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衣錦還鄉
冬天了,京城出行者的穿著千篇一律,羽絨服顏色豐富多彩、款型千姿百態,尺寸寬大的則把人整個包裹進去,拉起連體帽子,蓋住整個頭,隻露出一張臉,呼出的氣體很快變成白霧。無論胖瘦,都裹在羽絨服裏,走在大街上,像一個圓球。
這年冬天,股民們聞到了金錢的味道。股市上半年走勢平淡,市場缺乏賺錢效應,可到了7月22日,上證指數在碎步攀升,就像春夜的竹子拔節。進入9月後,輿論力挺股市,一隻股票並購重組後,開盤連續22個漲停,32個交易日27個漲停,“逆襲與傳奇”的神話步入被不斷顛覆的征程。
金科投資被順利交割當天,鄔之畏在鬥牛大廈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慶功宴,美其名曰“再邁征程”。
慶功宴在鬥牛大廈頂層連體空中的四合院舉行。這些聯排四合院京味兒十足,北屋是中堂,室內天頂是可開合的透明天幕,步行樓梯是紅木選材。中西合璧在這裏俯拾皆是,絲毫不顯唐突:意大利手工沙發邊上配了紅木案幾,水晶蓮花燭台的旁邊是中式回文杯墊,南麵飯廳的八仙桌正上方掛著水晶吊燈,北邊隔間用來在飯後消磨時間小酌一杯,羅漢**的象牙煙槍隻是擺設,重要的是身後的雪茄盒,是鄔之畏親自置辦的物件。
小型慶功宴並不小,除了他們中高層,還邀請了一些嘉賓,如商業夥伴、西南省會的主管領導、券商、銀行負責人,還有一些過氣的港台明星以及內地三四線女明星,四張八仙桌,坐得滿滿的。這些過氣的或尚未博出位的明星異常活躍,有的是要喚回曾經的巔峰,有的是想引起關注,給自己創造鮮豔的未來。在這些所謂的大佬的圈子,無論一流二流還是不入流,能進入鬥牛大廈四合院飯局的,都是身價億萬的大佬。他們酒酣之際,有人高歌了一曲,雖經歲月洗禮,歌喉巔峰不再,但依然聲情並茂;有的演繹著他們在各自經典的影視劇裏的經典橋段,雖年代久遠,被時光遺棄,但依然傾情傾力;有的年輕的體力好的,邊歌邊舞,他們紅著臉,深著情,贏著喝彩。智能手機隨手拍的時代,這些曾經的或未來的明星的視頻,轉瞬間上了各種微信群、朋友圈,又迅速傳播到海內外社交平台上。符浩看到了大學時代的偶像,在炫目的燈光下麵容衰老。在進場的時候,他曾經近距離地瞄了一眼,心裏不由得萬千感慨,歲月不饒人啊。可不是嗎?世界上最公平的是時光。沒有誰能夠不朽,政客、明星、商人、文人……古人雲立功立德立言,千百年來,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戴誌高很是活躍,頂著頂天集團執行總裁的頭銜,混跡其間,頗受外界人士關注。本來他與符浩他們坐在一起,酒局開場後,他拉著符浩去給影視圈那桌碰杯敬酒。符浩給當年的偶像敬了一杯酒後就撤回來,戴誌高則留在那兒,加了一把椅子,就賴在那兒了。他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後,享盡東道主的尊貴。他跟符浩隔空做了一個敬酒的手勢,符浩看到了他臉上的得意神色。符浩想到了一個詞:“如魚得水”。
這次小慶功宴上,符浩有些吃驚的發現。其中讓他訝異的,是開場白時,鄔之畏說了一口流利的英語。早先,他聽說過關於鄔之畏的眾多傳聞,自從他們合作一起玩之後,他逐一驗證了社會傳聞非虛,雖有一些有誇大之嫌,但基本內容屬實。傳聞中就有鄔之畏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口語。當時有人質疑,一個初中肄業生,鄉下人,估計單詞都不認識幾個,說英語豈不是像說天書?當鄔之畏在台上一站,用英語問候大家時,全場靜寂。然後,鄔之畏不用草稿,不看手稿,即興發揮,用英語做了一個5分46秒的開場白,語驚四座,幽默風趣,穿著一套白色的博柏利西服,係著紅領帶,配上長期健身獲得的勻稱身材——沒有啤酒肚,沒有彎曲的脊柱。雖年近五十,但這個晚上的鄔之畏,廣受矚目。
張茂雨也來了,本來鄔之畏要安排他上台說幾句並隆重推介他,會前被符浩知悉,他找到鄔之畏,直接把這個建議給否了。
符浩認為張茂雨是敏感人物,不適宜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麵,背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盯著他,稍不留意就會出亂子。頂天集團不是公眾公司,沒有必要對外公布公司的財務、董事、監事、高管等人的任何情況。既然頂天集團以某種神秘示世,那就繼續神秘下去。有時候,少就是多,簡約就是大方,越神秘越會引發關注。比如,鄔之畏的名片就具有特立獨行的味道,甚至具有創意價值。
鄔之畏認認真真地聽了符浩的一番慷慨陳詞。他居然完全同意了。也許鄔之畏自己也認為,眼前這位三十出頭的小夥子,能夠無所畏懼地在自己麵前,多次否決自己的建議,是有著年輕人的**,更主要的是,他有著這個年齡的人少有的睿智頭腦和強邏輯。
符浩安排張茂雨坐在自己一桌,讓他踏踏實實地享受盛宴,見證一個由他而肇始的新局麵的徐徐開啟。
符浩對金科投資以及金科投資間接持股的木木股份的並購,被鄔之畏歎為天才手法,既完成實資收購規避了潛在法律風險,又實現了零成本收購,整個動作幹淨、漂亮。
