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檜 我的無間道3

十五

諸將班師後,完顏宗弼越過淮水,企圖進一步南侵,均被宋軍擊敗,不得不退回淮北。與此同時,陝西戰場上的金軍也屢屢敗於西北名將吳璘之手。從紹興十年八月到十一年三月之間,金人在東西兩線的戰事均遭挫折,宋金進入了對峙相持的階段。宗弼意識到這場戰爭再打下去,很可能會使他泥足深陷,搞不好他的軍事前途和政治生命都要葬送於此。

於是他不得不停止了進攻的步伐,開始把目光轉向和議。

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四月,戰場上的硝煙逐漸散去,而高宗和我也開始了內部整頓的行動。朝廷把韓世忠、張俊和嶽飛召回,任命韓、張為樞密使、嶽飛為副使。

明眼人都知道,這叫明升暗降;也叫外示尊寵,內奪兵權。

熟悉中國曆史的人也都知道,這是曆朝曆代每一個軍事強人的必然歸宿。

而大宋猶然。本朝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典故人們耳熟能詳。自開國以來,這便是每一任趙宋天子的獨傳心法和祖宗家法。這幾年來,韓、張、嶽三帥通過戰爭所建立的功勳和威望,已經使高宗趙構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唐末五代之弱幹強枝、驕兵悍將的曆史教訓。韓、張、嶽三帥雖還沒有像唐末五代的軍人那樣跋扈,但是難以駕馭的趨勢已經非常明顯地表現了出來。

尤其是嶽飛。

說實話,當初用十二道金牌把他追回來的時候,高宗和我都捏了一把汗。

萬一他堅決抗旨,索性拉起反旗,建立宋金之間的第三個政權,高宗和我根本是拿他沒辦法的。到時候外患未平、內亂又起,南宋便會重蹈唐末五代之覆轍。

所幸嶽飛沒反,他還是乖乖回來了。

高宗和我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你們說,在這種情況下,高宗和我能輕易地縱虎歸山嗎?

當然不能。

十一年六月,高宗又進封我為慶國公兼任樞密使,並讓宣撫司軍隸屬於樞密院。實際上就是把三大帥和他們手中的兵權牢牢把握在朝廷手中。至此,高宗和我都感到時機已經成熟。與此同時,我又收到完顏宗弼發給我的一封密函。他說:“你朝夕都在企請議和,可嶽飛至今仍想恢複河北,所以,必須殺掉嶽飛,才可啟動和談。”

於是,高宗和我決定收網。

這一年七月,我授意諫議大夫萬俟(上占下內)、禦史中丞何鑄、殿中侍禦史羅汝楫連續向嶽飛發起彈劾,說他“爵高祿厚、誌滿意得”“妄自尊大、肆無忌憚”,而金人進攻淮西時,嶽飛“欲棄山陽而不守”,等等。八月,朝廷罷免了嶽飛的樞密副使之職,並繳還鎮節,充萬壽觀使。

九月,完顏宗弼終於猶猶豫豫地向南宋伸出了橄欖枝,把兩名被俘的南宋軍官莫將和韓恕放還,並讓他們帶回和談的意向。

十月,本來就嫉妒嶽飛的張俊主動向我靠攏,我便授意他狀告嶽飛部將張憲與嶽飛長子嶽雲串通謀反。於是高宗下詔將嶽飛、嶽雲和張憲全部逮捕,關進大理寺獄,命禦史中丞何鑄負責審理。嶽飛被捕時仰天長笑,說:“皇天後土,可表此心!”在獄中,何鑄逼問其反狀時,嶽飛解開衣裳,露出後背的四個刺字——盡忠報國。

何鑄不忍逼供,遂奏稱嶽飛無罪。

可是,開弓還有回頭箭嗎?

無論從天子希望社稷安定的角度出發,還是從金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的角度出發,嶽飛都隻有一個結局——死。

我立刻改派與嶽飛素有私怨且手段強硬的萬俟(上占下內)重新審理。萬俟(上占下內)遂稱,張憲與嶽雲之間有謀反的書信往來,但皆已被他們焚毀。

雖說自古以來,政治上的獄案都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然而嶽飛之獄還是引起了朝野的憤慨,許多朝臣和百姓紛紛替嶽飛鳴冤。高宗和我雖然極力彈壓,貶謫了一幫人,但在毫無證據和輿論紛起的情況下,要如何將嶽飛定罪,仍然是個棘手的問題。

我思前想後,最後不得不橫下一條心——既然不能公開定罪,那就隻好派人暗殺。

我下手之前,韓世忠親自來找我,質問我嶽飛的罪證在哪兒,我說:“飛子雲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

