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劉瑾 死神的3357個吻2

翌日清晨,還沒等閣老和大臣們“伏闕麵爭”,朱厚照就命李榮傳召諸大臣。眾人齊集在左順門聽旨,劉健依然胸有成竹地對韓文說:“事情就要成功了,諸位大人一定要堅持下去!”

話音剛落,李榮就帶著天子旨意來了。他對群臣說:“有旨:諸大臣愛君憂國,言良是!然而奴才們侍上已久,不忍遽置於法,請諸大臣稍為寬限,容皇上自處。”

皇上自處?

昨天還在就“八虎”生殺去留的問題誠懇地征求閣臣的意見,一夕之間就這麽“自處”了?

閣老和大臣們麵麵相覷、百思不解。除了劉健和韓文幾個領頭的一臉困惑和憤怒外,絕大多數朝臣都麵無表情,緘口不語。

他們很清楚,昨天晚上一定發生了什麽。而不管是什麽,都意味著這場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的“諫爭運動”已經悄然失敗了。所以他們現在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言不發、裝聾作啞。

惹不起還躲得起。

隻有這場運動的第一發起人韓文是無論如何也躲不起的。他隻能硬著頭皮做最後的抗爭。韓文義憤填膺地說:“今海內民窮盜起,天變日增,群小則導上宴遊無度,荒棄萬機。文等備員卿佐,何忍無言?!”

群臣中隻有吏部侍郎王鏊一個人站出來幫韓文說話:“八人不去,亂本難除!”

李榮說:“皇上並非不知,隻不過是從寬處置罷了。”

王鏊緊咬不放:“如果皇上不處置,怎麽辦?”

李榮知道自己再說下去就沒詞了,弄不好還引火燒身,隻好沒頭沒腦地嘟囔了一句:“我李榮的腦袋又不是鐵做的,怎麽敢壞國事?!”說完匆匆掉頭離去。

自始至終,閣臣劉健和謝遷都鐵青著臉不說話。

他們看透了。

所以心死了。

他們知道,小皇帝寧可荒廢朝政,也不肯犧牲享樂;寧可與文臣死磕,也不願同太監決裂。所以,那一天劉健和謝遷不約而同地感到——再覥著老臉當這個內閣大學士也沒多大意思了,說難聽點這就叫“屍位素餐”。堂堂帝國首輔,使出這麽大力氣,鬧出這麽大動靜,最後居然擺不平幾個小小的太監!這不是屍位素餐是什麽?

當天,劉健和謝遷就雙雙上書請求致仕。朱厚照當即準奏,巴不得他們立刻從眼前消失。

最後一個閣臣李東陽也趕緊作出姿態要求致仕。

皇帝沒準。

他當然不會準。閣老們要是走光了,誰來幫他治理天下?

況且,我也不會讓他走。因為他是一個榜樣——一個讓群臣知道不與宦官為敵就可長保富貴的榜樣。

劉健和謝遷離京的那天,李東陽尷尷尬尬地去給他們送行,落下了幾滴應景的眼淚。

劉健說:“哭什麽?若當日你多出一語,今日就與我輩同去了。”

李東陽看著劉健,僵硬地咧了一下嘴,權充笑臉。

數日後王嶽被貶謫到南京大內充當雜役。我派人在半道上追上了他,終究沒讓他活著走到南京……

出來混就是這樣。要麽贏掉別人的腦袋,要麽輸掉自己的腦袋。沒有中途撒手的可能,更沒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隨後,吏部尚書焦芳在我的幹預下進入內閣。朝臣們擔心內閣全是我的人,就經由廷議一致推舉剛直敢言的吏部侍郎王鏊隨同入閣。我迫於公論,隻好點頭同意。

雖然如此,內閣還是確鑿無疑地落入了我的掌心。說好聽點,他們從此就成了小皇帝(實際上是我)的一個秘書班子。說難聽點,他們不過是點綴朝堂的政治花瓶。

而我——大太監劉瑾,才是未來的大明帝國真正的幕後推手。

當上司禮太監的次月、亦即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十一月,我開始著手實施政治清洗。首要目標就是這場諫爭的始作俑者——戶部尚書韓文。

當然,要扳倒一個素有清望的當朝二品大員不能沒有適當的借口。我派遣耳目千方百計地尋找他的破綻,最後終於抓住了一根小辮子:在戶部所轄的“內庫”中發現有偽造的銀子。雖然數目不是很大,但是隻要一兩,韓文就難逃失職之罪了。幾天後朝廷就以降一級官秩的處罰勒令韓文致仕。

這麽輕的處罰讓我很不滿意。碰巧隨後他的屬下、給事中徐昂上疏替他鳴冤叫屈,我趁勢以“結黨營私、互相袒護”之名迫使朝廷革除了韓文的致仕官銜,貶其為庶民,同時把徐昂、戶部郎中陳仁、還有當初負責起草奏疏的李夢陽全部罷黜,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由於劉健是四朝元老、謝遷是三朝重臣,他們的被迫離職必然會引起朝臣們的強烈不滿。為了防止他們串聯生事,我以皇帝的名義下旨,命吏、戶、禮、兵、刑、工的六科給事中皆不得擅離職守,每日酉時(下午五至七時)之前均不得離開各自的衙門一步,同時命錦衣衛監視,並且不時點名,違者張榜公布、嚴懲不貸。

