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劉瑾 死神的3357個吻1

死神來了。

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刻,以我始料未及的方式來了。

這是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的八月二十五。一個與平常並無不同的秋日早晨。我看見頭上的天空依舊純淨而蔚藍,和五十多年前我初入宮的時候一模一樣。

時間過得真快,就這麽一眨眼,也就是一生了。

你們都知道,我是一個太監。你們或許還知道,我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太監。坊間的百姓都說,現如今的北京城有兩個皇帝:一個是金鑾殿上的“坐”皇帝朱厚照,也叫“朱”皇帝;另一個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站”皇帝,也叫“劉”皇帝。

後者說的就是我:劉瑾。

按理說,一個太監能混到這份上就該知足了,也該死而無憾了。

是的。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

今年我已經六十了。虛歲剛滿六十。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所以我並不怎麽遺憾,也並不怎麽懼怕死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隻要活得痛快,就算死了也痛快。可讓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他們居然給我選擇了這樣一種死亡的方式——磔刑。

我原以為腦袋掉了不過是碗大的疤。可我錯了。他們不想讓我死得那麽痛快。說得更準確點:他們是想讓我死得很痛,卻不想讓我死得很快!

所以他們給我判了寸磔之刑。寸磔又稱“淩遲”,從“陵遲”而來。語出《荀子·宥坐篇》:“百仞之山,任負車登焉。何則?陵遲故。”原意指山陵的坡度由高而低地緩慢降下,用作刑罰之名時,意指將受刑者身上的肉一寸一寸地削下來,所以此刑的俗名又稱為“剮”——千刀萬剮的“剮”。

你們說,這樣的死法能不讓人恐懼嗎?

剮刑有八刀、十刀、百刀、千刀不等。聽說他們足足給我定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行刑的時間是三天。

天知道這是哪個變態的渾蛋憑著哪條該死的律法定下的刀數,居然準確到了個位數!

我隻能苦笑。

我隻能在極度的恐懼和憤怒中無奈地苦笑。

大明帝國的士大夫們不希望死神把我一口吞沒,而是渴望它吐出冰涼又鋒利的舌頭——三千三百五十七次地吻遍我的全身!而他們則站在一旁,悠然地欣賞我的痛苦,仔細地玩味我的恐懼。

他們知道我絕不可能撐到最後一刀。

不過他們不關心這個。

他們隻想享受過程——享受一個曾經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太監終於被他們千刀萬剮的妙不可言的過程。

在自命清高的帝國士大夫的眼中,太監隻能算是下等人。而像我這種下等人五年來居然一手把持了帝國朝政,而且還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這對他們而言不啻奇恥大辱。如今既然栽到了他們手裏,怎麽可能不讓我加倍償還?!尤其是當他們從我家裏抄出那一筆令人難以置信的巨額財產時,那種強烈的震驚和嫉妒更是讓他們近乎瘋狂。不用說別人,年輕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第一個就傻眼了。

如果你們有興趣,我可以給你們開列一張我被朝廷抄沒的財產清單——

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銀五百萬錠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寶石二鬥,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獅蠻帶二束,金湯盒五百;除了金銀珠寶之外,還有一些違禁的禦用物品及兵器甲仗,如蟒衣四百七十襲,牙牌兩匱,穿宮牌五百,金牌三,袞袍八,爪金龍四,玉琴一,玉瑤印一,盔甲三千,冬月團扇(扇中置刀二),衣甲千餘,弓弩五百。

天子本來還不欲置我於死地,隻想把我貶謫到鳳陽(今安徽鳳陽)去看守陵寢,一聽說抄出了這麽多東西,頓時咆哮如雷:“奴才果然反了!”於是斷然決定將我誅殺。

年輕的天子固然是因為抄出了一些有關我謀反的證據而憤怒。可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促使他下定決心的關鍵因素,我想就是那座讓他觸目驚心的金山銀山。

簡單來說,拋開那些珍寶和違禁品不算,我的財產光黃金就是一千二百多萬兩,白銀是二億五千多萬兩。如果把黃金都換算成白銀,按我們這個時代的正常比價一比五來算,我的財產總額為三億一千多萬兩白銀。

這是多大的一筆財產?