韓世忠一聲長歎:“‘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又是一個新年來臨之際。

我給大理寺獄的主管官員遞了張條子。

當天,嶽飛的死訊就傳遍了臨安城。

同一天,嶽雲和張憲被斬首。嶽飛的家產被抄沒,家屬均流放嶺南。

十六

嶽飛死了,時年三十九歲。

我承認,他純粹是死於一場冤獄——死於一場徹頭徹尾的政治謀殺。

我就是凶手,而皇帝趙構就是主謀。

用你們的話來說,我們都是民族的罪人,曆史的罪人。對此我沒有異議,也不敢辯解。

嶽飛之死的原因我似乎都跟你們講過了,什麽妨礙和議啦,功高震主啦,政治上不成熟啦,等等。然而,今天我想對你們說的是:這並不是全部的原因,甚至不是真正的原因。

就像你們所知道的那樣,八百多年來,我的白鐵之身長跪在嶽飛陵前,被千夫所指、萬民唾罵,而我的靈魂也從無間道直接墮入了刀山火海的無間地獄。我在那裏經受著無窮無盡的精神折磨……然而,忽然有那麽一天,我在無望無涯的煎熬中豁然開朗。

我終於找到了嶽飛之死的真正凶手和真正主謀。那就是——

規則。

遊戲規則。

對統治者來講,當公共利益和個人利益衝突的時候,無論公共利益犧牲再大,他也隻不過失去了一點點;而隻要他的個人利益犧牲一點點,那對他就是一種莫大的損失。因為一旦政權被別人“私有”了,那麽到時候的公共利益就已經跟別人的私有利益捆綁為一體,跟他又有什麽關係?

不過在這方麵中國古代的統治者也許並不寂寞,在我身後三百多年,西方一個叫馬基雅維裏的人就公然說過這麽一段話:“君王必須有足夠的明智遠見,善於深謀遠慮,知道怎樣避免那些使自己亡國的邪惡行徑的發生,並且如果可能的話,不妨保留某些不致使自己亡國的惡行;如果沒有那些惡行,就難以挽救自己國家的話,那麽他也不必因為人們對這些惡行的責備而感到不安。假如我們對每一件事情都進行一番細細推敲,就會察覺某些事情表麵上看來好像是好事,可是如果君王照著辦就等於自掘墳墓;而另一些事情表麵上看來是惡行,但是如果君王照辦了,卻會給他乃至國家帶來莫大的安全與福祉。”(《君王論》)

馬基雅維裏所說的“表麵上看來好像是好事”,指的就是與統治者個人利益相衝突的公共利益,而“另一些表麵上看來是惡行的事情”指的就是統治者為了維護個人利益,必要時可以犧牲公共利益。

我記得我和你們說過,當嶽飛在戰場上節節勝利的時候,高宗和我在朝中卻不免戰戰兢兢。你們想過沒有,這是為什麽?

難道高宗和我天生就喜歡打敗仗、喜歡自毀長城、喜歡當亡國奴?

難道高宗和我居然笨到不知道飛鳥未盡、良弓就不能藏,敵國未破、謀臣就不能亡的道理?!

不。是因為規則。是因為上麵我們所說的這一切。當家國社稷和天子富貴都麵臨覆滅危險的時候,南宋的公共利益和趙構的個人利益就是高度一致的,這時候嶽飛抗金就會贏得高宗和我的褒賞;而當金人勢蹙、嶽飛反而坐大,致使高宗和我都意識到統治利益遭受威脅的時候,我們就隻能先把公共利益撇在一邊,對嶽飛痛下殺手。

趙構要做穩一個皇帝,規則告訴他必須這麽做。

我要做穩一個權臣,規則也告訴我必須這麽做。

在我們這個時代之前,中國曆史上發生過的類似事件還少嗎?在我們之後,這種事件就會絕跡嗎?

不。隻要規則存在一天,悲劇便會一再重演。

說到底,是規則主宰了這一切,導演了這一切。

因為規則是一隻看不見的手,一隻無形的黑手。

可那隻無形黑手,千百年來卻一次又一次逃脫了曆史的審判。

今天,我在這裏向你們認罪和懺悔。同時,也在這裏向你們舉證和控訴。我控訴幾千年來中國政治的潛規則,我控訴幕後的那隻無形黑手。

除非哪一天,你們把它押上審判台,曆數罪惡,明正典刑,那麽嶽飛的冤案才算真正得到了昭雪。否則,無論你們在我的白鐵之身上啐下多少憤怒的口水,這個嶽飛還是死得冤,其他無數的嶽飛也還會死不瞑目!

