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除了明珠,天下還有誰敢動索額圖?
大雪斷斷續續下了十多天,涇陽城一直沒有放晴過。傍晚時分,雪總算小了些,卻又刮起北風,店鋪早早關了門,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兩個裹著厚實棉襖、戴著大皮帽的人,踩著雪穿過幾條小巷。天色已暗,他們卻連燈籠也沒打。
兩人在一座小院前駐足,一人走上前去,叩了叩門上的銅環。大門打開,裏麵的人用燈籠一照,立刻沉下臉。
剛從洛陽飛馬趕回涇陽的宋元河摘下帽子,恭敬地說道:“煩請給鹿大人通報一聲,我們有事求見。”
“鹿大人不在。”對方說話間就要關門。
宋元河身後的人走上前來,一把頂住門,裏麵的人大吃一驚:“怎麽是你?”
此人正是文善達,他臉上掛著笑容,三角眼裏卻射出陰冷的光芒:“若是鹿大人不在,我們就在門口候著。不過我們在此站得越久,恐怕對鹿大人越不利。”
“你,你……”裏麵的人又氣又急,出門張望了幾眼,趕緊把文善達推了進去。
屋裏有火盆,文善達卸下棉襖,在火盆前烤著手。不一會兒,涇陽縣令鹿富晨匆匆走了進來,指著文善達:“你這時找我幹什麽?”
文善達笑了笑:“天寒地凍的,心中想念老友,就過來串串門。”
鹿富晨惱怒不已,卻又刻意壓低聲音:“真是老友,就不該把禍水往我這裏引。我看你不拉上幾個墊背的,心裏不甘吧!”
文善達語氣平靜:“別說墊背這麽難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話之前鹿大人不是常說嗎?”
鹿富晨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問:“兵丁不是守在文家大院嗎,你怎麽出來的?”
“這還用問,自然是使了銀子。”文善達說,“關中子弟進京趕考,有十幾兩銀子,一路盤纏也就夠了。從我家到鹿大人府上,區區幾步路,卻花了上百兩銀子,而且一個時辰之後,還得乖乖回去。”
鹿富晨說:“賄賂朝廷官員,這是罪上加罪。”
文善達歎了口氣:“自己辛苦掙的錢,誰掏著不心疼?和官老爺們打交道,我也想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你們答應嗎?”
“文善達,不要太囂張。”鹿富晨從椅子上站起來,射出凶狠的目光,“我是收過你的銀子,但如今是你自己闖下大禍,任誰也救不了。你真想弄個魚死網破,鹿某奉陪到底。”
“鹿大人息怒。”文善達上前幾步,扶著鹿富晨坐下,“我哪敢有魚死網破的念頭?再說大人兩袖清風,何時收過文某一文錢?”
鹿富晨端起茶,接著又把茶杯放回桌上:“老文,不是我見死不救,實在沒辦法!”
文善達拱手道:“敢問鹿大人,文某究竟犯了何事,連你也愛莫能助?”
鹿富晨瞟了他一眼,道:“你被抓進去幾天,李一功大人親自審過你。他問了哪些事,難道你還不清楚?”
文善達說:“我既清楚,卻又不甚清楚。”
文善達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索”字,接著說道:“李大人審我的事,樣樣關乎此人。”
鹿富晨說:“既如此,還有什麽不清楚的?”
文善達說:“恕在下直言,就憑李一功,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據說李一功是明相門生,明相與索相又是死對頭。我不清楚,整件事的背後是否又是朝廷黨爭?”
鹿富晨點了點頭:“文東家算個明白人,難怪把生意做這麽大。不過,自古天意高難問,李大人背後究竟誰在撐腰,咱們哪弄得清?”
“攸關生死,天意再高,也得弄清楚。”文善達說,“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從牢裏出來後,立刻安排老宋去洛陽,向餘公子討個明白話。”
“哪個餘公子?”鹿富晨問。
文善達說:“吏部餘尚書的公子。”
“你和餘家有交情?他們不是在江寧嗎?”一聽吏部餘尚書,鹿富晨便知是前武英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餘國柱。餘國柱乃湖北人,出身寒微卻有神童之名,順治八年以魁首中舉,轟動湖廣。此後入翰林院,一路升遷。但就是這樣一個學識出眾的寒門高士,當上大官後卻貪腐成性。肩負考察天下官員之責的吏部素來為六部之首,吏部尚書更被稱為天官。餘國柱大肆賣官鬻爵,被時人諷為“餘秦檜”。前年,康熙整頓吏治,拿餘國柱開刀,他被革職,帶上家眷遷居江寧。
文善達說:“餘大人的確被貶到江寧,餘公子此番到洛陽乃是訪友。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讓餘家辦事或許不行,但畢竟做過吏部尚書,門生故吏遍天下,消息仍靈通得很。”
鹿富晨問道:“餘公子怎麽說?”
文善達說:“大出我所料,這次要弄索額圖的並非明珠。”
鹿富晨說:“是嗎?除了明相,還有誰敢和索額圖過不去?”