在鄔之畏讚不絕口、興致高漲之際,符浩跟鄔之畏報告了一個事情,意外獲得了同意。符浩告訴鄔之畏,銀泰控股最值錢的資產就是其持有的木木股份,還有一塊小資產,比如內蒙古的一個小礦。對此,鄔之畏就問了一句話,“那些資產能值幾個錢?”符浩回答時,故作不屑,說這些小礦產價值跟持有的木木股份比較,九牛一毛,基本忽略不計。並且,要真正變現,還得熬些年頭。鄔之畏聽了,沉吟了一會兒,在沉吟的時刻,符浩緊張了。他曾經在心裏推演過多次,對鄔之畏的脾性,他認為自己能夠把握八成,但從概率學的角度而言,那沒有把握的二成隨時有可能演變成蝴蝶效應,甚至灰犀牛事件。諸多事情的成敗,往往係於不可琢磨的那一念之間。但是,隨著鄔之畏大手一揮,符浩緊張的神經鬆弛了下來。鄔之畏說:“我隻對持有木木股份感興趣,其他的你自行處理吧。如果值那麽幾個錢,就權當八哥轉贈給你的辛苦費。”
塵埃落定。符浩聽完竊喜。在要不要向鄔之畏報告這塊礦產的問題上,符浩曾經有過猶豫。如果不報告,肯定過不了財務審計那一關,隱瞞自然不妥。如果報告,根據他對鄔之畏的了解,鄔老板此人隻喜歡賺看得見摸得著的錢,還是快錢,應該沒有耐心去折騰未來三五年的資產增值,更遑論未來十年。他想,成功的概率會有八成。
其實,鄔之畏也曾考慮過,符浩在這件事上跟自己打成一片,並非完全沒有私人目的,鳥為食亡人為財死,自古亦然。如果他不是把3億投入頤養保險,怎麽會整天跟著自己混?3億估計就是他的全部身家了,對一個小地方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來說,3億產生的牽製力不言而喻。當初自己這麽一個建議,要麽跟投,傾力而為,要麽放棄,不收購頤養保險了。符浩做出的舉動,其決絕之勢,讓他頗為吃驚,竟然一下子撲上自己的全部身家。應該說,這個年齡的人能坐擁3億現金,也屬於鳳毛麟角,堪稱人中之龍。也正是如此,一旦牽扯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沒有誰不全身撲上。麵對完成收購頤養保險的最後一公裏,符浩自是必須全力以赴解套還必須大賺一把。此次,鄔之畏不聲不響地把木木股份搞到手,不費一槍一炮,符浩是有功的,就權當論功行賞吧。
交割完成沒幾天,銀泰控股就通過大宗交易套現8億。木木股份發布重要股東減持公告,公告發布第二天,木木股份開盤跌了5%,雖然大盤強勢上漲,但木木股份逆勢而行。此後,連續數天陰跌。
財富網站股吧有帖子稱,銀泰控股拋售木木股份是一場陰謀,會給木木股份帶來不可預估的傷害,由此擴散木木股份股價不漲反跌的消息。符浩建議拋一半甚至全部拋掉,被鄔之畏否決。鄔之畏認為,大盤這麽好,祖國河山一片紅,紅彤彤一大片,行情這麽好,幹嗎拋啊?大行情下,連垃圾股都賺得盆滿缽滿,急著拋它幹嗎?
符浩提議將餘下股份進行緊急處理,一是質押融資,二是避免因賈阿毛報案被中止交易。
“中止交易?賈阿毛沒有那個能量。”
套現8億那天,在頂天集團董事長氣派的辦公室,鄔之畏坐在可旋轉靠椅上,把腳蹺上老板台,正在對著公司管理層訓話,管理層低首溫馴地站成兩排,十來顆黑色的頭顱在鄔之畏抑揚頓挫的語調中,高頻率地點頭,上下起伏,像一條小小的波浪曲線。
符浩推門進來,鄔之畏目光從前方部屬身體緊挨的縫隙中看到了他,一揮手,解散了管理層。他放下腳,站起來迎接符浩,還握了手,讓符浩略感不適。
符浩提醒鄔之畏,即使刑事立案不成,賈阿毛一旦通過民事訴訟進行財產保全,就會凍結股份,行使訴前財產保全的權利。
鄔之畏笑著轉身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摞材料,說:“這些材料隨便一遞交,十個賈阿毛都會完蛋。”
符浩接過材料,翻閱著,原來是賈阿毛聯手木木股份董事長妻舅欺詐上市的造假材料。
材料證實,為了達到上市條件,他們用虛構客戶、虛構業務、偽造合同、虛構回款等方式虛增收入和利潤,騙取IPO核準。其中,上市前一年虛增利潤占當期公開披露利潤的98%,上市當年的上半年則占比129%。除此之外,還存在偽造金融票證、挪用資金以及披露違規、不披露重要信息等行為。
這些材料,是張茂雨親自交給鄔之畏的。顯然,這是他的投名狀。
符浩翻閱著,一千個粗口在心裏衝撞千遍,滿臉驚詫。這賈阿毛,看起來溫文爾雅,造假堪稱一流,絕不手軟。
“是命重要還是金錢重要?”鄔之畏得意揚揚,然後指點著說,“這賈阿毛,他們是吃股民的血啊,膽大妄為!你看看——”
他接過符浩手上的資料,翻閱著,說:“這些合同是假的,發貨單是假的,發票是假的,然後銀行回款的這個進賬單也是假的,公司的公章是假的,銀行的公章是假的,審計詢證函的回函也是假的……這些都是實打實的證據。”
“涉嫌犯罪。”符浩在心裏暗罵著他們夠狠,“一旦立案,賈阿毛和他妻舅脫不了幹係,所有IPO時期的中介服務機構、券商、會所、評估公司、律所等都脫不了幹係。這是犯罪學中的破窗效應理論,第一扇破窗是事情惡化的起點,如果市場中的不良現象被放任存在,會誘使人們效仿,甚至變本加厲。”
聽到符浩說到最後一句,正饒有興趣“分享”著潛在對手賈阿毛的罪證的鄔之畏,臉上流露出不快。在他的潛意識中,行走江湖多年的自己似乎被符浩最後一句話所擊中,符浩這家夥數落的到底是誰?
