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檜 我的無間道1

說起我,你們絕不陌生。

今天如果你們去杭州,還可以看見我赤著上身反剪雙手長跪在嶽武穆的墓前。從明朝正德年間第一次鑄像到現在,我已經在那裏跪了將近五百年,而且貌似要永遠跪下去。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

這是嶽廟的一副對聯。上聯說的是嶽飛,下聯說的就是我。

我就這麽跪成了一個大奸大惡的符號,連無辜的白鐵都被我連累了。如果白鐵有知,我真想對它說聲抱歉。我就這麽屈膝垂首於山一樣偉岸的、大忠大善的嶽飛英靈前,任千夫所指、兆民唾罵。如果把這五百年來唾罵我的口水匯聚起來,足以成為一片浩瀚的汪洋。

而稱頌嶽飛的口水則會組成另一片汪洋。

當然,如果純粹用道德眼光來看,我也承認,嶽飛是個難得的忠臣,而且的確死得冤。所以就算在他靈前再跪五千年,我也無話可說。可問題是,道德評價並不完全適用於曆史。

有一點我務必事先聲明,我對你們說這些,並不是替自己做翻案文章。都死了八百多年了,翻來翻去又有什麽意思?暫且不說其他朝代,光是南宋一朝我就被翻了幾次:

我死於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皇帝趙構為我蓋棺論定,贈“申王”、諡“忠獻”。五十一年後,宋寧宗開禧二年(公元1206年),我被翻了過來,奪“申王”之爵、諡“謬醜”。才過了兩年,亦即寧宗嘉定元年(公元1208年),當時的宰相史彌遠又把我翻了過去,恢複原爵位和“忠獻”諡號……

我覺得這些都是無聊的把戲。無論人們評價我的時候如何針鋒相對,其實性質都是一樣的。搞來搞去的真實目的無非還是為他們的自身利益服務。

所以,我極度討厭所謂的“翻案”。我真正關心的是,在你們看來,除了道德論斷這個傳統角度,曆史是否還可以從另外的側麵進出?

就像偉人降生總是被說成異香滿室、神跡昭昭一樣,人們似乎也傾向於認為奸臣打從出娘胎起就是一肚子壞水。

其實前者往往是謊言,而後者也多半是瞎掰。

人是善變的動物,而這個世界又是如此變幻莫測,就算你現在拍著胸脯說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好人,又有誰敢保證明日的你必是今日的你呢?所以說,沒有誰是天生的忠良,也沒有誰是注定的惡棍。

就像我來講,我既非從小就長得青麵獠牙,也不是一落地就心懷大惡。相反,我青少年時代就讀於太學時,還以樂於助人、關心集體、手腳勤快等優良品格著稱。同窗們平常有些跑腿的小事總是喜歡找我幫忙,而我也總是幹得不亦樂乎;要是碰上三月踏青、中秋賞月、重陽登高等集體活動,我都是主動請纓擔任義務總辦,不辭辛勞地跑前跑後,替大夥操辦一切。所以同窗們就贈給我一個雅號——秦長腳。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雙健步如飛的長腳日後將帶我走上那條一去不回頭的無間道。

學生時代,我不但人緣很好,而且學業優異,所以我在徽宗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也就是二十五歲那一年考上了進士,授密州(今山東諸城)教授一職。年輕時候的我之所以表現得奮發有為,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顯赫的家世——我父親秦敏學雖然也是從政之人,可一生中最大的官隻當到縣令,而且在我幼年即已去世,根本不可能對我的仕途有什麽幫助。所以我很早就意識到:這一生能否出人頭地,完全取決於我的個人努力!

當然,我後來的仕途發展,應該說還與我的妻子是有關係的。她是名臣後代,其祖父是北宋神宗朝的著名宰相王珪,如此顯赫的門第自然會對我有所助益。我擔任密州教授之後又繼續深造,考中詞學兼茂科,奉調為京師的太學學正,相當於最高國立大學的訓導長,算是返校任教了。雖然是一個九品芝麻官,但總算是京城的官,比外放好多了。

日後我經常在想,如果不是靖康年間從天而降的那場國難,我這一生恐怕很難當上宰相,更別說要執掌帝國權柄前後共計十八年並最終晉位為太師。我很可能跟所有太平時代的官僚一樣,以蝸牛的速度慢慢爬,到發白齒搖的時候混到一個尚書就算功德圓滿了。

所以,靖康元年無疑是大宋王朝悲劇的開端,卻是我個人平步青雲的起點。

不過你們可別誤會,以為我這麽說足以證明我一開始就是一個漢奸、賣國賊。其實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當窮凶極惡的金國軍隊兵臨汴京城下、強迫大宋割地賠款的時候,我是朝中為數不多的堅定的主戰派之一。

金人當時提出的城下之盟是:一、大宋一次性賠付金國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表緞百萬匹;二、宋主尊金主為伯父;三、宋割讓中山(今河北定州)、太原、河間三鎮之地;四、以親王宰相為人質。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立刻上疏,向欽宗皇帝建言:一、金人貪得無厭,絕對不能割讓作為汴京屏障的三鎮,最多隻能許以燕山(今北京)一路;因為金兵南下時,守將郭藥師叛降,燕山所屬州縣已悉數為金所有;既已被占,不妨遂認可之。二、金人狡詐多端,即便議和,汴京的軍事防禦絕對不能鬆懈。三、召集百官廷議,集思廣益,共商國是。四、金國的議和使臣隻能駐留朝外,絕對不允許他們登上朝會大殿。

可是,當時的我人微言輕,奏書呈上如同泥牛入海,皇帝一點反應也沒有。

幾天後,我突然被擢升為職方員外郎。我大感振奮,以為主戰派終於聽到了我的聲音。正當我挽起袖子準備報效國家的時候,朝廷卻忽然命我去張邦昌的官署報到,聽候差遣。你們也知道,這個張邦昌就是後來被金人扶植為“楚帝”、建立傀儡政權的家夥,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投降派。顯然,這一紙任命狀是主和派頒發的,目的是想收買我。