給你們兩個參考數字。一個是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朝廷的財政收入:白銀二百萬兩;和這個數字比,我的財產相當於帝國一百五十多年的財政收入。另一個數字是七十多年後那個叫張居正的帝國大佬通過十年改革為明帝國積攢下的國庫存銀:一千二百五十萬兩;和這個數字比,我的財產是它的二十五倍。

如果你們對這種銀兩的數字還是缺乏概念,那我可以將其換算成你們那個時代的人民幣。按一兩白銀大約折合人民幣四百元來算,我的財產是一千二百多億人民幣。所以你們那個時代的什麽《亞洲華爾街日報》才會把我評為一千年來全世界最富有的五十個人之一,同時也是上榜的六名中國人之一。

在這樣的一些事實麵前,你們說,上至天子,下至群臣百姓,甚至包括你們,是不是都會覺得我死有餘辜,而且千刀萬剮也不足以解恨?

你們是不是會感到無比驚奇——一個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五年內聚斂如此巨大的財富?一個人的貪婪和占有欲為什麽會發展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趁著劊子手還在磨刀,死神還沒有伸出它冰冷的舌頭,我很願意和你們說說心裏話。

我很願意在劊子手剖開我的胸膛之前,主動向你們**我的靈魂,同時向你們敞開我的一生……

我原本姓談,老家在偏遠窮困的陝西興平。我已經不記得我是哪年淨的身了,隻記得是在代宗景泰年間(公元1450——1457年)進的宮。我生於景泰二年(公元1451年),可見入宮的時候頂多也就五六歲的光景。是一個姓劉的老太監把我領進宮的,從此我就跟了他的姓。

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入宮那一天的情景。

那是一個早晨。天很高、很藍,陽光很耀眼。

劉太監走得很快。我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他。他一言不發,隻是死命地拽著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就這麽氣喘籲籲地跟著他走進了這座巨大而森嚴的紫禁城,同時也戰戰兢兢地走進了我的宿命。

皇城中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懼。

無論是垂宇重簷的宮殿,還是凶神惡煞的禁軍士兵,乃至丹墀上張牙舞爪的飛龍、殿庭前麵目猙獰的青銅獅子,都會讓我心跳加速、手腳打戰。

那一刻我絕對沒有想到,若幹年後這一切都將匍匐在我的腳下,因我手中的權力而戰栗和搖晃。

然而,無論日後的我如何飛黃騰達、權勢熏天,景泰年間那個早晨的倉皇和恐懼,都在我心頭打上了永遠的烙印——就像無論我日後如何富可敵國,幼年時代那種刻骨銘心的貧窮,永遠都是我生命的底色一樣。

事實上,我一生中從來沒有擺脫過恐懼,也從來不曾擺脫過貧窮。就算在我生命最輝煌的四年間,我也是大明帝國最有威嚴的恐懼症患者,同時也是大明帝國最富有的窮人。

你們是否覺得奇怪?

其實並不奇怪。

因為我是一個太監。我是一個下等人。

從五十多年前那把鋒利的牛角刀向我的下體狠狠揮落的那一刻起,我的人格、我的尊嚴、我本應享有的正常人的全部幸福和夢想,就都隨著那血肉模糊的一小塊肉,被徹底地割落了。

與其說那一刀造成的是生理的殘缺,還不如說它造成的是心理的殘缺、人格的殘缺、生命的殘缺。

從那一刻起,我的內心世界就再也沒有擺脫自卑、恐懼和匱乏。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權力、安全感和財富。

這是一種極度的渴望——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能完全滿足的渴望。它讓我的生命坍陷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一個比世界更大的空洞。

“站皇帝”填滿得了它嗎?

不能。

三億一千多萬兩白銀填滿得了它嗎?

不能。

有什麽東西可以填滿它?

我不知道。

也許你們可以告訴我,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如果你們反問我,為什麽當年會去當太監?