鄔之畏調整了一下情緒。他直白地告訴符浩,賈阿毛不敢有任何動作,隻要有任何動作,他就拿著這些資料,讓賈阿毛進去,把牢底蹲穿。
“會坐牢。但不會把牢底蹲穿。”符浩糾正他,也是很認真的。
鄔之畏說:“反正就是這麽一回事,隻要他敢動,我就會讓他進去。他會掂量掂量。”
鄔之畏似乎掌握著一個人的命運,無所畏懼。
符浩皺著眉頭翻閱著材料,腦子在快速轉動著,意識到了什麽。他提醒鄔之畏:“如果真的舉報,將會兩敗俱傷。”
鄔之畏頗為不解:“他們涉嫌造假,欺詐上市,他們涉嫌違法犯罪,怎麽會導致兩敗俱傷?他怎麽能擊倒我擊傷我?我們收購是花錢的,也是做成了實錘。”
符浩指指他手中的材料:“我們攻擊賈總的武器也是他回擊我們的武器。”
鄔之畏愈加奇怪:“這分明會炸翻賈阿毛,咋會傷了自己呢?”
符浩抖著手頭材料說:“根據這些證據,隻要一投訴,木木股份和賈阿毛等人肯定會被立案調查,涉嫌欺詐上市及係列其他罪行,一旦被監管部門確認,木木股份不排除被退市的可能,所涉人員股票會被凍結。所以,這是雙刃劍,把賈阿毛送進去的同時,我們所持有的木木股份,要麽被凍結,要麽隨著公司被退市,變得一文不值。”
鄔之畏明白了,倒吸一口冷氣,在符浩眼前轉了一個圈。他問符浩:“你確定?”
“我確定。”
鄔之畏當即撥通老謝的電話,把情況給老謝說了。老謝告訴鄔之畏,如果材料屬實,不排除這些可能性。
放下電話,鄔之畏決定了,必須把賈阿毛趕走,即使張茂雨不提這個要求,他也會這麽幹的。
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這不僅僅是商人的邏輯。
也就是說把賈阿毛趕到國外,有國不能歸。他在國外,就不能舉報,也無法舉報。一個跑路境外的人,誰會信他?
賈阿毛收到國內那個神秘電話的時候,是在中午,那是新西蘭陽光明媚的時刻。
賈阿毛在新西蘭參加兒子婚禮。兒子很爭氣,娶了一個當地的白人姑娘,男才女貌,賈阿毛揚眉吐氣,一掃國內的晦氣。誰知道,晦氣還未吐納幹淨,就接到那個電話。此時的賈阿毛在婚禮宴上剛剛代表男方家屬發表了一番熱情洋溢的答謝詞,他走下講台,聽到放在嘉賓桌上的手機鈴聲響起,一看號碼,心裏一緊,這個號碼基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旦來電,就是大事。
這個電話讓他如遭雷劈,一時呆若木雞,失神了。對方告訴他,暫時不要回來了,他被邊境控製出境。回來了,就出不去,並且,隨時有牢獄之災。
賈阿毛完全失態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氣急敗壞地衝著電話嚷著:“我知道是誰幹的!他不得好死!我要舉報他們!”
