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四季酒店
每逢大事難定,符浩就喜歡驅車跑到長城腳下的雅聚客棧,在露天咖啡陽台上發呆或曬太陽。
這次符浩帶著艾米莉一起過來。艾米莉全副武裝,儼然一位職業攝影師。這一路,她坐在副駕駛上,搖下車窗,不顧北風颼颼,按快門的“哢嚓”聲,淹沒在呼嘯的寒風裏,這令她興奮不已。
他們坐在客棧的露天陽台,此刻寒冬晴日,日頭高懸,天空湛藍,光線**而粗暴,這是一場消耗戰,太陽為了維持光和熱,每秒鍾消耗的能量相當於500萬噸標準煤燃燒所釋放的能量。在日光籠罩下的符浩,頓感一股熱氣在身上騰騰而起,裹著厚厚的淺灰色羊絨大衣的他,**著頭顱,斜靠在躺椅上,雙腳架在平架上,一張臉在零下5攝氏度的風中被凍得紅彤彤,頗有文藝範兒。艾米莉閑不住,“哢嚓”拍下了符浩**在寒風裏的麵孔,捕捉了他一瞬間的表情。
雅聚客棧老板孫褲子是符浩的同學,當年拉符浩做了項目天使投資。
這次符浩過來讓孫褲子吃了一驚,他終於帶了一個妞兒,還是美妞兒。艾米莉一下車,等候在門口的孫褲子就心中竊喜,暗罵浩子這家夥終於開竅了,生活中除了銀子還有美色。
孫褲子露著他的大門牙調侃符浩:“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滿腦門兒官司,符大總裁是不會光臨寒舍的。”
符浩把行李箱遞給伸手過來的孫褲子,白他一眼說:“啥邏輯?今年來了至少七八次了,可別咒我黴事不斷。”
“嘿嘿,豈敢?上次你過來,聽說啥現金流出問題了,從這兒轉頭回去就解決了;再上一次,幹振民同學的血糖儀項目遲遲搞不定俄羅斯投資的錢,從這兒一回去,你們就一錘定音啦;再上上一次……”孫褲子興致勃勃地說著,符浩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然後嘲諷他:“大門牙屬於特色,大嘴可就不好了。聽你這一串嘚瑟,看來貴地是我的福地,逢凶化吉,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們邊往裏麵走,邊彼此調侃,艾米莉搶著拍照,忙得不亦樂乎。
符浩把艾米莉介紹給孫褲子:“這是艾米莉,我的好友。”
艾米莉停止拍攝,把相機掛在脖子上,伸手輕握了下孫褲子:“你好!我是一位非著名職業攝影師。”
孫褲子咧嘴露著大門牙,說:“哎喲喂,貴客啊,看一眼你拍照的姿勢,我就知道你夠專業。”他掃一眼四周,做了一個引導的姿勢,“大美女攝影師,我們這兒請盡情拍,可勁兒拍,想怎麽拍就怎麽拍,全部對你開放。嘿嘿,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做我們的形象大使。”
艾米莉輕盈地笑著,淡定地回絕:“免費拍攝可以,當形象大使不行。”
符浩拍著孫褲子,說:“總是想著占便宜,藝術家轉變成商人,是華麗轉身還是被迫賣身?是好事還是壞事?”
孫褲子解嘲說:“無所謂華麗不華麗,討生活而已。”
兩個門童接過符浩和艾米莉的拉杆箱,從旋轉門進入大堂,大堂女經理跑過來,遞給符浩一張房卡,一臉桃花:“歡迎符總光臨!”
艾米莉伸出手,從符浩手中接過房卡,說:“這房卡我收了,歸我了。”
孫褲子不解,在他們二人身上掃著:“這……這啥情況?”