如果這隻黑手依然遊**在人間,一旦時機成熟,它還是會讓這一切卷土重來。

十七

與發起嶽飛獄案幾乎同時,宋金和議再度展開。

自紹興十一年九月莫將和韓恕回到臨安,向高宗和我轉達了完顏宗弼的和談意向後,我便先後派遣劉光遠、魏良臣等議和使臣前往金朝。十一月,完顏宗弼派遣蕭毅、邢具瞻為審議使,與魏良臣一起來到臨安,謁見高宗,正式提出和議條款,並議定盟誓。十二月,我又任命何鑄為“金國報謝進誓表使”,前往汴京與完顏宗弼會晤,又至上京會寧(今黑龍江阿城南)謁見了金熙宗。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底,第二次宋金和議正式達成。史稱“紹興和議”。和約的主要內容是宋金兩國東以淮水、西以大散關(今陝西寶雞西南)為界;宋朝割讓京西的唐州(今河南沁陽)、鄧州(今河南鄧州)與陝西大部予金;宋向金稱臣,金主冊封宋主為帝;宋朝每年向金朝繳納金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每年金主生辰及正旦,宋遣使致賀;金歸還徽宗梓宮和太後。

很顯然,與紹興九年的第一次和議相比,此次和議南宋付出了相當高昂的代價,不但向金稱臣納貢,接受冊封,而且喪失了淮北、中原和陝西的大片國土,而換回的僅僅是徽宗靈柩和高宗母後。

毋庸諱言,從表麵上看,這是一紙喪權辱國的和約。

然而,就像我說過的那樣,南宋也借此保全了東南半壁,並換取了二十年的和平。

其中得失該如何定論?

對於這段曆史,曆代史家多數破口大罵,但也不乏持中之論,宋、明、清都有。其中清朝趙翼的說法最有代表性。他在《二十二史劄記》中說,南宋主戰派所持的是“義理之說”,而主和派所持的是“時勢之論”,二者其實都無可厚非,但必將相互抵觸。他說:

義理之說與時勢之論往往不能相符,則有不可全執義理者,蓋義理必參之以時勢,乃為真義理也……高宗利害切己,量度時勢,有不得不出於此者。厥後半壁粗安,母後得返,不可謂非和之效也。自胡銓一疏,以屈己求和為大辱,其議論既愷切動人,其文字又憤激作氣,天下之談義理者遂群相附和,萬口一詞,牢不可破矣!然試令銓身任國事,能必成恢複之功乎?不能也。即專任韓、嶽諸人,能必成恢複之功乎?亦未能也。故知,身在局外者易為空言,身在局中者難措實事!秦檜謂:“諸君爭取大名以去,如檜,但欲了國事耳!”斯言也,正不能以人而廢言也……是宋之為國,始終以和而存,不和議而亡……以和保邦,猶不失為圖全之善策。而耳食者徒以和議為辱,妄肆詆毀,真所謂知義理而不知時勢!聽其言則是,而究其實,則不可行者也。

當然,即便如此,我還是可以預料到,當八百多年後的你們回顧這段曆史的時候,仍然會充滿不平和憤懣,仍然會對我和高宗發出強烈的詛咒。

我承認,“紹興和議”之所以能達成,很大一部分是居於高宗和我的私心。

“紹興和議”之所以能圓滿達成,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高宗趙構。當使臣何鑄北上之前,趙構就一再強調:“朕北望庭帷,逾十五年,幾於無淚可揮。所以頻遣使指,又屈己奉幣者,皆以此也。竊計天亦默相之。”說罷,高宗潸然淚下,左右之人皆掩麵而泣。高宗又說:“汝見金主,以朕意與之言曰:‘唯親若族,久賴安存,朕知之矣。然閱歲滋久,為人之子,深不自安。且慈親之在上國,一尋常老人耳,在本國則所係甚重。’往用此意,以天性至誠說之,彼亦當感動也。”

我們的高宗皇帝自始至終打的都是這張“孝”字牌。

事實證明他的做法很高明。

當這麵“人君之孝”的光輝旗幟被皇帝揮舞得虎虎生風的時候,主戰派們除了以沉默來表示“人臣之忠”外,他們還能做什麽呢?