幸好他的親家是白種人,一句中國話都聽不懂。老外親家看到賈阿毛接聽電話後,脖頸青筋暴起,臉色先是漲紅,後是慘白,還擔心地問中國女婿,他爸爸是不是患病了。兒子趕緊過來找賈阿毛,問他是否哪兒不舒服。賈阿毛麵對兒子隻能強顏歡笑,說沒事沒事,被一股邪風吹著了。不過,在婚禮司儀安排大家庭合影時,賈阿毛反應遲鈍,被司儀催促半天,才快步走過去,站在第一排。當攝影師喊“smile”時,他麵無表情,擠不出一絲笑容。
符浩被戴誌高邀請回西南山中老家玩,這是他們並肩作戰時期最溫馨的時刻。鄔之畏近來萬事諸順,一開心,就給戴誌高放了半個月的長假。戴誌高一聽老板破天荒地給了自己這麽一個長假,興奮不已,他竟然第一個想到的是符浩,還邀請符浩去他的西南山村老家。他已經三年沒有回過故鄉。符浩半表揚半調侃地說:“嗯,夠意思,第一個想到的是哥們兒,而不是女友們,衝著這份情,排除千難萬阻,我也得赴約。”
其實,但凡與戴誌高有過交往的人都知道,戴誌高最不願意談及的就是出身和老家。他討厭人家問他是哪裏人,家裏幹什麽的,什麽學校畢業的。每問一次,於他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戴誌高並不厭惡故鄉。故鄉是每一個遊子的終生牽掛,是心底的柔軟。他經常在睡夢中驚醒,夢見自己在村莊後背山嘴的池塘裏捉魚,一個猛子紮下去,捉到一條體肥膘壯還咂著嘴的鯉魚。緊接著,他夢到一大家子人圍桌而坐,吃著晚餐,紅燒魚嘴、椒炒魚尾,酸椒魚雜、魚頭豆腐、豆瓣鯽魚,滿桌菜都是魚!那是一家子最豐盛的晚餐,豪華程度不亞於年夜飯。日常基本是吃菜地裏種植的蔬菜,吃頓肉要跑到鎮上,割半斤肉,還得是鎮上初中老師來家訪,才會吃上一頓肉。當北京、上海、廣州、深圳以及省會城市的居民,為了健康養生,減少紅肉攝入,提倡有機食品,而他偏安一隅的山村故鄉,在他的青少年時代,還為家裏吃上一頓肉縮緊其他開支。想起這些場景,戴誌高就會半夜驚醒,渾身虛汗。
故鄉是多麽柔軟的名字。無論位居高位,家財萬貫,聲名貫耳,還是在外勞力奔波,漂泊流浪,在心裏,故鄉或是土話俚語,嫋嫋炊煙,流水小橋,野壁的青苔,靜夜的雨滴,都像春天的油菜花一樣爛漫。長大後,人生如草籽,隨風飄落四方。無論身在地球的何處,隻要想起故鄉,都會感傷縈懷。
曾經他不想再回到偏僻的鄉村。他從西南省城跟隨鄔老板轉戰到京城後,出資給父母在縣城建了一棟小洋樓。本來是打算在省會城市買一套三室兩廳,父母死活不同意,說如果把他們落在省城,兒子自己又不回去,還不如在村中不出來,至少左鄰右舍的還可以串串門兒。在全村、全鎮甚至全縣的人眼中,戴誌高是響當當的北京企業家,還是投資家,大名鼎鼎的頂天集團執行總裁,父母多有麵兒啊。村裏人也許對董事長、總裁這種滿天飛的名頭不是太懂,但他們懂豪車、樓房和鈔票,這些可是通往天堂般日子的硬通貨啊。
房車加速不賴,出了北京城拐上大廣高速,過了收費亭,午後出城的車子不多。油罐車、拉貨車像老邁之人,慢吞吞的。戴誌高轉到快車道,一腳油門,坦克式的笨重家夥發出一聲怒吼,向前衝刺。
回鄉是一次遙遠的路途,開車長途跋涉2200多公裏也是一段枯燥的旅程——如果隻有兩個大老爺們兒沒有姑娘的話。戴誌高欲說服符浩叫上兩位姑娘,男女搭配幹活兒不累,可消除一路寂寞。
符浩否定了這個建議。符浩認為偶爾喝酒伴歌尚可,如果真的一路上帶倆姑娘,將會諸多不便。戴誌高說:“太可惜了!我們倆輪流開,至少兩天一夜,就倆純爺們兒,也太寂寞了吧,浪費了這愜意時光,還白瞎了這輛豪車。臥室、浴室、衛生間、廚房、咖啡廳,這簡直就是一棟移動別墅,嚴重浪費資源。”
符浩不同意。
此次出發,他跟艾米莉打招呼時,艾米莉正準備去烏鎮參加首屆互聯網世界大會,她要去捕捉那些“商業的麵孔”。艾米莉做事執著,有時候固執得一根筋插到底,千匹馬拉不回頭。聽說符浩要長途跋涉去西南,開改裝的房車,她大呼太浪漫了。然後她有些不舍,恰逢烏鎮商業大佬雲集,這是難得的機會。當她聽說還有戴誌高同行,就有些意興闌珊。雖未謀麵,她卻對戴誌高有偏見,並警示過符浩不要和他走得太近。符浩就打哈哈,說:“人小鬼大,你想多了。”這次,符浩去西南鄉村,她本來認為是浪漫的旅程,一聽說有他人,還是戴誌高,艾米莉就一拍符浩的肩,裝得頗為大氣:“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記得好風景隨手拍哦。”
從大廣高速轉邢衡高速,再轉京港澳高速,在鄭州上連霍高速,每到變更路線,車載導航係統都會傳來嬌滴滴的女聲提示,悅耳動聽。經過鄭州市區就餐,戴誌高想起了鄭州的女性朋友,他要打電話讓對方過來作陪吃頓午餐,被符浩否決:“吃頓飯就上路,別一路上拈花惹草的啦。何況你貴為頂天集團執行總裁,老家勵誌典型,得避免負麵影響。”聽符浩如此一說,又態度堅決,戴誌高想想也是,於是悻悻作罷。
