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樹底下好乘涼,可大樹底下更是寸草不生
暮色冥冥,歸鴉翩翩,北風扯得光禿禿的樹幹吱呀作響。文家後院的池塘早就結上厚厚的冰,文善達命人在冰層上打好小洞,自己再將魚線放入洞口,在冰原上垂釣。
文善達從不殺生,每釣一條,便讓下人換餌,將魚放回水中。今日釣的魚不少,文善達的臉色卻陰沉得有些恐怖。
“爹!”文知雪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怎麽了?”對自己的掌上明珠,文善達擺出少有的不耐煩神色。
文知雪說:“蒙大哥在院外求見。”
聽說是蒙元亨,文善達抬了一下頭,接著說:“這幾日我閉門謝客,誰也不見。叫元亨回吧。告訴他,蒙順的事,我會想辦法。”
文知雪一臉焦急:“蒙大哥今日來,不是為他父親,而是蒙家又出事了。”
“什麽事?”文善達側過頭。
文知雪說:“下午一隊官兵去蒙家抓人。”
“去蒙家抓人?抓誰?”文善達追問。
文知雪說:“他們倒沒抓蒙大哥與佩文妹妹,卻把周姑娘抓走了。”
文善達手一抖,魚竿都掉落在冰上。旋即,他站起身,說:“快!帶元亨來書房見我。”
蒙元亨剛進書房,文善達便上前幾步,抓住他的手,問道:“怎麽回事?官府的人為何要抓周琪?”
蒙元亨說:“是涇陽縣令鹿富晨親自帶人來把周姑娘抓走的,說周姑娘是逃犯之女。我當時和他們爭辯,說周姑娘的父親乃當今大名士,他們卻理都不理。”
文善達鬆開手,癱坐在椅子上,隔了半晌才說:“周弘毅的確是位大名士,但也是個逃犯。”
蒙元亨與文知雪均是一臉錯愕,文善達則緩緩道出了一樁隱秘往事。周弘毅是徽州人,本名叫周思舉。周家世代經營鹽業,周思舉的父親是富甲一方的揚州總商。周思舉出身大富之家,自己又才氣縱橫,二十年前便是譽滿江南的揚州四少之一。
揚州大鹽商,哪個不要攀附權貴!周家的靠山乃是顯赫一時的鼇拜。康熙智擒鼇拜,周家便倒了黴。家產抄沒,父親押入大牢,周思舉過堂時左腿被打折,接著發配充軍。可周思舉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居然半道上逃了出來。他潛回揚州,帶上一直與自己相好的周府丫鬟冷薇,改名周弘毅,浪跡天涯。
行至四川保寧府時,周弘毅已是窮途末路,身無分文。那時蒙順恰在文盛合保寧府分號做掌櫃,周弘毅無奈上門求助。蒙順與周家有舊情,不僅收留了周弘毅,更待之如上賓。周弘毅在保寧府待了幾年,女兒周琪也在那裏出生,不幸的是,妻子冷薇產後血崩,蒙順找了不少郎中也沒救得了她。前些年見風頭已過,周弘毅便帶上女兒遠遊。他本就滿腹詩書,加之因緣際會,竟被索額圖招入府中。此番蒙順去京師,周弘毅鼎力相助,正是報答昔日恩情。
昔日索額圖權勢熏天,自然沒人敢追究周弘毅的底細。如今索額圖自身難保,陳年舊事竟被翻了出來。
聽文善達說完,蒙元亨立刻問:“如此說來,爹與文東家被抓,也是牽扯進了索額圖的案子?”
文善達痛苦地點了點頭,說:“這些事我原本不想告訴你們,但事到如今也瞞不住了。”
文知雪說:“能不能想個法子,救周姑娘出來?她畢竟還是個小孩子。”
文善達苦笑道:“朝局紛爭,血雨腥風,滿門抄斬也是常有的事,哪管你是不是個小孩!如今,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拿什麽去救周琪?”
