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呂不韋 想大才能做大1

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人走到最後——總會想起最初。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夜晚,一種巨大的空曠和寂寞緊緊纏繞著我,讓我呼吸沉重。

用過晚膳後,我就屏退了所有下人。我告訴他們,不要來打擾我,誰也不許來打擾我!我需要一種淡定而澄明的心境來獨自麵對自己的一生。

我閉上眼睛,看見時光支離、歲月彌散,往事像一粒粒飄浮不定的塵埃。我知道,過去的生命像一個黑暗之匣,不肯輕易為我打開。我也知道,人的念頭往往就像一群放縱多年而躁動不安的小獸,除非你決然背對俗世的喧囂,情願讓自己心如止水,否則它們一瞬也不會消停。而此刻,我敢說我是虔誠的。我在一個人的世界上,向自己的孤獨頂禮膜拜。我祈求記憶的光照將我穿透,再靜靜撫摩我斑駁的靈魂,讓我純淨如初……

終於,我進入了往事。輕輕地,恍如走進另一個人的夢境。每一條道路迤邐著走過我,每一條河流洶湧著渡過我。然後我就抵達了那個最初的早晨……

一切都始於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在繁華的邯鄲街頭,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張臉。

那種倨傲與萎靡相互混雜的奇異表情多年後依然在我的記憶中屢屢浮現。

他低著頭,心不在焉地向我走來,看上去跟所有沒落貴族的公子哥毫無二致。然而,當我們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捕捉到了一種氣息。一種王族後裔特有的高貴氣息。那是他外表的散淡與落寞所無法掩蓋的。

我敢斷定,這個人具有非同尋常的身份和血統。

很快我就弄清了有關他的一切,從而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叫嬴異人,是秦國太子安國君並不寵幸的妃子夏姬所生,在趙國充當人質,已經在邯鄲住了整整八年。秦昭王當年為了破壞六國合縱、籠絡趙國,把這個不起眼的孫子作為一個政治籌碼扔在了趙國,一扔就是八年。這幾年秦趙之間的軍事衝突不斷升級,這個籌碼實際上早已過期作廢,可至今秦國也沒有把他召回去的打算。

可以肯定,秦國遺忘了異人,就像一個長大的孩子遺忘了童年的舊彈弓。而對於趙國來說,昔日手中的龍種如今變成了一隻寄生的跳蚤,這讓他們既尷尬又憤恨。所以,除了保證不讓嬴異人餓死,他們實在不可能再為他多做些什麽。

麵對急劇縮減的車馬衣食和趙國人日漸增多的白眼,秦國公子嬴異人的痛苦和無奈是不言而喻的——當下窮愁困頓,未來黯淡無光。嬴異人就像一隻被棄的孤雁,隻能在自己的斷翅中偶爾嗅一嗅往日飛翔的氣息……

嬴異人真的變成一文不值的廢物了嗎?

當我對他做出完整而深入的調查之後,我笑著對自己說——不!

我敢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呂不韋,沒人能認識到這個落魄的秦國公子身上潛藏的巨大價值,包括嬴異人自己。

洞察到這個巨大商機之後,我興奮得一夜未眠。我預感到那個早晨的邂逅終將把我的命運和嬴異人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我意識到我的商業生涯正麵臨一個前所未有的重大轉折——或者說質的飛躍。

而這一切看上去是那麽偶然——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兩個素不相識的匆匆過客……

這和一條湍急的河流上漂浮的兩枚落葉又有多大差別呢?

說到底,在這世上,人如落葉,亦如飄蓬。旋生旋滅,旋遇旋散。無所謂玄機,也無所謂必然。然而,我還是願意把那個早晨與嬴異人的相遇視為造物主的安排。因為,在我看來,任何偶然都是一顆上天賜給的種子,你可以任它湮滅,也可以讓它成長,端看你是否具有一種甄別良窳的眼光。倘若你有眼光,就能在一顆種子裏看見參天大樹,從一次偶然中打開一世的繁華與榮光。

我就是準備這麽做的。

忘了告訴你們,我來自韓國的陽翟(今河南禹州)。我是一個商人。一個還算成功的商人。所以,我不但具有從沙裏淘出金子的眼光,我還具有把金子打造成各種金器的實力,亦即對初級產品進行深加工以使它增值的能力。

很快你們就會看到,我將把嬴異人從沙堆裏淘出來,然後告訴他——要發光!

於是他就有了光!