嶽飛係獄之後,和約又簽署在即,堅定的主戰分子韓世忠不免唇亡齒寒而心灰意懶,幾次諫議不果,遂上表請求致仕。如此正中高宗和我的下懷,遂罷其為醴泉觀使,封福國公。韓世忠從此閉門謝客,絕口不談戰事,終日跨驢攜酒,與一兩個仆從遨遊於西湖之畔,連他那些老部下都難得見上他一麵。

金國如約放還了徽宗靈柩和韋太後。

紹興十二年(公元1142年)八月二十三,高宗皇帝趙構終於在臨平鎮(今浙江餘杭)等到了闊別十五年的母親。

母子相見的這一幕委實令所有在場的人感動不已。

高宗皇帝的所有心願終於在這一天全部達成。

可千裏歸來的老人說了一句話,卻在天子笑逐顏開的臉上迅速投下了一道陰霾。老人說她歸來前,欽宗趙桓涕泗橫流地拉著她的衣袖說:“寄語九哥,吾若南歸,但為太乙宮主足矣!其他不敢望於九哥。”

高宗趙構聽完後一句話也沒有說。

一直到紹興二十六年(公元1156年),五十七歲的欽宗皇帝病卒於五國城的時候,我們的高宗皇帝也沒有動過一毫惻隱之心。

高宗當然不會沒有一點手足之情,可問題在於——龍椅隻有一張。

無論欽宗趙桓做出什麽樣的保證,高宗趙構都不可能不把他的歸來視為一種威脅。

這也是遊戲規則所決定的。

紹興和議的直接結果便是宋金兩國對峙之局的形成。南宋的半壁河山下轄兩浙、兩淮、兩江、兩湖、京西、福建、成都、潼川、夔州、利州、兩廣共十六路;府、州、軍、監共一百九十,縣七百零三。

十八

紹興十二年(公元1142年)九月,我因和議之功進位太師,封魏國公。十月,又晉封為秦、魏兩國公。我因為這兩個爵位碰巧和蔡京、童貫名號相同,覺得不太光彩,於是就推辭了,請求高宗轉封我母親為秦、魏國夫人。

從這一年開始直到我生命的終點,是我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光。

在這十三年裏,不但朝廷百官對我俯首帖耳,連高宗趙構也對我言聽計從。我完全獲得了人臣所能享有的極致,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架空了天子。

這一切如此美妙,可以說是我當初被迫走上無間道時所不敢想象的。

回想起靖康年間一腔正氣極力主戰的秦檜以及建炎年間卑躬屈膝叛國求榮的秦檜,再到紹興年間位極人臣備享尊榮的秦檜,我的心中真是感慨萬千。

我發現這個世界很善變。而人也很善變。你甚至說不清什麽時候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一生隻秉持一種信念的人,如果不是故意跟這個世界過不去,就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隻有在適當的時刻選擇適當的信念,一個人才不會被這個瘋狂變化的世界所拋棄。

不要停下腳步說你看不明白。如果這個世界變化太快,那你就要比它更快!

不過我還是要承認,當我抱著上述種種想法走進我生命中最輝煌的十三年時,我的道德人格也走進了生命中最不堪的十三年。

說實話,在這十三年裏我隻幹了兩件事:一是粉飾太平,二是打壓異己。

如果你們要詛咒秦檜,實在應該詛咒這個時期的秦檜。因為他當初走在無間道上時,客觀上還是為南宋的和平略盡了綿薄之力,而當他從無間道邁上權力的頂峰後,他的所作所為便都是圍繞著一己之私在打轉了。

人性就是這樣子。一旦沒有任何製約,潘多拉的盒子就會悄然打開。

如果你們還有足夠的耐心,那就陪我回去看看。

看看人性的暗盒一旦打開,會飛出多少麵目猙獰的東西……

就在“紹興和議”剛剛達成的這一年冬天,我的養子秦熺應試進士,立刻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就連我的門客何溥參加禮部考試,亦如願奪魁、名列第一。

是他們特別有本事嗎?

顯然不是。

是他們的主考官特別有“眼光”。因為考官們分明已經看見,即將到來的這個時代上空正赫然高懸著一個金光閃閃的“秦”字。

這年冬天朝廷還有一個小小的人事變動。

那就是時任太傅兼樞密使的張俊被我逐出了權力中樞,充任地方節度使和醴泉觀使。

這個張俊就是和我聯手發起嶽飛獄案的那個家夥。當初他主動投靠我的時候,為了充分發揮他的作用,我就向他許諾:一旦諸將皆罷並且搞定嶽飛,就讓他獨掌兵權。張俊樂不可支,隨後便不遺餘力地陷害嶽飛、排擠韓世忠。最後塵埃落定,我就信守諾言,讓他當了樞密使。其實也就是讓他過過癮而已。