我可以不假思索地告訴你,一個字——窮。

窮得上不起學,窮得穿不起衣裳,窮得吃不上飯。而隻要當上太監,就有機會識文斷字,不論寒暑都有衣服穿,每天還能吃上三頓飯。要是在宮裏混得好,老家還能蓋上瓦房,兄弟還能娶上媳婦,父母還能在村裏人麵前揚眉吐氣、臉上有光……

況且,如果一不留神混成一個大太監,那更是比狀元郎和駙馬爺還神氣,不但能光宗耀祖,還能讓所有親朋故舊一塊跟著雞犬升天。

所以,就算有機會讓我重新選擇,就算明知道挨上一刀就成了下等人、人格殘缺者,就算明知道生命中隻會剩下自卑、恐懼和匱乏,就算明知道辛苦一生最後還要挨上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當太監。

首先是為了生存,其次是賭——賭一個光宗耀祖、雞犬升天的機會。

我相信,隻要太監這個行當在世界上存在一天,天下所有活不下去的窮人就都有可能像我這麽想,都有可能像我這麽做。

在我得勢的那幾年裏,每當我伸手接過一筆賄賂,就會對自己說:我又遠離貧窮一步了;每當有一個大臣在我麵前卑躬屈膝,我就會對自己說:我又遠離自卑一步了;每當我收拾掉一個對手,也會對自己說:我又遠離恐懼一步了。

可事實上,我一生都在與貧窮、自卑和恐懼糾纏,而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財富、權力和安全感。

沒有,哪怕一刻也沒有。

你們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

人的一生其實是很短暫的。可不同的人對此有全然不同的感受。如果說富人的人生是一趟短暫卻不失精彩的旅行,那麽對於窮人來說,生命就是一場怎麽望也望不到頭的苦役。從入宮的那一天起,我就成了一名低賤的雜役。我的整個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都是在灑掃、值更和伺候大太監的日子中度過的。我甚至連伺候皇帝、後妃和太子的資格都沒有,遑論出人頭地的機會!雖然粗衣粗食是不用愁了,鬥大的字也識了一筐了,可老家始終沒有蓋起瓦房,兄弟們始終沒有等到我寄去的老婆本,日漸衰老的父母親也還是沒能揚眉吐氣、臉上有光。

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入宮看見的那片蔚藍色天空似乎再也沒有出現過,籠罩在我的頭頂和紫禁城之上的,永遠是一片鉛灰色的陰霾密布的蒼穹。金鑾殿上的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代宗朱祁鈺、英宗朱祁鎮、憲宗朱見深……可我的生命依然困頓而無望。

憲宗成化末年,憑著入宮將近三十年的資曆,我終於擺脫了低賤的雜役生涯,被任命為教坊司使,掌管宮廷伎樂。雖然地位有所上升,可不過是一個正九品的芝麻官,而且薪俸少得可憐,根本滿足不了我對權力和財富的渴望。那些日子裏,我每天都在幻想著平步青雲的時刻,幻想著有朝一日成為正統年間(公元1436——1449年)王振那樣權傾中外的大太監。可我斷然沒有想到,沒過多久,無情的現實就粉碎了我的夢想,並且讓我再度落入暗無天日的困境。

那是在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也就是孝宗朱祐樘剛剛即位的那一年,新天子舉行了祭祀社稷的大典,典禮結束大宴群臣。為了討新天子的歡心,我特意在宴會上安排了一場伎樂表演作為獻禮。

沒想到此舉竟然弄巧成拙,並且差點招來了殺身之禍。

那天,樂工剛開始演奏,一群濃妝豔抹的舞女剛剛邁著曼妙的舞步出現在天子麵前,都禦史馬文升立刻站起來,指著她們當庭怒斥:“新天子當知稼穡艱難,豈能以此瀆亂聖聰?”

