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神收購

符浩這些天心情很好,他興致勃勃地去王府井東方君悅參加了一個論壇,還作為主講嘉賓上台演講,分享投資心得。

不期然,碰到了艾米莉。

這天下午,私募基金的青年投資人論壇,群雄薈萃,紅男綠女,大佬雲集捧場,這幫人的身價,據說隨手可買下拉斯維加斯。符浩穿著一件休閑夾克,一條發白的牛仔褲,一看就與台下西裝革履的大佬們有些格格不入。他在台上侃侃而談,男中音有著滿滿的磁性:“VC/PE 行業實際上不適合人人都參與,也不是二八法則而是一九法則,10%的人掙90%的錢;不要輕易受同行觀點影響,要獨立思考和判斷,如果是大家都看好、看懂的項目,我們恰恰要特別小心謹慎,巴菲特為什麽要住在小鎮上做投資而不去華爾街?投資本質而言就是靠概率,投資人要有麵向未來的穿透力……”他分析行業和市場趨勢鞭辟入裏,彰顯著年輕投資人的執拗和朝氣。台上講述者**澎湃,台下聽者一律仰首,寂靜無聲。即將結束時,他突感大腿根部一緊,一股很強的尿意襲來,他情不自禁地夾緊。待他演講完畢,從台上急急下來,不待主持人極盡溢美之詞,忽略了如雷的也許是禮節性的掌聲,徑直從座無虛席的中央走廊過道溜到酒店大堂衛生間,一通釋放,好不舒暢。隨即,煙癮發作,他出了衛生間,就溜達上樓,看到東側咖啡間,此時空無一人。他竊喜,左右一掃,目測尚無他人進來或注視,就火急火燎地掏出一支雪茄,點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後眯著眼,進入迷離狀態,好不舒坦。

那時,他深刻體味著憋壞的感覺,一是尿意,二是煙癮。

在他身後,有一個人悄悄跟隨著,當他狠狠抽了一口雪茄,聽到一聲“河東獅吼”,他虎軀一震,抬眼一看,我靠,艾米莉怎麽在這兒?

艾米莉是聽到論壇消息,趕過來拍攝她的“商業麵孔”專輯,想要逮住各位大佬的瞬間表情。隻是,她沒有想到符浩也過來了,頭一天電話中沒提這茬兒。

符浩說是臨時起意的,舉辦這論壇的是哥們兒,讓他過來一通胡吹。

“你不是很少參加活動了嗎?你連自己發起的青年投資沙龍都很少參加啦,他們都挺懷念你的。”艾米莉嘟著嘴說。

“我還沒作古呢,咋懷念了呢。”符浩說,“不對,應該是用詞錯誤,對過去的事情用懷念,對人應該是想念……也不對,我咋聽都覺得瘮得慌,我這麽年輕,還沒作古呢。”

艾米莉已經在捧腹大笑了。她說:“拜托,對一個過早離開祖國的人,別咬文嚼字的,我已經很本土化了。”

符浩笑了,掐掉雪茄,指著艾米莉的相機說:“是不是把我拍得難看了。”

“好的照片不在於好看或難看,隻要拍出真實,就是好攝影。”艾米莉糾正他。

艾米莉拉他出去。符浩問:“去哪兒?”艾米莉瞅著他,直指他的一身行裝:“得,這種裝扮,更像IT男,哪像金融人士?金融人士西裝革履,頭發油光可鑒,甚至身上噴著香水……”符浩嚷著:“打住打住,你這是把我打扮成粉麵書生呢,我躲都躲不及。”艾米莉拉住他:“哎喲喂,粉麵書生?那可是渾身散發著Gay的氣息,我壓根兒都不會瞧一下。我隻是不想你穿得這麽土。”

