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曆史的重構與死者的複活

曆史是由活著的人和為了活著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

——(法)雷蒙·阿隆

當你們翻開這本書的時候,也許馬上會產生一個疑問:這是曆史,還是小說?

我的答案很明確——這是曆史。

可我同時必須指出:這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曆史。

與一般曆史文本最顯著的區別,首先在於它的“視角”。如同本書的標題所言,這是一群帝國大佬關於權力的“自白書”。也就是說,在絕大多數曆史讀物中通常以第三人稱出現的人物,在本書中卻是以“我”的麵目出現。

本書的主人公大多是曆史上早有定評的人物,為千百年來的讀者所熟知。如果沿襲舊有的框架和觀念去表現他們,固然安全可靠、省心省力,還能以普及曆史知識為名自我標榜並且取悅讀者,可我並不準備這樣做。曆史是過去發生的事實,它已經無法改變,但是我們解讀它的眼光不能一成不變,也不應該一成不變。因為時代不同、價值觀不同、人們的生存境遇和精神需求不同、所麵臨的社會問題和可能采取的對治策略都不同。所以每一代人都需要重新回望曆史,從而清醒地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往哪裏去。換句話說,隻有從當下的語境出發,不斷回頭檢視我們這個族群所依賴的文化傳統和曆史路徑,看清曾經走過的岔道和歧途,我們才能更好地校正未來前行的方向。

我想,這應該也是曆史的價值所在。

然而,時至今日,許多既有的對於曆史的解釋和評價仍然沿襲著過去的價值觀和思維模式——它們或許能夠向我們提供基本可靠的“史實”,卻無法給予我們對當下和未來有益的“史識”。因此,對於曆史,我們絕不能滿足於那種陳陳相因的詮釋方式和概念框架。換言之,我們需要尋求並獲得一種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解讀曆史的目光。

用第一人稱的視角解讀曆史和表現人物,不敢說正是這樣一種目光,但起碼是為了尋求這種目光所進行的一種必要的嚐試。

通過一個個“我”在臨終前回憶並敘述自己的一生,一些司空見慣的曆史事件也許會變得陌生起來;與此同時,一張張早已被歲月侵蝕得模糊難辨的麵孔卻可能因之而變得生動、鮮活、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摸他們的鼻息。

由於采用第一人稱,從而決定了本書的敘事策略和語言風格也會與一般的曆史寫作判然有別。在傳統的曆史文本中,這些人物都是被蓋棺論定的。他們要麽是曆史的化石和概念的載體,要麽就是一張張麵無表情的臉譜和黑白分明的道德標簽。在曆代史家客觀冷靜的分析和解剖中,他們不再有生命的溫度、不再有心靈的**、不再有人性的複雜和矛盾、不再有內心的彷徨和掙紮……也就是說,充滿複雜情感與生命張力的人從此被遺忘或遮蔽了,有血有肉的生命個體變成了一堆既定的曆史事實的冰冷注腳。

所以,一旦選擇了第一人稱的寫作,我就必須讓一切從頭再來。

我必須用我的生命去貼近他們的生命,用我的心靈去解讀他們的心靈;我必須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運用合理的想象,去拚湊那些破碎的生命影像和曆史斷片;我必須采用文學性的乃至詩性的語言,去重建那些早已消逝的世界和死者的生活……

這一切是否可能?

我認為是可能的。因為時代與曆史雖遠,可人性與人心未遠。無論日月如何輪轉,世事如何變幻,我們身上所秉有的人性,大抵與古人相去不遠。更何況,我也無意追求“絕對的”曆史真實(因為那根本做不到),我隻是試圖透過合理的曆史想象,獲得“相對的”曆史真實,還原一個個真實的人而已。換句話說,我希望能在“客觀的曆史真實”之外,建構起另一種意義上的“人性的真實”。

然而,這裏可能還會出現一個問題:曆史是否允許想象?

對此我隻能說:“曆史的想象”並不等同於“想象的曆史”。

“想象的曆史”可以隨心所欲地對曆史進行小說式的杜撰和虛構,而“曆史的想象”卻必須嚴格地遵循史實,其前提是要對史料下一番爬梳抉剔的“笨”功夫(在這方麵它和傳統的曆史研究其實毫無二致),在此基礎上才談得上“合理的想象”。如果說“想象的曆史”是在建造一座全新的仿古建築,那麽“曆史的想象”則是對岌岌可危的古代建築進行原樣修繕。眾所周知,後者往往比前者更艱難。因為後者需要以一種嚴謹的態度對待曆史。

為什麽需要“曆史的想象”?首先是因為“技術上”的原因。我們的曆史記載存在很多殘缺不全和相互抵牾之處,這就需要運用曆史想象去修補史料缺漏處的邏輯斷鏈。而深層的原因,則正如前文所言,今天的我們需要一種全新的解讀曆史的方式。而本書所采用的方式則是對話。

英國曆史學家卡爾說:“曆史是現在與過去之間永無止境的問答交談。”我們可以把這句話簡化為:曆史就是今人與古人的對話。既然是對話,古人和今人就必須同時在場。那麽,古人如何在場?