我義憤填膺,一連呈上三道辭職奏章,說的都是同一句話:“此項任命專為割地,與臣初議矛盾,失臣本心!”說白了就是——寧掉烏紗,決不賣國。

朝廷接受了我的辭職請求。

日後當我偶爾回想起年輕時代壯懷激烈的那一幕時,總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我甚至很難想象靖康元年上疏辭官的秦檜和南宋初年奔走在無間道上的秦檜是同一個人。

當時的我是多麽正氣凜然啊!所秉持的從政理念又是那麽單純!我以為身為社稷之臣、民之父母,國難當頭的時刻就應該把個人的得失榮辱置之度外;我以為隻要大宋王朝上下一心、同仇敵愾,我們一定能夠戰勝凶殘的胡虜,保衛美麗的家園;我以為天子和百官中的大多數人肯定也擁有和我相同的信念,大家在原則性的大是大非麵前,應該沒有根本的分歧……

可是我很快就發現,我錯了。

世界並不那麽美妙。美妙的隻是我對世界的一廂情願。

別人也不單純。單純的是我對別人的期許。

大宋王朝的官場,靖康元年的世事,國難當頭的人心,瞬息萬變的時局,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我——如果我再一意孤行地單純下去,不需要等到國破家亡,頭一個毀滅的就是我。

為此,我願意不惜篇幅地為你們描繪我當時所麵對的世界。

我很願意告訴你們,靖康年間的大宋帝國到底都發生了一些什麽……

徽宗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十一月,金國完顏宗翰與完顏宗望兵分兩路,大舉南下。其戰略意圖是以宗翰一軍下太原,取洛陽,斷絕宋朝的西路援軍,並阻止宋天子西逃入蜀;以宗望一軍下燕山,取真定(今河北正定),直逼東京汴梁(今河南開封);兩軍最後對大宋都城實施包抄合圍。

金人兵鋒所向,宋軍望風而降。短短二十天,宗翰的西路軍就連克朔州(今山西朔縣)、武州(今山西神池)、代州(今山西大同)、忯州(今山西忻縣),進圍太原;宗望的東路軍連克檀州(今北京密雲)、薊州(今天津薊縣),不戰而下燕山,並迅速包圍中山府(今河北定州),距汴京僅十日路程。

消息傳來,滿朝震恐。徽宗皇帝倉皇失措,不得已而痛下罪己詔。給事中吳敏和太常少卿李綱察覺到徽宗已有卸責南逃之意,遂以血書諫請皇帝禪位於太子趙桓,以此收拾人心、號令天下。十二月二十三,太子即位,是為欽宗。六天之後,適逢新年,遂改元靖康。

欽宗召見李綱,李綱慷慨陳詞:“祖宗疆土,子孫當以死守,不得以尺寸與人!願陛下留心於此,執之至堅,勿為浮議所搖,可無後患!”欽宗頻頻點頭,即拜李綱為兵部侍郎,旋即又授參謀官,負責前線禦敵。

如果你們以為欽宗趙桓聽了李綱的一席話就堅定了抗金的決心,從此誓與江山社稷共存亡,那你們就和年輕時代的我犯了同樣的錯誤——單純。

世事如棋局。金人每落一子,皇帝每應一著,大宋朝的命運以及百官和軍民的命運都隨時在被改寫。作為盤麵上的一枚棋子,要想既不被金人吃掉,又不被皇帝當成“棄子”,就要盡早學會用一種複雜的眼光去勘破這盤棋——實際上就是勘破對弈雙方的心態和隱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尤其是大宋天子的想法。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正月初三,當汴京的臣民一邊放著爆竹一邊戰戰兢兢地引頸北望時,金人的虎狼之師已經悍然渡過黃河。他們隻用很小的代價就跨越了天塹。因為宋軍駐守在黃河北岸的梁方平部一見敵塵便望風而逃,駐守南岸的何灌部倉促之間燒斷橋纜,淹沒了幾千個正在搶渡浮橋的金兵,但是宋軍隨後便嘩然四散。金兵用船渡河時,遙見南岸竟無一兵一卒,遂大笑道:“南朝可謂無人,若以一兩千人守河,我輩豈得渡哉?”渡河之後,金兵旋即不戰而下滑州(今河南滑縣)。

時為太上皇的徽宗連夜出逃鎮江。宰相白時中與李邦彥等人紛紛勸說欽宗南逃襄(今湖北襄陽)、鄧(今河南鄧縣),欽宗亦頗有此意。兵部侍郎李綱聞訊,不顧宰相議事、從官不得入殿的規矩,執意闖上廷殿,麵奏皇帝:“風聞宰相們勸皇上南下,果真如此,宗廟社稷危在旦夕!上皇將社稷托付於陛下,陛下豈可委之而去?”

欽宗默然無語。

白時中說:“如今金人勢銳,都城豈能守得住?”

李綱說:“天下城池,豈有如都城之堅固者?且宗廟、社稷、百官、萬民皆在此,舍此何往?若能激勵將士、慰安民心,豈有不可守之理?!”

欽宗無奈,隻好環視眾人說:“諸位有何良策?”

大臣們鴉雀無聲。

李綱說:“今日之計,隻有集結軍隊,向金宣戰,才能鞏固人心,堅守城防,以待勤王之師。”

欽宗又問:“誰可為將?”

大臣們依舊沉默。

李綱看了兩個宰相一眼,說:“朝廷平日以高官厚祿養著大臣,目的就是用於今日。白時中與李邦彥,雖書生未必知兵,然以其宰相之權威,亦足以號令將士上陣殺敵。況且,這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白時中惱羞成怒,厲聲道:“難道你李綱就不能出戰嗎?”

李綱一看激將法成功,順勢向皇帝請命:“陛下若不以臣為懦弱,賦予臣兵權,臣願以死相報!”