艾米莉執意拉著他,符浩隻好跟著她到附近的東方新天地。

艾米莉自作主張,隨意擺布符浩,硬是給他添置了一身名牌,弄得散漫慣了的他好不在自在。其實,當年他邁入私募圈子,初期也是跑到香港穿了幾身名牌回來,ARMANI、BURBERRY、GUCCI、FENDI、PRADA、BALLY、KENZO、BOSS等一線品牌,要麽由內到外、由上到下,一個牌子全套,要麽多牌子混搭。人模狗樣地出席各種場合,會場、典禮、簽約、演講台,看項目、談合作、侃條款……這是一個盛行衣冠楚楚戴著麵具的時代,說著漂亮的話,言不由衷,假惺惺。但是一談到金錢、美色則麵具全無,露出**裸的欲望。看著他們也看著自己,那時候他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生活在穿金戴銀的寵物世界,被一根無形的韁繩牽扯著,身不由己。為什麽會是這樣呢?他莫名其妙地厭倦了,一夜之間拋棄了所有名牌。就像吃膩了牛排,想吃小時候雨後山林的地米菜。

當他穿著艾米莉選的一身名牌出來,換上新裝後,走在東方新天地長長的東西向走廊上,艾米莉說:“走兩步。”符浩很乖地走兩步。艾米莉歪著頭,伸出五根指頭:“你看看,本姑娘讓你銀子沒花幾個,卻讓你穿一身名牌,至少年輕了5歲。”然後,待他衝出半個身位,艾米莉在後,驀地發出驚叫:“天啊!你千萬別說認識我,太丟人了。”原來,新褲子標簽,像尾巴一樣在身後明晃晃地悠然地晃**著。艾米莉一咋呼,符浩屁顛屁顛地跑到服務台,讓高度近視的服務小姐拿著一把縫紉專用的黑色剪刀,哢嚓兩下弄掉,又一路小跑到艾米莉麵前,邀功請賞。“尾巴沒了。”艾米莉白了他一眼,故作一臉嫌棄:“一邊兒去!”

符浩的好心情,緣於鄔之畏采納了他的諸多主張。那天把張茂雨送走後,鄔之畏把他們都留下來,商談著與張茂雨的具體合作細節。

他們選擇在頂樓露天陽台喝茶聊天。沐浴著秋陽,風也不大,視野開闊,國貿三期大樓和正在節節升高的中國尊大樓,盡收眼底。

即使露天陽台聊天,戴誌高也是如臨大敵。他安排保安部門提前對頂樓進行了安全隱患搜索,隻要不在紫光室和鄔之畏私人休息室談話,其他任何地方,鄔之畏都指令戴誌高做好安全檢查,比如是否裝有竊聽器、攝像頭等,邊邊角角,無一遺漏。習慣成自然,隻要換地方,戴誌高都會條件反射般安排人員進行一番地毯式檢查。

鄔之畏明顯很亢奮,在陽台走來走去。戴誌高想起符浩給他提的幾個關鍵詞:多巴胺、內啡肽和荷爾蒙。老板此時此刻是屬於哪個關鍵詞呢?符浩曾經帶著戴誌高參加了他一幫哥們兒的私人聚會,他們在夜店K歌、喝酒、搖骰子、吹牛皮……戴誌高發現,符浩圈子的哥們兒跟他圈子的哥們兒大同小異,都是男人,愛錢也好色,稍有不同的是他們知識豐富些,還習慣性口吐專業詞匯,詞匯還帶有點兒技術含量,以符浩為甚。符浩不僅喜歡說那些詞,還常常數字和百分比不離口,出口都是數字。

那次戴誌高還鬧了一個笑話,說荷爾蒙這玩意兒是不是隻有和女人上床才會分泌。這句話惹得那幫人哈哈大笑。符浩指著他大笑:“這方麵你經驗豐富,你說呢?”戴誌高知道他在嘲笑自己的風流韻事,頗為不服氣,又嚷著符浩瞧不上他。雖屢次受不了符浩的白眼,又喜歡往他跟前湊。戴誌高梗著脖子辯解:“難道上床不是最容易分泌荷爾蒙嗎?你又不是學生物的,更不是男科醫生,沒有權威性。”