這就需要運用曆史的想象,讓死者“複活”。

當然,這裏所指的“複活”和“對話”,並不是像當下時髦的穿越文所做的那樣,讓不同時代的人時空交錯地碰在一起。我所謂的複活是一種抽象的精神層麵上的複活,所謂的對話也隻是一種理念上的對話。我希望讓筆下的一個個“我”超越具象時空的物理束縛和文化捆綁,讓他們置身於古代的同時又置身於今天,在一個假設的“信息全知”的平台上與今天的讀者展開問答和交談。因此,這樣的一些“我”也就成了一個個具有多重性質的精神載體——讓不同時代的思想和價值觀透過這些載體產生深度的交流和碰撞,我認為會是饒有興味而且富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本書之所以選擇“權臣”這個話題,並不是為了迎合獵奇者的目光。而是因為“權臣”這個特殊群體是中國幾千年專製製度的一個縮影。誠然,一般情況下隻有“皇帝”才是這個專製製度的典型代表,但是本書所描述的這些權臣,卻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架空、竊取或者淩駕了皇權,所以,他們甚至比當時的皇帝更有資格成為他們那個時代的代言人。

作為“成功”的權臣,這些人都深諳中國政治的遊戲規則。他們最大限度地掌握、利用並強化了這套規則,成為專製製度下和權力舞台上最大的受益者。可與此同時,他們也深深地受困於這樣的規則和製度本身,並且最終付出了身死族滅的代價。歸根結底,他們也隻是曆史舞台上的匆匆過客。然而,他們所賴以成長並為之做出過“貢獻”的這套規則和製度,卻在其身後“福澤綿長”、經久不衰。對這種現象的關注正是本書的目的所在。所以,與其說本書是在關注權臣,還不如說是在透過權臣關注中國式的權力誕生和運行的規則。從某種意義上說,雖然中國的專製製度早已終結,可某些傳統的病根和惰性沒有全然消失。而隻要這些畸形的潛規則存在一天,所有似曾相識的曆史悲劇就會不斷地循環上演,一切阻礙文明演進與社會進步的力量就會一再地卷土重來。所以我們也可以說,關注曆史其實就是在關注當下、關注我們自身。

因此,我想說,“曆史的重構”和“死者的複活”從來不是我寫作的目的所在。

如果不是“為了活著的人”,這一切將毫無意義。

由於本書所描述的權臣通常都掌握著不受製約的巨大權力,所以,種種潛在的人性的陰暗麵就會在他們身上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來。於是千百年來,人們就習慣於從道德角度不遺餘力對他們進行論斷和褒貶,卻很少有人從人性的、人文的,或是“規則”(製度)的層麵去觀照和解讀他們。所以,這些人身上往往集中了最多人雲亦雲的東西,可同時又遺留下諸多有待勘探和燭照的暗角與盲區。

本書正是希望從一些有別於前人的角度,對這些眾所周知的曆史人物做出新的詮釋。可必須強調的一點是,我無意替他們進行“翻案”。無論是眾口一詞的國之棟梁,還是史有定評的亂臣賊子,我都把他們置於同一種“人性的”與“人文的”視野中,一視同仁地進行考量。既不隱惡,也不溢美。而且我盡量避免對他們做出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的道德論斷。

我這麽做並不是想否定或顛覆傳統的道德觀,而是希望留給讀者更多思考的空間。因為真實的人往往是多麵的、複雜的、矛盾的和立體的,同時也是難以被概念化的,不應該被一言以蔽之的……所以,我把下結論的權利留給了讀者。

雖然本書的著眼點不在於官場鬥爭,可既然是再現權臣叱吒風雲的一生,書中難免會表現諸多的鉤心鬥角與爾虞我詐,但是這絕非筆者本意。借用一本暢銷書的書名來說:“我不是教你詐!”如果讀者隻看見其中的權謀與厚黑,看不見這些東西得以誕生的土壤以及這種土壤的本質,那就算不是對曆史的無知和盲目,起碼也是對本書的一種粗淺的誤讀。

我相信這樣的讀者隻是極少數。

讀者的判斷能力和需求品位從來是不應該被低估的。然而,對讀者的低估似乎也是中國傳統的曆史文本由來已久的缺憾之一。

我希望與讀者一起,逐漸來改變這種狀況。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