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漫天要價

深秋遲來寒。

符浩陪艾米莉逛商場,這是他這些日子為數不多的輕鬆時光。

僑福芳草地有一個著名的藝術酒店,新擺放了一批前衛藝術品。艾米莉天性喜歡奇形怪狀的裝飾藝術,這些東西在符浩眼裏,要麽土得掉渣,要麽玄乎神乎,反正他是看不懂或瞧不上。在艾米莉興致勃勃地對每一尊藝術品評頭論足時,他就硬著頭皮聽,不時調侃一兩句,絲毫不影響打開話匣子的她的興趣。比如,在一尊貨真價實達利的行為怪異的人物造型麵前,符浩皺著眉頭說:“咦,這胖子,真逗,我怎麽想起一個人?你說,像不像戴誌高?”他轉頭跟艾米莉說話時,就聽到“哢嚓哢嚓”的聲連響,艾米莉端起相機,一通搶拍。

符浩故作羞澀,打趣說:“一張油膩中年人的臉,有啥好拍的?”

“不能糟踐自己。你咋中年了呢?不過也是,是否是中年年齡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理年齡,有的人就心理滄桑,對吧?”艾米莉扮著鬼臉,打趣他,“對了,以後你這張臉就授權給我了,我跟蹤拍攝。做我的攝影模特,免費拍攝一輩子。”

符浩摸摸自己的臉,自嘲說:“我都懷疑你的品位了,就這張漁民兒子的老臉,還可以當攝影模特?”

艾米莉拉他出去透透氣。他們穿過長廊,兩邊都是造型迥異的藝術品,大大小小排列著,艾米莉依偎著符浩,一臉幸福。

艾米莉說:“可不是誇你,你眼睛深邃,臉部結構很好,有線條感,有著神秘的東方氣質,對,有點兒像秦人。”

符浩哈哈大笑。“拉倒吧,我還像秦人?你見過秦人嗎?無非就是說我像兵馬俑吧。聽起來不是好話。”

艾米莉拽了一下符浩胳膊。“哎呀,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秦人多有藝術感啊。你要是到法國去,那些大攝影師肯定會瘋了一樣搶你。我都能想到他們會給你的相片起什麽名字:‘東方的神秘——現代與傳統的撞擊與融合。’”

符浩捧腹大笑。艾米莉放開符浩,手疾眼快,打開相機,又“哢嚓”一下把符浩這副尊容給拍下來。

符浩指著相機說:“別浪費膠卷了,一個大老爺們兒有啥可拍的,你應該多拍美女。”

“美女我也喜歡,帥哥我也收集。”艾米莉關好相機的鏡頭,說,“我要拍攝你們這些商業人物的麵孔,有朝一日開一攝影展。”

“老外不識東方的美,帶有偏見。”

“是有偏見,那是指美國。”艾米莉說,“他們對東方美的認知有差異,比如說美國人不識貨。他們眼裏的東方美就是單眼皮、朝天鼻。你看看他們畫的花木蘭,真放到中國,連燒火丫頭都當不上。最懂東方神秘之美的是法國人,歐洲人在藝術、在審美上才是真正的懂行,是真正的貴族。”

一陣秋風吹來,艾米莉緊了緊衣服,有些冷了。符浩把艾米莉擁在懷裏,聞著唯有這個年紀才有的青春味道,有些迷醉。這個季節,艾米莉穿著一身夏天的便裝,素白色襯衣和牛仔短褲,黑發盤起,毛邊短褲的褲管處,露出修長的雙腿,左肩斜挎著一隻猩紅色的小包。在身旁穿梭的洶湧人潮中,她活色生香,即使路人也會直接忽略周遭,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目光。嘈雜的聲音奔湧到此時自然過濾,世界寂靜無聲。她的鵝蛋臉除了清純,無一絲雜色,有著頂級的純淨度。

符浩擁著她進入酒店,踏上扶梯,上了二樓哈根達斯店,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後他把隨身運動款外套脫下,讓她裹著。