“是皇上。”文善達緩緩說道,“從京師、江寧到咱們涇陽,接連抓了好幾個富商,審的都是向索額圖行賄之事。前些日子,皇上六百裏加急的上諭,說是皇太子染病,讓索額圖赴五台山侍疾。索額圖一到五台山就再沒露麵,倒是太子爺隨皇上去大同檢閱綠營兵,一路生龍活虎,壓根就沒病。京師的重臣們都在傳,索額圖被軟禁了。”
“還不止這些。”文善達又說,“川陝總督哈占乃索額圖黨羽,對外說是回京述職,實則人一出陝西,就被拿下了。”
“餘公子的消息果真靈通。”鹿富晨說道。
文善達捶了一下大腿:“當初派老宋去見餘公子時,尚有一絲僥幸,心想若是明珠放暗箭,還能速去京城向索額圖求援。誰知這次要扳倒索額圖的竟是天子!”
“所以呀,你找我一個七品芝麻官有屁用!”鹿富晨站了起來,“你的案子是刑部李一功大人親自在審,連西安知府都過問不得。”
“西安知府算什麽!”文善達說,“如今的陝西官場,鹿兄才是大紅大紫的人物。李一功造訪碑林,都沒給西安知府打招呼,倒是把鹿大人帶上了。”
鹿富晨敷衍道:“李大人知道我喜愛金石篆刻,拉上我也沒什麽大不了。”
“是嗎?”文善達輕輕一笑,“你可不僅是陪著欽差去了幾趟碑林。方才我說的朝局動向,大人聽來心如止水,想必早不覺得新鮮了。還有文某過壽那天,涇陽城裏就你沒來,接著我便被官兵綁走了。鹿大人的千裏眼順風耳,可不比餘公子差。”
“你究竟想說什麽?”鹿富晨問。
文善達說:“李一功的二姨太正是鹿大人的堂妹,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文某還是拐彎抹角打探到了。能得高人指點,鹿大人早就洞悉全局。”
“你……你……”鹿富晨伸出指頭比畫了一下,接著又縮了回去。
文善達站了起來,說:“隻要李一功大人高抬貴手,我文家還是有生路的。”
鹿富晨冷笑道:“你想什麽呢?李大人辦的可是皇差,這是能高抬貴手的事嗎?”
“雖是皇差,卻是天高皇帝遠。”文善達說,“皇上富有四海,區區一個文善達豈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皇上要對付的是索額圖,不是我呀。”
猛然間,文善達撲通跪在地上,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都說文某富甲一方,這裏麵是文家所有的房屋地契,還有幾座銀窖的鑰匙。若是李大人與鹿大人出手搭救,我願獻出一半以為答謝。”
鹿富晨愣了片刻,又指住文善達說:“你……你瘋了?”
文善達跪著沒有起來:“我是瘋了,但瘋了總比死了強。”說完,他把頭重重磕在地上,幾下之後,額頭上已泛起血青色。
宋元河不忍文善達這般委屈,也跟著跪倒下去:“鹿大人,我們東家辛勞了一輩子才掙下這份家業,如今分出一半,隻想討個平安。求你大仁大義,救救我們吧。”
鹿富晨心中一陣唏噓,男兒膝下有黃金,堂堂關中首富,若非走投無路,豈會跪地求人?文善達拋出的誘餌更令他心動,文家富甲山陝,能拿走他家一半銀子,足夠自己幾輩子吃喝不愁。為了這筆銀子,縱然是殺人越貨的官司,鹿富晨也敢包庇下來。可偏偏這件案子比殺人官司棘手百倍,銀子可愛,卻也燙手啊!
鹿富晨扶文善達起來,一臉為難地說:“文東家的確豪爽,也開出了大價錢。但有些錢,不僅得有命掙,還得有命花。”
文善達明白鹿富晨的心思,既想飽餐一頓又怕被噎著:“可否轉告李大人,他想知道索額圖什麽事,我曉得的說,不曉得的編也給編出來。但供出索額圖後,放小人一馬?”
鹿富晨捋著胡須,搖頭道:“你什麽都招了,李大人還怎麽幫你脫罪?”
“那我就硬頂著不招?”文善達又問。
鹿富晨依舊搖頭:“你什麽都不招,李大人如何交差?”
這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李一功既想著拿銀子,還得回去交差,樣樣都是兩難!
鹿富晨冥思苦想了許久,忽然麵露喜色,問道:“文盛合的掌櫃蒙順,是不是還被關著?”
“是呀。”文善達點頭道。
“進京行賄索額圖的,是蒙順?”鹿富晨又問。
文善達說:“他是奉我之命去的。”
“什麽奉你之命!”鹿富晨說,“現在就把事情推到蒙順頭上,是他背著你幹的。”
文善達說道:“世上哪有掌櫃背著東家去行賄的?這說出去也沒人信。”
鹿富晨說:“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李大人信。”
文善達明白了鹿富晨的意思,搖頭說:“蒙順跟隨我幾十年,忠心耿耿,我不能陷害他呀。”
鹿富晨冷笑一聲:“你還真把自個當大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