符浩打斷他:“啥情況?一人一間房啊,這還不清楚嘛。”
孫褲子擺擺手,做難以理解狀,悻悻地安排大堂經理再開一間房,叮囑要山景大床房。符浩趕緊補一句:“還得再開一間,幹振民也過來。”
正午時候,孫褲子陪他們二人吃完中餐後,就被他們支走了。符浩帶著艾米莉上了客棧頂樓的陽台。他們半躺著曬太陽,品著黑咖啡,腦袋放空,思維天馬行空起來。躺椅上的艾米莉望著燕山山脈,由近及遠,從翠綠到黛黑,遠方的山連綿不斷,她端起相機又是一通拍。符浩說:“哎呀,我說大攝影師,能不能消停會兒,欣賞欣賞這冬景?”艾米莉說拍照就是為了留住這稍縱即逝的華北冬季。“你知道嗎?眼前的景色,讓我想起了一位詞人寫的詞。”“五代牛希濟《謁金門》?”符浩問。艾米莉驚喜:“哇,遇到知音了,這詞你也知道?”她隨即口誦,“秋已暮,重疊關山歧路。嘶馬搖鞭何處去,曉禽霜滿樹。”符浩問:“一介弱女子,花木蘭果真能‘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乎?”艾米莉回應:“能!”符浩問:“你從小就出國了,咋對中文這麽熟悉?”艾米莉說:“我媽媽就是大學中文係老師,在國外也教授中文。”符浩隨口問:“那你爸爸呢?”艾米莉警覺起來:“問他幹嗎?”
符浩說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此時,幹振民打電話過來了,嚷著說:“我忙得睡覺都按分鍾計算,咋非要跑到郊區曬太陽,奢侈浪費啊。”符浩說:“少廢話,趕緊過來。”幹振民說:“轉眼就到,浩子開口說話就是金口玉言,豈敢違命?”
艾米莉說:“你們這些同學挺逗的,說話聊天像吃了槍藥,互相戧著說。”符浩說:“我們這幫死黨有著革命友情。你們90後不懂的。”艾米莉抗議:“別啥事都分80後90後的,哪個年齡段都有死黨好不好?隻是表達方式不一樣而已。別有年齡歧視,擱在美國,我可以起訴你歧視,哼!”
瞧著艾米莉一臉認真的樣子,符浩心情如沐陽光。
但凡成大事者,大部分是一根筋,不達目的不罷休。幹振民就屬於這一類。俄羅斯那筆巨款到位後,幹振民玩命了,產品係列在排期量產,基於血糖檢測技術為根本,拓展血脂檢測技術、糖化血紅蛋白檢測技術、血酮體等檢測技術的研發。他挖了瑞士科學家和跨國公司職業經理人,給他們下達的指標是必須每年以50%幅度增長。當幹振民得空在電話中給他嘮叨這些事兒時,符浩就鼓舞他說:“當初喬布斯也是這麽幹的,比爾·蓋茨也是這麽幹的……這類人就是瘋子,你也是。”幹振民知道符浩經常揶揄他,但這次,符浩說的是真心話。符浩想起了當年上學時的一些趣事:幹振民就是一個書呆子,外出活動包括參加同學生日聚會時,他的標誌性行為就是懷抱厚厚一本外文書,什麽《高等微積分揭秘》《代數揭秘》《離散數學揭秘》……孫褲子、符浩等人本科畢業就迅速離開學校,融入社會,混跡於三教九流,幹振民卻碩博連讀,還在中科院做博士後研究。
符浩聽到頂樓木板樓梯“咚咚”響,就知道幹振民來了。幹振民胖臉紅彤彤的,他徑直走近符浩,80多公斤的體重壓得紅木躺椅吱呀作響。他乜了一眼符浩,說:“資本家們的生活就是把時間當作消費品,我隻能把時間當成本,熬時間換錢。”
符浩慨歎:“其實我挺羨慕你的,執著幹著一件事,心無旁騖。地球上不缺有錢人,而是缺工匠精神。”幹振民接話說:“比爾·蓋茨最終沒成為工匠,喬布斯也沒有,還是被拖進各種事務中去了,逍遙日子從你們投入第一塊錢時就消失了。”
他們在彼此調侃著,艾米莉在抓拍,敏捷地按下快門。幹振民看到了,從躺椅上迅速起身,站起來,搓著雙手,說:“哎呀,不好意思,竟然還有一個人在呢。”艾米莉看著他一副可愛的神情,把相機掛在胸前,大方伸出手,跟幹振民握手:“你好,艾米莉。”幹振民說:“知道,知道,聽浩子說過你。”艾米莉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符浩,問幹振民:“他怎麽介紹我的?”幹振民說:“人家自然是得了便宜又賣乖,說終於有譜了。”艾米莉緊追著問:“有譜了是啥意思?”幹振民說這句話是最高讚美。艾米莉明知故問地說:“我就知道他沒啥好話。”幹振民指指艾米莉掛在胸前的相機,說:“聽說這裏麵,裝著的都是大佬們的影子?”艾米莉樂:“對,都是影子,包括你們倆的。”“幹振民故意低聲說:“那,版權費呢?”符浩一個巴掌輕拍在他的頭上:“還版權費?能免費享受大名鼎鼎的非著名職業美女攝影大師給你拍,就是最高待遇,還要版權費?一個大胖子,誰稀罕拍你。”幹振民故意嘟囔著說:“還不是跟你學的?”