艾米莉是個有趣的女孩子。符浩發覺自己逐漸有些迷上她了,這讓他頗為吃驚。在商界遊弋久了,他逐漸失去了愛的能力。他們這個圈子的男人大多認為,所謂愛情是用來遊戲的,當不得真,也沒必要花費精力、時間和心力來經營。世間哪有真愛。不過,戴誌高似乎不認可這種理論,雖然他經常更換女孩,但戴誌高認為有真愛,得不到的就是愛。符浩明白,戴誌高指的是琪琪,一個不入流的女演員。每次聊到琪琪,戴誌高就飽含深情,然後又遺憾地中止談論,轉換話題。

符浩感受到了艾米莉對他的愛意。家裏,健身房,開車路上,辦公室,商場,餐廳,電影院,咖啡館……艾米莉隨時隨地都能發現喜感,隨手拍給他,讓他感受著她的無時不在。

比如有一次艾米莉在西單陪她媽媽逛商場,隨手拍下媽媽選購新款衣服,在鏡子前擺弄姿勢的樣子。“青春期撞見更年期”,艾米莉風趣地附上一句話,連圖帶文字私信給符浩。隨後她貼上一個張狂的表情,又緊接著來一句,“媽媽購物很high啊,700塊買了一馬甲”,又加了一個撇嘴的表情。

符浩閑暇時喜歡約艾米莉吃飯,正如艾米莉喜歡約符浩看藝術展一樣,各自遷就各自的喜好,自是和諧。唯一不同的是,艾米莉可以對藝術品頗有水準的評頭論足,而符浩直麵一桌美食時,隻顧“吃吃吃”。符浩說優秀的人都是敏於行訥於言,把艾米莉逗笑了。符浩感覺在艾米莉麵前好放鬆,不需要偽裝,雖談不上放浪形骸,至少內心是快活的。“你對吃穿咋這麽不講究呢?穿著土,吃飽就行,甭管是否營養。你吃相賊難看,吃啥都咬得嘎巴響,還掉飯粒。我就納悶兒了,生活小事都搞不定的人,咋動輒投資數千萬做項目呢?”艾米莉堵他的嘴,“以小見大知不知道?”

提到投資,符浩就鬱悶了。他認為自己現在是窗外放炮——響在外麵。自從砸下全部身家,隨同鄔之畏拿下頤養保險後,他就如跳進了冰窟窿,脫身不得,因而逐漸減少了參加作為發起人之一的青年投資人沙龍的次數。

賈阿毛直飛北京要找鄔之畏興師問罪。他判定是鄔之畏終止了他精心設計的一個好局。

在去浦東機場路上,他的債權人吳仁天給他電話,陰陽怪氣地說:“賈總,陰溝裏又翻船?”

賈阿毛頓覺吞了一隻蒼蠅。人走背字喝口涼水都塞牙,好局被破,又遭債權人問候,哪壺不開提哪壺。掛了吳仁天電話,賈阿毛心情壞透了,他閉著眼,搖下車窗,任車子在高架高速上疾速飛馳,一樁樁往事再次浮現於他的腦海中。說實話,在外人麵前,賈阿毛體麵光鮮,堪稱一位人物,產業眾多,富甲一方。但誰知道他內心的苦楚?一文錢憋死英雄漢。收購英國的海外資產持續縮水,年初一狠心把員工從500多人減至21人,看守“內閣”。當初,他興致勃勃地在香港把應約而來的英國老板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第二天就同意簽署並購協議,邁入國際化進程。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太愚蠢,英國老板拿著現金支票,留了一點兒股份,拍拍屁股就走了。賈阿毛還以為撿了一個大便宜,沒有老外幹涉,自己想怎麽幹就怎麽幹。幹著幹著,“哐當”,歐洲經濟危機狂風掃落葉般卷來,把海外收購的項目橫掃得稀巴爛。他慨歎,沒有現成的國際化儲備別整天琢磨著進軍國際市場,邁向全球,那丫的就是一陷阱。昨晚,看守的老廖差點兒撂挑子了,跨洋電話打來,一通抱怨,那語氣,好像他是打工的,老廖是老板,還抱怨總部辦事一塌糊塗,什麽總部財務遲緩、磨嘰,打款不及時,沒有錢,被狗日的資本主義逼得寸步難行啊!賈阿毛齜牙咧嘴,把免提電話扔在茶幾上,任他怨氣衝天,心裏大為光火:這個小癟三,難道我在國內日子過得就好嗎?他雖然在肚子裏抱怨,但嘴上不敢這樣說,萬一把老廖說毛了,撂挑子拍屁股走人,海外那一攤事兒就麻煩了,無人可用,無人可管,自己幹瞪眼了。隻能極盡耐心輕言細語地一通安撫。