鄔之畏的身體裏此刻肯定分泌著荷爾蒙,他在陽台吹著微風,快節奏地走來走去。肯定是金錢的魔力刺激著荷爾蒙的大量分泌,不分年齡,不分性別。

大家喝著茶,閑聊著。待鄔之畏停下,坐過來,大家圍坐在一起,討論的卻是寒光閃閃的議題。此時,殘陽如血。

戴誌高問鄔之畏:“老板,我們果真要送賈阿毛進去嗎?這個賈阿毛口中的小赤佬,提的條件夠狠。”

鄔之畏沒有直接回答,喝了一大口茶,提醒戴誌高:“別叫小赤佬,以後叫張總。”

老謝認為,從法律層麵而言,張茂雨掌握的材料證據對賈阿毛而言是必殺技。

“從我個人感情而言,如果把賈總弄進去,太腹黑了。我個人是不同意的。”符浩表態。

“如果從集體利益考慮呢?”鄔之畏抓住符浩的話中之話。

符浩目光遊離。在他的前方,前方的前方,形狀怪異的樓房林立,一眼望不到邊的攤大餅的城市。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他時常感受到壓抑,即使他比同齡人更早地獲得財務自由和身價,卻依然看不到詩和遠方。這種憂慮和壓抑,在他全部身家砸在收購頤養保險項目上,發現自己差點兒給自己挖坑的時候最為嚴重。本來他是打算推薦給鄔之畏來收購的,自己賺點兒傭金或其他合作的費用,不承想,在鄔之畏的慫恿下,自己頭腦發熱,一下子把身家全砸進去了,轉眼成為有身價而無現金流的窮人。並且,頤養保險項目並沒有完全成功收官,還有最後一擊。這最後一擊的成敗,竟然係於兩個對壘的人的手中。而對壘的兩人,他們的生存或滅亡,又係於他們一念之間,這一念卻得權衡所有的利弊。世界就是如此可笑啊。

符浩收回眺遠的視線和思緒,望向鄔之畏:“如果賈總四處活動,我們會贏得戰爭嗎?”

符浩用了“戰爭”這個詞,頗得鄔之畏心意。每逢一場重要的商業談判,鄔之畏就喜歡用“戰爭”來定義它,這樣會激發他的野性,讓他心情澎湃,他喜歡大快朵頤對方的血和肉。

鄔之畏此時說話文縐縐:“任何一場商戰,對我們都是戰爭。有人說這是沒有硝煙的戰爭,其實他們錯了,怎麽會沒有硝煙?我們的戰爭不是硫黃味兒,而是腥味兒。我文化不高,我們這代人,讀書不多,偶爾也喜歡讀一些詩。記得北島有一句詩,名字我忘了,其中有兩句我很喜歡:‘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說著,鄔之畏右手指向天空。此刻這個姿勢充滿著浪漫的抒情。

戴誌高摸摸頭:“我怎麽覺得這首詩好熟悉啊,好像在哪兒看過。”

“是北島的《回答》。”符浩說,“那我接著把八哥的話說完吧。諸位有無考慮過,張茂雨把木木股份轉讓給我們,最大的障礙是誰?”

戴誌高明白了:“那當然是賈阿毛。”

“賈阿毛直接拿著代持協議去交易所提請凍結股份是不會被采納的,如果僅憑一紙協議就可以去凍結,那證券交易市場將秩序大亂,將產生一場國際笑話。在任何國家都不可能如此。但是,如果賈阿毛上法院提起訴訟,又獲得法院支持,法院做出有利於賈阿毛的裁定,那接下來對包括證券在內的資產進行凍結,是完全有可能的。”符浩說,“走一步,的確得考慮下三步。”

戴誌高說:“這個張茂雨提出合作的前提條件就是要我們動賈阿毛,也是他唯一的條件。”

老謝點點頭:“我們好像沒有太多選擇。”

鄔之畏說:“浩子,事情明擺著,你對下一步有什麽建議?”

