實就是“顧命三”和“顧命四”——上官桀和桑弘羊。

後元二年二月十二,彌留中的皇帝劉徹頒下詔書,立年僅七歲的劉弗陵為太子。

十三日,皇帝任命我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上官桀為左將軍,桑弘羊為禦史大夫。四人同時在皇帝病榻前拜受遺命、輔佐少主。

十四日,劉徹駕崩。十五日,劉弗陵即皇帝位。是為漢昭帝。

在劉弗陵的登基大典上,我躊躇滿誌地站在少帝身邊,一同接受群臣的拜賀。那一刻的情景與“周公輔政圖”如出一轍。

我笑了。我看見一個嶄新的時代正在來臨。這個時代的名字,叫作霍光。

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也就是少帝劉弗陵即位的第二年,車騎將軍金日磾在深秋的某個日子悄然閉上了眼睛,走完了他臨深履薄的一生。一個剛剛坐上帝國第二把交椅的人居然走得如此匆忙,多少有些出乎人們的意料。可我知道,他自己肯定很滿意這樣的結局。因為我相信,像他這麽一個淡泊自守的人,權勢和地位非但不會增加他的幸福感,反而會給他帶來不安。所以,早一天離開政治鬥爭的旋渦,對他其實是一種解脫。更何況,對於高層的政治人物來說,能夠在位尊爵顯的時候平靜地死去,讓子孫能夠安然地承襲爵位和富貴,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小的成就。尤其是當我看到幾年後,有那麽多帝國政壇的顯赫人物在一場突然爆發的流血政變中死於非命、而且遭到族誅時,我就更要替金日磾感到慶幸。

相對於上官桀、桑弘羊、燕王劉旦、蓋長公主等人日後的下場,金日磾的善終,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幸運。

當然,上官桀等人如果都能像金日磾那樣安分守己,就絕不至於死得那麽難看。隻可惜他們對於權力的欲望太過強烈,而奪取權力的手段又太過拙劣,從而決定了他們的悲劇。他們天真地以為:隻要締結成一個統一戰線,就可以明目張膽地挑戰我霍光的權威。真是太可笑了!我霍光自從當上大司馬大將軍的那一刻起,就已做好了以一人敵千萬人的準備。這就是我的膽識!而且我知道自己完全具備與此膽識相匹配的實力!

長安不是一天建成的。我霍光的地位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有人以為我在先帝身邊的三十年都隻是在伺候天子的飲食起居,那他就錯了!那三十年我在幹什麽?我是在虎口上覓食,在刀尖上舔蜜;是在高空中走索,在懸崖邊舞蹈……那是澆鑄心誌的一場無盡煉獄,更是淬勵靈魂的一場浴火涅槃……如果有人膽敢把我當成是先帝的一個高級用人、一個唯唯諾諾的老奴,那他不但是在低估我的能力,更是在侮辱我的智慧!

所以,如果有這樣的人,他就注定要為此付出代價。

血的代價。

事實上,在整個漢武帝時代,上官桀一直與我保持著還算友善的關係。而且我們還是兒女親家——我的女兒嫁給了他的兒子上官安。

裙帶關係曆來是中國官場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彼此的利益追求趨同的情況下,這種關係就是把人們聯結在一起以獲取和分享更多利益的一條有效紐帶。然而,一旦時移勢易,彼此的利益追求產生衝突,這種關係便隨時會被斬斷和拋棄——在個人的政治利益麵前,父子尚且反目,兄弟猶然操戈,更何況區區的兒女親家?!

金日磾死後,左將軍上官桀就從“顧命三”變成了“顧命二”。每當我出宮休假的時候,上官桀自然就要代替我主持政務。也許是偶爾行使最高職權讓他上了癮,可短暫的代理期又讓他遠遠過不足癮,所以他很快產生了染指最高權力的企圖。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希望通過我的推薦,把我們共同的孫女、也就是上官安的女兒納入後宮,再促使昭帝立她為皇後。

我在心裏發出了一串冷笑。這是一個貌似對雙方都有利的請求,可實際上對我沒有半點好處。小皇帝劉弗陵本來就對我言聽計從,我把外孫女嫁給他又能給我帶來什麽?這不是畫蛇添足嗎?可上官桀就不同了,一旦孫女入宮當了皇後,他的兒子上官安就成了國丈,他們父子就能堂而皇之地對皇帝施加影響,從而獲得他們想要的一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從我手中奪取帝國的最高權力。

我怎麽可能讓他們得逞?!