賈阿毛進入鬥牛大廈大堂,就看到一個黑色西服的保安,不苟言笑,拿著對講機,眼睛瞟著他,報告說人到了。上了電梯,又看到一個黑色西服的保安不苟言笑,一路跟著賈阿毛上了電梯。出了電梯,又一個黑色西服的保安拿著對講機,報告說人上來了。保安們似乎如臨大敵,一路報告著他的行蹤。

賈阿毛感覺怪怪的,頗不舒服。他再次踏進鬥牛大廈紫光室,更覺陰風拂麵,滿屋寒氣,心底透涼。

鄔之畏則是春風滿麵。窗簾被卷起,陽光**裸地射進來,室內噴了進口清新劑,宛如早晨森林的味道。

鄔之畏說:“咋回事,怎麽幾日不見竟然憔悴了不少?咋又悶悶不樂?”

賈阿毛沒有心情兜圈子,開門見山,徑直說:“張茂雨是不是在你手上?”

他盯著鄔之畏,想捕捉鄔之畏麵部表情變化。

鄔之畏故作吃驚地問:“咋回事啊?上次電話裏你還谘詢這個事兒。咋會在我手上?你可是不知道他一丁點兒情況嗎?”

賈阿毛一時語塞,說話有些結巴:“是……是過了幾天才知道的,我們不是當事方嗎?警方通知我們了。我們興奮才不過幾天,天就塌下來了,大喜大悲,真是冰火兩重天。”

鄔之畏不露聲色地說:“不在我手上。我都沒見過他本人。那,接下來怎麽處理?”

賈阿毛猜測張茂雨即使不在鄔之畏手上,鄔之畏也是知情人。他也不轉彎抹角了,說:“還是得請八哥出麵,請牛老師幫忙。”

鄔之畏沉吟著。

符浩、戴誌高推門進來。符浩故作驚訝地對賈阿毛說:“哎呀,賈總過來了,你們談事兒吧?那我們撤了。”

符浩拉著戴誌高轉身,卻被鄔之畏叫住:“別走啊,都是自家兄弟不是外人,一起參與進來幫賈總出出主意。”

符浩順勢關上門,他們走過來坐在鄔之畏身邊的長條沙發的左右兩側。

賈阿毛點頭示意,算是打了招呼。他沒有心情和大家寒暄,隻想達到自己預期的結果。他再次對鄔之畏強調說:“還是得拜托八哥找找牛老師幫幫忙。”

鄔之畏沒有表態,展現出招牌式的彌勒佛笑容。戴誌高插話說:“牛老師可不好找,哪兒說找就得找啊?那得費多大勁兒啊。”

賈阿毛又尷尬又惱火,坐立不安,一會兒雙手十指交叉,一會兒左掌抱住右手背,不斷調整著坐姿。

符浩對賈阿毛說:“還是張茂雨那事兒吧?”

賈阿毛說:“太難搞了,迫切需要找八哥出麵。我一大早就飛過來了,其他小事情還犯不上找八哥。”

賈阿毛把張茂雨被平西帶走的事情複述一遍,邊複述邊把張茂雨的祖宗八代也給問候了。符浩知道此人果真是急了,否則一個在圈子裏叫得上名號的企業老板不致如此失態,或者說如果不是事情非常棘手甚至危及企業,他也不會頻繁爆粗口,尤其是在沒有喝酒的前提下。

鄔之畏向戴誌高使了個眼色。戴誌高心領神會,對賈阿毛說:“打開天窗說亮話,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成本的。如果請牛老師出麵,賈總打算出什麽價?”