欽宗遂任命李綱為尚書右丞、東京留守,兼親征行營使,即日宣布京師戒嚴。

至此,如果李綱認為他已經成功說服了皇帝,那他就太樂觀了。

欽宗皇帝一轉眼就有個“一夕三變”在等著他。

李綱剛剛拜謝而出,皇帝馬上召白時中等幾個宰相一起用膳,膳畢又於福寧殿商談多時。實際上,皇帝還是想跑。所以他給李綱的那頂“東京留守”的烏紗真可謂名副其實——留著主戰派殿後,好讓他和宰相們從容逃跑。

可李綱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一聽說皇帝還在計劃逃跑,立刻又入宮死諫。他對皇帝說,您早上一走,晚上京師就得亂得一塌糊塗,就我們這幾個留守也是於事無補,到時候宗廟朝廷盡成廢墟,您三思吧!

皇帝頓時又有些猶豫。一旁的宦官低聲對皇帝說:“中宮和國公們都已經出發了,陛下豈能留此?”

皇帝忽然臉色一沉,像是下定了決心,從禦榻上站起來,說:“卿不要再堅持了,朕決意親往陝西,起兵以援都城,決不留此!”

李綱聲淚俱下,頻頻叩首,以死挽留皇帝。此時燕王與越王也相繼入內,勸皇帝固守京師。皇帝不得已而再次轉念。他手書“可回”二字,命內侍宦官把先行出逃的後宮嬪妃們和國公們追回來。然後盯著李綱說:“朕可是為你而留的,如何治兵禦寇,可全靠你了。”

要讀懂大宋天子的內心,這裏就是一個關鍵。

大敵當前,一個皇帝已經開溜了,另一個皇帝也隨時想溜。就算最終勉強留下來,他說他也是因為大臣的堅持才留的,一副委屈勉強無可奈何之狀。

我不知道你們對此作何感想。反正當我後來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內心就被投下了一道難以抹去的陰影。

由於答應得極端勉強,皇帝趙桓是夜輾轉無眠。夜半時分,他急命宦官出宮去通知各位宰相做好準備,天明立刻出發。

這一夜,我估計李綱肯定也沒睡好。

天色微明的時候,天子禦駕已經準備就緒,禁衛軍也已集合完畢。就在這節骨眼上,李綱又出現了。他厲聲對士兵們喊道:“爾等是願死守社稷,還是願隨天子巡幸?”眾人皆呼願以死守。李綱隨即與殿前禁衛軍將領一起入見皇帝,說:“陛下已經答應臣留下來,現在又想走,這是為何?六軍之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舍去?萬一中途四散逃歸,誰來保衛陛下?何況敵騎將至,若知陛下車駕未遠,以快馬疾追,何以禦之?”

我想此刻的皇帝肯定懊喪到了極點,明明下定最後的決心要溜了,還被死纏爛打的李綱堵在了門口。日後當他和徽宗皇帝一起被囚禁在五國城黑暗的牢房中時,肯定在心裏把李綱詛咒了無數遍。

正月初八,宗望的軍隊開始猛攻汴京。李綱身先士卒,登上城頭率眾力戰。金兵連攻數日,在汴梁城下扔下數千具屍體,而汴京固若金湯。宗望見宋軍士氣高漲,深知他這回遇上了勁敵,眼前的這座大宋都城絕非輕易可下,遂停止進攻,遣使議和。

金人的城下之盟就是這個時候提出來的。

實際上此刻的整個戰局並不見得對金人有利。因為完顏宗翰的西路軍被太原知府張孝純遏阻於太原,未能前進半步,無法實現他們預定的合圍計劃;而完顏宗望孤軍深入,攻城戰役又連連受挫,倘若不能速戰速決,等到宋軍勤王之師雲集,他必成甕中之鱉。所以他急於求和,無非是想盡快撈一些實惠然後脫離險境。

因此,此刻金人的談判籌碼其實是分量不足的。大宋天子若能意識到這一點,完全可以在議和談判中擺出強硬姿態。

然而,我們的欽宗皇帝不這麽想,我們的那些主和派大臣也不這麽想。

金人的議和之論一出,他們立刻如逢大赦。在他們看來,隻要和議能成、金兵能退、富貴能保,那麽,其他的一切在所不惜——無論是割地還是賠款。

所以,欽宗特意派遣了性格懦弱的知樞密院事李棁前去議和。當李綱提出質疑並且請求由他取代李棁前往時,皇帝的一句話泄露了內心的秘密:“卿性剛,不可以往。”

日後我從皇帝趙桓的這一句話中悟出了很多東西,其中最根本的一點就是——柔弱勝剛強。

李綱後來的一係列遭遇也足以證明這一點。

我深深地體會到,要在北宋末年和南宋初年的世界上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好,必須按這個原則修煉自己——直到百煉鋼成繞指柔,才算獲得了那個時代的通行證。

此次頓悟讓我感慨不已,而且受益終身。

李棁等人帶回了那一紙喪權辱國的和約,朝廷迫不及待地表示同意。而此時國庫枯竭,五百萬兩黃金和五千萬兩白銀要從哪裏來呢?

我們的皇帝自有辦法。

他下了一道詔書,向京城的百姓“括借”!實際上就是強行搜刮;對所有風月場所實行“財產籍沒”,這就是明搶;並宣布:膽敢私自藏匿轉移財產者,皆以軍法從事!

搜刮和抄沒的結果,得金二十萬兩、銀四百萬兩,仍然遠遠不能滿足金人的要求。

然而,此時民間已為之一空了。

與此同時,中書省草擬了一道割地令,皇帝準於頒發:“中山、太原、河間府並屬縣及以北州軍,已於誓書議定交割;如有不肯聽從之處,即將所毗州府令歸金國。”

此令不但正式宣告割讓北方三鎮,而且對北地其他州府的軍民發出了這樣的恐嚇——如果你們不聽從朝廷命令,膽敢阻撓或反抗交割,那就連同你們一起割掉!

除了賠款和割地,金人還要宋廷以親王和宰相為人質。

誰肯去呢?

關鍵時刻,我們日後的高宗皇帝、此時的康王趙構毅然挺身而出,說:“敵必欲親王出質,臣為宗社大計,豈應辭避!”當議和大臣李棁麵有窘色地安慰他說:“大金擔心南朝失信,所以想讓親王送他們過河而已。”康王正色道:“國家有難,死亦何避!”

