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呂不韋 想大才能做大2

秦昭王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也就是我和異人回到鹹陽的六年之後,秦國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秦昭王嬴稷終於告別了他的王國和子民,帶著統一宇內的未盡夢想撒手西歸。安國君嬴柱也終於告別漫長的太子生涯,帶著遲來的喜悅登上寶座,是為秦孝文王。華陽夫人被立為王後。而異人也終於成為太子。

異人被立為太子之後,命運多舛的趙姬母子總算迎來了他們的出頭之日。趙國斷然沒有想到他們緝捕多年而不得的人犯居然成了秦國的太子妃和嫡長孫。無奈之下,他們做出了一個痛苦卻是明智的決定——主動把趙姬和嬴政送回秦國。

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麵對如日中天的秦國,借趙國一百個膽,他們也不敢有別的想法。

闊別六年之後,我們一家人終於團聚了。不,我這麽說不太準確,應該說秦王嬴異人一家終於團聚了。當我眼睜睜看著自己曾經的妻兒帶著苦盡甘來的笑容被秦王擁進臂彎,然後攜手步進王宮時,我還能作何表情?我當然隻能送給他們一個甜美的、祝福的笑容。

那一刻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必然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不過,總是會習慣的。連動物都善於舔著自己的傷口安然入夢,我憑什麽要讓自己活在過去?

距離最高權力僅有一步之遙。我和異人如願以償,相視而笑。可我們不約而同地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還要等幾年?老太子安國君即位的這一年,已經五十三歲。我在想,或許我們不需要像他那樣熬那麽久,但是等上個十年八年總是要的吧。

沒想到,我這次的預測錯得相當離譜。我們並沒有等十年八年,也沒有等三年五年,而是等了三天。

沒錯,是三天。

孝文王僅僅當了三天的秦王,就迫不及待地跟著他父王走了。秦國人剛剛結束昭王之死的國喪,緊接著又穿上了吊唁孝文王的喪服。

看著那個光芒四射而又空空****的秦王寶座,我和異人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

雖然我不相信上帝,但隨著年齡和閱曆的增長,我還是不得不承認,人的命運或許隻有一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另一半掌握在誰的手裏呢?

偶然,未知,命運,還是造化?

我不得不承認,造化之神有時候就像一個躲在暗處一臉壞笑的家夥,而這個世界就是他信手塗鴉率性而為的作品。誰也不知道他的手隨便一抹會抹出什麽東西,或者抹掉什麽東西——比如,抹掉在位僅三天的孝文王。

雖然這麽說對死者有些不敬,可我還是想說,這真是神來之筆!

人的成功固然需要不懈的努力,可誰敢說他的成功完全不需要這樣的神來之筆呢?在異人登基為王的大典上,我忍不住在心裏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異人即位,是為秦莊襄王。隨後華陽王後被尊為華陽太後,異人的生母夏姬被尊為夏太後。而我呂不韋也終於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立國家之主贏幾倍?

無數。

站在大秦巍巍的權力巔峰上,回想起當年與父親的對話,我心中感慨萬千。

我對你們說過——想大才能做大!

人一定要敢於夢想,並且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為夢想付出不懈的努力。現在你們都看見了,我在十年前傾家**產所做的這筆政治投資,終於為我贏得無數的回報。

可我知道,這一切才隻是剛剛開始。當我終於握住秦國這駕鐵血戰車的韁繩時,我意識到上天已經賦予我一項新的使命,那就是駕馭著它奔赴一片更為遼闊的疆場,去實現五百多年來無數人為之前仆後繼的偉大夢想。這就像是命運發出的一聲召喚。我聽見它說,你的目標絕不隻是秦國,而是要通過秦國——

問鼎天下!