賈阿毛一聽出價,心裏就開始活泛了。做生意的人,最擔心的就是對方給你打太極,不給出價,甚至連生意都不談,裝瘋賣傻。這又是中國商場特色,話說一半,有的連一半都不說,說了那麽一兩句皮毛,讓你猜,讓你去揣摩,耗費心力。跟外國人做生意就比較痛快,所有事情擺在桌麵上,可以討價還價,明擺著的,談得成就談,談不成就結束,不會讓你耗費精力,連做夢都在猜測。

他知道隻要對方開價,說明事情就有轉機,有希望。

賈阿毛衝著戴誌高伸出了右手食指,一柱衝天,說:“這個數。”

賈阿毛做手勢時的麵部神情,讓戴誌高似乎又看到了抽搐的樣子,像在吃力地付出巨大代價似的。

“10億?”戴誌高問。

賈阿毛瞪大眼睛,反問說:“10億?有這個現金流,我就不跑過來麻煩你們了。有10億現金流,我可以直接盤活所有資產,滾動起來,哪兒還費這麽些事兒,還大動幹戈地請求你們動用牛老師關係?”

鄔之畏笑容漸收,變得有些嚴肅起來。顯然,這與自己的預期有點兒遠。

“難道是1000萬?”戴誌高笑了,是陰笑,“我說賈總,您也是大老板,怎麽像打發叫花子啊。在我們鬥牛大廈吃一頓飯基礎款也是100萬,幫那麽大忙,才夠吃10頓飯?”

眼前這些人的恥笑,甚至說貪婪,賈阿毛盡收眼底。他搖搖頭,咬牙說:“是1億!”

符浩循循善誘。“上次賈總說沒有套現的股份的5%。根據當前持有的木木股份市值,5%的回報至少2億。如果打官司,風險代理有30%的,找討債公司追討也是30%。”

“那肯定不劃算,我也不想走那條路,所以才想到找八哥幫忙。”賈阿毛顯然認為符浩這算法是開天價,他轉向鄔之畏,“我說的1億,是現金。”

鄔之畏收斂了笑臉,直視著賈阿毛,一本正經地說:“賈總,最初你找過來幫忙是不是連這個數都沒有考慮過?”

賈阿毛心底“咯噔”一下。他知道鄔之畏對這個數不滿意,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更沒有無代價的幫忙,尤其在生意場。鄔之畏問得對,自己最初的確是沒有考慮支付給鄔之畏這麽一筆巨額報酬,最多是幾千萬的友誼價,出價一億也是咬牙硬撐。

賈阿毛沒有立刻回答。他猜到鄔之畏要正式出價了。

鄔之畏右手張開五指,直視著他說:“這樣,我們想辦法搞定,收回標的金額50%傭金如何?”

搶劫啊。賈阿毛在心裏蹦出了這麽一句。他又激動了,不是,是憤怒,他感覺周遭一片黑暗,窒息,無法掙脫的窒息。他右眉劇烈抽搐,右手五指如鉤,抖起來。

符浩動了惻隱之心,站起來,擰開手頭的礦泉水,遞給賈阿毛。賈阿毛左手接過來,“咕嚕咕嚕”地喝著,喉結在有節律地湧動著。

放下礦泉水瓶。愣怔半晌,賈阿毛站起身,步履蹣跚,也不跟在座的人打招呼,往室外走去,自言自語說:“我,我去讓法院查封去。”

符浩說:“賈總,等等,我送你下樓,安排司機送你去機場。”

送走賈阿毛,符浩回到紫光室。鄔之畏對他們說:“你們去把張茂雨請過來。”

戴誌高沒聽明白似的。“請過來?打個電話,讓他直接過來就行。”

鄔之畏說:“該收斂則收斂,萬事不可鋒芒畢露。”