在場者無不悚然。

我們當然不會懷疑此刻康王的節操和勇氣,在這樣的時刻發出這樣的豪言壯語很可能最後是要以生命為代價的。我當時風聞康王的表現時也為之激動了一陣子。然而當他日後坐上徽宗和欽宗曾經坐過的天子交椅、一切便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時,我便猛然意識到——原來最終都是位子在決定腦子!

我之所以在後來的歲月裏能夠對高宗趙構的心態了如指掌,從而遊刃有餘地左右整個帝國政局,正是得益於靖康元年對時局的勘破和領悟。

換句話說,我一旦讀懂了徽宗和欽宗,就自然可以讀懂日後的高宗。

因為他們如出一轍。

朝廷的決議一出,李綱當廷與宰相們力爭:“金人索要的金銀,其數太多,雖竭天下之財且不足,更何況區區一座都城?中山、太原、河間三鎮乃國之屏障,割之何以立國?”李綱隨後提出當前的策略,應該就和議細節與金人反複磋商,故意拖延時日,以待勤王之師。若四方大兵雲集,而金人以孤軍深入重地,勢不能久留,必求速歸。在此前提下,大宋才能簽下於己有利的盟約,使金人不敢輕視宋朝,借此方能確保長久和平。

可宰相們把李綱的話當耳旁風,不予理會。

李綱憤而提出辭職。

欽宗終於發話了。他說:“卿盡可著力於軍事、固守城防,此事當從長計議。”

李綱說:“金人所須,宰相們欲一切許之。如此隻能躲一時之禍,而非長久之計。願陛下詳加審議,不然日後恐怕追悔莫及!”

李綱說對了。我們的欽宗皇帝日後在五國城裏就悔斷了腸子。

可是,他究竟是後悔沒有聽從李綱的主戰之策,還是後悔當初聽從了李綱的挽留呢?

對此我們不得而知。我隻能說,憑我對大宋天子的了解,欽宗所悔,多半還是後者。

皇帝最後還是全盤接受了金人的議和條款;同時遣康王趙構和副宰相張邦昌赴金營為質。李綱卻扣下了割讓三鎮的詔書。

他堅信,一待勤王之師到,局麵定然改觀,而三鎮必然可保。

靖康元年元月下旬,汴京軍民望眼欲穿的勤王之師終於陸續抵達京師,兵力共達二十萬,其中從關中趕來的老將種師道與另一名將軍姚平仲所率之西北軍更是以驍勇善戰著稱。完顏宗翰的西路軍本來就是要阻擋宋朝的這支西北勁旅的,可他此刻還在太原城下鏖戰。

金人的計劃完全落空。現在這個局麵是他們最不想看見的。

因為此刻汴梁城下的宗望人馬隻有六萬。

以李綱為首的主戰派歡呼雀躍,群情振奮。

二十餘萬對六萬。雙方力量對比之懸殊讓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無論是戰是和,形勢必將朝大宋有利的方向發展。

可他們錯了。

如此大好形勢隻不過是曇花一現。短短十一個月後,汴京城破,徽、欽二宗被俘,宮室被劫掠一空,金人另立偽朝之後呼嘯北去,北宋宣告覆滅。

災難並不是突如其來的。從大兵雲集、敵弱我強到形勢逆轉、城破國亡之間還發生了太多事情。就是這些事情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使我一改原初幼稚單純的處世性格,並且為我最終麵無愧色、心懷坦然地走上無間道提供了足夠的精神資源。

如果你們仍然興趣未減,那就聽我接著講述靖康元年這段不堪回首的家國往事……

從勤王之師到來的那一天起,李綱的缺點就逐一暴露出來了。

西北軍一到,李綱立刻麵奏皇帝:“兵家忌分,非節製歸一不能濟,願敕師道、平仲兩將聽臣節製。”從軍事角度而言,他的話沒錯。大敵當前,號令不一乃兵家大忌。所以,我們並不能認為這是李綱的缺點。我們也應該相信李綱是出於戰事的考慮,而不是在覬覦權力。

可問題是,天子並不這麽想。

在看他來,這種獨攬兵權的想法就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缺點。

我不知道天子當時的表情如何。但李綱的話顯然觸犯了古往今來每一個皇帝都不可能沒有的忌諱——把兵權都集中到你手上,萬一趕跑了胡虜之後,你突然興致一來想當皇帝,朕拿什麽來防你?

所以皇帝一口回絕。他的理由是,種師道是一員久經沙場的老將,經驗豐富,而且職位又不在你李綱之下。讓他受你的節製,恐怕不合適。皇帝隨即成立了一個與李綱的行營司平行的指揮機構宣撫司;任命種師道為宣撫使、姚平仲為都統製;還把原屬李綱統轄的前軍和後軍劃歸宣撫司,並且宣布兩司不得相互幹涉。自此,兵權分散,兩司各行其是。

皇帝還多次召見姚平仲,賞賜甚豐,勖勉有加,意在讓他搶在李綱之前拔一個頭籌。

二月初一深夜,姚平仲為搶頭功,貿然率領一萬名步騎兵突襲金營,想生擒宗望,劫回康王,不料反而中了埋伏,被金兵所敗。一心想著議和的宰相和台省大臣們紛紛傳言西北軍和李綱的部隊已經全部被敵人殲滅,無一幸存。皇帝大驚失色,未及證實便罷免了李綱的尚書右丞和親征行營使之職,並廢行營使司,以此向金人謝罪。

消息傳出,太學生陳東等數百人跪伏在宣德門外,聯名上疏,稱頌李綱不計個人安危,以天下為己任,乃社稷之臣;大罵白時中、李邦彥、張邦昌等人“動以身謀、不恤國計,所謂社稷之賊也”!並請複用李綱,罷黜李邦彥等人。與此同時,城中軍民群情激憤,數萬人突然湧來聲援太學生,為李綱請願。