說句實話,嬴異人是一個相當不稱職的秦王。對於一個國家的外交、內政、軍事、經濟、文化等,他統統一竅不通。所以我呂不韋很自然地成了大秦政壇的幕後推手,亦即真正的主宰者。

我就任丞相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表彰功臣、寬刑減賦、布施於民。其實,我這麽做並不僅僅是像後世史家所說的那樣沽名釣譽、籠絡人心,而是緣於我有一整套不同於舊日秦政的治國理念和施政綱領。

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奉行的是嚴刑峻法的法家思想。這種政治思想可以在一段時期內整頓綱紀、增強國力,可它的副作用是導致和掩蓋社會矛盾,不利於長久地維係民心。所以,我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燒掉了纏繞在百姓脖子上的苛政之繩,讓他們喘喘氣。

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秦莊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親自率領軍隊打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戰。說它不大,是因為所動用的兵力、所耗費的物資都不多;說它不小,是因為這一仗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消滅了東周。

自從五百二十一年前(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定都洛陽之後,周天子在諸侯心目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周王室的權威也是江河日下、逐年衰弱。到我執掌秦國政權的時候,所謂的周朝天下早已名存實亡。它的最後一任天子周赧王最悲哀,經濟來源完全枯竭,生活窘迫,隻能靠舉債度日。每當債主要追債時,他就嚇得躲到一座高台上,幾天不敢露麵。你們今天所說的成語“債台高築”指的就是他。七年前(公元前256年),雄才大略的秦昭王斷然出兵收拾了他,結束了他那落魄天子的悲劇一生。然而,周朝宗室沒有完全絕滅。因為還有一個東周君躲在小小的鞏地(今河南鞏縣)苟延殘喘。

明明知道他隻是最後一塊聊勝於無的遮羞布,可諸侯之中沒人敢動手撕掉他。這是為什麽?

因為誰也不願背上顛覆周室的罵名,授以其他諸侯國群起而攻的口實。換句話說,龜縮在鞏地的東周君實際上是一塊連塞牙縫都不夠的肉,誰願意為了吃他而惹一身騷?所以,如果誰膽敢滅了東周,除非他腦子進水,否則馬上可以證明三點:一、國力之雄厚無人可及;二、吞並天下之心昭然若揭;三、與諸侯國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

沒有人會想到,這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一舉滅掉東周的人就是我——剛剛在戰國舞台上嶄露頭角的新角色——大秦丞相呂不韋。

這是我跟諸侯們打的一聲出人意料的招呼,也是我向他們下的一道鏗鏘有力的戰書——我呂不韋來了,天下一統還會遠嗎?!

當然,做什麽事情都需要借口。尤其是戰爭。而自不量力的東周君偏偏自己把借口送上了門。我就任丞相不久,他便頻頻聯絡各諸侯國,準備糾集軍隊攻打秦國,以報當年周赧王被滅之仇。我稟明異人後,帶上一支軍隊,不費吹灰之力就消滅了周朝的這股殘餘勢力。

然而,我並沒有把周宗室斬盡殺絕,而是把東周君遷到了陽人聚(今河南臨汝縣西),讓他繼續享有當地的租稅。

我之所以這麽做,並不是要刻意表現出一種高姿態,而是出於我的戰爭觀。我認為戰爭和殺人隻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其目的是為了和平、為了拯救更多的人。就像我的同時代人荀況所言:“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我在後來會同門客共同編纂的《呂氏春秋》中也表達了“義兵”的思想。所謂“義兵”,就是“誅暴君而振苦民”。所以,我極其反對毫無意義的殺戮。

由於我生平打的第一場戰就消滅了東周,其意義非同凡響,因此隨後便被異人封為文信侯,並享有河南、洛陽的食邑十萬戶。

我再度令秦國朝野側目,並迅速在各諸侯國聲名鵲起。

我說過,你,我,還有這個生生滅滅的世界,或許都是造化之神心血**的作品。每一口氣呼出去,我們都不知道下一口氣能否如期而至地吸進來。我們忙忙碌碌,我們嬉樂宴飲,可不知道那隻無形的造化之手哪一天就會點中我們的額頭,說,你——給我滾蛋!