符浩知道鄔老板的意思。符浩不想碰賈阿毛的事情。他隻想何時高位套現。他提議分工合作,是否動賈總,怎麽動他,何時動他,交給謝律師和戴總負責。他則優先考慮如何與張茂雨交割。

鄔之畏提議直接把股權轉給頂天集團,但很快發現,這個路徑行不通。

頂天集團自己官司纏身,高負債率,銀團幾乎對頂天集團集體封殺。這些是累積的負麵後果。鄔之畏也明白,這是野蠻生長的代價。如果轉讓給頂天集團,符浩認為,執行收購頤養保險的尾款還沒來得及支付,就會被那些官司凍結。一旦被凍結,就會動彈不得,根據頂天集團及子公司的負債情況,資產會被輪番凍結。即使動用各種關係,影響官司的判決結果有利於頂天集團,但無法幹涉進程,哪家法院都是案子堆積如山。時間就是金錢,夜長夢多,必須快刀斬亂麻。

鄔之畏明白其中利害。他問符浩:“有什麽解決方案?”

符浩說:“我們必須找一家公司進行代持。”

“代持有風險,必須是我們信得過的公司。”老謝說,“仔細盤查過,頂天集團旗下所有公司,包括子公司、孫子公司和參股公司,沒有一家不是帶病的。”

鄔之畏聽了生氣,直接批評他:“隻能說明老謝你的風控管理做得不好。”

老謝知道說錯了話,戳了鄔之畏痛處。一個公司的風控管理畢竟法律板塊隻是一部分。何況,在野蠻生長時期,頂天集團就是鄔之畏,鄔之畏就是頂天集團,他可是一言堂。這麽多年來,公司發展經常拆東牆補西牆,搞得千瘡百孔。老謝曾經和符浩有過幾次單獨的閑聊。老謝仔細盤算,看似巨無霸的頂天實則虛空,隻要輕輕一指頭,或者說蝴蝶扇一下翅膀,大廈就會轟然坍塌。民營企業是老板一手遮天,哪有什麽風控管理?

符浩轉移話題,替老謝解圍。他說:“我有一個提議。我手頭有一家公司,可以替頂天接盤張茂雨轉過來的股份。”

鄔之畏聞言,不語。

老謝立馬讚同:“那可好啊,浩子是自家兄弟,不會出啥岔子。”

符浩說:“如果我的公司接盤,套現後,由頂天集團發出支付令,我們代行頂天集團支付給債權人,這樣可以規避潛在風險。”

鄔之畏看著他們倆一說一和的,他忽而問:“你們倆是不是商談過?風控都談妥了?”

老謝趕緊撇清關係,說:“我們之前沒有溝通,隻是從職業習慣和專業精神來分析判斷。”

“第三方受讓,從法律關係上,與頂天沒有任何關聯,是一道防火牆。”符浩說,“至於任何受讓,需要一些對價,我查過,張茂雨需要轉讓的是他完全控製的金科投資,金科投資控股銀泰控股,銀泰控股持有木木股份,金科投資間接持有木木股份。我們不是上市公司,也不是國有公司,也不用考慮公允市價。”

“有備而來好。我同意。”鄔之畏一錘定音。

“不過,我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收購張茂雨金科投資公司至少需要支付2億元對價。鄔總解決1億,然後我去做一倍杠杆。這個需要八哥想辦法。”

一聽提到現金1億,鄔之畏就不高興了:“現在手頭緊,沒有這筆錢。”

老謝和戴誌高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老謝說:“這個辦法還是你自己搞定吧。”

符浩有些急了:“大家得明白,金科投資雖然股權轉讓給我公司,我們替頂天集團代持,最終還是要轉回給頂天集團。對吧?這筆款怎麽會是我公司出呢?如果頂天集團不籌資,我去負債籌資的話,金科投資的資產我得分享一部分。”

大家發現他們被符浩給繞進去了。

鄔之畏不爽。他在符浩說話間盤算著賬:這個家夥究竟在搞什麽鬼?吃到手的肥肉?