適逢李邦彥退朝出宮,群眾蜂擁而上,破口大罵,紛紛揮拳要揍他。李邦彥反應敏捷、抱頭鼠竄,才沒被活活打死。皇帝令宦官傳旨,表示同意太學生的請求。群眾仍不散去,怕皇帝出爾反爾。皇帝再命吳敏宣旨,說:“李綱用兵失利,不得已而罷之,等金人稍退,即令複職。”這麽一說更是把眾人激怒了,人群擊鼓呐喊,響聲驚天動地。開封尹王時雍匆忙趕到,擺出官架子說:“怎麽能脅迫天子呢?還不趕快散去?”太學生們大喊:“天子被忠義脅迫,不是好過被奸臣脅迫嗎!”隨即衝上去要揍王時雍。王時雍慌忙逃竄。殿前禁衛軍將領王宗濋恐生事變,勸皇帝先答應再說。皇帝無奈,隻好命人宣李綱入宮。等到出外宣旨的宦官朱拱之等人回宮時,群眾的情緒已經失控。有人拿刀把朱拱之殺死,並且剁成了肉醬,其他同行宦官數十人全部被殺。

李綱意識到事態嚴重,入宮覲見皇帝的時候滿臉惶悚之情,泣拜請死。

皇帝用一種無力的口吻宣布恢複他的尚書右丞職務,並兼任京城守禦使。李綱執意請辭,皇帝不許,令人出外宣旨,示威群眾方才散去。

對天子而言,這是李綱身上又一個不可饒恕的缺點——

你李綱的聲望太高了!京師的太學生、百姓、軍隊,到頭來都隻認你李綱一個人,把朝廷置於何地?把朕置於何地?!

半年多後李綱再度被罷黜,並且被流放充軍,也許在此便已埋下伏筆。

從某種意義上說,日後高宗與嶽飛的關係,正是此刻欽宗與李綱關係的翻版。

對高宗與欽宗來說,危急時刻必須有嶽飛和李綱這種不怕死的人為他們衝上戰場。可一旦天子意識到自身的危險已經解除,那麽嶽飛和李綱們的危險就來了。

這種人從一開始就被皇帝宣判了死刑。

而像我這種人,充其量不過是一個行刑手。

當然,有一點我還是不得不承認的,那就是在殺害嶽飛的事情上,高宗和我都有罪——我們的不同隻在於責任的大小,而不在於罪錯的有無。

你們放心,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太學生請願事件僅僅過去數日,朝廷就開始了秋後算賬。皇帝下詔捕殺捅死宦官的首犯,宣布禁止在宮門前集會上疏。開封尹王時雍的手下四處出動,準備把參與上疏的太學生全部逮捕,一時間人心惶惶。

屯守堅城之下的完顏宗望此時退意已萌。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孤軍深入腹地,又以六萬對二十餘萬,相持下去必定凶多吉少。所以他來不及等宋廷湊足賠款數目,立即遣使表明退兵之意。欽宗和主和派大喜過望,忙不迭地將搜刮來的黃金二十萬兩、白銀四百萬兩交付金人,而且逼迫李綱交出了割讓三鎮的詔書,同時打算另外選派人質作為“割地使”換回康王趙構和少宰張邦昌。

朝廷選中的人是肅王趙樞、著作佐郎沈晦等人,另外一個就是我——秦檜。

你們還記得不久前我上疏反對割地和辭官的事吧,如今朝廷居然讓我冒充禮部侍郎去做“割地使”,你們說,這算不算命運跟我玩弄的黑色幽默?

如果在一個多月前,我肯定會誓死不從。不過現在我“從”了,而且從得心甘情願。

因為天子、朝廷和百官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明白了太多東西。

總之,從我擔任“割地使”、邁入金營的那一刻起,我就確立了這一生的處世準則,那就是——在確保各方利益均衡的同時獲取我的個人利益。

也許,這就是我後半生宰相生涯的唯一指南。或者說,這正是無間道的精髓。

完顏宗望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迫不及待地引兵北去。

欽宗和主和派的大臣們如釋重負,慶幸不已。他們相信汴京從此太平了。

老將種師道可不這麽樂觀,他極力要求率部尾隨,在半道上對金人發動突然襲擊。

皇帝不準。

種師道長歎:“異日必為中國患!”

主戰派大臣、禦史中丞呂好問更不樂觀。他對皇帝說:“金人得誌,更加輕視,秋冬之間必定傾巢出動,卷土重來,禦敵備戰之計,應迅速籌劃!”

皇帝不聽。

天子和主和派大臣都高興得太早了。

東路的完顏宗望走了,西路的完顏宗翰還在。

宗翰聽說宗望滿載而歸,又羨又妒,連忙遣使前來索要金銀。宋廷拒絕,並扣押了使臣。宗翰大怒,分兵繞過太原,長驅南下,很快就攻陷隆德(今山西長治),進逼高平(今山西晉城)。

欽宗等人還沒從宗望北撤的竊喜中回過神來,西麵的戰火便又熊熊燃起。

也許是金人的貪得無厭真的把我們的天子逼急了,或者是眼前的幾十萬勤王之師畢竟給了他底氣,總之,當西線的加急戰報傳來時,我們的欽宗皇帝突然迸發出一生中唯一的血性,斷然撕毀了割地盟約,狠狠頒下一道詔書:

今肅王渡河北去未還,宗翰深入南破隆德。未至三鎮,先敗原約。及所過,殘破州縣,殺掠士女。朕夙夜追咎,何痛如之!已詔原主和議李邦彥、奉使許地李棁、李鄴、鄭望之,悉行罷黜,又詔種師道、姚古、種師中往援三鎮。朕唯祖宗之地,尺寸不可與人!且保塞陵寢所在,誓當固守。不忍陷三鎮二十州之民,以偷頃刻之安!