路上並非枯燥沉悶。戴誌高駕駛時,符浩坐副駕上,翻閱著利弗莫爾、德魯克的英文原版書,還不時叮囑戴誌高別走神,提醒限速,小心駕駛。戴誌高餘光瞄一眼,問符浩:“咋對德魯克感興趣,是不是被稱為‘管理大師’的那個?我認為他是偽大師,人家資本主義那一套不適合我們。”符浩此時翻看的是老版本《新社會》,他有點兒訝異,不過轉頭一想也對,戴誌高也並非隻會跟隨鄔之畏拚拚殺殺的,否則怎麽會得以重用,提拔為頂天集團執行總裁。他笑問:“德魯克認為真正能夠解決就業與收入保障問題的是微觀的經濟主體——企業,而不是國家。你認為呢?”戴誌高一拍方向盤說:“這,這太他媽對了,我們幹房地產的,就解決了社會多少就業,帶動60多個行業發展,建築、建材、家電、金融業……論貢獻,沒有哪一個行業比得上房地產。”符浩調侃他:“你這叫賣什麽吆喝什麽。”戴誌高嘿嘿一笑:“如果連自己都不吆喝,還等別人吆喝?”他瞅到一本薄薄的黑皮書,那是利弗莫爾的股市殺技《股票大作手操盤術》,問:“這人就是股市投機大王吧?”符浩說是。戴誌高又嚷嚷:“這人炒股厲害,投機大王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寫在紙片上的一句話:‘錢是坐著賺來的,不是靠交易賺來的。’可不就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嗎?”符浩聞言哈哈大笑,猛誇了他一番:“羔子挺有文化的嘛。”戴誌高頗為得意:“我知道你們怎麽看我,包括我過去的朋友,他們根本不用發展的眼光看我,以為當年我是啥樣現在就啥樣。其實,生活在城市,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上立足,必須與時俱進。我好歹也是上過北大匯豐總裁班的,混過商學院的。扯遠了,其實吧,我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記名人名言,初中時記錄了好幾大本。當然了,也包括浩子不時冒出來的一兩個金句。”符浩豎起大拇指,真心給他點讚。隨即提醒他別分心了,好好開車。
符浩把書都合上,擱置在大腿上,望著伸向遠方的高速路,兩邊遠處的莊稼地在迅速地後移。他似乎想起什麽,提醒戴誌高也像提醒自己,說:“可別忘了,投機大王利弗莫爾在股市死去活來數次,最後自殺身亡。”戴誌高則不以為然,接口說:“輝煌壯烈地過完短暫一生總比苟且地活過長長的一輩子更有意思吧。”
符浩想想,戴誌高說的也有點兒意思。
由北到南,一路南下,風景迥然不同。北方平原上旱地裏的莊稼都被收割完畢,滿眼土灰色,偶爾點綴一兩棵雜枝小樹,它們孤獨地站立在遼闊的莊稼地裏,幹澀的風吹過,頗為蒼涼。間或一些連片的平房工廠廠房,兀立在高速路某一側,模樣醜陋。逐漸靠近西南,高低起伏的丘陵、山川就多了起來,放眼看去,墨綠色對抗著冬季,車窗玻璃有了白霜,雨刷滑過的地方,變得明淨。這樣的風景一直往南,穿過一個個大山的隧道,出來拐了一個大彎,就看到遍布油菜嫩苗的平原散發著生命的勃勃生機。大自然就是神奇的魔術師。
他們互換著開車。戴誌高問符浩:“浩子,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我們都是農村出身,年紀相仿,你是北大畢業,高知分子,咱倆之間也就這麽一點差別吧。我有點兒不明白,你咋就突然暴富了呢?”
符浩目視前方,淡定地回應:“你想要表達什麽?”
“嘿嘿,我不想表達什麽。”戴誌高說,“我就想知道,你的第一桶金,咋弄來的?”
符浩微微一笑:“經得起查,來曆光明正大。”
“說來聽聽。”戴誌高似乎有著濃厚的興趣,左胳膊碰了碰符浩,“來,給我來一番勵誌。”
符浩說:“都過去了,談得多無意義。”
“不,可有意義了。”戴誌高指指望不到盡頭的遠方,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沒有過去就不會有未來,沒有奔跑就不會有遠方。”
這句話把符浩逗樂了。符浩表示得重新認識戴誌高,這家夥一路上哲思泉湧,哪像他自嘲的什麽土包子出身。
符浩告訴戴誌高,人一生成敗的因素很多,每個人談論自己的經驗頭頭是道,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驗。其實,一個人能走多遠,除了努力還有運氣,最終展現的還有品格。
符浩凝視著前方,緊緊把握著方向盤,行駛在中間車道。一輛黃色的甲殼蟲拉風地從左側快車道超車,像一顆發射的子彈呼嘯著飛出去。戴誌高指著奔馳向前的車子說:“這輛車子超速至少50%,碰上一路暢通的路況,沒有人願意循規蹈矩,都有飆車的衝動。”
符浩沒有接他的話,依然自顧自地說:“我得感謝我的貴人相助。”
“哪個貴人?”戴誌高捕捉到了這句頗具信息量的話,十分好奇,欲一探究竟。
符浩微笑著不回答。他加大油門,開始提速,車像笨重的家夥一樣喘著粗氣,高速路中央的隔離墩後移的速度快多了。
幹涸的草灰色平原逐漸轉換成高低起伏的墨綠色山峰、丘陵和翻耕的田地山野。在西安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他們爬起來開車上路,一路行駛在京昆高速,終於抵達了戴誌高起步時的省會。
省城是戴誌高夢想起步的地方,浸透著他最初的愛恨、人生冷暖和夢想,包括恐懼。
是的,潛伏心底的恐懼總會在某個時刻不經意地冒出來,經年累月如影隨形,伴隨著戴誌高從山區到省城再到京城。他恐懼失去——失去擁有過的穩定的生活、心境和希望。別看自己整天咋咋呼呼的,頤指氣使,揮斥方遒,能自由進出夜總會和私人會所,甚至身後跟著一幫剃著平頭的小兄弟,風光無限。但是,跟隨鄔老板多年,他的心底深處,時刻被不確定性煎熬著。