符浩開著自己的路虎過去。戴誌高坐在副駕駛上。符浩一般不願意他人碰自己的路虎,除了偶爾飯局上喝了一些酒叫代駕或頂天集團的司機,都是自己開車。

下午路上車子不多,跑起來通暢。戴誌高在微信上和一些女人調情,一邊嗬嗬笑。

符浩望著前方,手握方向盤,忽而問戴誌高:“你知道啥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

戴誌高抬頭白了他一眼,繼續低頭聊著微信。“我說浩子,你這是嘲笑我呢還是別有用意?反正我沒有聽出啥好意。”

符浩輕笑著:“你這是壞事兒幹多了,驚弓之鳥,別人隨便一句話,就能勾起你的警惕。看不出來啊,你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心事蠻重啊。長期繃著弦兒,腎上腺長期緊張,腎上腺素分泌過剩,對血管不好,加上你這肥胖,我判斷,你隻要人到四十歲,肯定高血壓。”

“你就不盼我點兒好啊?”戴誌高知道符浩沒有惡意,他放下手機,說,“這不是很簡單嗎?跟好人學好,跟壞人學壞。”

符浩抽出右手豎起大拇指給戴誌高點讚,笑看著他。“你替我分析分析,我咋就突然變壞了呢?”

“誰說你變壞了?”戴誌高本能地反駁一句。

“艾米莉,我的女性朋友。”

“女朋友吧?還女性朋友,咬文嚼字。對,新女朋友。”戴誌高用手指在空氣中敲著符浩,“你肯定對人家使壞了,霸王硬上弓吧?嘿嘿,我馬上能腦補你餓虎撲食的情景。”

符浩笑著搖頭。“我們什麽都沒有發生。”

戴誌高不信。他忽而想起什麽,說:“你是不是想說跟著我們就學壞了?”

一輛車子超過路虎,符浩沒有追趕,牢固地抓著方向盤,目視前方,露著微笑。

“我是感覺自己也變得心狠了。”符浩說,“我在反思反省,別變得沒有人性。”

戴誌高有些不高興。“你反思反省?我其實為你打工,你懂吧?你卻不支付我一分錢。我知道你要說啥,不就是說我們在敲賈阿毛和張茂雨的竹杠嗎?這還不是因為收購頤養保險落的虧空,一下子把公司逼入絕境。你和鄔之畏老板都是頤養保險股東,我什麽都不是。”

“錯,股東不是鄔之畏,是頂天集團。你是頂天集團執行總裁,也應該是股東吧。”

“掛名股東。”戴誌高意興闌珊,“跟張茂雨一樣。不過,張茂雨做的這事兒,差點兒要了他老板賈阿毛的命,我如果這樣做,鄔老板會直接要了我的命。”

符浩嗬嗬一笑,搖頭說:“你不敢,也不會。”

“謝謝你高抬我。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戴誌高岔開話題,“浩子,你認為我們打算怎麽和張茂雨談?借錢?平心而論,他怎麽會借錢給我們呢?除非動用那個。”

戴誌高做了一個粗暴的打壓動作。符浩從後視鏡看得清清楚楚。

符浩搖頭製止。“如果動用那個手段,那我們就是黑社會。除了你有這種優質潛質,我可沾不上邊。”

“高抬我了。我就是眼神訓練得凶了一點兒而已,不過女孩子喜歡我這款古惑仔式大叔,她們感覺有安全感。”戴誌高嘿嘿笑,不急不惱。

“如果胳膊刺青,凶獸文身,脖子上戴上粗金項鏈,氣勢再彪悍、跋扈一些……”符浩正數落著,被戴誌高截住。“別,我內心就是一文化人,可不是混黑社會的。”戴誌高說,“別偏題了,你認為我們怎麽跟他談?”

“套現出來的錢,想從他的腰包裏掏出來,那是要命的。不過,還有股權沒有套現,可以質押貸款。”

“那我們能給什麽?”