與民同心,永保疆土;播告中外,使知朕意。

看上去天子真的要和金人拚了。

果不其然。他一抖擻起來,整個戰局便為之一變。

皇帝罷免了主和派,然後命種師道為河北宣撫使,進駐滑州;命姚古為河北製置使,率兵援救高平、北上太原;命種師道的弟弟種師中為河北製置副使率兵追擊宗望,增援三鎮。於是姚古一路北進,收複隆德,揮師太原。宗翰怯戰,留下圍攻太原的餘部,親率主力北還。而宗望行至三鎮準備接收時,也遭遇當地軍民的頑強抵抗。種師中部又在其後緊追不舍,宗望腹背受敵,無奈之下放棄三鎮,北走出境。

金兵兩路皆退,失地紛紛收複。我們的徽宗上皇便在這微妙的時刻悄然回到了京師。

危險解除了,情急之下扔給兒子的那張龍椅,還能不能要回來呢?

太上皇回來得如此迫切而及時,不能說他心中毫無此意。

欽宗皇帝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以致太上皇禦駕即將進入汴京的城門時,欽宗的心腹、時任尚書左丞的耿南仲忍不住提醒主子:“是不是先把太上皇的左右摒去,才讓車駕進來?”時任知樞密院事的李綱一聽這話又不樂意了,他慷慨陳詞:“天下之理,誠與疑、明與暗而已。用誠明的目光看人,我們可以看見堯、舜;用陰暗心理看人,我們就會看見不計其數的毛病。耿南仲,你不以堯舜之道輔佐陛下,你這人有陰暗心理!”

以李綱之高論,隻要我們掩起耳朵,鍾聲就不會響了;隻要我們摘一枚葉子粘在睫前,森林就不存在了;隻要我們心地光明,滿大街就都是聖人了!

古往今來沒有哪一個皇帝不願意人家給他戴堯舜的帽子,可也沒有任何一個皇帝希望它變成臣子嘴裏的緊箍咒。欽宗皇帝對李綱的人生哲學不感興趣,所以一聲不吭。

耿南仲滿臉譏嘲地看了看李綱,對皇帝說:“臣剛剛從禦史台過來,左司諫陳公輔好像上了道折子,正為李綱勾結亂民宮門請願一事,請求禦史台啟動彈劾程序……”

皇帝一臉愕然,想不到耿南仲的思維跳躍如此之快。

李綱急了:“臣與南仲所論,乃為國事,南仲何出此言?好,既然說陳公輔要彈劾臣,那臣就不當這個官了!”

皇帝眉頭一皺。

又來了。動不動就以辭職相要挾。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明你李綱一心為公,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可朕老早就知道你的公心了,你何苦一再提醒甚至變成一種習慣?不,甚至變成一種要挾呢?!

皇帝悶悶地說了聲:“不準。”

很顯然,對天子來說,這是忠臣李綱又一個令人難以容忍的缺點。

靖康元年四月,我和幾個冒充朝廷大員的“割地使”一起,從燕山風塵仆仆地回到了汴京。我們之所以能死裏逃生,是因為金人對我們的真實身份心知肚明,所以一直看管得很鬆懈,我們因此得以在亂兵中趁隙逃生。而貨真價實的肅王李樞則是金人緊密看守的對象,所以一路被他們擄掠而去,從此再也沒有回到中原。

經此一番磨難,重新回到朝廷的我已與此前判若兩人。我小心翼翼地周旋在戰和兩派之間,與他們保持著同等的友好關係。

從靖康元年五月開始,原本因欽宗猛然抖擻而有所改觀的戰局再度急轉直下。完顏宗翰的餘部猛攻太原不止。種師中與姚古兩路並進援救太原,種師中一連收複壽陽、榆次等地,進至距太原百裏的殺熊嶺時遭遇金兵突襲,力戰身亡。種師中素以老成持重著稱,乃一時名將。他一戰死,宋軍士氣大挫。金兵乘勝而進,又大敗姚古於盤陀。姚古率殘部退守隆德。而年事已高的種師道此時又因患病致仕。前線頓時陷入各自為戰、群龍無首之局。

朝廷急命李綱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再援太原。

李綱向皇帝拜辭:“臣乃一介書生,實不知兵。在圍城中,不得已而為陛下料理兵事。今使為大帥,恐誤國事。”

皇帝不準。

李綱隻好托病,堅決要求致仕,數日之內連上十幾道辭官的奏章。

皇帝一律不準。

你李綱一直不都是最堅定的主戰派嗎?在這種危急時刻,你不上誰上?

什麽叫責無旁貸?

有人私下對李綱說:“公知道這一次為何會被遣上戰場嗎?這根本不是出於戰事,而是有人想趁此把您排擠出朝廷,又讓汴京軍民無話可說。您要是執意不去,天子一旦猜忌起來,恐有不測啊!”

這個人的一席話道破了真相。

李綱對此當然也是心中有數。可他萬般無奈,隻好受命。

八月,李綱率領宣撫司僅有的一萬二千人進駐懷州,一邊練兵備戰一邊招募各地義勇,準備等到大軍會集再全麵反攻。然而朝廷一紙令下,將他所募之兵全部遣散。李綱憤而上疏:“河北、河東日日告急,至今未有一兵一騎以應戰場之需。怎奈剛剛募集而來的軍隊又盡皆遣散。何況原以軍法敕令各地起兵,而今卻以寸紙罷之,臣恐日後有所號召,無複響應者。”

奏書呈上,朝廷悄無聲息。很顯然,這臨陣罷兵的陰招是時任門下侍郎的耿南仲一夥人搞出來的,目的是陷李綱於必死之地,既公報私仇,又為他們一貫堅持的議和政策掃清障礙。退一步說,就算李綱不死,這仗也絕對打不贏。一旦戰場失利,議和之端便可再開。

除了兵員不濟、軍需不足之外,李綱還麵臨著另一個重大困難。那就是前線的各路將領根本不把他和宣撫司放在眼裏,基本上不受節製,唯獨聽命於遠在後方的汴京朝廷和欽宗皇帝。

“將從中禦”,這是大宋自開國以來相沿成習的祖宗家法。按照大宋的這種軍事體製,不管前線的戰局如何瞬息萬變、千鈞一發,原則上各路將領都要服從天子和中樞事先製訂的作戰計劃,事實上就是接受遙控指揮。很顯然,這是一個有百弊而無一利的陳規陋習。大宋王朝在與遼和西夏的多年戰爭中之所以屢屢落敗,其症結之一就在此。