服務員端上來咖啡、果糖和糕點。他們三人坐在躺椅上,曬著太陽。幹振民問符浩:“這次猴急猴急地喊我過來,又是啥事?”
符浩笑著,把咖啡泡好,遞給他:“肯定是用得著你的大事。否則,也不會讓幹董事長大老遠跑過來。”
幹振民點點頭:“也是,估計又要大動幹戈。”
符浩說:“我想聯係一下你的那位姨夫。”
幹振民不解地問:“哪位姨夫?”
符浩說:“你裝傻吧,當年在學校食堂請我們吃飯的那位,著名企業家啊。”
幹振民連連擺手:“別找我啊,我跟他沒有關係。”
符浩說:“別這麽激動,我這話還沒說完呢。”
那年大三,周末中午,一個中年人來學校找幹振民,他頭頂微禿,鑲著兩顆金門牙,操著榆次口音,把他們宿舍六名同學請到東來順吃了一頓涮羊肉火鍋。此人話不多,聽說是做生意的。符浩印象最深的就是,姨夫穿著一身質地很好但沒有牌子的衣服,左手腕戴著一串檀香木珠。他心中頗為吃驚:山西土豪不就是挖煤的嗎?怎麽挖煤的也有品位了?
一頓飯後,大家散去,逐漸地,他們把這個姨夫給忘了,隻有符浩暗暗記在心上。
數年前,符浩還不經意地問過幹振民:“那個天衡係老板吳一德是不是你的姨夫?是不是當年請我們吃飯的那位?”幹振民懶洋洋地回複說:“是,不過,是前姨夫了。”
一聽說是前姨夫,符浩就猜到他們的情況了,也沒當回事。直到後來有一次,他陪鄔之畏去東北,在頂天集團新購二手的龐巴迪私人飛機上,鄔之畏再次提及這個名字——自視甚高的鄔之畏帶著滿滿的歎服。符浩再次把吳一德從記憶中撈出來,鄔之畏蹺著二郎腿小幅度仰躺著,拍著油亮而富有質感的牛皮革沙發,對坐在右側的符浩說:“天衡控股吳一德,別以為他就是一個山西煤礦老板,給大家造成錯覺,認為他就是一個挖煤的。其實此人絕頂聰明啊,讀的書比我多,據說是他們村第一個大專生。關鍵時刻,在煤炭價格高位,別人傻不拉嘰地往裏麵衝,這家夥趁勢拋掉三分之二煤礦。你瞧瞧,才不過一年,煤炭價格都跌成什麽樣了?他用套出來的錢開發房地產,參與一線城市舊城改造,控股和參股四家上市公司,在資本市場‘天衡’自成一係。都說我是另類,吳一德才是真正的另類。”
符浩在鄔之畏的感慨中,忽而想到什麽,就開著玩笑問:“如果你們圈裏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怎麽給你們定位?”鄔之畏聽著這麽一個有趣的問題,就哈哈大笑:“哪有那麽邪乎,地產圈都是一幫賺傻錢的,隻要有關係搞定地皮,七八個人就是一個地產公司,還分啥全真派、丐幫,都是傻大粗幹的活兒。”
鄔之畏的名號在江湖人士眼中諱莫如深,甚至“談鄔色變”,不過他偶爾說一些性情的話,頗為有趣。隨後,鄔之畏沉吟道:“就說我和吳一德吧,如果非要分個派別安個名號,吳一德是東邪,我則為西毒。”說完,自嘲般哈哈大笑。符浩明白,鄔老大壓根兒視其他人為無物,或者不屑評論。也難怪,鄔之畏這麽多年,深居簡出,在眾多公司裏,從未留下任何法律痕跡。他行蹤詭秘,自然是圈子中的另類。而把吳一德列為東邪,自詡為西毒,顯然在他內心深處,吳一德的確算得上一號人物。
半年前,符浩看到一篇財經報道,報道說吳一德因牽涉一地方官員腐敗案,半夜出境,逃避協助調查,一下子令天衡係陷入困境。
他就此問過鄔之畏,記得那天在紫光室,一幹人都在。鄔之畏說:“吳一德成驚弓之鳥了,人家還沒上門,就拍屁股跑了。”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戴誌高說:“這號人怎麽可能會無事?隨便拎一個出來拷問,絕無冤假錯案的。他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啊。”
鄔之畏白了戴誌高一眼。準備滔滔不絕發表一番實踐出真知見解的戴誌高,看到鄔之畏的神情,硬生生把吐到嘴邊的一串話給吞回去了。
老謝則說:“協助調查,並不意味著觸犯法律,協助調查是公民義務。”
“大部分協助調查,進去容易,出來難吧?”戴誌高明知故問。