文善達又說:“禍福如何,隻好各安天命。今日抓的是周琪,沒準明日就會抓我。先父曾告誡我,做生意寧可少賺一點,也不要和官府走太近。大樹底下好乘涼,可大樹底下更是寸草不生。唉,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見文善達神色悲戚,文知雪眼中早已噙著淚水,蒙元亨憂心牢中的父親,更是麵如土灰。文善達揮了揮手:“你們先退下吧。”
文善達獨坐書房,一個時辰一晃而過,屋外已是漆黑一片。這時,管家宋元河走了進來,低聲說:“鹿富晨來了。”
文善達立刻坐直身子,說:“快請。”
鹿富晨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臉也用一塊厚布遮住。進到書房,他脫下外套,露出真容,笑了笑說:“這鬼天氣,穿少了還真不行。”
文善達坐著沒動,淡淡說道:“裹這麽嚴實,不光是禦寒吧。”
鹿富晨端起熱茶,喝了一口:“你出府一趟,動靜太大,還是我過來吧。”
“聽說你抓了周弘毅的女兒?”文善達急忙問。
鹿富晨點點頭,說:“抓人的文書蓋著刑部堂官的大印,我除了照辦,還能怎麽做!”
“周弘毅呢?”文善達又問。
鹿富晨說:“女兒都被抓了,他能跑得掉?聽說前幾日便被拿下了。”
文善達說:“周弘毅可是一直住在索額圖府中。”
鹿富晨笑了笑:“昔日的索相府侯門深似海,如今卻是牆倒眾人推。九門提督的人衝進索相府,就在裏麵擒住了周弘毅。”
壞消息接二連三,文善達的手抖了一下,又點頭說了聲:“哦。”
“周弘毅可不是一般逃犯。”鹿富晨說,“周家當年攀附的乃是鼇拜,那可是當今聖上切齒痛恨之人。順著周弘毅這條線往下查,恐怕又得有人遭殃。”
文善達的手越抖越凶,連茶杯幾乎都端不穩。他把茶杯放回桌上,問道:“索額圖怎麽樣,還被軟禁在五台山?”
“軟禁?他可沒這個福分。”鹿富晨搖了搖頭,“甚至那些貪贓受賄的行徑,如今都不叫事了。”
文善達不解地問:“怎麽說?”
鹿富晨說:“近日京中有禦史上奏彈劾索額圖十大罪狀,說他結黨亂政,禍亂朝綱,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權奸。另外,還說他勾結東宮,意圖不軌。皇上龍顏大怒,下旨將索額圖押解回京,聽候發落。可憐一代權臣,出京時還是前呼後擁,不可一世,如今回京卻隻能坐在囚車裏。”
“什麽?索額圖被押解回京?”文善達麵色慘白。
鹿富晨說:“這是李一功大人親口告訴我的。你若不信,不妨再去問一問餘公子。當初,人們隻道索額圖的官當到頭了,如今看來,腦袋能否保住都難說。”
假若索額圖的腦袋保不住,恐怕自己的腦袋也得搬家。文善達嚇得魂飛魄散,嘴裏似乎嘟囔著什麽,卻沒人聽得清。
鹿富晨抿了一口茶,說:“文東家,事已至此,你可得早做決斷。”
文善達哭喪著臉:“請大人搭救。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輩子當牛做馬報答。”
“我已經給你指出了自救之道。”鹿富晨擺了擺手,“再說我也不是貪得無厭之輩,你拿出的銀子,這輩子已足夠報答,下輩子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用誰給我當牛做馬。”
文善達搖了搖頭,為難道:“蒙順是我的好兄弟,豈能陷他於不義。”
“你這不是仗義,而是迂腐。”鹿富晨拉高聲音,“不找一個替罪羊,文家上上下下都得搭進去。”
文善達兩隻手捏在一起,手心不停冒汗:“我把整件事推得一幹二淨,也得人家肯接才行。”
“這個不勞你費心。收人錢財,替人消災。”鹿富晨說,“李一功大人在刑部多年,手下的獄吏都是狠角色。他想讓蒙順怎麽說,蒙順便會怎麽說。”
一想到跟隨自己多年的左膀右臂,要被李一功手下折磨得死去活來,文善達下意識擺手:“別,別!蒙順經不起這個折騰!”
鹿富晨死盯住文善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我的文大善人,你可不能再婦人之仁。這種事就得快刀斬亂麻!等到索額圖押解到京,三堂會審,朝廷興起大獄,李大人也保不了你!”