被我罩下這張無形的巨網後,北京的朝堂頓時鴉雀無聲。

可南京那頭掀起了軒然大波。他們群情激憤、議論洶洶,以給事中戴銑、禦史薄彥徽為首的二十多名南京官員紛紛上疏反對劉健和謝遷的離任。

如果他們以為我劉瑾對遠在南京的他們鞭長莫及,那他們就錯了。

自從當上這個司禮太監後,我一直想試試手中的“鞭子”到底能伸多長。他們急不可耐地跳出來恰好給了我一個機會。

我當即出手。

結果不言而喻。我不但將戴銑和薄彥徽等二十多人全都施以廷杖之責,而且還把南京的頭頭腦腦全給揪了出來。他們是守備南京的武靖伯趙承慶、南京府尹陸珩和尚書林瀚。我給他們安的罪名是替屬下傳遞奏疏、縱容屬下妄議朝政。隨後,陸珩和林瀚被勒令致仕,趙承慶被削減一半俸祿,戴銑等二十多人全被貶為庶民。

戴銑不久之後就因廷仗的傷勢過重而死。

南京的官員們不服,副都禦史陳壽、禦史陳琳、王良臣、兵部主事王守仁等人再度抗章論救。然而,等待他們的仍然是廷杖、罷黜和貶謫。

日後名揚天下、彪炳史冊的這個思想巨匠、心學大師王守仁就是在這次事件中被我廷杖四十,並且貶到邊瘴之地(貴州萬山的龍場驛)當了一個小小的驛丞。要是我當初下手再狠一點,武宗一朝很可能多出一個屈死的小吏,而中國思想史無疑就少了一個學術大師。

通過對文臣的打擊,我迅速建立了巨大的權威。為了擴大並鞏固到手的權力,我決定把小皇帝徹底架空。我一邊頻繁進獻各種新鮮好玩的東西讓他沉迷,一邊總是趁他在興頭上的時候抱著一摞一摞的奏章去請他審決。小皇帝每每怒目圓睜,衝我喊道:“朕要你幹什麽用?怎麽老是拿這些東西來煩朕?”

我趕緊趴在地上磕頭謝罪,可心裏樂開了花。

入宮五十年了,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有了大明天子這句話,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整個帝國捏在自己的手掌心裏。

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三月,為了證實我劉瑾已經成為朱厚照的全權代理人,同時也為了進一步肅清政敵、震懾百官,我以天子名義下詔,將劉健、謝遷、韓文、林瀚、李夢陽、戴銑、王守仁、陳琳、王良臣、蔣欽等五十三個朝臣列為“奸黨”,榜示朝堂;同日,我命令全體朝臣罷朝之後跪於金水橋南,聽受鴻臚寺官員宣讀敕書、引以為戒。

看著這群原本高高在上的帝國大佬如今齊刷刷地跪伏在我的麵前,想起從前那些抑鬱屈辱任人擺布的日子,我頓時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五十六年了。

五十六年來,這個世界虧欠我的已經太多太多。

從今往後,我要讓它加倍償還,誰也別攔著我!

遭到一連串的打擊和恫嚇後,百官噤若寒蟬,紛紛夾起尾巴做人,隻有個別朝臣不識時務,硬是要一條道走到黑。

南京禦史蔣欽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個。

他是率先站出來彈劾我的言官之一,先是被我拿下詔獄、遭受廷杖,後來又被我列入奸黨、貶為庶民。可剛出獄三天,他馬上又上了道奏疏,說:“劉瑾小豎耳,陛下乃以心腹股肱耳目視之,不知瑾悖逆之徒、蠹國之賊也!臣等目擊時弊,有不忍不言者。昨瑾索要天下三司官賄每人千金、甚有至五千金者,不與則貶斥,與之則遷擢。通國寒心,而陛下置之左右,是不知左右有賊,而以賊為腹心也……一賊弄權,萬民失望……亟誅瑾以謝天下,然後殺臣以謝瑾!”

這個蔣欽想用他的一條命換我的一條命。

笑話。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現如今大太監劉瑾的命與他小禦史蔣欽的命豈能等值!

我就想不明白,難道所謂的忠義和氣節真的比性命還重要嗎?命要是沒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要在何處安放?

我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些文人的思維邏輯的。在我看來,生存是第一位的。而為了生存,實力是第一位的。沒有實力,所謂的精神啦、節操啦、道義啦、理想啦統統是瞎扯淡!

蔣欽二度上疏的結果可想而知。

那就是再次係獄、再杖三十。

三日後,蔣欽三度上疏:“臣與賊瑾,勢不兩立……臣昨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獄中,終難自默……陛下不殺此賊,當先殺臣。臣誠不願與此賊並生!”