“這……嗬嗬,這不是法律人能回答的。”老謝說,“這段時間圈子聚會沒少談這個。聽說吳一德雖然人在境外,還是一切盡在掌握,遙控指揮內地。前些天發了一串公告,他的深圳地產業務賣給前海一家保險公司。上海寶山一黃金地塊也轉讓給萬潤集團——這塊地當初令天衡和萬潤兩家勢如水火。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吳一德通過一係列隱蔽的關聯交易,逐漸轉移內地資產,天衡係掏空了好幾家控股的公司現金,除了一時難以出售的二線城市舊城改造地塊,保留了大部分金融資產,其他能轉的都轉走了。”
“絕頂聰明。吳一德腳底抹油,溜得快。”鄔之畏說,“天衡係雖然‘地震’,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想起鄔之畏那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符浩此時靈光一閃,這不是大好機會嗎?何不讓天衡係介入頤養保險?畢竟天衡係在內地的金融資產不僅沒有萎縮,還有擴張之勢。保險牌照總量控製之下,頤養保險公司是塊優質的金融資產。
符浩主動提出,他負責聯係吳一德,他有辦法。老謝也表態,他會提供優質服務。戴誌高承諾會鞍前馬後,也算他一份。符浩兩手分別拍著二位肩膀,笑說:“有錢大家一起賺嘛。”
這是鄔之畏想要的。如果頤養保險想要大發展,必須引進大的投資機構,需要真正的大金主。鄔之畏在內部提出,誰能找到合適的戰略投資者,給予重獎,獎金額度1億。
幹振民聽完他對頂天集團資產和資源的一番介紹,以及和天衡係對接的價值憧憬,有些為難地說:“前姨夫……我和他兩年沒咋聯係了。”
“真是前姨夫嗎?”符浩不相信,“聽說,你親姨帶著一兒一女在美國,他們是假離婚呢。”
幹振民對符浩瞪著眼睛:“浩子,你究竟是幹啥的呀?我怎麽越聽越覺得你邪乎。你做投資就做投資,咋介入這檔子事呢?”
符浩說:“一步錯,你不能眼瞅著我步步錯吧。頤養保險是塊好肉,我還想著做踏實了,再介紹你們兩家業務合作。”
“可談合作的保險公司那麽多,不在乎這一家。這是兩碼事。”幹振民說,“你做這些事靠譜嗎?上次,你把我那堂弟叫過去擔任董事,拿了獎金,我還是覺得拿得不踏實。”
符浩一聽這個,就嗬嗬笑了。他說:“踏實拿著吧,啥事兒也不會有。”
幹振民堂弟被符浩拉去給鄔之畏旗下一個控股的公司擔任掛名董事,實際上就是湊個數。這跟賈阿毛當初讓他老家的那位電工代持股份如出一轍。自從賈阿毛被代持股東敲詐的事情發生後,頂天集團也在逐步清理外部董事或掛名股東,清除掉自認為不牢靠或不放心的一些代持股東,換上自己的親信,包括遠在農村的七大姑八大姨等親朋好友。他們拿著身份證複印件,就能替換妥當。親朋好友不夠用,鄔之畏就找符浩,讓他找一些靠譜的。幹振民和他的堂弟像一個爹媽生的,憨厚老實,一看麵相就是非常靠譜之人。符浩告訴他們,做掛名董事不用動腦也不需要動口,跟著董事長舉手表決就行,一年也就開那麽幾次董事會。一聽這麽簡單,他們就答應了。第一次開董事會在上海,公司的人提前通知幹振民堂弟,讓他騰出兩天時間即可。隨後,一個年輕的姑娘陪著他,從北京飛上海,把他安頓在上海金茂凱悅大廈,獨立套間,好吃好喝伺候著。董事會上,議程中討論的項目就像之前商談好了似的,舉手表決,然後簽字,小姑娘就遞給他一個厚厚的紅包。年底,工資卡上還多了10萬元,說是董事薪酬。他堂弟收到這些錢有些忐忑不安,就給幹振民打電話,開個會說客套話,還舉舉手,簽字畫押,拿大紅包,這些錢拿得不踏實。幹振民也搞不懂,就轉述給符浩。符浩告訴他,踏踏實實收著,那是正當收益。
幹振民說自己和姨夫幾乎無聯係,如果確實迫切需要的話,他還是有辦法聯係上的。符浩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必須,確切需要。”
幹振民告訴符浩:“姨夫此刻應該在香港。”
“香港哪兒?”
