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文善達苦笑道:“縱然記起這尊菩薩,沒有香火錢一樣不靈驗。”
兩日後,涇陽城又下起大雪。兩輛馬車碾壓著雪彎彎扭扭前進,周圍還跟著官兵。馬車停在文家大院門口,簾子拉開,文善達從第一輛車中被人攙扶著走了下來。
眾人擁上前去,文善達麵色沉重地點了點頭,又揮手示意大夥退下,唯獨對蒙元亨投去一縷感激的目光。文善達在獄中聽女兒說,蒙元亨帶著巴圖進了總督府,自己能被放出來,想必與此有關。
第二輛車的簾子打開,文知雪跳了出來。“蒙大哥!”她在車內就尋覓著蒙元亨,下車後立刻喚道。
蒙元亨幾步上前,欣喜地說:“知雪妹妹,我就說過不會有事。”
文知雪點頭道:“多虧有你。”
蒙元亨扶著文知雪,兩眼仍在四處打望。旋即,他問道:“我爹呢,怎麽沒跟著一起回來?”
文知雪說:“我也不知道。官府就放了我跟爹兩人,蒙掌櫃與盛大哥卻沒見著。”
蒙元亨的笑容頓時僵住,他焦急地把目光投向文善達。文善達朝他搖了搖頭,接著對護送的官兵說道:“我立刻讓人收拾房間,各位軍爺就在府中住著。”
領頭的官兵抱拳道:“不好意思,打攪了。”
“哪裏話!”文善達使勁擠出笑容。他心裏明鏡似的,李一功放自己出來隻是權宜之計,身旁監視之人仍舊如影隨形。
把官兵安頓好後,文善達換上家人準備的新衣服來到尚善堂。文知桐急忙問:“爹,究竟出了什麽事?官府為何抓你?”
文善達沒有搭理,隻是說:“元亨呢?他怎麽不在?”
管家宋元河答道:“元亨等在外麵想見東家,隻是以他的身份,還進不得尚善堂。”
“那些進得了尚善堂的,卻救不出我。快叫他進來。”文善達冷冷地說。
蒙元亨進入堂內,文善達站起身,忙問:“聽知雪說,你和巴圖去見了李一功,怎麽回事?”
蒙元亨說起當初情形,他見父親與文善達被抓,與文知雪一樣想到圍魏救趙之計。隻不過,文知雪搬出的饑民在李一功心中無足輕重,蒙元亨卻用棉布扳回一城。那日蒙元亨騎上快馬,追出去上百裏,終於找到巴圖。許以重利之後,巴圖終於答應折返西安去見李一功。
文善達連連點頭:“多虧你急中生智。”
蒙元亨說:“當初情況緊急,我擅自做主,許諾巴圖,這批棉布的售價打七折。”
文善達說:“你承諾的事,我自然認賬。”
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之後,蒙元亨便急著詢問父親蒙順的狀況。話剛開口,文善達就說:“李一功隻把我和知雪放了出來,蒙順與宇峰還被扣著。李一功被迫放人是因為棉布,既然是這樣,隻需把我放出來就夠了,何必再放其他人。”
其實,李一功最初連文知雪也不打算放,無奈文善達態度堅決,說若是女兒繼續關著,自己絕不出獄,更不惜一頭撞死獄中。
蒙元亨為救父親不遺餘力,不料卻是這般結局。他眼眶泛紅,哽咽道:“懇請文東家營救家父,他一把年紀……”
文善達拍著蒙元亨的肩膀,說:“我一定想方設法救蒙順出來。”頓了頓,他又說:“你也不必太擔心。這次官府還算客氣,隻是問話,並未嚴刑拷打。”
“蒙兄弟,蒙掌櫃是文盛合的人,我們絕不會坐視不管。”見蒙元亨為救父親出了大力,文知桐放下公子哥派頭,殷勤說道。
接著,文知桐又問:“爹,這次究竟怎麽回事,官府為何抓人?”
文善達瞪了一眼兒子:“怎麽就你廢話多!”
文知桐撇嘴道:“我不是關心你老人家嗎?”
文善達沒好氣地說:“後輩之中,數你最不長進。元亨智勇雙全,你是沒法比了。就說知雪吧,人家一個女娃也比你有膽識,敢闖進總督府。”
文善達說到激動處,咳嗽了幾聲,接著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吧,讓我靜一下。其他事不必瞎打聽。”
蒙元亨心事重重地出了尚善堂,卻見文知雪候在門外。文知雪上前問道:“蒙掌櫃的事,我爹怎麽說?”
蒙元亨說:“文東家說,他會想方設法營救。”
文知雪安慰道:“我爹是個一諾千金之人,他定會言出必行。”
蒙元亨知道,文家素來待蒙順不薄,隻不過此番變故來得突然,文善達暫時脫險已屬僥幸,能否救出蒙順,誰心裏也沒底。
兩人一同朝門外走去,文知雪又問:“官府為何抓人,我爹說了嗎?”