沒想到這家夥在最高軍事統帥的位子上一坐一年多,還越坐越來勁,絲毫沒有急流勇退的意思。我就授意禦史江邈對他發出彈劾,說他不但將寺院占為宅基,而且長子握兵於朝、次子又擁兵在外,他日變生,禍不可測。可高宗皇帝似乎想留著他來製約我,就說:“俊有複辟功,無謀反之事。”讓江邈不可再奏。

我對江邈說,不用擔心皇上怎麽說,你盡管給我奏。於是江邈便彈劾不止。

這下張俊終於清醒了。他發現連天子可能都保不住他。擺在他麵前隻有兩條路,要麽像韓世忠那樣當個逍遙派,要麽步嶽飛之後塵。張俊越想越怕,終於主動請辭。

張俊被貶不久,江邈就被我提拔為吏部侍郎兼代理尚書。

這次人事變動,僅僅是我對朝臣們實施黨同伐異的一個前奏,同時也是我與天子暗中角力的一次嚐試。

我發現自己贏了,而且贏得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

從此以後,我再也無所顧忌。

紹興十三年(公元1143年)正月,臨安下了一場很大的雪。我即刻上表慶賀瑞雪。此後我又不斷上表慶賀不見了日食。總之我一意要把紹興年間打造成一個太平盛世。

可該死的日食還是每隔一陣就來一次。

不過沒關係,朝廷主管天文和修史的官員們都很知趣,從我上表之後,凡是出現日食他們都當成沒看見,也不記載。所以倘若你們日後翻閱《宋史·天文誌》,發現這段時期都沒有日食,請不要奇怪。

日食是有,可都被我秦檜擋住了。

那段時間彗星還挺多,讓我頗為懊惱。一個叫康倬的候補官員趕緊上疏說,彗星並不代表什麽,不足畏。我覺得這家夥挺識相,就任命他當了京官。

這一年,楚州又上報說海水都變清了。我連忙請求高宗慶賀一番。高宗卻沒有準許。我知道,雖然兵戈已息、和議已成,可他心中仍然有一絲不安。畢竟這個太平天子當得有點兒窘迫,甚至有點兒不光彩。

可我一直很坦然。就算高宗把自己當成半壁天子,我也不認為自己就是半壁宰相。

因為家國雖然殘破,可我手中的權力很完整。

所以不管天子樂不樂意,我一直不遺餘力地為半壁大宋塗脂抹粉。不久虔州知府薛弼便又上表,說剖開一棵樹幹,裏麵發現有“天下太平年”五個字。高宗也終於動心了,下詔讓史官加以記載。於是史官們便將此事大書特書,其文用盡了人間最美妙的詞匯。

此後,朝廷每天都會收到各地關於各種祥瑞的奏章。

我很欣慰。天下如此祥和,不是太平盛世是什麽?

我尤其忌諱人們提起“紹興和議”之前的一切,無論是涉及家仇國恨,還是涉及我個人。

一個叫洪皓的朝臣曾經於建炎三年出使金國被扣,一直堅貞不屈,不任偽職,被時人譽為“宋之蘇武”。他在紹興和議後回到臨安,仗著高宗對他的信任和自己的忠貞名節,居然鬥膽揭了我的瘡疤,說我當年隨完顏昌南下圍攻楚州時曾替金人寫勸降書。此事雖然屬實,但朝中無人知曉,如今被他揭破,我頓時怒不可遏,當即命人彈劾他。高宗本欲重用他,礙著我的麵子,隻好給了他一個徽猷閣直學士、提舉萬壽觀的閑職。

此後又有多名朝臣和士人譏評時政,可他們就沒有洪皓這麽幸運了。

從紹興十三年到十四年,因觸怒我而先後獲罪的有:胡舜陟、張九成、僧宗杲、張邵、黃龜年、白鍔、張伯麟、解潛、辛永宗。這些人的結局不外乎貶謫、流放、充軍、下獄。總之,沒一個有好下場。

紹興十四年(公元1144年),我讓兒子秦熺擔任秘書少監,專門監修國史。不久秦熺便呈上自建炎元年至紹興十二年的《日曆》五百九十卷。其中凡有涉及我第一次罷相之後的詔書、奏章而言辭又對我不利者,皆刪改、丟棄,或幹脆焚毀。秦熺還用了兩千多字的篇幅專門歌頌我對太後歸來所做的貢獻。

紹興十五年(公元1145年),我又讓秦熺升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四月,高宗皇帝賜給我上等豪宅。六月,皇帝親臨我的府邸,對我的妻子、兒媳、子孫皆大加賞賜。十月,皇帝又禦筆親書“一德格天”的四字匾額,賜給我懸於樓閣。