於是宴會就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不歡而散。

本來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讓演就算了,頂多也就是讓我拍不著皇上的馬屁而已。沒想到馬文升卻抓住我的小辮子不放,還上綱上線,以什麽“瀆亂聖聰”的罪名對我發起了彈劾。馬文升是都察院的頭頭,剛上台的皇帝不可能不重視他的意見。況且,新朝新氣象,上自天子下至百官,都想利用這個事件樹立一個寡欲儉樸的新政風。而我就這麽撞在了風口浪尖上,不幸被抓了一個典型。

他們先是把我判了死刑,後來為了體現寬仁的政風,又赦免了我的死罪,但是撤掉了我的教坊司使之職,把我貶為茂陵司香,也就是去給憲宗朱見深守陵。

那一刻我近乎絕望。

我的一生是不是就這麽完了?

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整整守了十年的陵墓之後,我總算盼來了一個鹹魚翻身的機會。這一年,七歲的太子朱厚照出閣就學。孝宗皇帝命徐溥、劉健、李東陽、謝遷等幾大閣老擔任太子的老師,同時精選東宮官屬,包括增選近侍宦官。我緊緊抓住這個機會,拿出大半生的積蓄賄賂管事的太監,終於被選入東宮侍奉太子。

這一年,我已經將近五十歲了。

入宮四十餘年,我終於得到了一個伺候“主子”的機會。

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況且朱厚照又是孝宗皇帝的獨苗,日後入繼大統絕對沒有半點懸念,搞定他就等於搞定了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問題在於:朱厚照是一個什麽樣的主子?如何才能搞定他?

當我帶著一半希冀一半忐忑進入東宮,生平第一次看見朱厚照的眼神時,我笑了。

我完全釋然了。

這是一個“頑主”的眼神,這是一種與他那溫文爾雅的父親截然不同的眼神。

那一刻,我看見朱厚照晶亮靈動的眸光中映現著一個未來的劉瑾——一個終將否極泰來、風生水起的劉瑾。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現象是孤立的。

倘若沒有自幼貪玩好動的太子朱厚照,就沒有日後呼風喚雨的大太監劉瑾。

倘若沒有處心積慮搏出位的太監劉瑾,也就沒有日後驕奢**逸的皇帝朱厚照。

所以我一直認為我與朱厚照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是老天爺把我們捆綁在一起的——一如老天爺一直把皇帝製度與太監製度同中國人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一樣。

我進了東宮就像魚兒遊進了水。而朱厚照遇見我,就像春天裏瘋狂生長的藤蔓遇見了充足的水分和陽光。

我們相互需要,我們一拍即合。無論我們即將聯袂出演的是一場皆大歡喜的情景劇,還是一部樂極生悲的災難片,我們誰也繞不開命運,我們誰也繞不開對方。

那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的閣老們希望把朱厚照塑造成一個文質彬彬滿腹經綸的皇帝,可他們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從見到朱厚照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這是一個遊戲人間的主兒。

江山是他的桎梏,皇冠是他的枷鎖。除非它們能為他提供一切好玩的東西並且絲毫不能約束和妨礙他,否則他寧可不要它們。

這就是我們未來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碰上這樣的主子是大臣和百姓的不幸,卻是宦官奴才們之大幸——是年近半百的我、劉瑾劉太監之大幸。

從進入東宮的那一天起,我就無所不用其極地誘發並且滿足朱厚照的玩性。什麽射箭、騎馬、踢球、摔跤、打獵、鬥雞、遛鷹、馴豹等,把能夠想到的好玩的東西都玩了個遍,最後還玩起了打仗。我經常召集成百上千個宦官,讓小太子率領大隊人馬在東宮裏“大動幹戈”,每每打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為了讓太子能夠按照我給他澆鑄的模子成長,我就必須讓他遠離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儒臣,為此我便慫恿他逃學。朱厚照本來就視讀書為畏途,對老夫子們向他灌輸的那一套修身治國的大道理厭惡已極,每每在講席上如坐針氈,要不就打瞌睡。我的建議正中朱厚照的下懷,於是他屢屢找借口推掉了閣老們給他的例行講讀。朝臣最後忍無可忍,一紙奏疏告到了皇帝那裏,說:“東宮講學,寒暑風雨則止,朔望令節則止;一年不過數月,一月不過數日,一日不過數刻;進講之時少,輟講之時多,豈容複以他事妨之?”