我那時還不知道兩千年後從西方傳來了一個宗教,也不知道他們的偶像耶和華說過類似的話,所以你們不能說我掠美或者抄襲,也不能說我太過狂妄把自己當成了上帝。其實我要說的是,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救世主,也沒有神仙上帝,一切都要靠自己。

我想說,天堂就在塵世——在你的心、你的手、你的汗裏。

說穿了,你才是自己的上帝。

好了。人一老就變得囉唆(我今年快六十了)。扯遠了,打住。

遇見嬴異人的三天之後,我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故鄉,見到了我的父親——一位精通商道、洞明世事的老人。我迫不及待地問父親,耕田之利幾倍?

十倍。父親說。

珠玉之贏幾倍?

百倍。父親說。

立國家之主贏幾倍?

父親微微一怔。

我笑了。我想那一刻我肯定笑得有些詭異。

因為父親正在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兒子。

我知道,這個問題嚴格來講已經超出了商業領域——它指向了政治。它等於是在向父親表明:我日益強大的欲望和能量已經不允許我再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商人,我需要一個釋放和展現自我的新舞台。

我知道,作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商人,說出這種“立國家之主”的話,很可能被人視為癡人說夢。但是我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想大才能做大!

是的,想大才能做大。你們說,成功者和普通人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在我看來,就是兩個字:夢想。

一個人之所以能夠獲得別人難以企及的成功,就在於他敢於夢想。普通人看到的總是他現在的人生是什麽樣子,而成功者關注的是——人生可能會變成什麽樣子。

那一天,父親肯定也看出了潛藏在我身上的那個巨大的夢想,所以他並沒有過多遲疑就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說,無數。

這正是我需要的答案。

我當天就辭別了父親。回邯鄲的路上,我注意到了那些在烈日暴曬之下揮鋤灑汗的農人。他們終年胼手胝足辛苦勞作卻往往不得溫飽。我也遇見了許多同行——那些風塵仆仆的商隊。他們一年到頭四處奔波賺取的隻是有限的價差,而且一不小心就會血本無歸。與此相反的是,那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諸侯大夫們卻能享有肥馬輕裘鍾鳴鼎食的生活。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權力。

因為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作權力。

農夫耕種土地,創造價值;商人販賣貨物,交換價值;而政客掌握權力,所以他們占有價值。道理就這麽簡單。當然,這世上沒有人不想當後者。問題是大多數人沒有機會。想到這裏,我再次為自己能夠發現這樣一個機會而得意不已!我說過,我是一個還算成功的商人。所以用我的眼光來看,世間萬物皆為商品,包括人。

不,尤其是人。在某些時候,人是最有價值的商品。

當邯鄲城上的旌旗和雉堞依稀映入我眼簾的時候,我已經做出了一生中最為重大的決定——我要傾盡所有,投資嬴異人!我堅信這個特殊的商品必將給我帶來無數的利潤!

那一刻,我對自己說了一句話。沒想到這句話居然廣為流傳,成為你們現在所說的“成語”。

我說的是“奇貨可居”。

回到邯鄲後我匆匆洗了把臉,便策馬奔向嬴異人的府第。這是一個天色陰沉的午後,我心裏卻裝滿了陽光。一個下人為我開了門,聽完我的自我介紹後,把我引進了院子。片刻之後,嬴異人神色倦怠地走了出來。他站在廊上,微仰著下巴,狐疑地瞟了我一眼。看那樣子,絲毫沒有請我進去坐的意思。

他肯定以為我找錯人了。一個韓國的商人,能和他有什麽瓜葛?

我粲然一笑,無遮無攔地說了一句:“我能光大您的門庭。”語氣之直白與狂妄連我自己都有些驚訝。

異人笑了。笑容中滿是譏嘲。他說:“你還是先光大自己的門庭,再來光大我的吧!”

我沒有理會他的譏諷,而是盯著他的眼睛說:“您有所不知。我的門庭必待您的門庭而光大。”

嬴異人半張著嘴看著我。頹廢的目光中忽然有火焰一閃。然後他畢恭畢敬地走下台階,牽住我的手,把我請進了內室。席地而坐之後,我毫不客氣地挑明了他當下的困境。我說:“秦王已經老了,您的父親安國君被立為太子。我私下聽說安國君寵愛華陽夫人,並不寵愛您的母親夏姬。現在你們兄弟有二十多人,您又排在中間,並不受寵幸,而且長久在諸侯國為人質。一旦秦王死後,安國君立為王,您根本沒有機會和長子競爭太子之位,甚至也沒有機會跟那些早晚都在秦王跟前的兄弟競爭!”