但是我們的欽宗皇帝可不這麽認為。

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把兵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才覺得安全。

李綱屢屢向朝廷要求節製之權,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絕。所以前線各部依然我行我素。金人抓住宋軍的這一致命弱點,在八月間趁隙將宋軍各個擊破。一時間,黃河北岸諸府州的軍民紛紛渡河南逃,州縣為之一空。

靖康元年八月底,金國見宋軍勢頹,於是再遣宗翰發兵雲中(今山西大同)、宗望發兵保州(今河北保定),仍分兩道,卷土重來。

朝廷的議和之論再度甚囂塵上。

耿南仲等人堅決主張割讓三鎮,他們抓住李綱前線戰敗的把柄,指責他“專主戰議,喪師費財”,將其罷為揚州知府,不久又貶為保靜軍節度副使,放逐至建昌軍(今江西南城)。

九月,堅守了整整二百六十日的太原城在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情況下終於被宗翰攻破。城中軍民陣亡餓死者十之八九,知府張孝純被俘。太原既破,宗翰長驅南下,如入無人之境,於十月間連克汾州(今山西汾陽)、平陽(今山西臨汾)、隆德(今山西長治)、澤州(今山西晉城),十一月初渡過黃河,不戰而下西京洛陽,兵鋒直指汴梁。與此同時,東路的宗望於十月間大敗宋將種師閔於井陘(今河北井陘),並攻下堅守了四十餘日的真定(今河北正定),十一月間渡過黃河,連陷臨河縣(今河南浚縣東北)、德清軍(今河南清豐)、開德府(今河南濮陽)。

這一次,我們的大宋王朝在劫難逃了。

就在金人鐵蹄洶洶南下、宋軍望風披靡之時,大宋朝堂上的戰和兩派依然大打口水戰,而欽宗皇帝始終左右搖擺,猶豫不決。時任尚書右丞兼中書侍郎的何栗上奏:“三鎮,國之根本,奈何一旦棄之?何況金人變詐罔測,安能守信?割亦來,不割亦來!”欽宗若有所悟,一邊命康王趙構遠赴宗望軍營議和,一邊聽從何栗建議,詔命胡直孺、王襄、趙野、張叔夜等四道總管率師勤王。

就在這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應該站在副宰相何栗這邊,也就是主戰。倒不是說我又恢複了從前的單純,而是我知道,欽宗皇帝現在的策略是以議和來討好金人,而內心需要主戰派來給他打氣。所以我認為,現在主戰對我更有利。

幾天後,朝廷召集文武百官就戰和問題投票表決。表決結果,以何栗、呂好問為首的主戰派三十六人,其中就有我一個。而以宰相唐恪為首的議和派雖然取得了壓倒性的七十票,可我知道,隨著戰況的逐步惡化,皇帝會越來越依賴像何栗和我這樣的主戰派。

果不其然,當金兵包圍汴京之後,皇帝被迫發出了“今當死守社稷”的豪言壯語,並罷免了唐恪,拜何栗為相。

與此同時,我也如願以償地升任禦史中丞。

雖然這次的政治隊列我選擇得很正確,可是,當如蝗似蟻的金兵開始一次又一次地猛攻汴梁、令人恐懼的戰火在帝都的四方城門上相繼燃起時,我也不免為帝國和自己的前程感到悲哀和茫然……

不過我依然相信,無論在什麽情況下,我業已掌握的這套成熟而穩健的處世原則一定能使我不斷地趨福避禍、轉危為安。

我日後的種種人生遭遇和命運轉折,將屢屢證明這一點。

從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初三開始,金人晝夜不斷地向汴京發動淩厲的攻勢。其時雨雪交加,天氣極為惡劣,城中僅有的七萬守軍在刺骨的嚴寒中浴血奮戰,傷亡凍斃者不計其數。南道總管張叔夜率三萬人馬入京勤王,數戰皆捷,士氣稍振。數日後,東道總管胡直孺亦揮師來援,在拱州(今河南睢縣)遭遇金兵阻擊,兵敗被俘。金人將其綁於汴京城下示眾,城中軍民大為恐慌。

連日鏖戰,宋軍傷亡慘重,而四方勤王師再無一兵一卒前來。至閏十一月下旬,守城士兵僅剩三萬人,而且大半負傷。形勢萬分危急。欽宗命死士持詔突圍,拜時在相州(今河南安陽)的康王趙構為河北兵馬大元帥,命其火速率兵來援。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士兵們凍得連武器都拿不住了,紛紛倒斃。

欽宗皇帝光著腳站在宮中麵朝蒼天,祈求老天爺垂憫放晴。

二十二日,守將範瓊率千人出戰,渡河時遭遇冰裂,溺水而亡者五百餘人,於是士氣更挫。

二十三日,北風瘋狂地席卷而來,漫天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地上積雪厚達數尺。

我無比傷感地凝望著這一副淒涼景象,預感到汴京的末日已經到來。

康王趙構在相州組建大元帥府,以宗澤和汪伯彥為副元帥,募兵一萬多人南下勤王。宗澤親率兩千人連破金兵三十餘寨,一時群情振奮。宗澤力主乘勝而進,入援京師。可趙構和汪伯彥卻畏縮不前,遊移觀望。直至最終汴京城破,二宗被俘,康王趙構仍未派出一兵一卒進至汴梁城下。

其實從這個時候起,趙構的自私與怯懦便已暴露無遺了。

所以我一再強調,從徽宗、欽宗到日後的高宗,曆任大宋天子在這一點上都是一脈相承、毫無二致的。

就在汴京軍民近乎絕望的時刻,一個名叫郭京的術士忽然站了出來,聲稱他有神奇的“六甲之法”,隻要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便可生擒金之二將。

我相信你們對這一幕並不陌生。

直至七百多年後,這可悲又可笑的一幕還將在我們這片土地上重演。

當郭京自告奮勇地站出來時,我們的當朝太宰何栗便迫不及待地把大宋帝國的最後命運托付給了這個“神人”。他即刻任命郭京為“成忠郎”,緊急招募了一幫市井遊民,號稱“六甲神兵”。何栗一再敦促“神人”趕緊率“神兵”出戰。