孝宗皇帝剛開始還幹涉了幾次,後來他自己沉湎於宴飲伎樂和齋醮祈福,也就疏於對太子的管教。我和朱厚照趁機通宵達旦、變本加厲地遊戲玩樂,以至於終孝宗一朝,也就是朱厚照登基前讀書就學的七年間,一部《論語》都沒有讀完,更不用說什麽《尚書》和《大學衍義》之類的。

所以朱厚照即位之後能夠重用我和宦官們,並且一直與那幫迂腐的文人儒臣格格不入,也就不足為奇了。

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體質一向欠佳的孝宗皇帝朱祐樘盡管長年累月地進行齋醮祈壽,卻仍然沒有挽回他早逝的命運,於這一年五月駕崩於乾清宮,年僅三十六歲。臨終前朱祐樘執著劉健等閣老的手說:“卿輩輔導良苦,朕備知之。東宮年幼,好逸樂,卿等當教之讀書,輔導成德。”

數日後,太子朱厚照即位,是為明武宗,以第二年為正德元年。

朱厚照登基這一年,虛歲才十五,無疑還是個孩子。

當金鑾殿上那張寬大的龍椅坐上的是一個小皇帝的時候,通常也就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赫然登上帝國政壇和曆史舞台的時候,也是枯燥沉悶的史冊突然楔入一段精彩故事的時候。

這在中國幾千年的曆史上屢見不鮮。

而這次閃亮登場、摩拳擦掌地準備來演繹這份精彩的人就是我——太監劉瑾。

為了這一刻,我已經等待了五十年。我還有另一個五十年嗎?沒有了。所以,為了我渴望的權力、財富、安全感,為了五十年來夢寐以求的一切,我必須全力以赴、隻爭朝夕。

一切都被禁錮得太久,一切都被壓抑得太久。所以,一旦輪到我上場,就必然會有一場淋漓盡致的人性的演繹,也必然會有一次厚積薄發的欲望的井噴……

朱厚照登基後,馬上任命我為鍾鼓司的掌印太監。所謂“鍾鼓司”,即掌管朝會的鍾、鼓及大內伎樂,雖然不是什麽要害部門,但我很清楚,此舉顯然是出於小皇帝對我的需要和信任。換句話說,小皇帝希望我一如既往地給他提供各種娛樂節目。

這很好。這說明我們的“頑主”依然保持著太子本色。

我相信,隻要把小皇帝的業餘文化生活繼續搞得豐富多彩,我很快就能獲得滿意的升遷。接下來的日子裏,除了讓他沉湎於歌舞伎樂、射獵宴飲、飛鷹走馬之外,我又誘導他微服出行。皇宮外的廣闊天地讓小皇帝大開眼界,每次出遊都樂得屁顛屁顛的,東遊西**、流連忘返。

皇帝一爽,我的好日子就來了。數月後,我被擢升為內官監的掌印太監。內官監在大內宦官機構“二十四衙門”中的地位僅次於司禮監,其主要職責是掌管皇家宮室、陵寢及各種器物的營造。

可想而知,這是一個肥得流油的衙門。

正是從這個地方、這個時候起,我開始走上那條金光閃閃的千年富豪之路。

小皇帝和我們宦官打得火熱,自然會引起大臣們的不滿。他們把以我為首的八個受寵的原東宮宦官命名為“八黨”,又稱“八虎”。那就是我、馬永成、穀大用、魏彬、張永、邱聚、高鳳和羅祥。

文臣與太監自古以來就是一對冤家對頭。尤其是當幼主臨朝的時候,二者更會為了爭奪對小皇帝的控製權而勢同水火、不共戴天。

而我在通往權力的道路中,也注定要與文臣展開你死我亡的鬥爭和較量。

朱厚照五月登基,從六月開始京師上空就陰雨連綿,一直持續到八月。大學士劉健等人趁機抓住此事大做文章,稱這是“陰陽失調”,原因是皇帝沒有遵循先帝遺詔,該裁汰的冗員沒有裁汰,該節約的開支沒有節約,等等。而劉健所謂的“冗員”,主要就是指幾年來人員和編製迅速膨脹的各“監局、倉庫、城門及四方守備內臣”。簡言之,就是把主要矛頭對準了我們宦官。