異人在登基三年後的某個夜晚就寢時照例閉上了眼睛。可第二天早上,他沒有照例把它們睜開。

造化之手點中了他。

當秦王駕崩的消息第一時間傳進我的耳中,我正在用早膳。我就那樣端著碗愣了好長時間。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

年僅三十五歲的嬴異人走了,所以我的兒子嬴政立刻就要成為大秦國王。可他才十三歲,所以必須由我輔政。也就是說,整個大秦的權柄接下來都要完完全全落在我呂不韋的手上!

許久,我終於咽下殘留在嘴裏的那一小口飯。然後我問自己——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這當然是真的。嬴政即位之後,我就成了“相國”。另外,在我的授意下,我又多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稱謂——“仲父”。

我承認,這並非我的首創,而是我對春秋時代齊國管仲的一種掠美。當年的管仲就是以“仲父”之稱輔佐齊桓公成就了一番霸業,所以這個稱謂寄托著我對先賢的追慕和效仿。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不足與外人道的原因就是——我希望在嬴政對我的這種稱呼中獲得某種心理上的補償。

也許,你們都能理解並原諒我的這一層私心吧。

從嬴政即位的這一年(公元前246年)開始,我駕馭著秦國這駕鐵血戰車開始了大規模的東征——

元年,將軍蒙驁平定了晉陽之亂。二年,將軍麃公率兵攻打卷城,斬首三萬。三年,蒙驁率大軍進攻韓國,以所向披靡之勢連下十三城。當年十月,蒙驁攻打魏國的畼城和有詭。由於這一年秦國遭遇嚴重災荒,糧草不濟,所以遲至四年春才將其攻陷。五年,蒙驁乘勝而進,大舉攻占魏國的酸棗、燕、虛、長平、雍丘、山陽等二十餘城……

秦國的節節挺進令東方列國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中。

六年,韓、魏、趙、衛、楚等五國匆忙拚湊了一支合縱聯軍,對秦國展開反攻,一度占領了壽陵。可是,在我和秦軍鐵騎的眼中,諸侯就算組織起再多軍隊也無異於一群烏合之眾。在秦軍強有力的打擊之下,五國聯軍迅速瓦解。秦軍一路追擊,順勢吞並了弱小的衛國。

秦國在軍事上對諸侯國具有絕對優勢已經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我總覺得強悍的大秦也有它脆弱而蒼白的一麵——那就是文化。

武力征服的隻是城邑和土地,唯有文化才能統禦人心。當大秦統一天下的日子不再遙遠,我立刻意識到,必須為這個未來的帝國打造出一整套相應的政治思想和社會倫理,以此作為嬴政的治國教材,以備將來統禦四方的臣民。所以,秦國亟須一大批能夠著書立說、傳播思想的文人學士。尤其當我看到魏國的信陵君、楚國的春申君、趙國的平原君、齊國的孟嚐君等人的府上一貫賓客如雲、人才濟濟時,我就更是替強秦感到羞愧。

於是我迫不及待地麵向天下人發出了最富有誠意的求賢榜。

很快,各諸侯國的文人學士便猶如過江之鯽紛紛投奔到我呂不韋的門下。我讓人統計了一下,人數竟然多達三千。

我笑了。看來,人們對我的誠意領略得還算充分——我在求賢榜上公布的養士待遇是所有諸侯國中最優厚的。

除此之外,我提出的不拘學派、兼容並包的原則也是能廣泛吸引人才的重要原因。在我的三千門客中,有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陰陽家、名家、農家、縱橫家、兵家、雜家、小說家等。也就是說,隻要你有真才實學,我便來者不拒。所以,其時我門下的食客可謂精英薈萃,皆為一時之選。其中就有一個你們非常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後來輔佐嬴政建立大秦帝國的楚國人李斯。

人才有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著書立說。我提出了一套編撰的思路,然後命所有門客各自闡發他們的學術思想,最後由我親自修訂。不久之後,一部薈萃了諸子百家的學術精華、總攬天地萬物古今之事、長達二十餘萬言的皇皇大作終於問世。內容分為八覽、六論、十二紀。我給它取名叫《呂氏春秋》。