我笑著對上官桀說,咱們的孫女還小,才五歲,這事等將來再說吧。

上官桀知道我看穿了他的心思,沒說什麽,隻衝我幹笑了幾聲。

我是後來才回味出他笑聲中透露出的那一份挑釁意味的。我的一口回絕非但沒有打消他的念頭,反而迫使他下定了與我一較短長的決心。從後來發生的一係列事情來看,我顯然低估了上官桀的野心,也低估了他的活動能力。他們父子處心積慮地繞了一個大圈,終於從上官安的一個朋友那裏找到了突破口。

那個朋友叫丁外人,表麵上的身份是蓋長公主兒子的一個門客,實際上是蓋長公主的男寵。而蓋長公主是昭帝的長姐。所以,搞定丁外人,就有可能最終搞定小皇帝。上官安對丁外人進行了遊說,不外乎就是一大堆許諾富貴之詞。丁外人本來就是一個聲色名利之徒,一想到這是一筆無本萬利的大買賣,當下欣表讚同。隨後他便說服了蓋長公主,公主很快又入宮說服了小皇帝。始元三年(公元前84年)冬,一紙詔書頒下,上官安年僅五歲的女兒被征召入宮,當了婕妤。上官安隨即被任命為騎都尉。

此後的事情一發而不可收拾。第二年春,上官氏被立為皇後。當年,上官安被擢升為車騎將軍。第三年夏,上官安又被封為桑樂侯。

迅速到來的巨大榮寵讓上官安一下子暴露出小人得誌的嘴臉。每當他入宮接受皇帝的賜宴,回來後就會對門客說:“我和我的女婿一起宴飲,喝得很高興!”而且還吩咐下人把家裏的衣物都給燒了,意思是皇帝很快就會賞賜給他禦用的綾羅綢緞;每當醉酒之後就在府中裸行,而且據說還和他父親的姬妾們**……總之,種種淺薄和荒唐的言行,讓我聽了就惡心。我忍不住對我的夫人顯說:“真後悔當年居然把女兒嫁給了這麽一個狂妄、淺陋又浪**之輩!”

沒想到顯立刻白了我一眼,說:“人家上官桀當初是太仆,咱還高攀了呢!有啥好後悔的?”

我一時語塞。想想也是,我在奉車都尉的位子上一待就是三十年,而上官桀很早就是太仆、九卿之一,官位遠在我之上。想當年因為這樁政治婚姻的締結成功,我還私下慶幸了好一陣子……也許,上官桀如今一意想取代我,除了因為他那膨脹的權力欲,還有一個隱蔽的原因,那就是想重新獲得曾經在我麵前所具有的那種優越感。

不可能了。我在心裏對上官桀說,無論你們父子如何折騰,我霍光屈居人下的日子都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上官桀父子為了報答蓋長公主,也為了兌現對丁外人的承諾,向我提出要給他封侯。我當然嚴詞拒絕了。他們無奈,隻好退了一步,說那就讓他當個光祿大夫,我還是不同意。如此一來,對丁外人的許諾就成了徹頭徹尾的空談,上官桀父子頓感顏麵掃地。惱羞成怒之下,他們開始尋求更多反對我的勢力,準備締結一個反霍同盟,一舉將我扳倒。

他們當然不會孤單。

這幾年來,朝野上下把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人絕對不在少數。首先,禦史大夫桑弘羊就是一個。這個“顧命四”依仗著為朝廷創設了鹽、鐵和酒業專賣的製度,開辟了國家的財源,增加了財政收入,就居功自傲,動不動就替其子弟伸手要官。誠然,為國家做出貢獻的大臣的確應該獲得相應的回報,可前提必須是有功不居,低調做人。不管心裏怎麽想,起碼表麵上要裝裝樣子。可桑弘羊整天牛皮哄哄、鼻孔朝天,把誰也不放在眼裏,好像朝廷虧欠了他似的。我故意要壓一壓他的囂張氣焰,於是多次駁回他的要求。桑弘羊為此對我恨之入骨。