小皇帝跟這幫老家夥打哈哈,一邊下詔溫言慰勉,一邊我行我素,不但沒有裁撤半個宦官,反而使“內府諸監局”的編製和人員又“驟益數倍”,把那幫閣老氣得吹胡子瞪眼。

小皇帝縱情享樂,而且頻頻出宮遊玩,難免就有些囊中羞澀。我跟他說,有個辦法可以搞到銀子,而且長期不愁錢花。小皇帝聽得眼冒綠光,連連叫我快說快說。我說,大臣們不是一直嚷嚷著要裁汰內臣,而您一直都沒做嗎?可見聖上英明。如此浩**皇恩,奴才們自然應該要有所表示。依奴才之見,應該讓各地的鎮守太監每人納貢白銀萬兩,皇上一來可以作為零用,二來還可以拿出一部分在京畿附近購置田莊,委派內臣監管,收取田租。若恐廷臣非議,名義上就說是奉順慈闈、孝養兩宮皇太後。如此不但有孝親之名,皇上以後也都不用愁銀子了,豈不甚好?

小皇帝嗬嗬直笑,連呼甚好甚好。隨後依言而行,在京畿周圍購置了三百多所田莊。不久朝臣們就議論洶洶,紛紛諫言內臣管莊擾民,要求革除田莊,召回管事太監。小皇帝根本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用我教他的那套口吻說:“卿等為國為民,意良厚。但朕奉順慈闈,事非得已。”一句話把他們都擋了回去。

大學士劉健等人隻好退了一步,說:“皇莊既以進奉兩宮,自宜委悉有司,不當仍主以私人,反失朝廷尊親之意。”這幫閣老很清楚,所謂的“奉順慈闈”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所以他們就想將計就計,把田莊的利潤納入“有司”,亦即收歸國有,取消皇帝的小金庫。

小皇帝正因生財有道而偷著樂,當然不肯讓步,遂對劉健的諫言置若罔聞,理都不理。

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六月,小皇帝又讓我兼任“十二團營提督”,亦即京城禁軍總領。

誰都知道,禁軍是京畿最重要的武裝力量,若非皇帝最寵幸的人,絕對不可能掌握它。尤其在非常情況下,這支力量足以左右帝國政局。

從這個意義上說,誰掌控了它,誰就扼住了帝國政治的咽喉。

所以,這項任命無疑是一個重大的信號,預示著劉瑾的時代即將到來。

朱厚照對以我為首的“八虎”眷寵日隆,並且時常因耽於逸樂而曠廢“經筵”(閣臣為皇帝開講經義)和早朝,朝臣、言官和閣老們無不充滿了強烈的憂患和危機感,於是不斷上疏勸諫皇帝,一再彈劾我們宦官敗壞朝綱,請皇帝將我們誅除。

對於所有諫言,小皇帝一概如風過耳;表麵上虛心接受,背地裏堅決不改。有一次又因暗中指使宦官斂財一事被閣老們從中梗阻,朱厚照終於火起,當麵指著劉健等人的鼻子罵:“天下事豈皆內官所壞?朝臣壞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輩亦自知之!”把閣老們搞得灰頭土臉。

戶部尚書、老臣韓文每每退朝與屬下言及朝政,便會情不自禁地落下兩行悲天憫人的老淚。戶部郎中李夢陽對韓文說:“大人徒泣何益?如今諫官們交章彈劾諸閹,隻要大人出麵,趁此時機率朝臣們力爭死諫,要除掉他們也不是什麽難事!”被手下人這麽一激,韓文頓然抖擻起來,一捋須、一昂首,毅然決然地說:“好!縱使大事不成,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以報國!”