異人苦笑著說:“沒錯!可我還能怎麽辦?”

我說:“依你看,安國君要立誰為嫡嗣,是不是由華陽夫人說了算?”

異人點頭說:“是。”

我說:“那麽,華陽夫人是不是無子?”

異人依舊點頭說:“是。”忽然間,他像是明白了什麽,猛地抓住我的手,嘴巴張了幾下。可他什麽都沒說出來,慢慢又鬆開我的手,頹然坐了回去。

我笑。我知道他已經猜到了一半。“您剛才想得沒錯,”我說,“我就是要讓華陽夫人認您為義子,然後再立您為嫡嗣。”

嬴異人再度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要做到這一步他還缺了樣東西,那就是——錢。可他忘了,他所缺少的,恰恰是我所擁有的。我呂不韋之所以來找他、之所以對這樁生意成竹在胸,正是因為我可以和他達成這種微妙的優勢互補。他擁有高貴的王室血統,而我擁有必要的資本和運作能力。這就是商業的奧妙之所在,它能把分散和閑置的資源整合在一起,從而產生驚人的效益。當然,進行資源整合的前提條件是要敢於投入成本,並且承擔風險。而我現在正是要這麽做。我對嬴異人說:“我知道,您目前被困於邯鄲,經濟狀況不好,沒有條件交結應酬。不韋雖不富裕,卻願攜黃金千斤替您到秦國走一趟,去侍奉安國君和華陽夫人,說服他們立您為嫡子,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永遠不會忘記聽完這一席話後嬴異人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被突如其來的幸福和喜悅撞擊得無所適從的表情。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騰地從坐席上跳起來,然後趴在我的麵前頻頻叩首。他用一種戰栗不止的聲音對我說——

如果先生的計策成功,我願意與先生分享秦國的土地!

我笑了。

我想那肯定是我有生以來最燦爛的一個笑容。

我出發了。目標鹹陽。臨行前我給嬴異人留下了五百斤黃金。我告訴他,他現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花錢,盡情地花錢。要讓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秦國公子嬴異人是個慷慨仁義、賢明有為、賓客遍天下的人。異人心領神會。從此以後,窮愁潦倒的嬴異人搖身一變成了揮金如土、仗義輕財的知名人士。我另外用五百斤黃金購置了一車的奇珍異寶,來到了鹹陽。可我並沒有直接去找華陽夫人,而是找了另外的兩個人。

很多時候,兩點之間並非直線最短,巧妙的迂回才是捷徑。

經過一番打點,我見到了華陽夫人的弟弟陽泉君。我第一句話就說:“陽泉君,你有罪,而且罪足以致死!您可知道?”

陽泉君當場就蒙了。

沒等他反應過來,我接著說:“君之門下,無不是高官厚祿;而安國君的兒子們,卻一無顯貴之人。況且,君之府庫藏珍韞寶,駿馬盈外廄,美女充後庭。而安國君年事已高,一旦崩逝,將來的太子執政,君必然危於累卵、命在旦夕。這一切,君可曾想到?”

也許這就叫一語驚醒夢中人。陽泉君極力想保持鎮定,可他的惶悚之情已經溢於言表。他說:“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我不緊不慢地說:“我有一策,可讓您長保富貴、安如泰山,絕無危亡之患。”

陽泉君立刻離開坐席,起身行禮,誠惶誠恐地說:“願聞先生高見。”

我說:“安國君年高,華陽夫人無子,長子嬴傒勢必承繼秦國政權。屆時,華陽夫人與您的整個家族都將門庭冷落、命運堪憂。如今公子異人是個賢明之人,卻作為人質被遺棄在趙國。他每天引頸而望,思念故國。如果華陽夫人能說服安國君立他為嫡嗣,那麽異人將無國而有國,而夫人亦將無子而有子。”

陽泉君沉吟半晌,重重地點了個頭,說:“對!”