“四季酒店。”
“四季酒店?“符浩笑得詭秘,“明白。”
幹振民看著符浩一臉壞笑,就說:“知道你笑啥,自媒體的消息你也信?那是抹黑。再說,姨夫人在香港,是在養身體,國內企業又沒有受影響,正常著呢。”
符浩揶揄說:“現在又開始叫姨夫了,你之前可說的是前姨夫。這樣好了,康民公司搞大,讓你姨夫收購了。”
“前姨夫也是姨夫。曆史事實不容篡改。”幹振民正色道,“不管我做得怎麽樣,絕對不沾他一分錢。”
符浩知道幹振民這副知識分子的臭德行,窮硬氣。他也不去和他爭辯。
艾米莉在他們聊天時悄然下去,四處拍照,拍完上來,說:“吳一德這個名字聽了有點兒耳熟。”符浩說:“重名的多著呢。”艾米莉說:“你要去找他?”符浩看著幹振民說:“是啊。”
幹振民聞言:“你不會是要我陪你去香港吧?”
“猜對了。”符浩順著他的話說,“越快越好。你去安排安排,聯係聯係。”
幹振民問:“這是邀請還是命令?”
“既是邀請也是命令。”
“你們總是欺負我。給我三天時間。”幹振民裝著哭喪著臉,嘟囔著,“今晚我也住這兒了,你和孫褲子還不好好犒勞我們?”
符浩說:“保證總統級招待,把你吃得膘肥體壯。”
幹振民嘿嘿笑。
香港赤鱲角國際機場。排隊通關出來,符浩帶著幹振民坐地鐵。幹振民逗符浩:“哎呀,跟著資本家也得坐地鐵啊?你關係那麽廣,怎麽也不讓當地老板朋友們安排車接站?”
符浩抬起左手,給幹振民看表:“11點03分,吳總預約的是12點飯局,如果坐車過去,香港也塞車,會爽約的。你看,機場通關出來,走到地鐵購票,200多米用了3分鍾,排隊購票花了7分鍾,香港四季酒店在中環香港站下,大概23分鍾到達終點站,360米路程大概需要走5分鍾,我們趕到目的地不會遲到。”幹振民給符浩豎起大拇指:“行,爭分奪秒,資本家會算賬,時間就是金錢。”
“不對,時間就是信譽。”
幹振民忽而想起什麽,說:“路程你咋這麽清楚,之前來過?”
符浩沒有急著回答,他掃視了一下四周,雖是正午,地鐵還是塞滿了人。從裝束來看,內地客不少,從上了地鐵就一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對小情侶,在車廂之間連接處,卿卿我我,旁若無人。
為了消磨時間,符浩就陪著幹振民聊天。他接過幹振民的話說:“沒錯,我來過幾次四季酒店,找人。其中一次我就是坐地鐵的。”他一聲歎息,“和平飯店裏沒有和平,隻有血雨腥風來臨前的寧靜。四季酒店裏也沒有四季,隻有感歎命運無常的無數被放逐的靈魂,在財富與自由間掙紮的每一個夜晚的幽幽暗暗。”
幹振民說:“念詩呢?你這話中有話。我說,符總,我可不希望你有這麽一天,別命運無常,要盡在掌握。”
符浩說:“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會跑得遠遠的。放心,我是良民,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幹振民說話有些傷感,姨夫是搞煤礦出身,能把公司做到今天這規模,是嘔心瀝血,把頭發都做禿了。
符浩笑噴:“男性禿頂大部分是遺傳的,脂溢性脫發,與做公司到底有多大關係?”他調侃說,“你當初堅決不去姨夫那兒謀一官半職,難道是怕終有一天禿頂?”