隨著戶部尚書韓文的率先發難,正德元年冬天,一場文臣與太監之間注定無法避免的生死對決就這樣爆發了。

正是這場突如其來的PK,使我一躍成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迅速躋身大明帝國的權力中樞;而大臣和閣老們則是罷黜的罷黜、致仕的致仕,落了個一敗塗地的下場。

其實這樣的結局並不讓人意外。

因為,當偌大一個天下落在一個隻有十幾歲的孩子手中的時候,他難免會讓自己和整個江山都搖搖晃晃,而且難免會失手打碎一些東西。

諸如所謂的正義和公理,諸如所謂的悲憫和良知。

所以,要怪也不能怪我們宦官。

在一個政治與正義毫不相關的社會中,在一個權力與良知恰成反比的年代裏,所謂的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實在不足為奇,所謂的人心失衡、道德淪喪也就應運而生。

所以,要怪也不能怪我們的小皇帝朱厚照。

我想,要怪隻能怪天意——幾千年來牢牢束縛所有中國人的無形無相卻又無所不在的天意。

用我們的話來說,隻能叫它天意。

用你們的話來說,應該叫它什麽?是不是應該叫製度?

韓文決意向我們宣戰後,於次日早朝秘問閣臣,三位閣老當即首肯;他又向朝臣倡議,群臣皆表示支持,韓文遂成竹在胸,命李夢陽草擬奏疏,並叮囑他說:“措辭不能太雅,否則皇上看不懂;也不宜太長,太長皇帝不耐煩。”

奏疏擬就,韓文便召集九卿和諸大臣聯合署名,隨後上呈皇帝。

由於這道奏疏挺能代表他們文臣對我們太監的看法,所以我把它收錄在此,供你們一閱:

臣等待罪股肱之列、值主少國疑之秋……伏睹近日朝政日非,號令失當,中外皆言太監劉瑾、馬永成、穀大用、張永、羅祥、魏彬、邱聚、高鳳等,造作巧偽,****上心,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雜劇,錯陳於前。至導萬乘與外人交易,狎昵媟褻,無複禮體,日遊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誌德……此輩細人,惟知盅惑君上,自便其私,而不思皇天眷命,祖宗大業,皆在陛下一身。萬一遊宴損神,起居失節,雖齏粉若輩,何補於事?竊觀前古閹宦誤國,為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劉瑾、永成等罪惡彰彰,若縱而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奮乾綱,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潛消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祚!

奏疏呈上,朱厚照傻眼了。

這個成天隻知道嬉戲玩樂優哉遊哉的小皇帝終於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也終於意識到原來屁股下麵這張舒服的龍椅也會把人逼入如此身不由己、左右為難的窘境。

一邊是幫他統治天下打理朝政的文臣,他一天也離不開他們。

一邊是讓他的人生充滿快樂和陽光的宦官,他一刻也離不開他們。

而眼下他們卻要拚個你死我活。

他們要迫使他作出抉擇——要文臣,還是要太監?要逍遙自在,還是要社稷江山?

這樣的抉擇真讓人痛苦。

怎麽辦?

在陽光下快樂成長了十五年的小皇帝一連數日茶飯不思。

最後他哭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孤獨和彷徨。

朱厚照最後選擇了妥協。

他不得不妥協。

沒有這幫文臣閣老,他一天也開不動大明帝國這部龐大的政治機器。

然而,他選擇了有條件的妥協——把以我為首的八名宦官遣往南京安置。

這是緩兵之計。皇帝想等這陣風頭過了,再讓我們悄悄回來。

可閣老們不幹。當皇帝命司禮太監李榮和王嶽去內閣跟他們協商時,閣臣謝遷和劉健都堅持原議。他們聲色俱厲地說,如果不將“八虎”誅殺,這事兒就不算完。劉健甚至拍案慟哭道:“先帝臨崩,執老臣手,付以大事。今陵土未幹,使若輩敗壞至此,臣死,有何麵目見先帝!”他這是在以顧命大臣的身份向皇帝施壓。

三位閣臣中,隻有李東陽在表態的時候言語閃爍、模棱兩可。

此舉大出劉健和謝遷的意料。他們沒想到鐵打的陣營在此緊要關頭卻出現了微妙的罅隙。

很顯然,李東陽是在給自己留退路。

可更為微妙且更讓人出乎意料的是,本屬太監陣營的王嶽卻倒向了他們一邊。閣臣們表完態後,王嶽瞥了李東陽一眼,把目光轉向劉健和謝遷,一臉正色地說:“兩位大人所議是!”