這本著作的問世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之一。

因為,再大的事功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成為明日黃花,思想卻能傳之久遠——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研習讀誦中煥發出永不泯滅的光芒。

書成之後,我特意把它刊布在鹹陽的城門上,懸榜邀請各諸侯國的辯士學者前來觀看。我在告示中稱:“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你們今天所說的成語“一字千金”就源於此。

在書簡的旁邊,赫然懸掛著那仿佛唾手可得的一千斤黃金。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前來參觀者絡繹不絕,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增刪一字而獲重賞。我的門客都麵露得意之色地對我說,在呂相國的親自指導和統一修訂下,《呂氏春秋》真可謂是一部完美之作。我笑著對他們點了點頭。可我心裏說,不,你們錯了!

這世上沒有什麽是完美的。《呂氏春秋》也不會例外。之所以沒人提出異議,並非他們不能,而是他們不敢!

很多有學問的人都可以看出它的瑕疵,卻沒有人敢於觸犯我的權威。

真相不過如此。

這一點,後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比如,東漢的王充就曾在他的《論衡》中指出:“夫貴,故得懸於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

王充之言,可謂確論。而這點自知之明,我呂不韋還是有的。但是這並不會削弱我的成就感。我之所以仍然為之驕傲,並不是因為它是完美的,而是因為它是唯一的。

無論如何,它都是我呂不韋生命中的唯一。換句話說,它是在我呂不韋的肉體無論消逝了多久之後,都仍然承載著我生命價值的唯一的東西。

難道不是嗎?

自從異人死後,年紀輕輕的趙姬就成了尊貴的大秦太後。可是,外在的顯赫與榮華難以彌補她孀居生涯的空虛和寂寥。在她的一再暗示之下,我懷著一種複雜的情感走進了後宮,並且很自然地邁上她的床笫,開始與她舊夢重溫。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暌隔多年之後,趙姬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女性魅力依然是那麽令人難以抗拒——無論是她的容顏、她的笑靨、她的眼波,還是她那無懈可擊的美妙胴體……所以,在剛開始的幾年裏,我的**就像一條冰封的河流突然解凍一樣肆意地奔騰著,給趙姬帶來了深深的滿足和歡愉。然而,這種纏綿悱惻的情欲生活逐漸讓我感到空虛和倦怠,甚至隱隱生出一種負罪感。到後來,我和趙姬的情事越來越像是一種單調乏味的例行公事。每當我大汗淋漓地從趙姬的身上爬起來,我總是倉促地穿上衣物,然後像逃離深淵一樣頭也不回地匆匆離開趙姬的寢殿。留在我身後的,是趙姬意猶未盡和困惑不已的目光。

我意識到,我必須對這場來勢洶洶卻有些不合時宜的中年情事做一個了斷。

我之所以這麽想,並不是因為我不再愛她,而是因為我所處的位置、我所承擔的責任和我對自己的期許都不允許我過度沉溺於情欲之中。在其時的秦國,我是權勢最隆的男人,而她是地位最尊的女人。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當麵阻撓或指責我們。可我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對我們進行腹誹或議論。而我的地位又決定了我不可能無視朝野的輿論。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把自己可貴的生命能量一味地虛擲於溫柔鄉中,從而影響到我逐鹿天下的千秋大業。

當然,促使我最終斬斷情絲的原因還有一個,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個,那就是我的兒子——秦王嬴政。

這些年來,嬴政已經從一個鬱鬱寡歡的孩子變成一個心事重重的青年。曾經對我懷有的敬畏之感已經從他的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我無比陌生的陰鷙和冷漠。每當我走向趙姬的寢殿,背脊便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我總是下意識地感到有一種刀子一樣的目光正在某個角落裏冷冷地窺視著我。

其實這也難怪。嬴政十九歲了。對於我這樣一個終年忙碌地穿梭於朝堂與後宮之間的“仲父”,他怎麽可能不感到懷疑和憤懣呢?