還有一個人對我素懷不滿,他就是先帝的第三子燕王劉旦。應該說,在先帝的六個兒子中,劉旦的辯才、學識、交遊能力最為突出,而他想當皇帝的願望也最為強烈。自從衛太子劉據受到江充巫蠱案的牽連,在一場未遂政變中畏罪自殺之後,劉旦入繼大統的野心就被喚醒了。未久,先帝次子齊懷王劉閎又一病而亡,劉旦自以為依照排行太子之位非他莫屬,於是迫不及待地上書劉徹,要求回京值宿宮禁,實際上就是急著要當太子。劉徹一貫討厭受到任何形式的脅迫,一看到奏書,當即勃然大怒,把遞送奏書的使者扔進了監獄。劉旦的急於求成和自作聰明導致劉徹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反感,從此日漸疏遠他,最終把儲君之位給了幼子劉弗陵。這樣的結果讓劉旦大為困惑,同時也憤恨不已。等到先帝崩逝、昭帝繼位後,劉旦立即產生了篡位的企圖。我意識到這一點,便授意昭帝下詔賜給他三千萬錢,加封食邑一萬三千戶。我很清楚劉旦的野心,也知道單純的金錢根本滿足不了他,但我還是給了他這筆豐厚的賞賜。一來表明朝廷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二來也是在暗示他——除了財富上的封賞,你劉旦別指望從我和昭帝手裏拿走任何東西!

後來的事情並未超出我的預料。劉旦接到詔書的當天就口出狂言,說:“我當為帝,何須賞賜!”隨後便與宗室諸王劉長、劉澤等人日夜密謀,準備發動兵變篡奪皇位。然而,他那急功近利和有勇無謀的弱點再次暴露無遺。事發前,他不但四處揚言昭帝非武帝子,乃一幫大臣(意指我霍光)非法擁立,天下宜共伐之雲雲,而且公然大造兵器、演練軍隊,還一連誅殺了十五個勸諫的謀臣。如此猖狂的言論和舉動自然瞞不過地方官和我的眼睛。於是我派遣了幾個朝臣,會同地方刺史,輕而易舉地把這場兵變消滅在了萌芽狀態。我下令誅殺了劉澤等人,卻有意放了他劉旦一馬,既未殺他,也沒有廢除他的封國和爵位。我之所以這麽做,一是先帝屍骨未寒,我不願誅殺他的骨肉;二是我在輔政之初,有必要樹立一種寬仁的政風,同時在天下人麵前塑造我的道德形象;三是因為我有足夠的信心掌控他,不怕他卷土重來。

所以,當他後來義無反顧地同上官桀父子、桑弘羊、蓋長公主等人組成同盟,把矛頭再度指向我和昭帝時,說實話,我不但不擔心,反而有一絲竊喜。

因為我可以借此機會把所有政敵一網打盡。

這是他們自作孽、不可活。

怨不得我。

元鳳元年(公元前80年),反霍集團向我發動了第一波攻擊。

事後來看,他們並沒有一開始就孤注一擲,而是想采用常規的也是成本最小的政治手段解決我。上官桀以燕王劉旦的名義擬了一份彈劾我的奏書,趁我出宮休假時呈給了昭帝。奏書從三個方麵對我進行了攻擊:一、霍光集結禁衛軍進行了大規模操練,而且他出城檢閱時,凡出行儀式、交通管製、膳食預備等皆采天子之製;身為臣子,此舉分明是僭越。二、蘇武出使匈奴,前後二十年,忠肝義膽、寧死不降,歸國後卻隻當了個小小的典屬國,而霍光的長史楊敞無功於國,卻成了位高權重的搜粟都尉。此舉說明霍光任人唯親。三、擅自增調自己幕府中的校尉。

上官桀得出的結論是:種種跡象表明,霍光專權自恣、圖謀不軌。最後他以劉旦的身份說:“臣旦願意將王爵的符節印璽歸還朝廷,入宮宿衛,以察奸變!”

上官桀的如意算盤是這麽打的:趁我不在宮中時呈上奏書,然後利用他手中的代理職權將此奏章下發給有關官員進行審理,再由桑弘羊聯合一幫大臣迅速將我拘捕、解除一切職務,讓我乖乖就範。

可上官桀想得太簡單了。先別說我霍光會如何反擊,僅僅昭帝這一關他們就過不了。奏書呈上後如同泥牛入海,小皇帝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休假的這幾天,宮中的耳目早已將這一切跟我做了通報。我知道昭帝與我心有靈犀,於是決定演一出戲給他們看。

上官桀說:“因為燕王告發了他的罪狀,所以畏罪不敢上殿。”

昭帝聞言,立刻宣詔:召大將軍!