司禮太監王嶽之所以臨陣倒戈,絕不是出於什麽正義感,而是擔心日漸受寵的我有朝一日搶了他司禮太監的頭把交椅。

所以他要借刀殺人。

從李東陽和王嶽身上,我們足以見出,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鐵打的陣營,有的隻是鐵打的私欲。

王嶽回奏天子的時候,把劉健和謝遷的話原封不動地搬了一遍。

朱厚照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小皇帝快要撐不住了,我們八人遂緊急磋商,一致認為隻有扳倒內賊王嶽,取代他的司禮太監之位,才可能化被動為主動,進而對閣臣實施反擊。

而他們一致推舉取代王嶽的人就是我。

與此同時,素來與我交好的吏部尚書焦芳命人緊急送來了一個口信,說劉健等閣老已與戶部尚書韓文及九卿約定,準備率諸大臣於明日早朝向天子“伏闕麵爭”,以王嶽為內應,一同迫使天子對我們八人下手。

形勢萬分危急。當天夜裏,我們八人環跪在小皇帝的身邊痛哭流涕。我趴在地上頻頻叩首,聲淚俱下地說:“要不是皇上恩典,奴才們早就被人殺掉喂狗了。”

小皇帝悚然動容,陪我們唉聲歎氣。

我接著說:“害奴才們的不是別人,正是司禮太監王嶽啊!”

小皇帝一臉詫異:“王嶽何故這麽做?”

我說:“王嶽勾結閣臣,目的就是要限製皇上您的自由,所以想找借口先除掉我們,才會說什麽‘放鷹逐犬’會貽害皇上的話。其實這些東西他王嶽又何嚐沒有獻過?為何單單歸咎於我們?”

小皇帝咬牙切齒地說:“狗奴才王嶽,朕把他收了!”

我說:“放鷹逐犬,小道而已,何能損萬機?眼下廷臣之所以敢嘩言無忌,正因為司禮監是他們的人;倘若司禮監和皇上您一條心,就算您為所欲為,看誰敢信口雌黃?”

朱厚照一怒之下,連夜搜捕了王嶽和他的心腹太監範亨、徐智等人,並且在當天夜裏就任命我為司禮監提督、馬永成為東廠提督、穀大用為西廠提督,張永等人也全部分據要津。

一夜之間,形勢完全逆轉。

我們“八虎”因禍得福,不但避免了被誅殺或放逐的命運,反而以閃電速度獲取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權力。

而我則一舉成為大內宦官的頭號人物。

司禮監是大內的最高權力機構,負責管理皇城內的一切禮儀、刑名,下轄“十二監”“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門”;除此之外,它還為皇帝管理奏章和文書;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權限是:內閣大學士的“票擬”必須經由司禮太監的“批硃”才能生效。從這個意義上說,掌管司禮監就相當於擁有了宰相的權力——尤其是當金鑾殿上坐著小皇帝的時候,司禮太監更有可能成為這個帝國實質上的最高主宰者。

所以,正德元年冬天的這個深夜,毫無疑問地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時刻。

當我們八個人懷著勝利的喜悅步出乾清宮的時候,我看見濃墨般的夜色中正孕育著一個新時代的曙光。

這個時代的名字,就叫劉瑾。

對於這個深夜發生的一切,閣老和大臣們全都一無所知。

他們或許正在做一場好夢。

夢見八虎腦袋落地,夢見天下人在拊掌相慶,夢見大明帝國終成一派朗朗乾坤。

很可惜,你們是在做夢。都幾千年了,你們一直在做夢。

我在黑暗中低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