我笑了。可我心裏捏了一把汗。雖然這場對話的結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那樣的開場白明顯屬於劍走偏鋒,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搞不好,我這個無權無勢的韓國商人就有可能腦袋搬家。

可見,這是一次冒險。

所幸的是,最終的事實還是證明了,這是一次成功的冒險。

我第二個找的人是華陽夫人的姐姐。當然,我收起了對付陽泉君的那一套,采用了讓一個女人最容易產生好感的方式——給她奉上了一份價值不菲的見麵禮。然後我很自然地跟她聊起了異人。我談起異人的賢能、異人的聰明以及所結交的諸侯賓客如何遍布天下等。當然,我順便還提到了異人的孝順。我說:“異人把華陽夫人當成像天一樣,日夜以淚洗麵,深切思念太子和夫人。”最後我說,請夫人代我向尊敬的華陽夫人奉上幾件小禮物,順便轉達幾句話。

我所指的幾件小禮物就是我用五百斤黃金購置的那一車奇珍異寶。而請她轉達的那幾句話是這麽說的:“我聽說,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如今夫人侍奉太子,深受寵愛,膝下卻無子,那就應趁早在安國君的眾多兒子中選擇才德之人立為嫡子。如此一來,丈夫在的時候則備受尊重,丈夫百年之後,所立之子即位為王,終究不會失去權勢。不在繁華時樹立根本,一旦色衰愛弛,即使想進一言,還有可能嗎?如今在太子的諸位兒子中,屬異人最為賢能。他自知排行中間,按次第不得被立為嫡嗣,而且他母親又不得寵幸,所以自願依附於夫人。夫人如果能在這個時候立其為嫡子,那必將終生在秦國享有富貴。”

據我所知,這些話當天就原封不動地落進了華陽夫人的耳中。事後我在想,華陽夫人的姐姐在轉達的過程中,很有可能還會加上女人所特有的那種繪聲繪色,以及姐妹之間閨中秘語所特有的那種推心置腹和語重心長。

所以,這些話從我的口中還是從她姐姐的口中說出來,對華陽夫人來說,效果是大不一樣的。

當弟弟和姐姐都異口同聲地勸說華陽夫人立異人為嫡子以長保富貴時,華陽夫人自然不可能不動心。就這樣,事情完全按照我的計劃進展。我並沒有花多大的功夫,就成功地把嬴異人的未來與華陽夫人和他們整個家族的未來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當然,這裏頭也包括我的未來。

我說過,所有成功的商業策劃,其秘訣都在於優勢互補和資源整合。這一點在我的此次鹹陽之行中再次得到了驗證。另外,金錢的魔力也不可忽視。當那一車奇珍異寶赫然呈現在華陽夫人姐妹麵前時,她們那一刻的眼神是相當動人的。還有一點我必須指出,那就是在影響和說服華陽夫人姐弟們的過程中,我采取的原則和策略是——

永遠隻談對方所需要的,而不是我所需要的。

這就是影響力的本質。

隻要你善於抓住所謂“人性的弱點”,你就很容易獲得別人的合作,從而無往不勝。無論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在商業活動中,甚或在政治事務中,這都是一條顛撲不破的鐵律。

我相信下麵這幾句話你們都已經耳熟能詳——當我去釣魚的時候,我不會去想我要吃什麽,而是想它們所需要的。你為什麽不用同樣的常識,去“釣”一個人呢……為什麽我們隻談自己所要的呢?那是孩子氣的,不近情理的。想想你永遠在注意你的需要,別人對你卻漠不關心。要知道,其他人都像你一樣,他們關心的隻是自己……世界上唯一能影響對方的方法,就是談論他所要的,而且告訴他,如何才能得到它。

這是兩千多年後一個叫戴爾·卡耐基的西方人說的。我覺得他說得很好。這番話不啻於是對我的鹹陽之行所做的一個有力注腳。所以說,無論日月如何輪轉,世事如何變幻,也無論人間幾度滄海桑田,我們身上所秉有的人性卻往往亙古不變。基於此,我覺得有必要再提醒你們一點,那就是兩千多年後風靡世界的西方成功學理論,有不少都可以在我所處的這個戰國時代找到相應的案例。所以,作為中國人,你們也不宜太過妄自菲薄。

當然,我們缺乏係統的理論。這也是事實。

又扯遠了。我很抱歉。打住。

後來發生的事情基本上可以說是水到渠成。華陽夫人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時機向安國君提出了要求:立異人為嫡嗣,以托終身。也許是安國君當時沒什麽思想準備,所以略微遲疑了一下。而華陽夫人的眼淚就在那一瞬間悄然滑落。