我匆忙上殿,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脫下官帽,叩首向皇上謝罪。那一刻,我注意到上官桀和桑弘羊等人的嘴角都無一例外地掛著一抹得意的笑容。

我在心裏笑得比他們更加燦爛。

昭帝馬上發話了:“將軍,把官帽戴上,朕知道這奏書有詐,將軍無罪。”

上官桀和桑弘羊麵麵相覷。我忍住笑,說:“陛下憑什麽知道我沒罪?”

昭帝說:“你到廣明檢閱禁衛軍,也就這幾天的事;從你選拔校尉那天算起,到現在也不超過十天,遠在封國的燕王何以知之?況且,如果將軍真的要圖謀不軌,也不缺那幾個小小的校尉!”

這一回,在場的所有大臣和皇帝的左右侍從全都麵露驚訝之色。沒人料到年僅十四歲的小皇帝居然如此精明。上官桀和桑弘羊的臉上立刻寫滿尷尬、懊悔、惱怒和擔憂。隻有皇帝和我默契在心,微笑不語。當天,昭帝便下令捕殺那個遞送奏章的假冒燕王使臣。上官桀擔心自己主謀的身份暴露,極力阻止皇帝說,此乃小事,無須深究。可昭帝根本不聽他的。

第一回合,我還沒有出手,反霍集團已經輸得很難看。上官桀輸就輸在他把皇帝當成了一個孩子。他以為小皇帝隻不過是一個傀儡,誰來操縱都一樣。可他錯了。小皇帝比他預想的要清醒得多。昭帝深知,隻有我霍光存在一天,他的帝位才能保證一天。這不但是先帝的遺命所決定的,更是後漢武時代的整個政治格局決定的。昭帝自己很清楚,以他尚未成熟的年齡、經驗和能力來說,在相當一段時期內,都必須有一個強勢人物來輔政,才能確保他的帝位和整個江山社稷的穩固。而這個人的品德、才幹等各個方麵都必須是他可以完全信任的。放眼朝中,這樣的人物,除了我霍光還能有誰?對劉弗陵來說,還有誰能比他那雄才大略的父皇用三十年時光考驗過的人,更值得讓他信任?

所以,無論是出於秉承遺命還是出於現實利益的考慮,昭帝都不可能讓任何人取代我。從他坐上帝座的那一天起,從我當上大司馬大將軍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已經是利益高度一致的政治同盟——並且是以我霍光為主導的同盟。沒有劉弗陵,我霍光依然可以存在;可一旦沒有我霍光,劉弗陵轉眼就會滅亡!

對此,十四歲的劉弗陵心明眼亮,老政客上官桀卻一團懵懂。

當然,在政壇上打滾了大半生的上官桀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其原因絕不是低能,而是過度膨脹的權力欲望障蔽了他的政治理性。

“假奏章事件”敗露之後,上官桀的一幫朋黨不甘心失敗,仍然見縫插針地對我進行誹謗。昭帝索性跟他們挑明了:“大將軍是一個忠臣,是受先帝囑托來輔佐我的人,敢有再誹謗他的,一律嚴懲不貸!”

至此,反霍集團終於意識到——通過常規手段對付霍光絕對是行不通了。近乎絕望的上官桀等人決定破釜沉舟,用非常手段與我進行最後的較量。

一場流血政變就此爆發。

上官桀父子的政變計劃分為三步:首先,讓蓋長公主籌備一場酒宴,邀我出席,命事先埋伏的士兵將我刺殺。其次,廢掉昭帝,迎請燕王劉旦進京。最後,誘殺劉旦,擁立上官桀即位稱帝。

上官安身邊的謀士擔心地問:“廢掉昭帝,那皇後怎麽辦?”

上官安說:“追逐麋鹿的獵狗,哪還顧得上那隻小小的兔子?眼下的問題是,皇後的尊崇難以依恃,人君的心意反複無常,一旦有變,恐怕連做一個老百姓也不可得。所以,必須當機立斷!”

無獨有偶,燕王劉旦的相國也提醒他:“當年大王與劉澤的密謀之所以敗露,就是因為劉澤為人率性輕狂。而據我所知,左將軍上官桀也是浮躁冒進之人,車騎將軍上官安更是年少而驕矜,臣恐他們的命運會像劉澤一樣,不能成事。而且,即便事成,臣亦恐他們背信棄義,不讓大王即天子位。”然而,一心做著天子夢的劉旦根本聽不進忠言。他一邊糾集了幾千名死士,一邊命令群臣打點行裝,隨時準備進京即位。

燕王劉旦就這麽一意孤行地跟著上官桀父子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這一回,他不可能再像上次那麽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