從這一年開始,我下令禁止民間寫史。

因為我知道,雖然我可以通過秦熺之筆在官史裏保持光輝形象,可在野史裏必定會被描得漆黑一團。

這是我絕對不能允許的。

禁令一下,朝野一片惶恐。司馬光的曾孫司馬伋第一個站出來,矢口否認《涑水記聞》是他曾祖父的作品;隨後,曾被我一貶再貶的大臣李光的家人也趕緊把李光的一萬卷藏書付之一炬。連朝臣都嚇成這樣,百姓們就可想而知了。

看著臨安城中爭相焚書的陣陣火光,我心滿意足地笑了。

十九

紹興十六年(公元1146年),我興建了家廟。高宗皇帝賜給祭器。據說將相的家廟被賜給祭器就是從我開始的。我沒有去考證,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我感到很榮幸。

紹興十七年(公元1147年),高宗又封我為益國公。

紹興十八年(公元1148年),我把兒子秦熺擢升為知樞密院事。

紹興十九年(公元1149年),高宗命宮廷畫師為我畫像,並親自撰寫了“像讚”。

這一年,湖、廣、江西、建康各府均奏報上天降下甘露;不久,各郡又報無人犯法、監獄為之一空。

……

請原諒我在這裏記錄了一段流水賬。

因為在這幾年裏,每一天我都過得極其幸福也極其相似。我覺得這幾年上下晏然、中外和諧,天下人同心同德,三五年恍如一天,所以可資講述的東西實在不多。另外,我也不敢向你們過多描繪我個人的幸福生活,因為那隻會招致你們更深的不齒和憎恨。

日子飛快地來到了紹興二十年(公元1150年)的正月。

我的生命進入了某個春寒料峭的早晨。

這個早晨和其他早晨並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多出了一把斬馬刀。

這把刀突如其來地劃破了我幸福而寧靜的生活,讓我滿懷震驚的同時猛然醒悟——原來危險從來沒有消失。

它隻是蟄伏在某個角落裏冷冷地窺視著我,而我毫無察覺。

我根本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向我射出一支冷箭,或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斬馬刀……

那天我去上早朝,我的轎子跟往常一樣行進到了望仙橋。凜冽的晨風從轎簾的空隙中吹進來,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就在此刻,我驀然聽見一聲刺耳的呼嘯撕破了望仙橋上的寧靜。伴隨著呼嘯聲的,是某種利器劃破空氣發出的銳響。

我屏住呼吸,感覺轎子猛然一震。接著轎外便響起嘈雜的咒罵和搏鬥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顫抖著掀開轎簾,看見我右前方那根粗大的轎杆已經被砍成兩截,一個壯漢被衛兵們死死地按倒在地,口中兀自詈罵不止。

壯漢身邊的地上,躺著一把鋒利的斬馬刀。

我知道你們肯定會對此扼腕不已。

八百多年來無數的人們肯定都思考過一個同樣的問題——為什麽斬馬刀砍斷的竟然是秦檜的轎杆,而不是秦檜的脖子?為什麽罪大惡極的秦檜沒有遭到應有的報應?

對此我隻能表示遺憾。在這樁刺殺未遂事件之後,我又完好無損地多活了五年。看來老天爺並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麽富有正義感。如果老天長眼,那一刀真應該劈在我的脖子上。

可惜沒有。

事後我親自審理這樁案件。經查,刺客名叫施全,是殿前司後軍的一名小校。當我厲聲質問他為何要殺我時,施全怒目圓睜地喊道:“舉天下之人,皆欲殺虜人,汝獨不肯,我故欲殺汝!”

施全隨後便被磔殺於市,而我從此也變得戰戰兢兢。

在我生命的最後五年中,我的眼前隨時晃動著一把寒光凜冽的斬馬刀。所以每次出行,我必定要配備五十名衛士。

我承認我非常害怕。我害怕失去生命,害怕失去我費盡心機換來的這一切。

二十

自紹興二十年起,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開始不聽使喚了。我發現它們就像秋冬時節的枯木一樣正在一段一段地朽壞。我上朝的時候已經無法獨自行走,皇帝特別準許我的兩個孫子攙著我上殿,而且不用跪拜。

我感到無奈。我有能力對付現實中的各種威脅,可我沒有能力對付衰老和死亡。

我更感到憤怒。我覺得自己的幸福生活剛剛開始,可它為什麽一下子就到頭了?