疏上,又杖三十。杖後三日,蔣欽死於獄中。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怨不得我。

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夏天,我步入了生命中的巔峰階段。

仿佛就在一夜之間,我發現整個帝國都匍匐在我的腳下,並且圍繞著我旋轉。

這種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當朝顯貴,全都對我大獻殷勤;朝廷六部的科道官們也都爭先恐後地來到我的府上拜謁,對我行跪拜之禮;凡內外所進奏章必先具紅向我呈報,稱為“紅本”,經我審閱之後才呈給通政司,稱為“白本”。雖然我識字不多,可這絲毫妨礙不了我處理政務。因為我一概是在私第裏批答奏章。其間一般是由我的妹夫、禮部司務孫聰和我的門人張文冕一同參決,隨後由我的心腹閣臣焦芳予以潤色。而另外兩個閣臣李東陽和王鏊基本上被我撂在一邊,充其量隻是兩具會點頭的木偶而已。

我還定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所有呈給我的奏章都不能直呼我的名字,而要尊稱“劉太監”。有一次都察院上的奏折一不留神寫了“劉瑾”,令我勃然大怒。都察院長官屠滽嚇壞了,慌忙率領十三道禦史跪在我府門前的台階下集體謝罪。我站在台階上把他們一頓臭罵。屠滽和禦史們伏在地上頻頻叩首,沒有一個人敢抬頭看我。

權力真是一個好東西。

我在那一刻由衷地發出這樣的感歎。

也是在那一刻,我發現這個弱肉強食而又欺軟怕硬的的世界從我身上剝奪的尊嚴終於在五十年後連本帶利地還給了我。

可我知道,這一切才隻是剛剛開始。

因為這個世界欠我的東西絕不僅僅是尊嚴。

權力與財富從來都是一對孿生子。

從我登上權力頂峰的這年夏天開始,大明帝國的財富就有了兩個流向。

一個是國庫,另一個就是我劉瑾的腰包。

當然,剛開始的流量很小。因為我不懂行情。每個官員隻需花幾百兩銀子就能和我建立特殊的友情。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劉宇的朝臣一出手就是一萬兩,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行情這麽好!

一萬兩相當於你們今天的四百萬人民幣。所以那天我特別激動地對劉宇說了一句很不內行的話。我說:劉先生何厚我!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因為這是露拙——這是表明我劉瑾雖然在大明官場混了五十年但事實上在權力尋租的潛規則麵前還是一隻懵懂無知的菜鳥。

也就是說,我雖然早已領略權力的價值,可我還是嚴重低估了權力的價格。

不過這沒關係。什麽都有第一次。千年巨富絕不是一夜練成的。

日後看來,劉宇當初那一萬兩銀子就像是威力無窮的炸藥,一下子就把我在財富麵前僅存的最後一點羞澀和矜持轟毀無遺。從此,湧向我劉瑾腰包的財富之流不再是細如白練的涓涓小溪,而是洶湧澎湃的滔滔巨浪……

這世上每一種行業都有祖師爺。

我們太監這一行當然也不會例外。

比如唐朝末年文、武兩朝的權宦仇士良,在我看來就是我們這一行當之無愧的祖師爺。因為他留下了一段至理名言,讓後世的無數宦官太監們受益匪淺。

那是在唐武宗會昌三年(公元843年),仇士良從權力的巔峰上全身而退的時候,語重心長地給徒子徒孫們講了一段話。他說:“天子不可令其閑暇,當誘以球獵聲色奢靡之樂,我們便可從容得誌。斷不可令其讀書知理,接見儒生。一旦他了解了前代興亡之道,我等便被疏斥了!”

這話講得多好啊!真可謂是宦官從政的不二法門!

所以我一直把這段金玉良言奉為圭臬。

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八月,我特意在西華門外為天子朱厚照精心修建了一座偏殿——實際上就是一處高級娛樂場所,名曰“豹房”。宮殿的兩廂設計了兩排鱗次櫛比的密室,裏麵都是孌童歌伎、教坊優伶以及種種聲色犬馬之物。自豹房竣工之日起,每天從宮外召進來的樂工舞伎等數以百計。

天子從此就樂在其中、樂不思蜀了。

除此之外,我還在宮內為天子開辟了一座“自由貿易市場”,讓宮女和小太監們扮成各行各業的商販在裏麵擺攤設點,開門做生意,然後再讓天子以一身商人打扮進入市場做買賣,並且一手拿著賬簿、一手拿著銀錢,煞有介事地和“商販們”討價還價,玩得不亦樂乎。

既然是市場,當然就要有酒樓,更要有風月場所。

於是我就讓太監和宮女們在永巷開設酒肆。天子玩累了,就來到永巷,然後一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就會從裏麵迤邐而出,把我們這位“大官人”迎入酒肆,好酒好菜伺候。天子酒足飯飽後,往往就會醉臥其中。

至於說哪一間酒肆的哪一位宮女能獲得天子臨幸,不,能搶到這單“大生意”,那就要看她的本事和造化了。

對於我所做的一切,大明朝的文武百官全都保持緘默,連聲屁都不敢放。可到了這一年的冬天,一個小小的欽天監監正楊源居然借著星變而大放厥詞,鬥膽把矛頭對準了我,不禁讓我怒不可遏。

他說的星變是指“熒惑”(火星)靠近了“太微垣”(象征政府和百官的星座群)和帝星“紫微”(北鬥星),因此上奏說:“此眾邪之氣,陰冒於陽,臣欺於君,小人擅權,下將叛上!”

這純粹就是扯淡!是妖言惑眾、危言聳聽!我當即以天子名義將他杖打三十,以示懲戒。

沒想到這小子不知好歹,幾天後又上疏說:“占得火星入太微帝座前,或東或西,往來不一,乞收攬政柄,思患預防。”

我忍無可忍,命人把他抓到我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說:“你是什麽芝麻官,也想學人家當忠臣?”

你們猜猜楊源這小子怎麽說?他居然用比我更高的聲調喊著說:“官大小異,忠則一也!”