“給什麽?這個需要談,看他需要什麽。生意場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鄔老板不是常說,辦法總比困難多嘛。”

車子到了溫哥華小鎮,鐵門隨著電腦女聲“歡迎回家”,隨即打開。之前,符浩開車去找過淩薇,商談撈回張茂雨的事情。那時,淩薇向物業保安備案登記了符浩的車牌號,登記在冊,每次隻要進來,拍照燈一掃,電腦裏會蹦出登記在冊的車牌號,車就直接進去了。

他們把車子開到溫哥華小鎮第四棟地下停車庫,等著張茂雨下來。

淩薇去了王府井一個美容院做皮膚保養。這些天她膽戰心驚,睡不好覺,麵容憔悴。張茂雨那晚隨口說了一句話,她就上心了。那晚**過後,張茂雨趴在淩薇身上,撫摸著年輕的胴體,意猶未盡。他端詳著淩薇因興奮而有了紅暈的臉龐,突然冒出一句話說:“可別成黃臉婆了啊。”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剛才肉體的愉悅遁形而去,淩薇心裏那個不痛快啊。“我還不到三十,咋就說我黃臉婆了?”

一大早,淩薇就去東方君悅酒店的美容院收拾自己去了。張茂雨接到戴誌高來接他去頂天集團的電話後,就電話問淩薇要不要一起去。淩薇說陪你們男人談事兒累得慌,我還是踏踏實實做我的美容吧。

張茂雨進了地下車庫,上了符浩的路虎,坐在後座上,大家寒暄一番。張茂雨暗自吃驚:他們的車子怎麽能進來?關鍵是,還知道他的住所。

張茂雨忐忑了。

忐忑的心境一直伴隨著他來到頂天集團。他們帶著張茂雨坐著直梯上樓,出了電梯,穿過長長的走廊,此時走廊沒有燈光,除了他們走路的腳步聲,四周靜寂得可怕。到達紫光室,戴誌高衝著閃著熒光的門鎖眨巴著眼睛,進行虹膜識別,一扇門就打開了。

張茂雨一腳邁進去,情緒指數快速下跌。室內光線幽暗,一盞變色的台燈燈光忽明忽暗。向室內縱深走去,最裏端的沙發上端坐著一個人——鄔之畏蹺著二郎腿,嘴裏抽著雪茄。張茂雨走近時發現鄔之畏一改往日的彌勒佛式笑容,一臉肅穆。他衝著走近的張茂雨輕點頭,示意對方在正對麵一個小型沙發上坐下。此時,張茂雨注意到,鄔之畏右側,符浩走過去坐下,衝著張茂雨點頭微笑,態度親和,在緩和張茂雨的內心緊張情緒。法律顧問老謝坐在鄔之畏左側,禮節性或者說是機械式地微微點頭示意。戴誌高則站在自己身後,一言不發。

多像一場預審啊。張茂雨多少日子後,想起來這個場景,依然心有餘悸。他對符浩說,紫光室太陰森,不是我的福地。那時,他們已經是親密的合作夥伴了。

沉悶的局麵被戴誌高打破。戴誌高說:“別緊張,張總,我們一般談點兒嚴肅事情就喜歡把光線遮蔽,避免太亮堂了影響思考。”

張茂雨點點頭。他故作鎮靜,輕鬆地東張西望,保持著第一次走進一個房間時慣有的興趣打量。畢竟他有賊膽色心,是見過世麵的。否則,他當初也不會悄無聲息地用偷蓋公章、偽造簽名等手段進行股權大挪移。他深吸一口氣,表態說:“今天我也是奔著表示感謝來的。”

戴誌高說:“我們開門見山吧,這次能把你弄出來,我們確實費了很大的力氣,冒著各種風險,畢竟現在是法治社會,對吧。如果說張總要感謝的話,也是理所當然,不知你打算怎麽感謝?”

戴誌高站在身後說話,讓張茂雨渾身不自在,感覺腦後涼風颼颼的。他摸摸腦袋,轉過頭去,用目光示意他到前麵來。戴誌高會意,就靠近符浩欠身坐下。

張茂雨故作不置可否。他不想先出牌。

鄔之畏此時嘴角含笑。

似乎受到氣氛緩和的感染,張茂雨伸出右手食指,衝天一柱,此情景讓大家似曾相識。

如果不是顧忌老板在場,戴誌高就要哈哈大笑了。

戴誌高憋住笑,說:“張總很大氣嘛,1億?”

