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筆從商 1. 皇上手裏撥的,才是天下的大算盤
文家大院的兵丁已悉數撤走,文善達依舊閉門謝客,一連數日獨自在佛龕前誦經打坐。下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稟報:“蒙元亨來了。”
文善達心頭一顫,將手中的佛珠放下,低聲道:“該來的終究會來。”他叫來兒子文知桐,吩咐道:“蒙元亨在院外,你去招呼一下。”
文知桐為難地說:“這小子向來犯渾,怕是不好招呼。”
文善達目光呆滯,道:“蒙順勞苦功高,忠心耿耿,是我們對不起他。”他又撚起佛珠,緩緩說道:“你去告訴元亨,就說是我說的,文盛合對不起父親,但一定會在兒子身上報答。”
“好吧。”文知桐答應著便出了門。
來到前廳,不待文知桐開口,蒙元亨便厲聲問道:“為何栽贓我父親?”
有文善達的告誡,文知桐收斂起少東家的脾氣,笑著說:“蒙掌櫃大仁大義,為了保全文盛合,把所有事都承擔了下來。他是文盛合的功臣,也是我文家的恩人。”
“放屁!我父親是屈打成招!”蒙元亨絲毫不給少東家麵子,“文盛合召集涇陽城裏的商號,說蒙順背著東家行不法之事,觸犯商號大忌,將他逐出商號。你們就這樣對待恩人!”
文知桐養尊處優慣了,被蒙元亨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心頭也來氣。他使勁壓下氣,說:“這乃不得已為之。我爹說了,虧欠老子的,一定會在兒子身上補回來。”
蒙元亨怒火更盛:“文家這點臭錢,我還沒放在眼裏。”
文知桐的火終於憋不住,吼道:“你們幾十年來吃文家的飯,此刻替文家賣命又怎麽了!”
蒙元亨怒回道:“夥計幹活兒,東家發工錢天經地義,沒人白吃誰家的飯。我爹既沒簽賣身契,也沒立生死狀,犯不著替誰賣命。”
“你到底想怎麽樣?”文知桐目光中帶著挑釁。
蒙元亨說:“為我爹洗刷不白之冤。”
文知桐冷笑一聲:“就憑你?”
“咱們走著瞧!”蒙元亨扭頭而去。
蒙元亨出了前廳,正好撞見文知雪。原來文知雪聽說蒙元亨到了,急忙趕了過來。文知雪拽住蒙元亨,說:“蒙大哥,是我們文家對不起你。但事情已經出了,不能意氣用事。”
盛怒之下的蒙元亨一把推開文知雪,她不由得連退幾步,眼看就要跌倒在台階上。蒙元亨先是一愣,接著縱身一躍,摟住了她。兩人四目相對,眼中都閃爍著淚花。
“別鬧了!事情有轉機。”這時,宋元河大步走了進來,一臉欣喜之色。宋元河向來老成持重,今日卻大聲歡呼:“京城傳來消息,索額圖沒事了。”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文善達卻從書房裏衝了出來:“怎麽回事,快說!”
宋元河才跑了遠路,大口喘著氣:“剛來的消息,索額圖被押解回京後,皇上下旨立刻放人,隻讓他閉門思過。索額圖雖被革去議政大臣、太子太傅,但正黃旗佐領的差事依舊兼著。”
“這麽說,索額圖隻是栽了個大跟頭,沒有殺身之禍?”文善達問。
“沒錯。”宋元河說,“皇上保下了索額圖,倒把那幾個成天嚷嚷著要殺索額圖的禦史趕出了京城。”
“好啊,好啊!”文善達激動地拉住宋元河,似有千言萬語,一時又說不出。隔了一會兒,他大聲說道:“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馬車飛馳在涇陽街頭,車內的文善達卻不停催促:“快點,再快點。”車在縣衙門口還未停穩,他便跳了下來,朝裏麵奔去。
鹿富晨正在看書,見文善達慌慌張張跑來,把書一放,說道:“你也聽說了?”
“聽說了。”文善達問,“之前你不是說,索額圖沒準連腦袋也保不住?”