鄔之畏揮一下手,說:“不能讓浩子去籌錢,這麽年輕不能讓他負債,再說,他都投入進了頤養保險。”

鄔之畏說這番話似乎真情流露,護佑合作夥伴,夠義氣。鄔之畏又說:“對了,可以搞零轉讓啊。一分錢不出。”

“零轉讓經不起查,間接持有這麽大的投資收益,想不花一分錢就吃到手,難度太大。”老謝站出來提醒鄔之畏。

鄔之畏聽了頭大,緊皺眉頭。他習慣吃免費的午餐。

符浩看著大家,若有所思地說:“剛才鄔總提及的零轉讓提醒了我,有一個辦法,可以一分錢不花,同時又規避了法律風險。不過,這必須得張茂雨配合。”

“他必須配合。”鄔之畏一聽說符浩有辦法,他就痛快地做出決定,“這個事情你就全權負責。我不管過程,隻要結果。”

符浩要的就是這句話。

張茂雨租住的房子夠大,南北通透,五室二廳五衛,是古典歐式裝修風格,裝飾華麗,色彩濃烈,造型精美,頗為雍容華貴。大型燈池懸掛客廳頂部,吊燈以枝形吊燈為主,呈現出沉醉奢華。張茂雨陪著符浩在裏麵轉了半天。

符浩開著路虎車進來。想起不久前,他們像間諜一樣,鬼頭鬼腦地巡查、偵察、守候,搞得人緊張兮兮,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可笑。很多事情,實際上就隔著一層紙的距離,隻要捅破了,就是零距離。戴誌高曾經說:“追女孩子別搞得那麽神聖,把自己搞得神魂顛倒。其實沒有那麽麻煩,想法子把她睡了,她還不乖乖聽你的?”符浩說:“自古愛情無數本書都寫不盡,就你那厚嘴唇上下一搭,就能泡妞兒?你那不叫愛情,是濫性。”戴誌高不滿意符浩這麽數落他,他說:“事實勝於雄辯,你看我,從來不缺女人吧?你呢,浩子,投資達人,青年新貴,身價不菲,經常孤家寡人。知道這叫啥嗎?用你們專業術語講,是優質資源浪費。”符浩劈頭一句:“你就吹吧,那我問你,琪琪睡了嗎?你心中的女神,咋樣了?”一提到琪琪,戴誌高就翻著白眼,頓時無言。

琪琪是他的心傷。他曾經和符浩透露過,別看他遊戲眾多女人之間,其實他也是渴望真正愛情的,他心中有人。那人就是琪琪。關於琪琪,他總是不肯多說一個字。符浩甚至懷疑,世間是否有琪琪這個人存在。

回到溫哥華小鎮吧。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就沒有間隙。張茂雨擔心自己住在溫哥華小鎮的安全,他經常做噩夢,然後在半夜驚醒。他夢到有人追殺他,自己慌不擇路,趿拉著拖鞋,怎麽跑也跑不動,然後看到那人舉起一板斧,狠狠砸下來……張茂雨這時會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追殺他的人是賈阿毛。每次驚醒,淩薇也被他折騰醒,苦不堪言。張茂雨說之前自己挺胖的,現在越來越消瘦了,睡眠不好,分泌的皮質醇在吞噬瘦肉,合成脂肪,幾乎每晚他都這樣。然後,張茂雨讓符浩看他的臉,一張臉暗淡無光,都快皮包骨了,但他卻腹部肥胖。腹部肥胖會導致什麽?導致高血壓、糖尿病、高血脂,還有高尿酸……

符浩站在寬大的陽台上,看到一個路牌指向出口。他想起了當初,他們租下小區出口對麵的一個茶館,察看和監視張茂雨。其實,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可笑,幹嗎這麽大張旗鼓呢?不知道人家的車牌號,不知道樓牌號,甚至連真人都沒有見過,談何監視?不過,那時就像首次參與一起間諜案,有點兒緊張有點兒刺激,還有點兒奢望,渴望奇跡出現。這就像投資,雖然可以列出一長串的負麵清單,但總覺得可以創造奇跡,可以上市,可以獨角獸。生活也不過如此,知曉抵達彼岸會怎麽樣?雖有千萬人鏡鑒,但依然在不懈地窮盡一切辦法抵達,哪怕是重複著千萬人同樣的過程和錯誤,依然鍥而不舍。如果說,當初在小區四周布防有點兒作用,那麽它更多是心理作用吧,一方麵圍堵和監視的人渴望預期結果的出現,另一方麵對被監視方或許有震懾作用吧。