高一時,他想如果自己有一萬元錢就好了,可以上省城醫院,治療父親的肺氣腫。父親激烈的咳嗽聲總是在半夜把一牆之隔的兒子震醒。由於父親半夜頻繁的咳嗽攪亂了他的睡眠,黑眼圈過早地浮現在他年輕的麵孔上,顯得比同齡人年長。父親患上阻塞性肺氣腫,省城中心醫院呼吸科能夠治療。那時,他想,如果有一萬塊錢多好啊,可以帶父親去省城醫院踏踏實實地看好病。
高職時,他想如果有10萬就好了,可以在省城付首款,買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這樣就可以把燕子娶回家了。燕子是一個善良的北方女孩子。那時,燕子一句貼心的話感動了戴誌高:“如果我早點兒認識你就好了。我家裏就可以支持你一萬塊。”
燕子是戴誌高的初戀。他們倆經常並排躺在一個綠茵茵的小斜坡上,青草吐露著清香的氣息,世界就這麽容易沉醉。戴誌高緩緩講述著童年和少年時期少有的快樂和不堪的過往,燕子眨巴著眼睛,認真地傾聽著,沒有鄙夷,沒有嘲笑,卻有淚花兒在她圓圓的大眼睛裏綻放。燕子把身體悄悄靠近,依偎著他年輕的軀體,一股幸福感傳遍他的全身。
臨近畢業時,燕子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燕子把自己給他的那一晚,戴誌高心潮澎湃,對未來有著幸福的憧憬,唯一的信念就是在省城買一套房子,營建一個愛巢,和心愛的人過著人人羨慕的小日子。憧憬總是抵不過現實的殘酷,燕子的父母勒令她畢業後必須回北方,在外地三年,也玩夠了。她要麽選擇父母,要麽選擇留下,但她父母會與她斷絕關係。燕子最終選擇了離開。戴誌高第一次感受到愛情的脆弱,甚至背叛。燕子曾經說過寧可為他去死。那時他們在黃果樹瀑布景區遊玩,燕子不小心一腳踏空,滑到一個懸崖邊上,兩腳懸空,下麵是幽深的灌木林,峭壁成90度角垂直向下。燕子因恐懼而大哭,她緊緊抓住灌木和夾在兩塊巨石中間的石塊。戴誌高衝上去,抓住燕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後拽,一邊拽一邊呼救,在其他遊客的幫助下,燕子終於被拉上來。燕子順勢倒在戴誌高懷裏,然後就說了那麽一句。
唾手可得的總是最容易失去。許多年來,戴誌高總是懷疑眼前的現實,總是擔心眼前一切所獲轉眼成空,風一吹就沒了。他開始及時行樂,不相信愛情,隨心所欲,脾氣暴躁,有人說戴誌高性情大變,燕子的離去是重要推手。對於這一點,戴誌高自己都不清楚兩者是否密切相關。
抵達縣城已經是傍晚了。縣城依山而建,兩條主路一縱一橫,把縣城區隔成四大塊,高新技術開發區在大興土木,建築工地的高架吊車宛若蜘蛛網,密密麻麻,車子所過之處,掀起塵土飛揚。如果說京城霧霾天的時候PM2.5爆棚,這個西南的小縣城則是天天PM10。
戴誌高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頭發稀疏的戴父身體消瘦,卻一臉紅光,像過大年般興奮著,忙前忙後,坐上飯桌,嘴巴不停地嘮叨著,說著家長裏短,雖然他還在咳嗽著。飯桌上擺著豐盛的晚餐,燉熟的野豬肉架在酒精爐上冒著熱氣,戴父給符浩盛了滿滿一大碗瘦肉。他說一句話喘一下氣:“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誌高在北京就靠你們啦。”符浩謙遜地回應:“伯父客氣了。”戴父給符浩敬酒,符浩趕緊起身說:“我敬您,您敬我酒使不得。”戴父執意站著先幹為敬,然後端著空酒杯不坐下,問符浩:“你們兩人都在鄔總手下吧?”符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正在糾結的時候,戴誌高接話說:“浩子是老板的朋友。”戴父馬上說:“這個鄔老板啊,人可好了!當年我在省城醫院動手術,這孩子忙,鄔老板讓人燉蘑菇冬蟲夏草湯專門送到醫院,住院半個月,送了十多天。一次他來醫院看我,我想吃口擔擔麵,我們這龜兒子不讓,還是鄔老板安排,讓我爽了一口。我嘛,就是一個農民,你說這麽重情重義的老板,這孩子跟著他,我放心啊。”說著說著,戴父眼裏泛著淚花,放下酒碗,右手指著自己胸口,“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這心裏惦記著呢。這份情啊,太重了。”戴誌高抬眼看了老父親一眼,嘴唇動了動,欲說還休,最終沒有說話。戴父又自顧自喝了一口酒,被歲月耕耘的皺紋縱橫交錯的麵部泛著黝黑的光,已經豁牙的他談興正濃。戴父指著正在埋頭吃著土菜的兒子戴誌高,對符浩說:“他非要找一個北京姑娘。你勸勸他,哪兒的姑娘都好。找北京姑娘?”他鼻子哼了一下,“我怕祖上受不住這分量。都老大不小了。”
符浩意識到,北京姑娘,在他們心中有著非同一般的重量。北京姑娘不僅僅是“姑娘”,而是榮耀,是一種地位。