我開始發泄我的憤怒。

自紹興二十年起,我變本加厲地製造了一樁又一樁獄案,借此獲得心理平衡,同時繼續攫取家族的功名富貴,並且不擇手段地美化我的個人曆史……

這一年春,李光的兒子李孟堅被指控私藏其父所著的私史並加以校注。我才發現原來他們焚書萬卷純粹是假象,於是奏請皇帝下詔將李孟堅編配峽州,而早已被流放的李光也永不薦拔。這年五月,秘書少監湯思退又上奏,請將我當年力主保存趙宋的事件本末交付史館、加以編纂。六月,我兒子秦熺被加封為少保。這年歲末,右迪功郎安誠、平民汪大圭因文字獄被發配;平民惠俊、進義副尉劉允中,僧人清言因文字獄被斬。

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朝散郎王揚英上書推薦我兒子秦熺為宰相,我隨後便任命王揚英為泰州知府。

紹興二十二年(公元1152年),我又發起了四大獄案。獲罪的是王庶的兩個兒子王之奇和王之荀,以及朝臣葉三省、楊煒、袁敏求。

紹興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進士黃友龍獲罪,被刺字發配嶺南;內侍宦官裴詠獲罪,被編配瓊州。

紹興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年三月,我的孫子秦塤參加進士考,省試、殿試均為第一。同時我的侄子秦焞、秦焴,姻親周夤、沈興傑也都金榜題名。士子們一片嘩然,都認為這是考官作弊。而此時的考官魏師遜、湯思退等人正在相互慶賀,說:“吾曹可以富貴矣!”

當然,如果我的孫子繼兒子之後再度成為狀元,那他們的富貴便是立等可取的。

我卻沒有料到,秦塤已經到手的狀元被擼了。

是高宗趙構親手把他擼了,然後把第三名張孝祥點為狀元。

我終於意識到——我秦檜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對於一個一手遮天的權相,天子趙構或許也已忍耐很久了吧。

我回想起不久前發生的兩件事。我尤其記憶猶新的,是當時天子陰鬱的眼神。

有一天左右無人的時候,天子以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對我說:“最近不知怎麽回事,百官輪流入對、單獨奏事的規矩好像有點兒廢弛了,凡是輪到入對的人都以請假避免。朕原本想借此聽一聽不知道的事,可現在倒好,什麽都聽不著了……這件事,愛卿是否應當管管了?”我口中唯唯,抬頭一看,天子的眼中陰雲密布。

另一件事是關於前不久衢州的民變。當時我並沒有將此事上報高宗,而是派遣殿前司將領辛立率禁軍前去平定叛亂。晉安郡王馬上將此事奏報高宗。天子一臉愕然地質問我。我坦然自若地說:“這是小事,不足以讓聖上憂慮,一旦叛亂平定,臣自然會奏。”那一刻高宗的眼神與上一次如出一轍。

我知道,高宗趙構對我長期以來阻塞言路、獨攬朝政已經產生了極大的不滿。

可我不會就此罷手。

南宋之所以得享半壁太平,你趙構之所以能做穩半壁天子,還不是多虧了我?!所以,我絕對有理由和你分享這塊蛋糕。你做你的太平天子,我做我的全能宰相,有哪裏不妥嗎?

我不覺得。

幾天後我就找了個借口縮減了晉安郡王的月俸。不多,每月才扣二百緡。這隻是給他一個小小的警告,讓他管好自己的舌頭。別以為他是親王我就不敢動他。他要是再敢亂嚼舌頭,那就不是扣點錢那麽簡單了。

天子對此也沒有辦法,隻好拿出大內庫房的錢給他補上。

所以這次高宗斷然摘掉了秦塤的狀元帽子,就是對我的報複。

我已經風燭殘年、病入膏肓了,我知道高宗正盼著我早一天死。

可我不想放棄這一切,我還想得到更多。

我知道這不太現實。可不知為什麽,我控製不住自己。

死亡越逼近我,我越想擁有更多。

那些日子我纏綿在病榻上,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內部有某個地方正在塌陷、塌陷、劇烈地塌陷……直到塌陷成一個巨大的空洞。

我為此痛苦不已。我已經攫取了世界上這麽多的東西,為什麽到頭來還是如此匱乏?是不是我攫取得還不夠?

二十一

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春天。

我當然不知道這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春天。所以我還是授意手下奏請皇帝加我“九錫”。古來權臣皆賜“九錫”,我當然也想要。

加了九錫,能不能填滿我內心那個巨大的空洞?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世界上還有一些我未曾占有的東西,所以我還想要……

別人的老來心境如何,我不得而知。我隻是發現自己越到最後的時刻,記憶中的仇恨就越是沉渣泛起。

我念念不忘那些阻撓過我的人——包括當年我走在無間道上所碰到的那些攔路石,也包括我邁上權力頂峰後仍然在作梗的人。

他們是趙鼎、胡銓、李光等。我把為首這三個人的名字寫在了“一德格天”的樓閣上。在我死前,我一定要讓他們先走一步……

其時被貶謫到潮州的趙鼎或許有了某種預感,所以給他兒子趙汾寫了一封信,說:“秦檜必欲殺我。我死,汝等無患;不死,則禍及於家!”隨後他便絕食而死了。

消息傳來。我發出一聲冷笑,你死了,你的家人就無患了嗎?