這小子簡直就是在找死!我再次命人將其杖打六十,隨後發配肅州(今甘肅酒泉市)充軍。

說起這“廷杖”,其實裏頭是頗有學問的。同樣是那些次數,杖重杖輕的結果卻大相徑庭。關鍵看執行者的下手輕重。杖得輕的話就算一百下也不過是撓癢癢,頂多傷及皮肉;可要是下重手,別說六十杖,十杖就足以置人於死地。

前提當然是每一杖的力道都要深入骨髓。

一般而言,監刑的人通常是司禮太監和錦衣衛指揮使。隻要這兩人的腳尖向外張開,呈八字形,杖下之人便可活命;反之要是腳尖向內,那此人必死無疑。

那天我就對執行杖刑的錦衣衛作出了某種暗示。當然,我不會讓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楊源當庭打死,而是讓他們拿捏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力道。

其結果是——楊源活著走出了紫禁城,卻死在了充軍的半路上。

到了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夏天,我已經在朝野上下建立起了無與倫比的巨大權威。在我的威懾力麵前,滿朝文武隻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向我靠攏,二是被我擺平。

二者必居其一。

如果有人不願忍受廷杖、下獄、流放的痛苦和恥辱,那他就隻能選擇主動消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第一個選擇主動消失的人是工科給事中許天錫。

這個許天錫說起來也不是一般角色。從孝宗一朝起他就是出了名的忠直敢言之人,與何天衢、倪天明等朝臣一起被時人譽為“台省三天”。這一年六月初,幾年前奉命出使安南(今越南)的許天錫回朝,驀然發現帝國政壇已經麵目全非——當今天子整天躲在“豹房”裏尋歡作樂,而大明的金鑾殿上卻赫然多出了一個權勢熏天的“站皇帝”。與此同時,滿朝文武敢說話的人也都已被貶逐殆盡。目睹此情此景,昔日的“台省之天”大感悲憤。

幾天後,許天錫恰巧奉詔清核內庫,發現了數十樁與我有關的灰色賬目。許天錫頓時陷入兩難之境。據實上報吧,他必然大禍臨頭;隱匿不奏吧,他又怕昧了自己良心。許天錫痛苦萬端,最後竟然想出了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屍諫。

他留下一紙揭發我貪墨公款的指控狀,叮囑家人遞奏,隨後自殺身亡。

許天錫自以為這是個兩全之策。

可他錯了。除了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之外,他什麽也做不了。

因為他的家人既比他膽小,也比他聰明。許天錫一咽氣,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一紙控狀毀了。

許天錫自殺後,緊步其後塵的人是兵科給事中周鑰。

自從我掌權之後,朝中就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出京辦差的朝臣回京後都必須向我繳納一筆數目不菲的“孝敬”。像周鑰這一類京官,雖然官秩低、俸祿少,但是手中的權力不小。尤其是奉旨下到地方的時候,他們通常可以從地方官那裏撈些油水。不久前周鑰出使淮安,開口向當地知府趙俊“借”一千兩銀子,目的就是回朝孝敬我。趙俊當時滿口答應,可後來又反悔。周鑰本人相對清廉,家無餘財,所以在回京路上一直惶惶不安,船行至桃源時,突然揮刀自刎。隨從慌忙搶救,可周鑰已口不能言,隻拿筆寫了一行字——“趙知府誤我。”

周鑰死後,我立即命人把趙俊逮捕到京師治罪。

原因很簡單——他明知道周鑰拿這筆錢是要孝敬我的,卻又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他這麽做什麽意思?僅僅是在為難周鑰嗎?他這麽做顯然是看不起我劉瑾嘛!

所以,趙俊這是罪有應得。

楊源的“星變”奈何不了我,許天錫的“屍諫”又不能得逞,於是對我素懷怨懟的人便處心積慮地使出了一個陰招——匿名訴狀。

這一年六月下旬的一天中午,百官剛剛散朝離殿,卻赫然看見殿前禦道上扔著一封匿名信,裏麵曆數了我的種種罪狀。我勃然大怒,當即以天子名義傳旨,命文武百官全部跪於奉天門外聽候處理,一個也不準走。

片刻之後,我怒氣衝天地來到奉天門,看見百官們跪伏於地,垂首噤聲,連大氣都不敢出。許久,禦史寧杲才戰戰兢兢地說:“我等禦史素知法度,豈敢做這種事?恐怕是新近登科的進士所為。”

我一聲冷笑:“與新進士何幹?就是你們這幫人敗壞朝政,我出手整治,才會招致你們的怨恨!”

寧杲趕緊把頭埋了下去,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時值酷暑,又是中午時分,熱辣辣的太陽當空高懸,我看見百官的全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透,豆大的汗珠順著他們低垂的臉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可我內心不但沒有一絲憐憫,反而湧起了一股施虐的快感。

我不知道我的快感從何而來。可是我想,也許任何一個當了四十多年奴才的人一朝得勢,都不免會跟我一樣渴望這種快感吧!反正,隻要那個寫匿名信的人一刻不站出來,這些人就一個也別想逃離這烈日的暴曬。

我轉過身拂袖而去,徑直回宮用膳和午休。

我倒要看看,這幫文弱書生到底能在這灼人的熱浪中撐多久!

我離開後,太監李榮起了惻隱之心,叫百官們都站起來,而且拿出冰鎮的西瓜給他們去暑。等我回來的時候,李榮遠遠瞥見我的身影,才慌忙對他們說:“來了來了,快跪下!”