鹿富晨又語帶恐嚇:“索額圖是什麽人?正兒八經的當朝權貴,從擒鼇拜到平三藩,無役不予,居功至偉,是皇上倚重的肱股之臣。到頭來如何?說抓就給抓了。要弄死你一個商號東家,還不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
“鹿大人,我實在是下不去手呀!”當日在鹿富晨家中,文善達雖然跪下,目光中還有一份堅毅。此時卻是六神無主,老淚縱橫。自打母親過世,幾十年來,這還是文善達第一次落淚。
鹿富晨站起身來,說:“事到如今,我就把話挑明。我和蒙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並不想和他過不去,隻是為了掙你的銀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若是狠不下心腸,我幫不了你,也不敢拿你的銀子。”
“告辭!”鹿富晨裹起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文善達呆若木雞地坐在椅子上,隔了一會兒,宋元河走了進來,手裏端著一個木盤,上麵放著一碗湯。宋元河說:“東家,天氣太冷,我讓人燉了人參。”
“放那兒吧。”文善達說,“如今我哪裏吃得下。”
見宋元河轉身要走,文善達叫住他:“鹿富晨的話,你也聽到了。若換作是你,會怎麽做?”
“我……”宋元河似乎有話要說,最後又咽了回去。他淡淡地說:“我就是當下人的命,換不成東家。”
文善達說:“我想聽聽你的主意。”
宋元河說:“我真沒主意,隻知道一切照東家說的做。”
文善達歎了一口氣:“好了,你出去吧。”
已是子夜時分,書房裏空空****。文善達不敢有一絲倦意,他點燃一支安魂香,盤腿坐到**。
生死關頭,文善達強迫著讓心緒平複下來。但隻要靜心一想,又不免心驚肉跳。鹿富晨說得沒錯,索額圖何等尊貴,如今卻如喪家之犬。古往今來,有幾個權臣能夠善終?京師這趟渾水,豈是涇陽城裏一個商人能去蹚的?
如今之計,似乎隻有棄蒙順而自保。但如此一來,將怎麽麵對蒙順,外人又如何看待自己?文善達不禁想到方才的情景,宋元河似有話講卻又咽了回去。棄車保帥之策,已是箭在弦上,但宋元河素來忠厚,又與蒙順私交甚篤,這些話,斷是說不出口的。難道宋元河說不出口的事,卻要我去做?文善達上下兩排牙齒在嘴裏左右錯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摩擦聲,兩腮時緊時鬆,雙目木然。
一支香燃完了,文善達下床活動了一下酸脹的雙腿,重點燃一支,又盤腿坐到**。
安魂香的輕煙嫋嫋直上,越來越淡,直到淡得沒有了。兩難中的文善達,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已過世的祖父、父親,以及成百上千的文盛合夥計。從祖父去關外販皮草,到父親南下湖廣經營藥材,直至自己背井離鄉來到涇陽,一手創建威震山陝商幫的文盛合,文家三代人慘淡經營,才有了今日。還有那麽多夥計,全仗著文盛合討生活。這份事業,絕不能敗在自己手上。與祖先相比,與文盛合的事業相比,我文善達的這點名聲又算什麽?宋元河難以啟齒,隻因他是管家。我忍痛而為,隻因自己是東家,身上擔著這副擔子。
筆直上升的煙柱忽地斷掉,第二支香已燃完。腦中的事太多了,文善達顧不得續香,繼續思索著。
行賄索額圖,包庇周弘毅,哪一條都是重罪,足以讓自己粉身碎骨。朝局瞬息萬變,必須盡早脫身。再猶豫不決,恐怕真要後悔莫及。蒙順呀蒙順,我的好兄弟,這一次隻能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欠你的,我一定在你兒子身上補償回來。知雪與蒙元亨情投意合,日後就讓他做我的乘龍快婿。隻要逃過此劫,我文善達依舊是關中首富,山陝商幫中的翹楚。元亨跟著我,保他一輩子榮華富貴。還有蒙佩文,我也會待她如親生女兒,日後為她尋個好夫婿。
這一夜過得好快,天邊已露出曙光。文善達終於下定決心,他推開房門,喚來用人:“把老宋叫起來,讓他即刻去縣衙找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