我還政於君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在餘下的歲月裏,我必須傾盡全力為即將親政的嬴政打下一個堅實的政治基礎。

所以,我隻能離開趙姬。

我別無選擇。

一個正值盛年的女人,如果她擁有美貌、擁有地位、擁有財富、擁有名望、擁有閑暇、擁有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卻唯獨缺了丈夫,那麽,你們說她會變成什麽?

她隻能變成一個永不饜足的情欲的黑洞。

很不幸,趙姬正是這樣的女人。

更不幸的是,我是她身邊唯一的男人。

我選擇離開,她卻不依不饒。

怎麽辦?

這是一個形而下的問題,卻比《呂氏春秋》中那些玄奧的形而上問題更足以困擾我。必須有另一個男人來替代我——這是我所能想到的避免被黑洞吞噬的唯一辦法。

那個連名字都透著一股邪氣的男人就是在這時候進入我的視野的。

他叫嫪毐。

這是一個**奇大的男人,因此聞名於鹹陽坊間。人們都說他是一件天然的慰婦工具。當我偶然聽見關於他的“美談”時,立刻意識到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暗中將他招納為相國府的舍人,並且很快在鹹陽的鬧市上策劃了一場眼球效應十足的“巨陰秀”,讓嫪毐在眾目睽睽之下以他的**為軸穿過桐木車輪,再讓車輪運轉如飛。不出我所料,這場驚世駭俗的“巨陰秀”立刻成為一條爆炸性新聞,當天便傳進了趙姬的耳中。於是她迫不及待地向我提出——希望得到嫪毐。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不變色心不跳,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我知道,因為我的逃避她一直耿耿於懷,所以她認為我必須為她做出某種形式的補償。

而把嫪毐送進她的寢殿,就是最好的補償方式。

我笑了。這也正是我希望的方式。

幾天後,便有人以嚴重的罪名告發嫪毐。罪名之嚴重剛好達到實施宮刑之程度。嫪毐當即被逮捕,送進了宮中。我對趙姬說,做一場宮刑表演,然後他就能留在宮中供職了。趙姬心領神會,馬上以重金賄賂主持宮刑的官員。隨後,嫪毐被行刑官拔去胡須,成為一名近侍“宦官”,名正言順地留在後宮專門伺候太後的飲食起居。

做完這一切,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為自己能夠想到這麽一個絕妙的主意而得意,也為自己終於能夠逃離深淵而慶幸。可我沒想到,這居然是一個錯誤,而且是我這一生中犯下的最不可饒恕的錯誤。

我一直以為嫪毐充其量隻不過是女人**的一件工具,可我錯了。後來我才知道,嫪毐的權力欲一旦受到縱容,其膨脹的程度絲毫不亞於他的**。所以,我把嫪毐獻給趙姬,實際上是在引狼入室。

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個不學無術、粗鄙卑賤的嫪毐居然是我政治生命的終結者。就是因為他,我最終喪失了一切。又有誰會相信,聰明絕頂的大秦相國呂不韋,到頭來竟然因為這個一無是處的小人而身敗名裂、去國身死呢?

難道這就是該死的造化之神故意玩弄的黑色幽默,以此來教訓我這個一生自負的人?我自以為能夠把別人、把一個國家,甚至把整個天下把握於股掌之中,可到頭來我發現——我隻是造化之神手上的一隻爬蟲,和任何人沒有兩樣。

是誰說過,在人的一生中,最讓人難以承受的不是絕望,而是荒誕。

一個**功夫絕頂的男人和一個情欲旺盛的女人在一起會有什麽結果?

我什麽都想象得到,可唯獨想象不到的是懷孕。

你們或許會認為我錯了,這樣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最簡單、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懷孕,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可是,如果這個男人是一個“宦官”,而這個女人是一個國母,你們還會說我大驚小怪嗎?