可這一幕已經映入了我的眼簾。這時,另一個太監黃偉忽然厲聲對百官說:“這封信所言皆為利國利民之事,倘若挺身自承,雖死不失為一條好漢,奈何連累他人?”

我一聽這話味道不對,就盯著黃偉說:“寫匿名訴狀,罪已當死,何況還敢扔在宮廷的禦道上,這種人還說是好漢?”

當天,李榮和黃偉就為他們的錯誤言行付出了代價。李榮被勒令回私宅閑居,黃偉被貶逐到南京。

百官們一直在奉天門外跪到了太陽下山,仍舊無人招供。那一刻我已經意識到:這件事情很可能不是外廷的朝臣幹的,而是大內的人幹的。

準確地說,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我身邊的宦官。

但是事情鬧到了這一步,我不可能就此收場,因為這無異於自掌嘴巴。所以我就命人將這三百多名朝臣全部關進了錦衣衛監獄。次日,大學士李東陽來向我求情,說:“匿名文字出於一人之陰謀,諸臣在朝,倉促拜起,豈能知之?何況近日天氣炎熱,獄氣熏蒸,數日之間,人命將不保啊!”

有了閣老出麵求情,我就有了一個台階下,於是將他們全部釋放。可已經有三個朝臣因中暑而死,他們是刑部主事何鉞、順天推官周臣、禮部進士陸伸。而沒死的也大多中暑患病。

這件無頭公案雖就此不了了之,但從中已經透露出了一個信息,那就是:無論明裏暗裏,朝臣中膽敢與我為敵的人幾乎已經沒有了。我眼下以及未來的敵人,很可能就隱藏在我的身邊——是宦官中的某一個或某幾個。

他(他們)到底是誰?!

其實,如果我從這年夏天的這個“匿名狀”事件後能夠居安思危、未雨綢繆,及時把隱藏在我身邊的敵人挖出來,那我很可能會避免兩年後身敗名裂的命運。

但令人遺憾的是,我沒有這麽做。

因為我麻痹了。

我在權力的塔尖上為所欲為、忘乎所以,基本上無視那正在朝我悄悄襲來的危險。

我自以為隻要把無知的少年天子伺候得舒舒服服、擺布得服服帖帖,我就能永遠高踞大明帝國的權力巔峰,把每個人捏在掌中或者踩在腳下……

可我錯了。

我畢竟隻是一個“站皇帝”、一個偶然得勢的奴才,不是大明王朝真正的主人。隻要天子朱厚照哪一天心血**把權力收回去,我就會被打回原形、一無所有,甚至比一無所有還慘……

這一年秋天,為了進一步鞏固權力、打擊異己,我別出心裁地搞了兩項政治發明。

第一項是創立“內廠”。

眾所周知,東廠、西廠、錦衣衛等“廠衛製度”是本朝的一大特色,後世之人稱其為“特務政治”。顧名思義,就是在朝廷的日常行政和司法機構之外另置一個直屬於皇帝的特殊權力機構,其職能是刺探官民隱情、專典重大刑獄,目的在於加強皇權、維護統治。其中,“錦衣衛”是由本朝太祖朱元璋親手創立的,起初也不過是禁軍中的一衛,後來職能提升,逐漸擁有緝捕、刑訊和處決欽犯的職權;“東廠”則是明成祖朱棣所創,因設於東安門北側(今王府井大街北麵)的東廠胡同而得名,這是一個由宦官掌控的特務機構,比錦衣衛更能直接效命於皇帝,其職權範圍和地位逐漸居於錦衣衛之上;“西廠”則創於憲宗成化年間,由當時的大宦官汪直統領。

武宗朱厚照即位不久,我掌管了司禮監,馬永成掌管了東廠,穀大用掌管了西廠。按理說他們都是聽命於我的,可自從“匿名狀”事件之後,我就感覺到這些人隱隱有與我分庭抗禮的苗頭,而我對東西廠的掌控力也已經越來越弱。在此情況下,我不得不創立一個直接效忠於我的特務機構。

“內廠”就此應運而生。

可想而知,內廠創立之後,其職權範圍迅速覆蓋並超越了東西廠和錦衣衛,其偵緝對象不但包括百官和萬民,甚至把東西廠和錦衣衛本身也囊括在內。從此,內廠緹騎四處、朝野人心惶惶。後世的史書稱:時東、西二廠橫甚,道路以目。瑾猶複立內廠,自領之。尤為酷烈,中人以微法,無得全者。凡所逮捕,一家有犯,鄰裏皆坐;或瞰河居者,以河外居民坐之。屢起大獄,冤號相屬……

在世人眼中,這是一種典型的“恐怖政治”。

可是,如果不讓世人普遍覺得恐怖,我又如何獲得安全感呢?