幹振民搖搖頭:“那不是,我現在都被你們逼成商人了。但是,我這商人跟你們不一樣,你們花花腸子多,一心多用。我還是省著點兒心力,踏踏實實把產品做好吧。”
“眼睜睜看著姨夫起高樓,宴賓客。”幹振民打斷了符浩的話:“然後看他樓塌了?放心吧,姨夫的樓塌不了。”
二人一路調侃,地鐵穿過欣澳、青衣、荔景、南昌、奧運、九龍,抵達終點香港站時,人少了一大半。他們抵達荔景站時,幹振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男聲問到哪兒了,吳總安排在酒店大堂迎接。
中環金融街8號,香港四季酒店像樹立的扇貝,矗立在維多利亞港畔。符浩對這個地方並不陌生。最早的一次,國內的商業夥伴約在香港談事兒,就住四季酒店,入住了三個晚上的海景套房,花了2萬人民幣。最暢快的就是到了酒店頂樓天台,有一個無邊界的遊泳池,無論是遊憩其間還是披著浴巾靜臥於躺椅,都能零距離俯瞰維多利亞港,眺望九龍半島和新開發的樓盤及川流不息的街道,內心深處湧起暴發戶般的滿足感。最長的一次住宿,則是在緊挨著的“四季匯”公寓,與酒店構成連體,從酒店內部就可以穿過去。那次住了半個多月,兩室一廳套間,花費了12萬多。也是在“四季匯”公寓,下樓吃早點喝茶,果然見到了一些熟悉的麵孔:消失的媒體達人。
從香港站E1口出來,嘈雜的車流和人流聲撲麵而來。幹振民跟著符浩直走右拐,再直走幾百米,就進入了酒店大堂,喧囂的世界在身後遁去,一下子清靜了。這時,一個瘦長而精幹的穿著深色西服套裝的青年,眼神賊精,快步迎上來,就問:“是幹生、符生嗎?”幹振民一時沒弄明白叫幹先生為何稱之幹生,符浩就替他搶著應答說“是”。青年人禮貌、謙卑地引路在前,把他們迎進電梯,刷卡,按4,直接上了龍景軒餐廳。
吳一德全禿,肥胖,背窗而坐,喝著茶,小眼睛笑眯眯的,兩顆鑲著的金門牙還在,兩道眉毛有些花白,一下子顯出了老態。他身後筆挺地站著兩個穿著深色西服套裝的年輕人,雙手擱在背後,不苟言笑,使一場溫情的場麵變得局促。
“阿民,來,來,這裏坐。”他們進門,吳一德就招呼幹振民坐在他右邊,做手勢讓符浩坐到他左邊。吳一德問幹振民:“你現在創業了?”
幹振民喊了聲姨夫,回應說:“創業了,他是我的天使投資人。”他指著符浩,順便介紹了下。吳一德記性不錯,點點頭說:“記得記得,文昌人,普通話比我好的海南人。”
符浩吃驚,幹振民也吃驚,都過去多少年了,一個身價數百億的老板,竟然還記得當年一文不名的少年,寥寥幾句,直搗特征。
符浩知道,在這種人麵前,不能隨意玩花招兒。他謙卑地寒暄幾句。此時,服務員陸續上菜,吳一德招呼大家用餐。
菜品一流。開胃前菜有牛腱、乳豬、叉燒、烤鴨搭配法國Alsace白皮諾、炒牛柳、雪利酒配高湯魚翅……他們一邊享受美食,一邊享受美景。抬頭窗外,是風平浪靜的維多利亞港,香港會展中心猶如一隻巨大的海龜,在海對麵聳立。
從北京動身之前,幹振民就把自己撇幹淨:“你們談生意,我就負責吃,反正你們談的啥我也不懂,成別謝我,不成也別責怪我,我隻負責穿針引線,我就充當一吃貨。”符浩提醒他:“你姨夫約的飯局,有人打‘飛的’去吃,那可是米其林三星級,香港第一粵菜。”幹振民吃驚:“這麽誇張啊,還打‘飛的’。”
符浩簡單地動了幾下筷子。他悄然看出吳一德吃的也不多。於是,邊吃邊聊,符浩趁著吳一德此時精神集中,就趁機把項目介紹了一番,尤其是頤養保險的前景和商業價值。
對這個項目,符浩如數家珍。一串財務數據,行業狀況,國內外發展趨勢,符浩的介紹演練了很多次,應該說是滴水不漏。講者**,聽者動心,所有的條件都具備,就隻掂量各自的腰包分量是否足夠。
吳一德很給麵子,聽得很認真,幾乎讓符浩完整地陳述完畢,中間從不插話或打斷。在報告的過程中,符浩偶爾走了一下神,總是感覺哪兒有些不對,心裏就有些虛了。
吳一德喝了一口鬆茸蘑菇湯,擦了擦嘴。放下刀叉和碗筷,他提了一個問題,不是關於項目前景和投資價值,這個問題頗令符浩意外,同時讓他心裏“咯噔”一下。
吳一德問:“當初首大集團出讓頤養保險控股權是在產權交易所掛牌的,對受讓者實力進行嚴格的限定:由三家以上國有非金融獨資企業組成聯合受讓體,每家企業實收資本不低於400億元,年底淨資產不低於1000億元——圈子裏都知道頂天集團達不到這個標準,鄔總怎麽就能拿下?”