眼淚是一個女人溫柔的武器。尤其當這個女人既年輕又美麗,那就更是一件致命的武器。華陽夫人梨花帶雨的臉龐立刻喚醒了安國君無限的憐惜之心和惻隱之情。他當即表示同意,並與夫人一起刻玉符為據。然後托我將一筆數目可觀的饋贈帶給異人。

當我大功告成歸來的時候,嬴異人欣喜若狂。從此,他不再是那個被人遺棄的“質子”了。他現在是堂堂秦國的嫡長孫,未來的大秦國王。這一重大的政治新聞即刻傳遍了邯鄲城的大街小巷,並且不脛而走,很快傳到了各諸侯國。與此同時,我呂不韋也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韓國商人了。離開鹹陽前,安國君和華陽夫人就鄭重其事地邀請我擔任嬴異人的老師。我非常自信也非常光榮地接受了這一名副其實的職務。

在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更適合當他的老師呢?我呂不韋之於嬴異人,與其說是伯樂之於千裏馬,還不如說是一隻點金手之於一顆形同廢物的石頭。我的所作所為,幾乎可以用“化腐朽為神奇”來形容。我相信,直到兩千多年後,當你們在閱讀這段曆史時,仍然可以感受到貫穿其中的那種過人的膽識和卓越的智慧。

別把我說成是什麽野心家或政治投機商那麽不堪。野心和投機心誰都有,這並不值得拿來說事。值得你們關注的是一個人究竟是憑什麽實現了他的夢想(或者說野心),而世上絕大多數的芸芸眾生,又為什麽隻能把他們的夢想與野心帶進墳墓,連同肉體一起腐爛。你們可曾想過,在一個允許自由競爭的社會上,自甘平庸和無所作為就是一種恥辱,而敢於夢想和追求成功是一個人應負的責任?你們是否習慣於讓一種狹隘而僵死的眼光遮蔽著,所以總是把包括我呂不韋在內的許多古人貼上形形色色的道德標簽?在麵對曆史、麵對古人的時候,你們是否總是傾向於論斷和評價,而不善於體驗和感受?你們是否總是有意無意地忘記,人是複雜而矛盾的動物,因而總是習慣於對事物做出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的一刀切?是否直到兩千多年後,你們仍然糾纏於所謂的義利之爭和善惡之爭,仍然在道德和欲望的夾縫中徒勞地掙紮,看不到義利之間、善惡之間那個廣闊的中間地帶?所以,你們的夢想總是很容易枯萎,而你們的生命能量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耗散。

也許這些問題又扯遠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誰能回答我?

誰?

我一直自認為是一個相當成功的男人,除了因為我擁有智慧、能力和財富,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擁有邯鄲城最美麗、最能歌善舞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趙姬。

她是趙國一位富豪的女兒,和我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可以說是一對天造地設、令人豔羨的佳偶。我深愛著這個女人。在我們同居數年之後的某一天,趙姬忽然羞怯地告訴我,她懷孕了。當我得知自己即將成為父親的那一刻,一種巨大的溫馨和幸福之感迅速彌漫了我的胸臆。我預感到,即將投奔人間的這個小生命肯定是個男孩兒,而且他必將負有一種非凡的使命。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這個男孩兒在未來的歲月裏將掃滅六國、統一天下,實現五百多年來無數英雄豪傑為之肝腦塗地而未能達成的偉大夢想,並且——成為中國曆史上第一位至尊無上的皇帝。

他的名字叫嬴政。天下人都稱他為“秦始皇”。

他——就是我的兒子。

可是,他姓嬴,不姓呂,所以他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父親”。這是命運跟我開的一個最大的玩笑。它幾乎給了我想要的一切,卻剝奪了我作為父親的權利。如果說我這一生有什麽遺憾的話,這就是最大的遺憾。我和他有父子之實,卻一生沒有父子之名。我另一個深深的遺憾就是趙姬。我和她大半生都有夫妻之實,卻從來沒有夫妻之名。

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呢?

也許你們已經猜到了。這是因為異人。

所以,我這一生始終對嬴異人懷有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我喜歡他,因為他是對我最有價值的人。有了他,我才可能拜相封侯、位極人臣、一生顯赫、馳騁天下。可我也恨他。就是因為他,我失去了當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的權利。

他讓我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可他也讓我喪失了生命的完整。

也許,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得失相倚,利弊相生。隻有缺憾,沒有完美。做什麽事情都要付出代價……也許就在我做出某種貌似偉大的選擇之後,人世間的許多平凡幸福就已經離我遠去……也許人隻能直麵現實的殘忍,慢慢學會在回憶和遐想中體味幸福……也許我無權怪任何人,要怪隻能怪自己……想到這裏,我還能說什麽呢?