“索相身旁有高人呀。”鹿富晨歎了一口氣。
“你就別賣關子了,究竟怎麽回事?”文善達焦急地追問。
鹿富晨請文善達先坐下,接著緩緩說道:“索額圖愛錢的名聲,早已是天下皆知。皇上整頓朝綱,拿索額圖開刀,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不知哪位高人點撥了索額圖,教他走出一步險棋,立時起死回生。”
“什麽險棋?”文善達又問。
鹿富晨說:“前些日子我告訴你,滿朝文武上奏,皆說索額圖可殺。如今想來,這裏麵可有不少是索額圖搬來的救兵。”
文善達大惑不解,天下哪有搬救兵來殺自個的?鹿富晨抿了一口茶,說:“都說索額圖樹大根深,門生故吏遍天下,以至於皇上想拔掉他,都得用調虎離山之計,把他從京城召到山西。由此可見,皇上對索額圖的防備之重、猜忌之深。”
鹿富晨又說:“索額圖賊精,順勢來了個樹倒猢猻散,不惜讓門人揭發自個。皇上尋思,原來索額圖結的黨不過如此,心中的猜忌反而輕了。”
文善達似乎明白了一些,接著問:“結黨沒了,可還有營私呢。索額圖貪墨受賄,總是鐵證如山吧?”
鹿富晨輕蔑地笑起來:“就你們生意人才把銀子看得那般重。在皇上眼中,索額圖弄點銀子,那也叫事?!”
文善達恍然大悟,說道:“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實在高呀!”
“高?還不止這些!”鹿富晨說。
“還有什麽?”文善達問。
鹿富晨說:“索額圖成心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什麽大清第一權奸,勾結東宮,所有十惡不赦的罪名,他全都攬自己懷裏。”
“這又是為何?”文善達問。
“還能為何,當然是救自己。”鹿富晨說,“什麽叫權奸,那可不是一般貪官,而是李林甫、嚴嵩那樣的人。皇上天縱英才,千古一帝,在他手下還能出權奸?那自個不就成了昏君?罵索額圖是權奸的人,究竟是罵索額圖,還是罵皇上?難怪皇上看了奏章龍顏大怒,他哪裏是恨索額圖,分明是恨寫奏章的人。”
鹿富晨又說:“立儲大事乃國家根本,說索額圖勾結東宮,這款罪若是坐實了,太子怎麽辦?皇上何等睿智,自然會聯想到,是否有人借扳倒索額圖做文章,實則衝著太子。為了保住太子,自然得保下索額圖。”
鹿富晨長歎一聲:“可歎明珠大人聰明絕頂,這一回卻中了索額圖的奸計。眼看臣工群情激憤便見獵心喜,以為是鬥垮索額圖的天賜良機,就鼓動門生一起上書。殊不知喊打喊殺的奏章多一份,保下索額圖的力道便大一分。”
文善達聽得目瞪口呆,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咱們手裏撥的那點算盤,簡直不值一提。皇上手裏撥的,才是天下的大算盤。每一顆算盤珠,都是千萬顆人頭!”他把身體往椅子上一靠,長出一口氣:“索額圖躲過一劫,咱們也就省心了。”
鹿富晨笑了笑問:“怎麽,花了冤枉銀子了?”
“我的鹿大人喲!”文善達一拍大腿,站起身來,拱手道,“您把我當什麽人?生意人講究的是個誠信,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無論時局如何變化,答應給您和李大人的銀子,一兩也不會少。”
“再說了,”文善達又說,“索額圖雖保住了腦袋,卻是戴罪之身,再不是從前那個呼風喚雨的索相。文某日後的生意,還得請李大人關照。”
鹿富晨指了指文善達,說:“你是個耿直人,更是個聰明人。”
文善達拱手道:“銀子的事不必再提,隻是索額圖劫後餘生,蒙順是否也能輕放?”
鹿富晨盯著書桌,沉默良久,才說道:“蒙順的事,或許比銀子還棘手。”
“怎麽?”文善達臉色陡變。
鹿富晨說:“銀子隻是咱們兩家的事,你情我願好商量。蒙順的案卷卻已交到刑部,難不成讓刑部退回來?那豈不是告訴所有人,李大人審錯了,弄了一樁冤案?”
文善達方才的喜悅之情被衝走大半,結結巴巴說道:“可……可索額圖不……都沒事了嗎?”
鹿富晨說:“索額圖是皇上保下來的,皇上可沒保蒙順呀。”
文善達知鹿富晨說的是實話,但越是這樣,他心中越急:“難不成索額圖的腦袋保住了,蒙順還要去當替死鬼?”
鹿富晨思忖了一會兒,說:“所有罪還得蒙順扛著,但不至於殺頭。反正朝廷不會深究,李大人就手下留情判個流放吧。”
“不能再輕點?”文善達說。
鹿富晨搖了搖頭道:“再輕,這案子就得翻過來。到時,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