張茂雨請他在書房喝茶。兩排書櫃擺滿了書——橫排豎排,有繁體字的、簡體字的,還有一部分是英文原版書。符浩想,能夠讓一個人長期窩在房間裏,足不出戶,像老鼠那樣啃食,啃食的不可能是美女。古人說相看兩不厭,其實是騙人的,任何情投意合的情侶,長期相看注定生厭,何況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而書,既是海洋,也是藍天,所展現的龐雜世界能夠使人困守鬥室卻能窺探世界,擁有世間。符浩算是明白了,能夠讓張茂雨以及他的情人淩薇甘願長期寓居鬥室卻沒有瘋掉,是書籍的力量。

張茂雨也會茶道,燒水、洗茶、泡茶……他在不聲不響中,嫻熟、輕鬆。給符浩倒茶後,二人舉杯相飲。飲茶完畢,張茂雨問:“你們倆究竟是什麽關係?雇傭?合夥?”

符浩知道他問的是誰。除了非常熟悉的哥們兒了解真實情況,其他生意場的朋友都會無意或有意地提到這個問題。符浩不得不多次澄清,他們是合作關係,不是雇傭關係。合作的是頤養保險項目,不是頂天集團。

“我和八哥?我們是合作夥伴,不是雇傭關係,也不是合夥人,我們在一個保險項目上緊密合作。”符浩問,“你擔心什麽?”

張茂雨記得,在他們見麵時,符浩就隨口說了一句:“張總玩高爾夫是個好手,最好成績87杆。”當時他就是笑笑,被別的話題給轉移了。後來,他忽而想起了這句話,想著想著,就有些緊張。他是幹嗎的?他們想幹什麽?連淩薇都不知道的一些細節,他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一個人最恐懼的事情,就是自己在他人視野之中,掌握之中,無所遁形。

符浩點出:“你不是透明人,是隱形人。”

“我不是擔心,我這狀況……”他抬頭仰望天花板,然後掃一下四周,雙手一攤,“都這樣了,我擔心什麽?再說,已經選擇了和你們合作,我也無須擔心,天塌下來還有你們這些高個子替我頂著。我隻是有些奇怪,兄弟你怎麽對我的情況掌握得這麽清楚?你應該被國家安全部門招安了才對。”

“招安我?我沒那能力。”符浩笑了笑,“其實,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是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獲得財務自由,賺自己該賺的、能賺的銀子。如果被招安,進入體製內,時間成本太高,風險太大。”

“其實嘛,通了幾次電話,還麻煩你在我感冒期間給我弄藥,實際上我已經對你產生了信任,何況還有鄧建陽過濾了一道關。”張茂雨身子往前湊了湊,“雖然你比我小,我看得出,鄔老板周圍,你是最聰明的但不是最壞的。”

符浩一聽就樂了。在他意識裏,他從未想過把自己搞成鄔之畏周邊的人,好像鄔之畏就是他的老板。他想,怎麽會容忍有這麽一個老板呢?不過,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把這種隱瞞的心思流露出來。

“你這是要離間我們還是直接表揚我?”符浩開著玩笑說,“第一,我乃見錢眼開;第二,我取之有道。隻是偶爾狠了一些而已。”

“見笑了,我豈有離間之意?我也聽說了,你是北大數學係高才生,當年國際奧數大賽一等獎,我怎麽可能算計得過你?”張茂雨一語雙關。

符浩給張茂雨添茶。把各自茶杯添滿,符浩舉杯邀約相飲。飲畢,符浩就開門見山:“張總,我是受命鄔老板過來找你,談並購金科投資公司的事兒,具體操盤由我來談。”

張茂雨微微一笑,說:“我猜到是你。”

“哦?”