我的第二項創舉是“罰米法”。

所謂罰米法,就是凡有官吏失職或犯法者,皆“以米贖罪”,而且必須在指定期限內自費把米運到指定的邊鎮,數目從一百石到二千石不等。我之所以有這項創設,其目的有三:一、充實早已空虛的邊鎮糧儲,緩解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二、借此機會進一步打擊政敵;三、迫使更多的人為了免罪而向我行賄。所以,此舉可謂一石三鳥、公私兼顧。

這一年八月,我首先把矛頭指向了前戶部尚書韓文,就是三年前召集閣臣和百官想整死我的那個老家夥。雖然他早已被我貶為庶民,但是我的這口惡氣並沒有全消,三年來我一直在想方設法把他徹底整垮。不久前戶部不慎丟失了幾本舊檔案,我馬上授意現任戶部尚書顧佐上奏其事,把這事栽在韓文頭上,追究他的責任。不料顧佐卻不肯聽從,我一怒之下將顧佐罰俸三月,同時把韓文和現任戶部侍郎張縉一起關進了錦衣衛獄。隨後又迫使顧佐主動致仕,並三次罰米,自輸塞上,前後總數達一千餘石。顧佐家無餘財,隻好四處告貸。

韓文和張縉被我關了幾個月後,也坐罪罰米。韓文罰一千石,自輸大同;張縉罰五百石,自輸宣府。此後,我又找了其他借口又罰了韓文幾次,直到把他搞得傾家**產才罷手。

罰米法於八月創設,到九月下旬就有兩次大規模的集體罰米。第一次有一百四十餘名官員被罰,數量從二百石到五百石不等。第二次被罰的全國各級官吏總數達八百九十九人,全部自費輸邊。眾多官吏為了逃避或減輕罪罰,紛紛向我行賄;甚至有不少平日以清廉著稱的官員也不得不加入了“孝敬”我的行列。

從此,我的財源愈加廣闊。

自從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夏天,那個名叫劉宇的官員用一萬兩白銀告訴我大明權力尋租業的行情之後,我就成了這個領域的行家裏手,到了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我更是成了大明權力尋租業的行業標準的締造者。朝中各部司以及全國各省官員給我的“進貢”,基本上都有相應的標準,並形成了一套慣例。

比如各省長官入京朝覲,在拜見皇帝之前一律要先拜見我,而見麵禮通常是每人二萬餘兩白銀,也就是相當於你們今天的一千萬人民幣。這樣一筆巨款即便對那些官場的“老油條”來講都是一個不小的負擔,更不用說那些一貫自詡清廉的官員了,所以他們在見我之前,通常都要跟京城的富豪告貸,回任後再努力搜刮,然後連本帶利地還債。這就是當時朝野上下盡人皆知的所謂“京債”。

形成了慣例之後,人們也就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至於我本人,當然更是對此安之若素。直到這一年正月的一天,我的心腹、吏部侍郎張彩悄悄跟我說了一番話,我才猛然意識到——這種斂財手法實在是過於粗放、也過於招搖了。

張彩說:“公亦知賄入所自乎?非盜官帑、即剝小民!彼借公名自厚,入公者未十之一,而怨悉歸公,何以謝天下?”

那一刻我悚然一驚。

是啊,大明的官員們都打著孝敬我的幌子大肆貪墨,最終進到我腰包的銀子十不及一,可天下的怨謗卻全部集中到我一人身上,這種買賣不合算啊!

於是這一年春天,便有一則出人意料的重大新聞從京城傳出,並迅速傳遍了整個大明帝國。那就是——劉瑾拒賄。

首先被我拒賄並治罪的官員是監察禦史歐陽雲和工科給事中吳儀。也怪他們運氣不好,就在張彩一語驚醒夢中人的幾天之後,奉旨出京的歐陽雲和吳儀剛好辦完差事回京複命,並按慣例向我呈上了“孝敬”。於是他們就這樣被我抓了典型,很快就以貪瀆和行賄的罪名被貶為庶民。隨後又有一大批來不及刹車的大大小小官員被我告發,輕則掉了烏紗、重則鋃鐺入獄。

劉瑾拒賄!這對於天下人來講實在算得上是一樁奇聞,令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明眼人都知道:並不是劉瑾不愛財了,而是取之更“有道”了——更為隱蔽而巧妙了。

換句話說,要孝敬劉瑾可以,但是絕不允許任何人再明火執仗地打著劉瑾的招牌。

不過事後來看,我這麽做還是有點自欺欺人。

因為已經太遲了。就算我在表麵上立了幾塊牌坊,在名義上堵住了悠悠眾口,可到底誰會相信,這個一貫嗜財如命的劉瑾劉大太監、這個欲望無止境的“站皇帝”,果真會在一夕之間金盆洗手、棄惡從善了呢?

恐怕沒有人會相信,甚至連我自己都不信。

所以,不管我如何藻飾、如何作態,其實我在天下人心目中早已被定位為一個“擅權攬政、貪贓枉法、迫害忠良、禍國殃民”的權侫了。正因為如此,一年後那個封藩寧夏的安化王朱寘鐇起兵叛亂,才會扯出“討伐劉瑾”這麵大旗;也正因如此,那個後來得勢的“八虎”之一的太監張永,才有可能在幾句話之間就把我這個“站皇帝”徹底扳倒、並一舉把我送上了剮刑台……

盡管心腹張彩的一席話已經讓我幡然醒悟,讓我意識到成為天下眾矢之的是一件多麽危險的事情,但是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

其實我對張永這個人早有警覺。

武宗即位後他掌管禁軍神機營,雖然職位不高,但幾年來他和天子走得很近。到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二月,我感到此人已經對我構成了重大威脅,於是隨便找了個借口,要求天子將其貶黜南京。張永得到消息後,立即跑到天子麵前告狀,說我存心構陷他。