更讓我匪夷所思的是,身為秦王的母親、大秦的太後,趙姬懷孕之後居然還想把孩子生下來——一個所謂的“宦官”的孩子!

這簡直是有史以來最荒唐、最無恥的一場鬧劇。可是,我阻止不了它。因為我是它的始作俑者。我能怎麽辦呢?難道要我挺身而出揭破他們的齷齪情事,讓一切大白於天下,然後在我自己脖子上掛塊牌子,說,瞧,他就是這場無恥鬧劇的幕後導演?

或者我幹脆宰了渾蛋嫪毐,然後等著太後來跟我拚命?讓她把我們曾經有過的不堪往事也全都抖摟出來?

趙姬會這麽做嗎?

會!憑我對她的了解,我相信她會。自從愛上嫪毐,她就徹底變成了一個隻會用下半身思考的女人。要不然她也不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硬要生下嫪毐的孩子。

所以,我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場鬧劇完全脫離我的掌控,一意孤行地按照它自己的邏輯瘋狂表演,直至最終以流血和死亡的悲劇情節黯然收場。

就像你們所知道的那樣,事情變得越來越難以收拾。趙姬在三年之間一口氣給嫪毐生下了兩個寶貝兒子。當然,為了避人耳目,她從懷孕到分娩一直躲在雍城(今陝西鳳翔縣南)的大鄭宮裏。

可是,醜聞是最容易傳播的——尤其是宮廷醜聞。這件事很快就成了秦國上下人盡皆知的一個秘密。

而小人得誌的嫪毐這幾年來也越來越肆無忌憚。他倚仗太後的寵幸,被封為長信侯,囂張跋扈、擅權攬政,狂妄到了極點。手下的仆役多達數千人,巴結投靠等著他封官的門客也有一千多人。在一次酒宴上,他甚至借著酒勁公然宣稱他是秦王嬴政的“假父”(義父)!

一個靠著粗大**一朝得寵的市井無賴竟然爬到了秦王頭上,並且與號稱“仲父”的我並列?!

這是在挑戰秦王嬴政的權威,也是在挑戰我呂不韋的底線。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我還是忍了。任憑流氓嫪毐一次次突破我尊嚴的底線,我還是一次次忍了。

為什麽?

因為秦王已經二十二歲了。我隨時可以讓他親政。我知道這幾年來,嬴政麵對那個無恥狂妄的嫪毐、麵對絲毫不懂得檢點的母親,心中已經鬱積了太多的憤怒。等到嬴政親政的那一天,必然會有一場雷霆萬鈞的爆發。所以,如果我去收拾嫪毐,那麽他和趙姬必然會跟我拚個魚死網破;而如果由嬴政來收拾他們,則誰都無話可說。

基於此,我最終選擇了觀望的態度。

我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嫪毐還能翻得了天?

可我又一次低估了嫪毐的野心。

不久我便收到大鄭宮裏的眼線傳回的密報,嫪毐居然親口對趙姬說:“如果嬴政一死,就由我們的兒子即位為王!”我意識到事態已經相當嚴重,於是馬上授意有關大臣籌備嬴政的加冠典禮——我要還政於君!

與此同時,嬴政也得到奏報,稱嫪毐是假宦官,與太後生有二子,皆窩藏於雍城。

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四月,我、嬴政還有秦國的大臣們,浩浩****開赴大秦的發祥地——舊都雍城,在蘄年宮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加冠大典。

執掌秦國朝政九年之後,我終於把大秦的最高權杖還給了自己的兒子。

同一天,喪心病狂的嫪毐也意識到嬴政的親政之日就是他的滅亡之時,於是偽造了秦王禦璽和太後詔書,潛回鹹陽,趁秦宮空虛之時悍然發動了軍事政變。

消息傳來,嬴政頒布了他親政後的第一道詔令,命令軍隊火速回奔鹹陽鎮壓叛亂。戰鬥的結果可想而知。毫無軍事經驗的嫪毐倉促間集結起來的武裝力量根本不是秦王衛戍部隊的對手。一場血戰之後,嫪毐及其一幹黨羽兵敗逃亡。嬴政立即犒賞了平叛的有功之人,同時發布了重金懸賞的通緝令:“有生擒毐者,賜錢百萬;殺之,五十萬。”