張茂雨狠狠點頭,說:“對,我能拿出的就這些現金,借給貴公司1億。”

“你說什麽?1億元,還是借的?”戴誌高這下子笑不起來了。

張茂雨點頭:“是。”

在車上,他們跟張茂雨溝通過,別到了公司摸不清情況。他們直接告訴他,頂天集團在收購一個大項目,遇到了暫時的現金流困境,所有都搞定了,就在一個節骨眼兒上出了點兒狀況,一文錢憋死英雄漢。

他們沒有想到,張茂雨很豪氣地豎起一根手指,如同賈阿毛附體般,也是1億,還是借款。

鄔之畏的嘴角抽搐了下,顯然極度不屑或惱怒。這微小的細節變化被符浩捕捉到,張茂雨卻毫無感覺。戴誌高則鼻子哼了一下,以示不屑。

張茂雨掃視了大家一圈,然後做出無奈狀:“我能拿出的就這麽多。”

符浩直接點破說:“據我所知,你套現10億。”

張茂雨把目光轉向符浩,攤開雙手說:“大部分通過地下錢莊轉移到海外了。你也知道,有一部分被香港那邊給吞了,賴賬不給。”

符浩不語,起身走到桌邊,在桌子上擺放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顯然有備而動。他拿起檔案袋,嫻熟地繞線拆掉封口,取出一摞資料,蓋著各類紅章的,大小不一,有小圓章,有小方章,還有一枚是蓋三角形藍章的。這些章子顯示著這些資料來源權威,可信度強。他遞給張茂雨,張茂雨翻閱了幾下,似乎沒啥反應,無非是公共服務部門和監管部門對外公開的資料。符浩指著一頁蓋紅章的征詢回函說:“這些資料顯示,你還有一大筆股票沒有套現吧。”

“至少三分之二還沒有套現。”張茂雨點頭,“不過,這些股票一旦被查封了,我就分文拿不到。”

“我們如果能不讓它們被查封呢?”

張茂雨頗為豪爽,大聲說:“那好辦,我們七三分成,我七,你們三。”

一句話把早就有些不耐煩的戴誌高激怒了,他粗聲嚷著:“打發叫花子啊。”

張茂雨扭頭白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明確地告訴戴誌高,這牢騷是屁話。

戴誌高一看這家夥不老實,還沉浸在“我是大佬”的幻覺裏,不給點兒厲害看看不知道自己的斤兩。

他氣呼呼地站起來,從符浩手上接過另一個牛皮紙資料袋,直接撕開封口,取出一份資料,扔給張茂雨,瞪著他,帶著嘲諷的口氣說:“張總,你看看,這些資料可熟悉?”

張茂雨接過來一頁一頁地翻看,全部是自己作案的資料,以及律師意見書,他拿著資料的手有些微微顫抖,臉色立刻惶恐起來。

張茂雨望望這個,看看那個,抖著資料問:“你們怎麽會有這些資料?你們一直在監控我?你們想幹嗎?”

老謝神情鬆弛,輕緩地說:“張總,我們不想幹嗎,我們信奉‘和氣生財,合作共贏’。放心,我們隻想合作。”

老謝手指著張茂雨手中那些材料,盯著張茂雨,板著臉,語氣嚴肅,說:“根據這些資料和之前的口供,足以判定詐騙罪、職務侵占罪,兩罪合並至少判15年以上有期徒刑,並沒收一切非法所得。”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這樣的後果,是你想要的嗎?”

張茂雨看著老謝,脫口而出:“你們這是訛詐!”

張茂雨額頭冒汗了。他目光在眾人臉上劃過,惴惴不安。

符浩輕撫了一下他的肩膀,安慰他:“張總,別擔心,我們都把材料給你看了,說明我們是明人不做暗事。如果真的想搞你,根本不會在這兒,也不會給你看,直接送到眾多監管部門了。所以,我們隻是告訴你,你已經安全了。”

張茂雨衝著符浩淒然一笑,閃過溺水之人撈到救命稻草的感激。

這時,一直在堆著寬厚的笑容,以平和的姿態看著諸位對談和你來我往的鄔之畏,忽而收斂起了所有表情,皺起眉頭,盯著張茂雨問:“張老弟,我也不想說那麽多了。你現在該明白我們的能量了吧?”