神人雙目微閉,說:“非至危急,吾師不出!”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閏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早晨。

一個天崩地裂的日子。

郭京命令城上的守禦士兵下城,不得偷窺他作法。然後猛然打開宣化門,命他的“神兵”出戰。郭京和張叔夜端坐城樓,準備一睹神兵大破金人的勝利景象。

金兵洶湧而來,神兵一觸即潰,大半掉進護城河淹死。城門緊急關閉。郭京一看情形不妙,連忙說:“我必須親自下去作法。”趁亂率餘眾亡命而逃。金兵順勢攻上城樓,占領宣化門。一時間城垣上的守軍紛紛潰逃,金兵漸次從各個城門突入。

大宋臣民們各自迎來了他們的最終命運。統製官姚友仲死於亂兵;四壁守禦使劉延慶奪門出奔,被金軍追騎所殺;宦官黃經投火自盡;統製官何慶言、陳克禮、中書舍人高振拚死抵抗,連同家人一起被殺;張叔夜身負數創,率眾力戰……

然而敗局已無法挽回。

金兵像洪水一樣漫進了汴梁城……

宗翰和宗望登上汴京城樓,遙望籠罩在雨雪和戰火中的大宋皇宮,相視一笑。

金人占領汴京外城後,再次拋出議和的橄欖枝。

欽宗命何栗出麵談判。在這一刻,我們這位堅定的主戰派領袖、當朝首輔大臣卻恐懼戰栗,彷徨無措,良久不敢答應。吏部侍郎李若水破口大罵:“致國家如此,皆爾輩誤事!今社稷傾危,爾輩萬死何足塞責?!”何栗不得已而上馬欲行。由於渾身不停顫抖,幾次跨不上馬鞍。左右扶著他上去,才走到朱雀門,手上的馬鞭就抖落了三次。

何栗回報,欽宗聞言後決定親往。何栗自以為不辱使命,慶幸不已,回城後呼朋引輩,設宴飲酒,終日笑逐顏開。

我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膽小如鼠、舉止乖張的何栗就是短短二十多天前大義凜然的那個抗金鬥士何栗。

在如此詭譎的世事和如此善變的人心麵前,我們除了唏噓之外,是否還應有所徹悟?!

不知你們作何感想,反正我算是忽然明白了——原來所謂的忠與奸、善與惡並不如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涇渭分明、針鋒相對,而是經常毗鄰而居、有往有來;更有甚者,它們很可能同時居住在我們的內心。什麽時候掛什麽麵孔,既取決於我們的良知,更取決於外在的時勢;進而言之,我們在什麽時候成為什麽人,既取決於我們的道德感,更取決於我們的利益心。

後者往往比前者更強大。

換句話說,很多時候我們沒有成為惡人,並不是我們內心的惡念不夠多,而是因為外在的**不夠大。

當然,來自外在的不僅僅是利益和**,經常也會有危險和逼迫。

何栗顯然就是一個對外界可能具有的危險和逼迫估計不足的人,所以一旦麵對,他那紙糊的大忠大善形象便摧枯拉朽,原形畢露。

依此類推,我們很多時候能成為善人,也並非因為我們的善念足夠強大,而是外在的逼迫暫時還過於弱小。

你們說呢?

閏十一月三十日,欽宗皇帝帶著何栗等人來到金營,在金人脅迫下擬就了一份降表,並北麵向金稱臣。金人張開了獅子口——除割讓兩河之地外,還須繳納黃金一千萬錠、白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欽宗黯然回城時,看見佇立在風雪中等他歸來的百姓,忽然掩麵痛哭,失聲喊道:“宰相誤我父子啊!”

欽宗一邊遣使赴河東河北交割土地,一邊下令搜刮金銀。可此時的汴京無論皇宮還是民間都早已財力枯竭。相關官員隻好無所不用其極,上至皇親國戚,下至福田院裏的孤寡老人,一概不放過。百姓紛紛被逼自盡。即便如此,搜刮之數仍不及金人索要數之萬一。此外,金人還索要少女一千五百人。很多少女不堪屈辱,紛紛投河自盡。人數不夠,欽宗皇帝隻好以自己後宮的嬪妃充抵。

賠款遲遲不能湊足,金人命欽宗再赴金營。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正月初十,欽宗趙桓進入金營。從這一天起,趙桓便從大宋的九五之尊淪為金人的階下之囚。金人扣留欽宗後,宣布金銀不足就不放人。至正月下旬,開封府費盡心機搜刮到金十六萬兩、銀兩百萬兩、衣緞一百萬匹,仍然遠遠滿足不了金人的要求。二月初六,金主下詔廢欽、徽二宗為庶人,並強迫徽宗、太後、皇後、太子、諸王、王妃、公主、駙馬等宗室之人全部進入金營。太子被擄時在車上哭喊:“百姓救我!”吏部侍郎李若水與欽宗一起被囚禁,終日罵不絕口,被裂頸斷舌而死,金人歎道:“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人,南朝唯李侍郎一人而已!”

大宋的帝都中,到處都是凍得跟石頭一樣僵硬的屍體……

這就是“靖康之恥”。

這就是刻在每一個大宋臣民心頭上的至深至痛的創傷。

從那個天崩地裂的早晨開始,這一幕王朝覆滅的慘劇便緊緊纏繞在我一生的記憶中。

北宋因何而亡?

是亡於君,還是亡於臣?

是亡於戰,還是亡於和?

我不知道……

當我躑躅於靖康二年冬天那些奇寒的早晨中,看見天下最繁華的這座城市轉眼淪為人間地獄,我的大腦和心靈便已僵硬得無法思考。

我張開迷蒙的雙眼,看見這一季的冰霜正鋪滿在我一生的道路上。

我知道,未來的我每走一步,都將踩到靖康二年。直到有一天我能對自己說——瞧,北宋乃是因此而亡!

可究竟要到哪一天,我才能給自己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