我決定用我最後的力量發起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獄案。

到這一年秋天,獄案終於辦成,總共定罪了五十三人。其中包括趙鼎的兒子趙汾,我的老對手、其時被貶永州的張浚,等等。

然而,當獄案敲定的那一天,我就已經病得不行了。

我甚至已經拿不動一管紫毫。

紹興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

我感覺體內的黑洞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大,一直擴大得無邊無際。給我整個世界,我也填不滿它了……

高宗趙構親自駕臨宰相府來探望我。我看見了他那一如既往的陰鬱的眼神。

我很傷心。所以我一句話都沒說,隻能任憑淚水爬滿我的臉。

皇帝的慰問之詞簡短而空洞。我看見皇帝冷冷的瞳仁裏,映現著一個骨瘦如柴、老淚縱橫的瀕死之人。

那就是我嗎?

我快要死了。難道秦氏家族的輝煌即將就此終結?

不。我的兒子秦熺不是正當盛年嗎?我死後,難道他就不能繼任宰相?

我讓秦熺帶著我的臨終意願去見高宗。皇帝瞥了他一眼,隻給了六個字:“此事卿不當與!”

這天晚上,我再命兒子秦熺和孫子秦塤去找我在禦史台的心腹官員,讓他們次日奏請秦熺為宰相。

然而,這一切終歸隻是幻想和徒勞。

紹興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我生命中最後的一個日子。

我盼來的一紙詔書不是封秦熺為相,而是將我們父子雙雙罷免。皇帝讓我以建康郡王之爵、秦熺以少師之銜,一同致仕。我孫子秦塤和秦堪也一起被貶為江州太平興國宮提舉——一個聊勝於無的閑職。

我在一瞬間失去了我用六十六年所攫取的一切。

那五十三個已經被我釘上鐵板的政治犯明天將遭遇大赦、官複原職,並且為我的下場而拊掌相慶。

他們都獲得重生,唯我一人煢然赴死。

這是為什麽?

這天晚上,寒風嗚咽,形同鬼哭。

我在病榻上瘋狂揮舞著瘦骨嶙峋的雙手。

我發現自己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朝那個無底的黑洞急速墜落、墜落……

讓我抓住點什麽吧,哪怕是一根稻草。

我不想要任何東西了,隻想要一根稻草。

我在最後的時刻厲聲嘶喊,可整個世界都保持沉默。

當眼前最後一縷光明消失,黑暗就把我徹底吞沒了。

我死後,高宗趙構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說:“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矣!”

這句話多麽精辟啊!

它把我們二人的關係揭示得淋漓盡致。我的確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皇帝既用它切除了嶽飛這樣的威脅,又用它收割了“紹興和議”的果實。可這把刀用完後他卻不敢扔。因為金人的戰爭威脅始終存在,所以專主議和的秦檜便不可或缺。皇帝隻好把我置於靴中,為了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危機,他隻好忍受了十多年的大權旁落之痛。

這就是趙構的軟肋。

這就是我們皇帝的阿喀琉斯之踵。

我緊緊抓住他的軟肋和腳踵,從而分享了他的蛋糕,換取了前後兩次共計十九年的宰相大權,以及整個家族的功名富貴。

這就是利益的均衡法則。

皇帝不敢打破這種均衡。他隻能隱忍,等待那把靴中之刀的自然朽壞。

終於挨到紹興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皇帝看見一個令他既愛且恨的舊時代落下了帷幕。從這一天起他的步伐輕快了不少,他的睡眠也安恬了許多。

因為靴子總算合腳了。

而臥榻之旁也再無他人的鼾聲。

結束了。

八百多年來我唯一想做的事情終於做完了。對於我的自述,你們作何感想?

或許誠實的告白隻能招致你們更為深切的詛咒,或許從中**出的人性之惡隻能引起你們更為強烈的道德憤慨。

八百多年來,秦檜早已不是一個人,而是恥辱與罪惡的代名詞。

《我的無間道》至此終結,可曆史仍將延續。

所以,答案隻能由你們去尋找。也許這篇文字結束的地方,能成為你們思考的起點。

對此我心懷祈望。盡管我說的是——

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