張茂雨說:“當時雖陷於囹圄,但我還是能觀察的。鄔之畏身邊,真正能幹這事兒的,非你莫屬。那個戴總,不是背後議論他,怎麽看都像一個‘黑社會’。”

“不是,戴總是一個內心柔軟的人,也是農民子弟。”

“出身不重要,出身農村的不一定就善良,對吧?”張茂雨說,“農村不一定就是淳樸的代表,村匪村霸也不少,現在的農村,早沒有我們童年時代的田園牧歌了,也不全是善良,有欺淩,有霸道,有齷齪……我扯遠了。說回來,那個老謝不用說了,他就是一個律師而已。其他的高管,還有中層,也許能幹,但鄔之畏並不信任他們。否則,商談這麽大事情的,肯定不會隻有你們,像財務總監、法務總監、投資總監,還有眾多的副總裁、董事,我不相信他們不能幹……但是他們不是鄔之畏自己的人。對吧?”

符浩擺擺手說:“不談這些了,這些與我們談的主題無關。這次我過來,主要是落實上次你承諾的事項。”

張茂雨說:“放心,既然答應了鄔老板,把公司給他,我會給的。不過,我想求證一件事情,如果公司給了你們,我不會再有牢獄之災吧。”

符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借用了張茂雨自己說的一句話,“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我就這麽琢磨的。一旦給出去了,我們就是利益關係人,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也不奢望一榮俱榮,至少會一損俱損。”

符浩衝著他點頭:“對。”

“好,我要的就是符總這個態度。”張茂雨問,“接下來怎麽交割?”

“交割的前提,還得依仗張總完全配合和支持,支持的前提是要對我們信任。”

張茂雨吃驚地瞪著符浩:“我能不信任嗎?我把這麽大一筆可隨時套現的資產拱手讓給你們。如果沒有信任,世上哪個傻子會幹這種事?”

“好。”符浩聽張茂雨如此一說,也不打算耗時間打圈圈,“持有木木股份的是銀泰控股,控股銀泰公司的是金科投資,你是絕對控股。我們測算,要獲得金科投資控股股份,至少支付2億現金對價。”

“我不要一分錢,零轉讓給你們。”張茂雨大手一揮,說,“隻要把賈阿毛弄進去就行。”

“不行,得有對價,要做就做實了。”符浩說,“賈總的事情有專業團隊來配合你運作。”

“那你們能拿出2億現金?再說你們願意現金購買?”張茂雨語氣有些輕薄,他輕薄的不是眼前的符浩,而是符浩代表的頂天集團和鄔之畏,“我了解的情況是,你們收購頤養保險,耗盡了現金流,頂天集團沒現金。”

“這2億現金,不是我們出,是請你墊付。”

“奇怪了!難道我自己出錢購買我的股份,然後送給你?”

符浩看著張茂雨驚悚的樣子,安撫說:“你掏的錢,還是回到你的手上,我們隻是過橋一下。”

“怎麽過橋?”張茂雨有了好奇心。

符浩用手指蘸了一點水,在茶幾上比畫著說:“金科投資向西南省會的富匯大廈簽署5億購房合同,支付20%即1億的預付款到賬上,然後金科投資違約,再支付違約金1億。如此,就湊夠2億。我們再把2億支付內部轉賬倒騰,由股權受讓方轉給作為絕對控股股東的你,如此,2億收購支付的對價轉讓款支付完成。”

“空手套白狼。”張茂雨手指符浩,“這肯定是你的主意。2億出去又2億回來,就這麽一循環,銀行賬戶上過一過,你們就坐實了收購事實。”

符浩搖頭,微笑著謙遜地說:“這算什麽?在老兄麵前,這些雕蟲小技都是班門弄斧。”

“虎落平陽啊,不敢。”張茂雨擺擺手,然後琢磨著說,“萬一我們支付了2億,你們卻不支付轉讓款,有去無回,這怎麽搞?怎麽防範?”