蒙元亨搖頭說:“文東家沒說,還叫我們別瞎打聽。”
文知雪說:“那日在總督府,李一功的口風也緊得很,隻說這是一樁通天大案。”
聽到這些,蒙元亨更憂心獄中的父親,步子也變得沉重。看著蒙元亨一臉愁容,文知雪也難受,她岔開話題:“蒙大哥,你怎麽會想到利用巴圖呢?”
蒙元亨苦笑了一下,說:“這個法子你不也想到了,圍魏救趙而已。”
文知雪說:“可我的法子不頂用,自個還被抓了。”
蒙元亨說:“咱倆的法子實則殊途同歸,隻不過當初我聽周琪姑娘說過,李一功素有酷吏之名,對百姓疾苦漠不關心。像他這種人,隻惦記頭上的紅頂子,才不會在乎關中餓死多少饑民。”
蒙元亨又說:“我便想,要讓李一功官位坐不穩,不妨從蒙古的棉布上打主意。碰巧巴圖采購的棉布中,確有一部分是保障軍需的。”
文知雪一麵聽著,一麵對蒙元亨投來仰慕的目光。兩人已走出文家大院,蒙元亨說:“你回吧。”
文知雪問:“你這是去哪兒?”
蒙元亨說:“回家。”
文知雪頓了頓,說:“我送你回去吧。”
“這可不行。”蒙元亨說,“天寒地凍的,又下著雪。我一個人回去便是,不用你送。”
文知雪說:“你救了我跟我爹,是文家的恩人。我送送恩人不行嗎?”
兩人走在涇陽的大街上,天空雪花飛舞,腳下是咯吱咯吱踩雪的聲音。文知雪的臉凍得紅通通的,她柔聲道:“那日在總督府,我真有些害怕。被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押著,平生還是頭一遭。但一看見你,我竟不怎麽怕了。我曉得,你一定會救我出去。”
原本心情壓抑的蒙元亨,難得露出一點笑容:“其實當初我也沒有太多把握,但事已至此,怎麽也得試一試。”
見蒙元亨步子邁得大,文知雪說:“你走這麽快幹嗎?”
蒙元亨說:“冬天天黑得早,我早點到家,你也能早些回去。”
文知雪說:“你真放心不下,再送我回去不就完了。”
蒙元亨不知如何回話,文知雪哼了一聲,輕輕地說:“我隻不過想和你多待上一陣子。”這話說完,她臉上泛起一陣紅暈……
回府之後,除了在尚善堂召見眾人,文善達一直把自己鎖在書房。夜色漸濃,文善達招呼用人進來:“桌上的飯菜,我隻吃了幾口,拿回廚房擱著,明天熱一熱再吃。”
“好的。”管家宋元河答道。
文善達這才抬起頭:“老宋,怎麽是你?其他人呢?”
宋元河說:“我一直守在書房外,其他人打發走了。我想著,今天還是由我照顧東家。”
“大冷的天,你就一直守在外麵?”文善達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投來感激的目光。
“沒事,挺得住。”宋元河說。
宋元河收拾好桌子,正要轉身離去,文善達將他叫住:“這些活兒交給其他人幹,我有話跟你說。”
宋元河又喚來用人,把飯菜端走。書房內,隻剩他們二人,文善達說:“今日你的話很少,不像其他人嘰嘰喳喳問個沒完。”
宋元河說:“東家回來了,咱們就有了主心骨,一切照你說的辦便是。我沒問,並非不關心東家,隻是心想,該讓我知道的,你一定會說;你沒有說,自是我不該知道。”
文善達點了點頭:“不愧是幾十年的老夥計。”
“不瞞你說,咱們文盛合遇到大劫難了。”文善達站起來,在屋裏踱步,“這次抓我和蒙順,是因為一樁通天大案。未來禍福如何,誰也說不準。”
文善達又說:“我出來時,李一功特別交代,案子的事一點風聲也不能透,否則便是滅門之禍。如今我隻能守口如瓶,你也叮囑府上的人,誰也別亂嚼舌頭根。”
“明白。”宋元河說。
文善達接著問:“趕製棉布的事,你布置得如何?”
宋元河說:“已經布置下去,讓他們既日夜不停地趕,又日複一日地拖。”
“好!”文善達欣慰地盯著宋元河,“能拖一天是一天。”
“還有一事。”文善達說,“如今我形同軟禁,哪兒也去不了。你趕快離開涇陽,日夜兼程去洛陽。餘公子正在那裏。”
“對呀!”宋元河說,“我怎麽把這尊菩薩忘了?”
文善達苦笑道:“縱然記起這尊菩薩,沒有香火錢一樣不靈驗。”頓了頓,他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宋元河:“餘公子是個愛財之人,禮數不到,人家是不會開尊口的。如今文家大院住著兵丁,家裏的銀窖動不得。我在郊外還打了一座銀窖,這是鑰匙,你取出銀子便直奔洛陽。見到餘公子,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出來。餘公子若是讓你回涇陽,你趕緊回來。他若是讓你去京城,你便去京城。”
“我這就出發。”宋元河說。
文善達拉住宋元河的手:“文盛合的生死,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