那真是一場該死的酒宴。

迅速到來的巨大成功讓我們每個人都有點兒忘乎所以。那天在我的府上,我,異人,還有趙姬,三個人都喝得有些飄飄然。

我微醺。異人半醉。而趙姬笑靨嫣然,麵若桃花。

我真該死。

我居然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時刻,美麗就是一種錯誤。

我總是下意識地認為趙姬的美麗隻屬於我一個人。可我錯了。在這個世界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沒有誰注定屬於誰。當我終於察覺到異人注視趙姬的眼神中**漾著一種無可救藥的癡迷時,一切便都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異人端著一隻酒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向我敬酒。我也笑著端起酒盅。異人忽然說了一句話。那句話他說得含混不清,可卻異常清晰地落進我的耳中。他說,希望我把趙姬送給他。

仿佛是一聲驚雷炸響在我的頭頂。那一刻我差點失手跌落了酒盅。

有沒有搞錯?!

論輩分,現在趙姬應該算是異人的師母了。他居然還說出這種大逆不道、不知廉恥的話?!還有沒有一點長幼尊卑了?!

可其實我們大家心裏都很清楚,我和異人真正的關係是合作夥伴。說得更明白點,是一對商業搭檔或者說政治搭檔。而無論是在商人還是在政客之間,都隻有利益的交換,沒有什麽天經地義不可違背的道德準則。

怎麽辦?

我強抑著內心的憤怒,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我已經把我幾乎所有的家產都押在了異人身上,我夢想中的輝煌事業剛剛露出了一線曙光,前方的道路還很漫長,未來難以預料。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時刻,我和異人之間絕對不能出現任何性質的裂痕。我們必須竭盡全力擴大雙方的利益結合麵,以至讓二者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所以,異人並沒有搞錯。如果我任由自己的憤怒傾瀉而出,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然後異人狼狽而去、我們雙方關係破裂,而我的所有投資和努力付諸東流、功虧一簣,最後我守著愛情、守著趙姬、守著我們的愛情結晶,貧賤一生抱憾終老,那麽——我才真的是搞錯了!

這一切思考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所以,我沒有來得及去看一眼趙姬的反應,也沒有來得及去考慮她腹中胎兒的未來命運——以及我們一家三口未來的關係和命運——就發出了一聲無比慷慨無比爽朗的大笑。我說:“行!”

那一刻,是否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晶瑩的東西在我的靈魂深處無聲地碎裂?

我不知道。

在這個變幻無常的世界上,在這個人人心懷叵測的世界上,我們真的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甚至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比如,就這麽一頓酒宴的工夫,我失去了我的女人,還有我的兒子。看著杯盤狼藉的桌案和空空****的房間,我的生命好像忽然間失去了重量。

再比如趙姬離去時的那個眼神。她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纏綿與憂傷,這一點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固然,她也流露出了一絲眷戀和不舍,但是,我從中看見的更多的是平靜。

她的平靜意味著什麽?是絕情寡義,還是堅忍自持?是甘願為我做出犧牲,還是懷藏著比我更深的權謀?畢竟,我現在仍然是一介布衣,而異人是堂堂秦國的嫡長孫,未來的大秦國王……哪一隻鳥兒不想攀高枝呢?想到這裏,我苦笑了一下。如果真是這樣也好,起碼我不用背負道義和感情的債務,我可以笑著對他們說,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多好!誰也不屬於誰,誰也不虧欠誰,多好!

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還是一片空曠。

這是一種如釋重負之後的輕鬆,還是一種若有所失之後的茫然?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是兩千多年後一個叫卞之琳的詩人寫的。可那時的我很想知道——在我、異人和趙姬之間,誰是誰的窗前明月?誰又是誰的夢?