這一年天子朱厚照已經二十歲了,對於我的專權,天子內心業已生出了一些不滿,所以有意起用張永,準備對我進行製衡。

對於我們二人之間的爭執,天子表麵上主持公道,命我們當庭對質,實則內心已經對張永有所偏袒。所以對質的那天張永有恃無恐,剛和我吵了幾句便揮拳相向,天子命穀大用等人把我們勸開,過後又擺設酒宴命我們和解。

將張永貶黜南京的事情就此不了了之。我內心極為憤恨,準備另找機會將此人擺平。可我斷然沒有想到,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這一年四月,安化王朱寘鐇的叛亂爆發。天子急命右都禦史楊一清總製寧夏、延綏、甘涼軍務,以張永為監軍、提督寧夏軍務,一同出征,討伐朱寘鐇。天子一身戎裝親臨東華門為他們送行,寵遇甚隆。

那一刻,我多麽希望朱寘鐇能在戰場上把張永幹掉啊!

可讓我大失所望、也讓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剛剛走到半路,遊擊將軍仇鉞就已經將叛亂平定了。這場叛亂前後曆時僅十九天。天子遂命楊一清和張永前往寧夏安撫,並將朱寘鐇及一幹亂黨押解回京。

楊一清知道張永與我勢同水火,而且是新近天子眼前的紅人,於是一路上就刻意結納他。到了寧夏後,二人相交甚歡,已經無話不談。楊一清自覺時機成熟,有一天忽然憤憤然地對張永說:“賴公之力,平定反側,但是外賊易除,朝廷之內亂難平,奈何!”言畢在掌心比畫了一個“瑾”字。

張永會意,但卻麵露難色:“劉瑾日夜在皇上左右,皇上一日不見他便悶悶不樂。今其羽翼已豐、耳目甚廣,且奈之何?”

楊一清不以為然地說:“公亦是天子信臣,今討賊不付他人而付公,上意可知。何不趁此功成奏捷、班師回朝之時,請言寧夏軍務,借機揭發劉瑾之奸,極陳海內愁怨,提醒皇上,恐變亂起於心腹!皇上英明神武,必能聽公之言誅殺劉瑾。劉瑾既誅,公必掌權柄,屆時悉數革除弊政、安定天下人心,此千載之業也!”

張永仍然在躊躇:“如果事情不濟,怎麽辦?”

楊一清說:“若他人言,濟不濟未可知;若言出於公,必濟!皇上若不信,公頓首請死,願死於皇上之前,以表明心跡,皇上必為公所動。若皇上首肯,須立即行事,切勿遲緩!一旦事機泄露,禍不旋踵!”

經此一番遊說,張永終於拍案而起,說:“老奴何惜餘年,不以報主哉?”

就在楊、張二人出征寧夏的同時,我也已經預感到了危險的來臨,於是一個大膽的設想浮出了我的腦海。

有一天我神情戚然地對張彩說:“想當初,張永和穀大用這幫人想對付朝臣,就把我推上了首位。這幾年來我以一人敵天下,所打擊的文臣多得不可勝數。而今天下之怨皆集於我一身,張永這幫人卻坐享其成,我不知道自己會死於何所啊!”說完涕淚沾襟。

張彩聽出了我的言下之意,料定我必然會有非常舉動,隨即屏退左右、壓低嗓門,湊在我耳邊說:“如今聖上還未生子,公辦完大事後隻能立宗室子。屆時若立長而賢者,公必受禍,不如擁立幼而弱者,公可長保富貴無憂也!”

我聽完非常滿意,不住地點頭稱善。

可幾天後我就變卦了。我在想——既然我願意冒著殺頭族誅的危險顛覆皇位,我為何就不能順勢自立、也過一回當皇帝的癮呢?!

於是我再次對張彩說:“沒必要立宗室子了,我自立好了。”張彩聞言大驚失色,連連擺手大呼不可。

無膽鼠輩!那一刻我突然對張彩厭惡已極,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個茶盤往他頭上砸了過去。

張彩這才噤聲不語。

這一年八月,我在朝中擔任都督同知的兄長劉景祥病卒,我決定於八月十五發喪,趁百官蒞臨送葬時將他們劫持,發動政變。恰在此時,張永從寧夏發回奏報,稱不日將回朝獻俘。我立即奏請天子推遲他回朝的日期,準備發動政變後再回頭收拾張永。不料消息突然走漏,有人立刻飛報張永。張永遂押著朱寘鐇等人晝夜兼程地趕回京城,於八月十一日抵達。

由於心情惡劣,宴席未完我便拂袖而去。

可我絕然沒有想到,這場酒宴一結束,我的滅頂之災就隨之降臨了。

我剛走,張永立刻向天子當麵密奏我的反狀,並從袖中拿出早已擬好的奏章,上麵羅列了我的十七項罪狀。當時天子朱厚照已經喝得醉醺醺了,斜乜了張永一眼,說:“別說了!喝酒吧。”

張永大恐,不住叩首說:“離此一步,臣不複見陛下也!”

天子問:“劉瑾想幹什麽?”

“取天下!”張永說。

“天下?!”天子一邊打著酒嗝,一邊笑著說,“天下……任他取好了。”

張永抬起頭來,盯著天子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若此,將置陛下於何地?”

天子一怔。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從嘴裏緩緩地吐出三個字:“奴、負、我。”

張永臉上掠過一陣狂喜。他再次伏首說:“此不可緩!緩則奴輩成齏粉,陛下亦將不知所歸!”