符浩趕緊點頭,說:“是,是,都老大不小了。”他瞟了一眼戴誌高,嘴角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戴誌高之前談了幾個北京姑娘,最後都不了了之。至於為何不了了之,戴誌高從未和符浩聊過。在符浩印象中,戴誌高換女朋友如換衣服,今天見了一個染黃毛的,明天換了一個隆高鼻梁的。這也迎合了大城市裏這個階層的鏡像,一朝混出頭,貴為大集團公司執行總裁,有了唬人的派頭,開著拉風豪車,穿著一身自己穿不出味道的奢侈品牌,出手闊綽,自然泡起妞兒來毫不費力,總是有些妞兒往上貼,還層出不窮。不過,這些妞兒絕大部分操著外地口音,沒幾個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更遑論能操一口京腔的。戴誌高自詡“色而不**”,自己還是有些操守的——所謂操守就是心中有人、有所愛。戴誌高曾經告訴過符浩,那個女孩叫琪琪,其他信息不得而知。
回到飯桌上。戴誌高搖頭嘟囔一句說:“寧缺毋濫。”戴父聽到了,老大不高興。符浩左手碰了一下戴誌高讓他閉嘴:“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別惹得老人家不高興。”戴父連忙稱讚符浩說:“對嘛,我這兒子要是有你這麽懂道理就好了。”戴誌高指著符浩對他父親說:“老漢,他也單著呢,北京城裏像我們這樣子的,隨手一抓一大把,都不急著結婚。”戴父搖搖頭,勸起符浩來了,說:“要不,你們就今年把個人大事一塊兒解決了。”
戴誌高嘟囔著:“老漢,你以為娶媳婦是逛菜市場呢,那麽容易找,那麽容易結婚啊。”
符浩端起酒杯,避開戴父的眼神,一口燒穀酒下肚,胃部頓時火辣辣的,皺著眉頭一臉苦相,把戴誌高惹得哈哈大笑。符浩誇張地按著胃部對戴父說:“我談對象了,他也是。”戴父眼睛亮了,看著兒子,又看著符浩問:“真的?幹啥的?”戴誌高搶著說:“老漢,放心吧,我肯定給您帶一個回來,包您滿意,不是北京姑娘也會是一個影星。”戴父樂嗬嗬的,又給他們添酒,說:“不管幹啥的,隻要孝順,能多生娃的就行。”
戴父把憋了很久的話終於說出來了,一吐為快。他頻繁地給兩位晚輩夾菜,還各夾了一塊肥厚的土豬肉給他們。他說山中野豬不再被藥死,而是放狼狗咬死,可以放心吃。符浩忽而有種恍惚,仿佛回到了海南老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有老父親和瘦弱的母親。菜裏燉著久別重逢的喜悅,吃啥都是香噴噴的。他喝了一口野生菌湯,嗆出了淚。
晚餐繼續著。不過,晚餐下半場很快成了“訴苦大餐”,喝高了酒,大家說話像炮筒發射炮彈,一枚接一枚。表姐個頭矮小,丈夫前些年因肝癌去世,她的田地靠近縣城郊區,被村幹部騙取征用,聯合私人開發商開發房地產,然後把土地平整後再賣給老百姓,價格翻了很多倍,表姐10畝良田獲得的補償卻不夠買一間房。表姐哭訴著,村支書騙她簽字,說村裏免費批給她五間房子。她把字簽了,田地被推平,結果村支書不承認說了這話。她跪在村支書麵前,還被村支書一腳踢開。戴誌高聽後一肚子火,那村支書當年就是一個社會混混,成天帶著幾個遊手好閑的小弟混跡在城郊的建築工地收取保護費。堂哥承包了二十年果園,種植血橙的第五年,被一個外地開發商看中,要在果園建一個康養基地,領導遂擅自撕毀合同,不談任何賠償就強行收回了果園,帶著推土機開進果園,揚言這是國家征用,是政府行為,屬於無理由征用。妹夫哥哥的兒子也要求援,他在縣城建築工地幹活兒,與城區的一幹人群毆,被打成骨折,還因涉嫌聚眾鬧事被刑事拘留,可對方一幹人卻逍遙法外,行政拘留七天就放了出來……晚餐聚會逐漸變成訴苦會、求助會,還有一個求引薦縣領導,希望自己不要成為老中學搬遷舊地改造項目圍標的犧牲品。這頓晚餐從久別重逢的喜悅開始,吃到最後,食欲全無,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戴誌高和符浩,似乎從北京回來的他們,此刻就是無所不能的菩薩。親人們目光有著千斤重啊,戴誌高是他們整個家族的驕傲。一些表兄弟一直追隨他,跟著他在西南省會討生活。戴誌高有一個原則,自己從來不謀私利,工程分包和外包油水重,多少人垂涎三尺,隨便粘一粒芝麻都能換厚厚的鈔票。這也是鄔之畏看重他的重要原因。但是,他的一些表兄弟被保護得很好,活兒給誰都是幹,他給工程分包商打一聲招呼,在同等條件下,優先派給他的這些親戚。因此,戴誌高在家族裏頗有威望,說話管用。他在村裏、鎮上甚至縣裏,都是一個傳說——混跡在北京的赫赫有名的頂天集團執行總裁。
符浩覺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每次回到老家,遭遇的情況也是一樣的。他此時頗為感慨,公平正義從不會缺席,上麵的政策親民,總是被基層自治組織的個別人把控。歪嘴和尚念歪了經,來一場掃黑除惡就好了。
第二天,符浩目睹了縣領導現場辦公的魄力、效力和效率。一些牛鬼蛇神在領導麵前噤若寒蟬,唯唯諾諾。戴誌高得到了滿意的解決方案。
事後,他們回戴誌高出生的鄉村,在一路泥濘崎嶇的山路上,符浩對戴誌高說:“在這些瑣事的處理上,我遠不及你。”戴誌高鬆了鬆褲腰帶,苦笑:“因為我裝大爺比你裝得好。”符浩打趣說:“不是所有人都有裝大爺的能力和資質。”戴誌高說:“沒想到吧,每次回到老家都會有一爛攤子的雜事,這就是貧窮的鄉村,越落後的地方,拳頭比道理越管用,關係比法律越有效。有時候沒辦法,隻能以權製權。”