哪壺不開提哪壺。當初,他們精心設計的這個局,讓多少人血肉橫飛——資本市場是嗜血的戰爭。此戰役勝後,鄔之畏站在紫光室窗前說,勝者王敗者寇,英雄不問出身,這個社會,人們永遠隻崇拜贏家,絕不會同情輸者。
從受讓小股3.8%成為小股東,到受讓首大控製權57.2%,進入控製頤養保險,幾乎每一步,符浩雖然不是執行者,至少是參與者和謀劃者。
首大集團最初掛出這個受讓條件時,讓鄔之畏頗為惱怒。真正符合這個競標條件的能有幾個?這不是明擺著要將頂天集團排除在外嗎?
首大集團董事長老魏在被紀委人員帶走時,鄔之畏也開著車子在首大集團門口停下來,看到老魏被人挾持著出來。老魏臉色煞白,神情沮喪。在經過車子前麵,老魏看到了鄔之畏的車牌,目光從車前窗玻璃投射進來,也許他沒有看到車後座的鄔之畏,他射過來那道怨恨的目光,讓鄔之畏想起了猛虎垂死前的眼神。
鄔之畏口頭禪在業內傳播甚廣:“哼,跟我鬥!”
符浩穩定了下情緒,竭力不讓心魔影響談判。他說:“最終是我們競標獲得,在法律上獲得認可,工商登記造冊。”
吳一德微笑不語,似乎認為符浩答非所問。
吳一德笑眯眯的小眼睛裏,透射出一股殺氣,引而不發,這讓符浩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符浩索性不避重就輕,直言相告,有時候直截了當反而成為一個抵擋飛刀的保護傘。
符浩接過吳一德射過來的目光,語氣沉靜,說:“首大集團控股權在產權交易所掛牌期間,隻有頂天集團一家參與競標。根據交易所相關規定,掛牌期滿超過20日就撤牌,不再接受新的競購申請。在隻有一個競購者的情況下,隻要競購資格被交易所和轉讓方確認,轉讓意向將不再是問題,交易雙方的談判內容集中於程序和細節。”
吳一德含沙射影地說:“你們鄔老板厲害,那麽苛刻的條件,你們竟然也符合?”
“情況不是外傳的那樣。”符浩不想陷入吳一德的談話圈套裏,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說,“首大集團當初掛出的受讓方‘門檻’,主要是股東以外的受讓者,老股東有優先購買權,並不受這些條件的限製。也就是說,頤養保險的原有股東,若參與受讓,完全不用受國有獨資、實收資本、淨資產三條苛刻條件限製,同時擁有優先購買權。”
吳一德逼問:“你們接手後,頤養保險為何要花巨資購買頂天集團房產?據我所知,頂天集團房產絕大部分處於質押狀態。”
此時,符浩暗自吃了一驚。作為一個局外人,吳一德怎麽會對頂天集團如此了解,何況這是符浩所不知曉的。
“這筆買賣是經過董事會和股東會批準的。”符浩盡量表現得鎮靜,波瀾不驚,似乎盡在掌握,“看來吳總對頤養保險很了解啊,榮幸!希望我的介紹不是畫蛇添足。”
吳一德不語,向身後年輕人招一招手,年輕保鏢打開擱在玻璃茶幾上的一個文件袋,取出一疊文件,遞給符浩。報告頁麵赫然寫著“頤養保險項目盡職調查報告”。
符浩此時有些訝異,他迅速翻閱,發現有三分之二內容是他提供給第三方的,包括各類投資機構和中介組織,還有三分之一內容則是關於對頂天集團各類質押情況、財務報表的調查,有些數據連符浩都未見過。
符浩滿臉驚詫,合上報告,內心驚駭不已。當你殫精竭慮地保守秘密,其實秘密已不是秘密,你自以為在暗處,實則已處於他人視線之內,且對方目光如炬,自己毫無隱私可言。此刻,他內心的波瀾,均逃不掉對麵那雙小眯眯眼。
吳一德隨手接過保鏢遞過來的溫熱的白色小方巾,擦著手。他用沾染了點兒港音的榆次話,寬慰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說:“頤養保險是個好項目。但好的項目需要好的人來操持,就像一塊未曾雕琢的玉石,不同的工匠能決定它的最終價值,好的工匠可以使之價值連城,不好的工匠有可能毀了它。”
符浩聽出了話外音,繼續抗拒跟著他的話走。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順勢接了一句,也是本次奔赴香港找他的核心話題:“所以,我們需要吳總的資金支持。”
吳一德擦完手,把小方巾隨手丟在保鏢遞過來的托盤上。他搖搖頭,然後將了符浩一軍:“可惜啊,可惜。從這些報告而言,你自己也看過,如果是你,你會投嗎?”