隨後,嫪毐和他的手下一一落網。九月,在鹹陽的鬧市,嫪毐及其黨羽二十多人被施以“車裂”之刑,嫪毐被夷滅三族,其中就有他那兩個幼小的孽子。同時遭到株連、被剝奪官爵流放蜀地的家庭共計四千多家。

最後,嬴政用他那一貫陰鷙而冷漠的目光看了他母親一眼,下令將她軟禁在雍城的棫陽宮。

這一生他再也不想見到她。

為了不讓自己後悔,他特意下達了一道杜絕說客的詔令:“有敢以太後之事勸諫者,亂刀砍死,並以蒺藜抽打其脊背和四肢,屍體拋在城闕下示眾。”

可還是有二十七個不怕死的遊士和賓客試圖勸說秦王回心轉意,結果無一例外地被棄屍於城門口。最後一個叫茅焦的齊國賓客對秦王說:“我聽說天上有二十八星宿,您已經殺了二十七個,我今天就來湊夠這個數。”

聰明的茅焦繞開了讓嬴政一聽就煩的母子之情,從統一大業的角度提請秦王維護天下共主的道德形象。換句話說,他希望秦王能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感情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嬴政終於豁然開朗,親自駕臨雍城把太後接回了鹹陽。

最後我就要告訴你們嬴政上台後對我的所作所為——雖然我實在不願意提起。

嬴政屠滅嫪毐貶謫太後之後,曾經一度想殺了我。

因為他認為我必須對這一切負責。

是的,也許我真的要對這一切負責。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他當時的心情。可不知道為什麽,當我聽到他要殺我的消息時,我的內心還是感到一片荒寒。我真想大聲對他說——我是你的父親!你這是在“弑父”!

當然,我沒有喪失理智,所以我沒有這麽做。

我並不懼怕死亡。我懼怕的是毫無意義的死亡——如果我死在自己親生兒子手上,成了那個流氓嫪毐的陪葬品,那麽我的死亡就將成為一種笑談。

我甚至也不懼怕失敗——如果一個人已經竭盡全力卻仍然無法戰勝他的敵人,那麽他雖敗猶榮。可是我看不見敵人,所以我懼怕這種沒有敵人的失敗。

讓我欣慰的是,我那三千門客沒有白養,他們群起而勸諫秦王,一再強調我一心一意輔佐先王所立下的不世之功。嬴政無奈之下收回了他的誅殺令。

我總算免於一死,可我的政治生命就此終結。

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9年)十月,嬴政免去了我的“相國”之職,保留“文信侯”的爵位,把我遣回了封國河南。

那是一個蕭瑟的秋天。風中落葉漫卷,天地一片蒼茫。我坐在顛簸不已的馬車上,看見一生的道路都在我眼前搖晃。

這麽快,我就要抵達終點了?

讓我自己都有些始料未及的是,回到封國後,我非但一點也不寂寞,反而活得比以前更為熱鬧。諸侯們一聽說我下野,紛紛派遣使者前來慰問。各國的名流政要也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訪。一時間,我在洛陽的府邸門庭若市、賓客滿堂。我在大秦十年為相所樹立的政治威望,於此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我知道,絕大多數來訪者都抱有一個相同的目的,那就是請我再度出山,輔佐他們的國君成就霸業。我笑著敷衍著他們,對他們的所有試探和遊說一概不置可否。

我還能東山再起嗎?