此時,馬永成等人也在一旁拚命附和。最後天子終於頒下一道口諭——緝拿劉瑾。

我的末日就這麽降臨了。

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八月十一日夜,大約三更時分,我在熟睡中被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驚醒。憑直覺我就能判斷出——來的是禁軍。

轉瞬之間,一隊全副武裝的禁軍士兵已經破門而入,團團圍在我的床前。

我問:“聖上在哪兒?”

回答說:“在豹房。”

我披衣而起,對家人說:“大事不好了。”

我入獄後,天子朱厚照本來還不想殺我,隻下旨把我貶到鳳陽去看護太祖陵寢。我接旨後笑著對自己說:“這樣也不失為一個富太監呀。”

我相信天子對我還是有感情的。為了證實這一點,我特意在獄中呈上了一個帖子,說:“奴才就縛時,赤身無一衣,乞賜一二敝衣遮體。”果然不出我所料,天子見信後,立即命人將我原來的百餘件衣物送入獄中。

我笑了。隻此一點,便足以證明我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與此同時,張永和閣臣李東陽均擔心我被複用,於是一再奏請武宗抄沒我的家產。他們料定,隻要我的財產被公諸天下,我絕對難逃一死。隨後朝廷果然搜出了我五年來苦心經營的那座金山、銀山,以及一大堆證實我謀反的違禁物品。天子終於勃然大怒,命三法司、錦衣衛會同百官,在午門外對我進行公審。

八月十三日公審那天,我依舊用一種傲慢的眼神環視著這幫準備審訊我的文武百官,忽然笑道:“公卿多出我門,誰敢審我?!”

不久前剛剛被我提拔為刑部尚書的劉璟趕緊把頭垂了下去,其餘百官也紛紛躲閃著我的目光。駙馬都尉蔡震見狀,站出來說:“我是國戚,並非出自你的門下,該有資格審你了吧?”隨即命人左右開弓地扇我的耳光,同時厲聲說:“公卿皆為朝廷所用,還敢說是你的人?說,你為何私藏盔甲和弓弩?”

蔡震冷笑:“若為保護皇上,為何藏在密室?”

我頓時語塞。

當天,我的謀反之罪定讞,奏疏中羅列了我的十九項罪名。天子在奏章上批示:“毋須複奏,即依淩遲律磔之,梟首三日,獄詞供狀及處決情形榜示於天下!”依大明律,凡死刑案皆須由法司三複奏,得旨後才可行刑。但武宗這次把這些法律程序都跳了過去,可見他已經對我痛恨到了什麽程度。

數日後,我的心腹黨羽焦芳、劉宇、張彩、劉璟等六十餘人全部被捕,其中內閣大學士三人,北京及南京六部尚書九人、侍郎十二人,都察院十九人,大理寺四人,翰林院四人,通政司三人,太常寺二人,尚寶司二人,等等。朝堂幾乎為之一空。這些人或誅殺、或下獄、或貶謫、或罷黜,幾天內便被清除殆盡。同時,我的家人共有十五人被斬首,婦女皆發配浣衣局。

一個轟轟烈烈的劉瑾時代就此落下了帷幕。

在這個與平常並無不同的秋日早晨,在這片與我初入宮時一樣純淨而蔚藍的天空下,我的淩遲之刑終於開始了。

3357刀,死神的3357個吻。

這個過程整整持續了三天。

我看見無數的百姓擁擠在刑場周圍,爭先恐後地哄搶從我身上被割下來的肉——那一片片帶血的肉。

準確地說,不是哄搶,而是搶購。

是的,搶購。一片肉賣一錢。生意異常火爆,我的肉供不應求。

我親眼看見很多人當場就把我的肉扔進了嘴裏,並且一邊和我對視,一邊很耐心、很仔細地咀嚼。

我看見我的鮮血同時從兩個地方流淌了下來。

一個是從我的身體,一個是從他們的嘴角。

我知道這樣的場麵實在過於血腥而殘忍,我知道我的描述極有可能讓你們的胃部和心靈分別產生一定程度的不適。

但是我沒有辦法,因為這一切都是事實。

一個人究竟可以被恨到什麽程度?

我想,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足以給這個問題提供一個最生動的答案。

無論曆史上其他的弄權太監是否曾經受到過曆史的審判和應有的懲罰,反正我自己是罪有應得,沒什麽好辯解的。我的意思僅僅是:不管這些爭先恐後買我肉吃的人是否真的直接或間接遭受過我的迫害,反正他們這麽做除了發泄道德義憤、滿足嗜血的快感之外,毫無任何意義。

所以,我真正想說的是:與其吃我的肉,還不如剖析我的靈魂!

因為肉可以被剮完、吃光,靈魂卻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轉世投胎、生生不息……從某種意義上說,秦朝的趙高之流,東漢的十常侍之流,中晚唐的李輔國、仇士良之流,本朝稍早的王振、汪直之流,難道不是我的前生嗎?還有,本朝一百年後即將閃亮登場的那個九千歲魏忠賢,難道不是我的後世嗎?

好了,不說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已經剮完了。我的肉也差不多被吃光了。

我可以走了。

相信我,如果你們永遠學不會剖析人的靈魂、永遠不懂得思考陰魂不散的背後原因,那麽——我就會再來。

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轉世投胎,永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