這個時刻,吳一德沒有把符浩當年輕人看,而像問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友。符浩翻閱報告的最後一章,是調研團隊對此項目的“最終投資建議”,闡釋了頤養保險巨大投資價值,同時對於合作者頂天集團以及老板鄔之畏,則給出“強烈不建議合作”的建議。
吳一德如此反問符浩,符浩就知道了談判的結局。
此刻多言無益。糾纏於此,也不符合符浩的談判風格,一般談事,尤其大事,必須兩個小時之內結束談判。符浩端起手邊的紅茶,他用茶代酒敬吳一德:“感謝吳總直言,無論褒貶,都是對我們的支持。所謂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受益頗多。”
吳一德靠在椅靠上,盯著符浩,說:“我們不投資,不代表不可以合作。小兄弟你可以過來跟我們幹,或者我們給你信托支持。”
“謝謝,承蒙吳總看得起,我已經習慣了北京這座城市。”符浩抬眼掃了一下四周,仰望了一下天花板,做打量狀,笑說,“這地方太貴,小弟消費不起。”
吳一德保持著微笑,他已判斷出符浩的意圖。
符浩接著問:“如果信托支持,怎麽支持?”
“可以質押,頤養保險股權也可以,頂天集團未被抵押的不動產也可以。”吳一德是一個完美的商人。
符浩追問:“質押率多少?利息?”
前段日子,他找過一些信托公司谘詢質押,要麽就是條件苛刻,要麽就是實力弱,營銷產品不力。
“質押折現20%,年息12%。”吳一德口氣不容磋商。
符浩明白,吳一德在乘人之危。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飯局結束,符浩一看表,不知不覺中,這頓飯吃到了下午兩點鍾。
幹振民在一邊吃著,一邊豎著耳朵聽二人看似閑聊,實則較量的對話。作為一個局外人,他都感受到了肅殺之氣在彌漫。於是,他就不停地吃,結果,吃撐了。他接過符浩的眼神,明白項目合作沒有希望。來之前,符浩跟他交代:“如果項目進展順利,我們下午和晚上就陪你姨夫玩玩,打打撲克牌也行,如果談不好,你就跟著我,我帶你去享受大香港的夜生活。”
幹振民站起來,主動跟吳一德說:“姨夫,酒足飯飽,我們就下去了啊。”
吳一德擺擺手,說:“不要急,我讓人安排你們住下來。”說著,他對之前在大堂接待他們的年輕人交代著。
幹振民趕緊對吳一德說:“不用麻煩姨夫了,我跟著浩子一起,還有點兒其他事情要辦。”
吳一德就不再堅持,對符浩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們起身下樓。吳一德站起來送他們。下了電梯,吳一德問符浩:“你和鄔之畏是什麽關係?”
符浩說:“不是雇傭,是合作。”
“頤養保險項目,你也在股東名冊上。”吳一德問得很直白。
符浩坦白,自己的全部身家,這些年的現金流幾乎都砸進去了。
他拍拍符浩肩膀,說:“年輕人,做事還是要多幾個心眼兒,不要寄於一事,也不要係於一人。鄔先生這號人,我聽說隻要對他有大用的人,他可以俯身給你舔靴,一旦沒有用了,視你為草芥,當心啊。”
吳一德冷笑著:“嗬嗬,那是因為目前你對他有用。”
符浩不想再聽他的謬論,就加快步伐離開。
吳一德喊住了他。
“這樣吧,你也不能白跑一趟,頤養保險是個好項目,我知道有一個人感興趣,你不妨去找找他,就說我介紹的。”
他接過保鏢遞過來的不鏽鋼名片盒,翻出一張名片,遞給符浩。“黎朋,雲集團首席執行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