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正月,我的兒子降生了。他們給他取名叫“政”。趙姬當初隱瞞了懷孕的事實,所以嬴異人興高采烈地當上了我兒子的父親。他絲毫沒有懷疑。沒過多久,他就把趙姬立為夫人。

跟我同居了好幾年,趙姬一直沒有名分。這一回,她總算有了,而且尊貴無比。

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秦國突然派遣將軍王齮率領大軍進攻趙國,並迅速兵臨邯鄲城下。趙王一怒之下,下令捕殺秦國人質嬴異人。形勢萬分危急。我沒有片刻的猶豫,當即拿出我最後的財產——黃金六百斤賄賂趙國捕吏。那個捕吏經過短暫而痛苦的抉擇後,一咬牙收下了黃金。

那是他一輩子也掙不到的錢。所以,他寧願用他的政治生命來交換。當然,他收下錢後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比我們更快的速度逃亡。

我和異人什麽也顧不上了,立刻喬裝出城,馬不停蹄地逃進秦軍大營,隨後在秦軍鐵騎的護送下順利到達了秦都鹹陽。直到進入城門的那一刻,我和異人才相互對視了一眼。除了大難不死的慶幸,我們眼中閃現著相同的焦慮和不安。

趙姬和嬴政還在趙國,他們逃得過趙王的屠刀嗎?

所幸的是,趙姬的父親在邯鄲還是有一些勢力的。性命攸關的時刻,他可能也動用了大量的金錢和他在政商兩界的關係。詳細的情況我和異人都不得而知。我們隻是從隨後陸陸續續傳來的消息中獲知:他們母子平安。

趙姬的父親想方設法把他們母子藏匿了起來。

這一藏整整藏了六年。

我不敢想象,在那暗無天日、與世隔絕的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中,這對可憐的母子是如何生活的。

幽閉的時光,滲入骨髓的恐懼,無止境的思念,近乎絕望的期待。除此之外,陪伴她們的還能有什麽呢?

那些日子,我總在無人的時刻獨自遙望邯鄲的天空。一想到他們在那裏承受苦難,我卻在秦國獨享安寧,我便心如刀絞、愧悔難當。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對她們母子懷有的那種尖銳而痛切的愧疚之情就在我心中刻下了一道傷痕。那是我一生都無法抹平的傷痕。很多人都知道,在後來的歲月裏,我對趙姬百種遷就、千般縱容。為了滿足她那永無休止的欲望,我做出了許多有悖常理的舉動,甚至犯下了愚蠢而致命的錯誤。所有這一切,也許隻有從我的內心深處才能找到合理的解釋。

還有一點也是讓我一生為之心痛的——那就是六年的穴居生涯對童年嬴政所造成的傷害。兩到八歲,這本來應該是一段幸福而燦爛的時光。可嬴政所麵對的,隻有無盡的恐懼和黑暗。童年的屈辱和不幸給他幼小的心靈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並且伴隨他的整整一生。多年以後,身為秦王和始皇帝的嬴政之所以顯得陰鬱、冷漠、敏感、多疑,甚至還有些刻薄和殘忍,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咎於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年記憶。

當然,我不可能一味地沉湎於兒女情長。對於我呂不韋來說,情感永遠是人生的後棧。唯有權力和對權力鍥而不舍的追求和渴望,才值得占據我生命的前台。所以,對趙姬母子的強烈思念並沒有阻擋我向秦國政壇邁進的腳步。

就在我和異人死裏逃生回到鹹陽的當天,我就告訴他,我們必須馬上去見一個人。

驚魂未定的嬴異人順從地看了看我,那意思是一切聽從我的安排。我們匆匆洗沐之後,我就給異人找來了一套火紅色的、上麵繡有金色鳳鳥的“楚服”。

換上它。我說。

異人遲疑了一下,可他很快就按我說的做了。等他穿戴齊整,我頓時感到眼前一亮。

這就對了。我想,這才像是華陽夫人的兒子。

服飾是一種文化。而對於從楚國遠嫁秦國的華陽夫人來說,楚地的服飾就是故鄉的象征,是最容易喚起她情感認同的有效媒介,也是嬴異人能給她的一份最好的見麵禮。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當華陽夫人看見嬴異人的一刹那,她驚呆了。她絕對沒想到異人會以這樣的裝束出現在她麵前。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異人,喃喃地說:“我是楚人。我是楚人。異人你太讓我驚訝了……”

這次令人感動的會麵所帶來的一個直接結果是:異人獲得了一個新的名字——子楚。

還有什麽能比這更讓異人和我驚喜呢?

華陽夫人賜給他的不僅僅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王位繼承權的標誌。

新生的子楚就這麽閃亮登場了,而且一舉站在了秦國政治舞台的中央。昔日異人的二十幾個異母兄弟睜著困惑的眼睛,看見自己在這顆政治新星的映照之下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