張茂雨愣了愣,低頭看著左右手上兩摞資料,低聲回應:“當然!”

鄔之畏進一步看似關心,實則逼問:“你明白是誰在搞你吧?”

張茂雨抬頭,看著鄔之畏,咬牙切齒地說:“賈阿毛!想當年……”

張茂雨剛要說啥,被鄔之畏製止住:“兄弟,你們之前的過節我不關心,誰沒有不堪的過去?現在,你更應該關心的是,你知道賈阿毛在幹什麽嗎?”

張茂雨不語,等著鄔之畏的後話。

鄔之畏緩緩地、淡定地說:“前不久他來找過我,一是請我們想盡一切辦法把你弄進去;二是要司法凍結你的所有賬戶,限製你出境。”

張茂雨右肩抬高,左肩下沉,出氣粗了,胸脯起伏的幅度比之前快些,明顯些,右眉骨聳動著,右手五指勾起,顫抖著。老謝驚了一下,他和鄔之畏交換了一下眼神,這些動作似曾相識。他們上了年紀的,對軀體症狀的表現則更熟悉和警惕一些,這個年紀的人,經常會患有心梗、腦梗、腦溢血等心腦血管疾病。戴誌高和符浩還年輕,顯然沒有這麽敏感,他們感覺張茂雨此時有些不對勁兒,這些動作又像在某人身上見過。他們忽而恍然大悟,這家夥怎麽和賈阿毛一模一樣啊?連動作都一樣。正當大家莫名其妙時候,張茂雨停止了抽搐,恢複常態,問大家:“他是不是做了這個動作?”

原來他在效仿賈阿毛。這個小矮子突如其來的幽默,把大家逗樂了。氣氛和緩下來。戴誌高搶話說:“你這學得也太忒他媽像了。”

待大家笑完,張茂雨臉色黑了:“我知道,他心裏恨不得把我千刀萬剮。”

轉過頭,張茂雨徑直問鄔之畏:“鄔總,他出價多少?”

這句話正中鄔之畏下懷。鄔之畏伸出五指,一動不動地豎立在張茂雨眼前。在張茂雨看來,這個動作,就是張牙舞爪地示威。

張茂雨吃驚:“5億?他怎麽可能有那麽多錢?他是騙你的。他都快要破產了。”

鄔之畏搖搖頭:“他持有木木股份市值的50%。”

張茂雨脫口而出:“我持有的股份都可以給你。”

大家聞言後都愣住了。鄔之畏目光閃亮,一時不語。其他幾位互相對視,琢磨著怎麽會這麽輕易就達到了目的,他們詫異不已。

張茂雨站起來,對鄔之畏鄭重其事地說:“這些股份現在都還在我手上。不過,我隻有一個條件。”

鄔之畏說:“你說說看。”

張茂雨惡狠狠地說:“一定得讓賈阿毛進監獄。”

符浩聞言,心裏暗罵:我靠,竟然比我們還狠!

鄔之畏輕描淡寫地、似乎不相信似的看著張茂雨說:“就這個?沒有其他的?”

“沒有其他條件,以後我就跟著鄔總混了。”張茂雨搖搖頭,語氣堅決。說畢,他雙手抱拳,行著江湖禮。

鄔之畏伸手握住張茂雨的抱拳說:“我理解老弟的心情,這件事可以從長計議。既然你信得過老哥,我們就該緊密合作。”

劇情變化太快。除了張茂雨本人,即使是見多識廣的鄔之畏,內心也波濤洶湧,轟鳴不已。

符浩聽著,總覺得有些玄機,他本能地不相信張茂雨有誠意。他認為,任何心智正常之人,都不會輕易就把這麽一大塊肥肉拱手相讓。

鄔之畏拍著張茂雨說:“別的不多說,以後就叫我八哥。”

張茂雨雙手作揖,低首,鞠躬,說:“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