“哈哈,張總說笑了。”符浩其實挺喜歡這種先小人後君子的做事風格,把擔心的,在意的,最壞的,先擺出來,有一說一,談清楚再進行下一步。這總比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滿口應承,結果徹底忘掉或事後百般推脫,更有談合作的價值。

符浩把泡茶的茶具,一股腦兒擺在左邊,右邊放著一盒餐巾紙,指著它們說:“這邊是巨額套現的市值,這邊是2億現金,哪個分量重?你會選哪個?傻子都會算,也會做出選擇。”

張茂雨皺著眉頭,思忖半天,猶豫不決。他剛剛把大部分款項轉移到海外,手頭存款全部拿出來也不過2億。他擔心這2億有去無回,而公司名義上的巨額市值,隨時有可能被賈阿毛申請凍結,那樣自己是一分錢也拿不到。自己之所以願意將股份拱手相讓給鄔之畏,是迫使鄔之畏在金錢的巨大**下,不得不把賈阿毛送進去。他從未想過,還是要動自己手頭活命的2億現金。

張茂雨問:“這是你的主意還是鄔老板的主意?”

“當然是鄔老板的意思。”符浩的回答滴水不漏。

張茂雨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這招夠陰夠狠。”

“我想問問你,你和鄔老板究竟是什麽關係?”張茂雨往前欠欠身,一臉真誠,“能不能跟我說實話?不是挑撥你們的關係,是覺得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

“怎麽會整天圍著鄔老板轉?”符浩把他後麵的話給補充完,“我們是項目合作關係。純粹合作。”

張茂雨歪著頭,斜著眼睛,搖搖頭,表示不完全信。

符浩感覺張茂雨似乎有話要說。他說:“好吧,我就全告訴你,收購頤養保險的項目,是我的主意,我慫恿鄔老板轉型,從房地產轉型到金控。不過,我之前隻想賺點兒傭金,中介,投融資顧問,隻是後來頭腦發熱,把自己手頭的現金全部投進去了,3億。”

符浩說完,仰靠在椅背上,流露出一些無奈感。這時候,他流露出的,的確是他此刻真實的情感。

這一切,逃不過江湖老手張茂雨的眼睛。張茂雨說:“明白。所以你既是幫鄔老板也是幫自己,對吧?”

張茂雨按了一下燒水壺的灌水鍵,礦泉水從圓滾滾的塑料桶沿水管“嘩啦啦”地流進燒水壺,又按了一下燒水鍵,礦泉水在水壺裏“咕嚕嚕”燒起來。

張茂雨倒掉喝了幾道的茶葉,抓了一把新茶葉放進茶壺裏,把兩人喝的茶杯用茶夾夾緊在清水裏洗了洗,放在二人跟前。熱水開了,又把開水倒進茶壺,把茶泡起來。

符浩在觀察著張茂雨,腦子裏在琢磨著張茂雨剛才說的一番話,他判斷張茂雨似乎還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等待著。

茶泡好了,張茂雨把茶倒進各自的小茶杯,舉起茶杯,與符浩碰了一下。他看著符浩的目光,變得柔和,沒有敵意,也沒有焦慮。

張茂雨放下茶杯,盯著符浩說:“難道兄弟不留個心眼兒,順帶替自己謀個利?”

張茂雨開始稱呼符浩為兄弟了,還夾帶了一些感情。

“什麽方麵?”符浩說,“隻要是合法的,就可以搞。我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把頤養保險股份交割的後遺症清理幹淨,然後早日套現,順利脫手。當然,這些並不影響其他生意,隻要合法。”

符浩再次強調“合法”二字。

“那好,既然你這麽坦誠,我不妨也就告訴你。”張茂雨湊近符浩耳語一番。

“你確認?”符浩一副吃驚的表情。

“當然。”張茂雨說,“如果可以,以後我們就真正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了。”

符浩說:“可以考慮。我也給老兄透露一件有利的事吧,你不是擔心萬一簽訂購房合同,支付了定金和違約賠償金後,收不回來嗎?其實,你簽署的標的公司富匯大廈早被多次抵押,所有房產都處於被抵押狀態。也就是說,以房產買賣對外簽署的合同,是無效合同。所以說,老兄所言的風險,幾乎不存在,因為合同本身就是無效合同。另外,代替頂天集團名義上收購金科投資的,是我持有的公司。雖說未來會再次轉讓給頂天集團,在2億交割這個階段,是由我控製的公司執行。”

張茂雨一聽就笑了。他指著符浩說:“出這種主意的,屬於文明的屠殺,除了兄弟你,我想找不出第二人。”

張茂雨最後拍板:“那就這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