能。

可是我不想。

因為我是秦王的父親,我不可能幫助別人來對付自己的兒子。我也不可能用另外一個十年,來親手摧毀自己前一個十年所締造的功業。我之所以沒有明確拒絕那些來訪者,是因為我喜歡朋友、喜歡熱鬧、喜歡與人交流思想、喜歡縱論天下風雲。

或許,我天生就是一個政治家——我也希望自己永遠都是。我不希望自己像所有孤獨的老人那樣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裏度過餘生。所以,我希望直到我臨終的那一天,我依然能夠麵對眾多畢恭畢敬的來訪者暢談我的政治思想和治國理念。我希望直到那一天,我依然擁有樂觀的心態、敏捷的思維、雄辯的口才和常新的智慧……

然而,嬴政打斷了這一切。

他斷然發出了最後通牒,終結了我生命中最後的輝煌和最後的夢想。

是他給我這個平生自負的老人上了最後一堂課——一個失敗的政客沒有資格再意**政治!

我承認,他是對的。一個剛剛上台的執政者,是該擁有最敏銳的政治嗅覺,以便隨時斬斷所有舊勢力死灰複燃的可能性。而我回到洛陽後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犯了任何一個新君最根本的忌諱。所以,作為一個年輕的政治家,嬴政懂得這麽做,正是他走向成熟的標誌。

我替嬴政感到高興,同時也為自己感到悲涼。嬴政的最後通牒說得很清楚,要把我和所有門人全都遷徙到蜀地。也就是說,我不再是文信侯,不再享有封國食邑,不再有機會與各國賓客交往。我將作為一個卑賤的政治流放犯遠赴那個邊瘴之地,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在痛悔交加中,在無邊的淒涼與絕望中——了卻殘生。

我能接受這樣的終局嗎?

不能。

所以,我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

嬴政還在信中對我發出了這樣的質問——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

我說過,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己的兒子。這麽多年來,麵對自己謎一般的身世,麵對我這個大權獨攬的“仲父”,嬴政已經遭受了太多的傷害,所以,我必須用我的死,來為他做出補償。我活著,他就會永遠懷疑自己王族貴胄的身份;我活著,他就永遠擺脫不了某種“鳩占鵲巢”的尷尬。所以,我必須把謎底帶進黃泉,讓他沒有機會探究任何真相。隻有這樣,秦王嬴政才能以堂堂正統所應具有的鋼鐵意誌,義無反顧地踏上掃滅群雄的道路,最終完成數十代人未盡的霸業。

此刻,嬴政距離這個不世的霸業隻有一步之遙了。如今橫亙在他麵前的最後一顆攔路石,就是我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仲父”!

既然如此,我還能繼續苟活在這個世上嗎?

不能。

所以,我必須得死……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在這個闃寂無人的夜晚,我靜靜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我像一個拾荒者,尾隨著走過我一生的那個人,一路撿拾他每一步揚起的塵土——那漫天的塵土。然後一粒一粒地,把它們放回原來的地方。

最後他停下了腳步。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我的活兒終於幹完了。

我看見他站在道路的終點。他的眼睛在彷徨四顧。我真怕他一抬腳,轉身又走上別的道路。所幸他沒有。他就那麽站了一會兒。然後他就站成了往事。一段塵埃落定的往事。

我知道,未來的你們還將無數次地打開它,令我一生的塵埃飛揚如初。

可是,這已經與我無關。

我說完這些話,就會端起麵前這杯毒鴆。

喝下這一小口,我就要永遠沉默。

今夜,我在一個人的世界裏遙想鹹陽,遙想巍峨的大秦宮闕,遙想我的兒子嬴政,還有我曾經的女人趙姬。

今夜的鹹陽,會不會有風雨敲窗?風雨聲中的嬴政,會不會安然入夢?嬴政在夢裏,會不會原諒我?會不會輕輕地,叫我一聲父親?

這一切,我都永遠無法知道了。

但是我了無遺憾。

真的,我了無遺憾。

因為我相信自己的兒子——我相信他很快就會達成那個偉大的夢想!

為此,我希望他把過去全部遺忘。

就像嬰兒遺忘子宮,河流遺忘源頭;就像錦瑟遺忘舊弦,鮮花遺忘土壤……

嬴政,今夜請將我遺忘。

鹹陽,今夜請將我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