村莊凋敝。村裏的老樟樹、鬆樹、杉樹還在,像飽經滄桑的先哲,矗立在村頭村尾,守衛著這座村莊的繁衍生息,也目睹著村莊一代代上演的悲喜劇。它們不是旁觀者,而是曆史的見證者。符浩站在老樟樹下,忽而感慨萬千,腦海裏蹦出詞人楊慎《臨江仙》中的那句“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萬般回首化塵埃,隻有青山不改,短暫的人生在青山和存在了千百年的古樹麵前,是多麽微不足道。曾經有外鄉人要花高價買走這些古樹,移植到大城市有錢人家的院落。村支書拍板要挖時,有人通知了戴誌高,被他製止。村支書知道戴誌高的能量,這個小時候流著鼻涕的小屁孩,現在是北京大公司的老總,手眼可以通天,說不定就把自己給罷免了,兩權相害取其輕,遂作罷。村中央的房子倒塌了。倒塌的地方,野草和藤蔓瘋長,侵占了過道。村中出沒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和渾身沾著泥巴的留守兒童。老人叫著戴誌高小名“羔子”,竟然與符浩當初信口一叫的綽號不謀而合。戴誌高逢老年人便謙遜點頭,像好學生,滿臉春風,滿嘴含笑,邁著八字步,一一給老人遞上中南海香煙。曾有一瞬間,符浩有恍惚感,此情此景,何嚐不是自己回老家時的情景?戴誌高自從把父母接到縣城安置後,回鄉隻有兩次,他怕自己過於傷感,影響在都市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那份心“硬”。村裏小孩子沾滿泥土和雜草,眼睛像一幅畫,鑲嵌在黝黑的麵孔上,黑白分明。孩子們不認識他,打量過來的目光,新奇、膽怯。戴誌高也有恍惚感,時間靜止,仿佛自己就在這群孩子裏,相似的過往就在眼前。隻是時光飛逝,轉眼間童年不再,已是三十而立之年。村口停著飛濺了一身泥巴的高大的黑色房車,這個龐然大物讓村莊的人頗為好奇,老人遠遠地看著,不敢走近,孩子們則繞車轉圈,追逐嬉戲。戴誌高與符浩並排從村東走到村西,從村莊走到田埂,身後始終跟隨著一群孩子,他們在身後嘰嘰喳喳,說鬧著。符浩偶一轉身,孩子們的打鬧聲戛然而止,睜大眼睛看著他。戴誌高此時做了一個舉動:隨身抽出一些小錢票撒在孩子們中間,讓孩子們蜂擁去搶。
孩子們搶著了10元、50元的票子,興高采烈,一溜煙就跑散而去。戴誌高看著跑遠的孩子,對符浩說:“與貧窮甚至饑餓比,尊嚴是個屁。也許你不了解窮怕了的感覺是什麽樣。反正,即使我現在錦衣玉食,還會做噩夢,兒童時代留下的這些陰影,至今會在半夜驚醒我。這些是你想象不到的,你在海邊長大,是漁民的孩子,怎麽會感受得到我,還有他們的痛楚?”
符浩沒想到日常咋咋呼呼的戴誌高,竟也有痛楚的隱秘。符浩解釋自己也是從鎮村接合部出來的,談不上有任何優越感。戴誌高指著屹立在細雨中沒有倒塌的土房子,說:“沒有想到我就是從這個窮旮旯兒出來的吧。”
“貧窯能燒好磚,窮屋也出好姑娘。我們海邊的人沒有出身歧視。”
“我愛錢,但我不濫用錢。”
“不要做新一代中國版葛朗台。”
“隻有錢,才讓我感受到安定,踏實。沒有錢,我會瘋掉。”
符浩提醒他說:“不過,錢是受我們支配的工具,我們不能成為錢的奴隸。錢能證明我們的價值,但我們不是為賺錢而賺錢。”
戴誌高仰天大笑,隨後用手指著符浩:“當然,你現在搖身一變,從海邊漁民的兒子變成了資本家,談錢談的是大情懷。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當貧窮的你置身在燈紅酒綠的夜總會、酒吧、豪華酒店,吧台坐著一溜漂亮小姐,有的甚至是國外留學歸來,有的做著明星夢,她們年輕貌美,壓根兒不瞧你一眼,甚至連餘光都不會有。如果你沒有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漂亮姑娘被一個個肥頭大耳或黑不溜秋的土豪帶走。又或者是禿頂的外國老頭兒,或者非洲某位黑人酋長的兒子,邁著八字步,挽著姑娘把她帶走,你會是什麽心情?他們持有的武器隻是一個字:錢!”
說到激動處,戴誌高唾沫橫飛,他拿出一遝錢,做出拋撒的姿勢,宛若極具諷刺意味的行為藝術。
符浩身體稍微後傾,避開飛過來的唾沫。他看到了,錢對眼前這個同齡人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錢已經不僅僅是鈔票,而是尊嚴、地位、安全,甚至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
符浩說:“經曆了一些事情後,我想通了,人生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走過來的。假如有一天啥都沒有了,我一點兒都不會為窮感到悲傷。不會恐慌,不會消沉。隻要身體還行,掙錢從頭開始,哪怕去打工也行。無所謂。”
戴誌高低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仿佛回到童年時代。他輕聲說:“當我站在這兒的時候,心很軟很軟,有要哭的衝動。當我回到城市,心就一下子變得很硬。”
“必須的。我對八哥忠誠不貳。老板說,德在先,才在後。我對老板隻是一個‘蘋果’的機遇,但老板對我有知遇、再生之恩。”站在田埂上,麵朝村莊,戴誌高聲音由高亢到低沉,直至輕吟一句。
那一句,符浩聽得清清楚楚。“我不是什麽打手,我隻是在踐行我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