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明代碾玉聖手陸子岡:從自作聰明到自尋死路
川陝總督哈占進京,官居二品的刑部侍郎李一功便是總督府內的最高長官。有了前一日的相聚,今日總督府侍衛態度大不相同。他們笑臉相迎,將盛宇峰與文知雪帶到後院書房。
李一功早就等候在書房內,見到客人,他起身拱手道:“未能遠迎,還望恕罪。”
文知雪雖長在深閨,很少拋頭露麵,卻聽父親說過,官員在書房會客,無異於一種禮遇。隻不過,書房迎客的官員通常會穿便服,今日李一功卻頭頂紅起花珊瑚頂戴,穿著九蟒五爪蟒袍,與風雅的書房顯得格格不入。
書桌上,擺放著盛宇峰相贈的鏤雕玉壺。昨日回府路上,盛宇峰喜形於色,說李一功肯收下玉壺,沒準事情就有轉機。這可不是普通的玉壺,而是出自明代玉雕巨匠陸子岡之手,是價值連城的子岡玉。李一功精通金石,絕對是一位識貨的行家!
落座後,李一功開門見山道:“我知道,你們來定是為了文善達之事,有什麽話直說吧。”
盛宇峰忙說:“曆來官府拿人,都會說明緣由。如今文叔父被抓有一陣子了,家人卻連他所犯何事尚不清楚,實在不合情理。”
李一功摸著八字須,說道:“若為此事,我隻能說無可奉告。文善達犯的乃是大案,不可與其他案子同日而語。別說你們了,就連總督府裏好多官員都不知道內情。”
看來父親真是攤上大事了,文知雪不由得心頭發緊。她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說道:“無論家父所犯何事,相信李大人一定會秉公判案。隻是家父是家父,文盛合是文盛合,似乎不應為了家父一己之事,讓商號毀於一旦。”
李一功瞟了文知雪一眼,說:“官府抓的是文善達,又沒在商號門口貼封條。”
“多謝大人。”文知雪點了點頭,繼續說,“但文盛合如今已是債台高築,倘若真倒了,文盛兩家自當責無旁貸,散盡家財以還債。可有些事,我等實在力有未逮,煩請大人未雨綢繆。”
李一功抿了一口茶,問:“文盛合的風雨再大,也是你們自家事,用得著我來綢哪門子繆?”
文知雪決心走出圍魏救趙的險棋:“涇陽乃東西貿易樞紐,文盛合又是涇陽數一數二的商號。關中的棉布、巴蜀的木材,乃至蘭州的水煙,許多生意都由文盛合經手。家父出事後人心浮動,無論是上門討債的債主,還是催著要貨的商家,文盛合都疲於應付,一籌莫展。”
李一功把身子往後一仰,說:“如此說來,死了張屠夫,就隻能吃渾毛豬。抓一個文善達,關中的百姓就得挨凍,全天下人就抽不上蘭州水煙嘍?”
李一功的目光異常陰冷,盛宇峰幾乎不敢正視。文知雪卻毫無懼色:“家父被稱作文大善人,每年開春都會搭粥棚賑濟十裏八鄉的饑民。如今家父鋃鐺入獄,施粥之事實在有心無力。望大人早做部署,安頓好饑民。”
文知雪說完後,書房內陷入沉寂。李一功仰起頭看著屋頂,手指不停敲打竹椅扶手。
過了半晌,李一功重新把目光投向文知雪:“我知道,你這些話不是危言聳聽。文善達是何等人物,若是抓了他,一點漣漪都泛不起,還算什麽富甲天下的山陝商幫領袖!”
“大人明察。”盛宇峰似乎看到一縷曙光。
“但是,”李一功突然話鋒一轉,“這番說辭卻也是自作聰明。”
李一功拿起桌上的鏤雕玉壺,把玩起來:“昨日盛東家送的禮物,實在貴重。起凸陽紋、鏤空透雕、陰線刻畫皆盡其妙,不愧出自碾玉聖手陸子岡之手。盛東家於金石造詣頗深,想必對陸子岡其人其事了然於心吧?”
不待盛宇峰作答,李一功淡淡笑道:“陸子岡是晚明江南人,更是名動一時、技冠古今的金石大家。他自幼在蘇州城外一家玉器作坊學藝,年紀輕輕便技壓群工。明穆宗聞得其名,讓他在玉扳指上雕百駿圖。陸子岡沒有被難住,僅用幾天時間就完成。他在小小的玉扳指上刻出重巒疊嶂的氣氛和一個大開的城門,而馬隻雕了三匹:一匹馳騁城內,一匹正向城門飛奔,一匹剛從山穀間露出馬頭。僅僅如此卻給人以藏有馬匹無數奔騰欲出之感,以虛擬手法表達出百駿之意。自此,子岡玉便成了皇室專藏。”
李一功又說:“早年在蘇州時,陸子岡對自己的作品便頗為自負,所有玉器均有刻款。然而,皇宮大內所用玉器是不準落款的,少年得誌的陸子岡卻是我行我素,自作聰明。萬曆年間,明神宗命陸子岡雕一把玉壺,他僅憑手感的內刻功夫,巧妙地把名字落在了玉壺嘴的裏麵。後來,這把玉壺碰巧摔碎,人們發現了裏麵的落款。一番追查之後才曉得,陸子岡在皇宮內的所有作品,全都有落款,隻不過刻款部位十分講究,多在器底、器背、把下、蓋裏等不顯明處。還有一件玉雕龍,他竟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龍頭上。皇帝勃然大怒,殺了陸子岡。由於他沒有後代,一身絕技隨之湮滅,徒使後人望玉興歎。”
文知雪以前並不知陸子岡的典故,聽了李一功的講述,才意識到對方所謂“自作聰明”所蘊藏的寒意與殺機。文知雪強擠出笑容:“大人學貫古今,見識非凡,當真令人欽佩。”
李一功也笑了:“這話言不由衷了。若真是欽佩,就不會使出這等小聰明,琢磨著用文盛合的生意來壓我。”
盛宇峰正想辯解,李一功卻揮了揮手:“不知這主意是誰想出來的?按說在目前局麵下,能有此劍走偏鋒、兵行險招的膽識,也是不易。隻是,你們千算萬算,卻漏掉了一條。”
李一功站起身,在書房內踱步:“鄙人乃刑部堂官、二品大員,放著好好的京城不待,千裏迢迢來到陝西,難道是吃飽了撐的?我前一晚到西安,第二天就奔赴涇陽,抓了文善達。尋常百姓尚且知道要個臉麵,更何況你們這樣的巨富之家!趕在壽筵上動手,難道我真就一點不通人情?所有這一切,隻因是一樁通天大案,容不得絲毫猶豫。”
李一功停下腳步,笑容有些陰森:“既是這樣一樁通天大案,你們搬出什麽棉布、水煙的生意,甚至那些個賑濟饑民的粥棚,豈不是自作聰明?”李一功加重了語氣:“本部堂皇命在身,務必查明案情,其他事可管不著!”
懾於李一功的官威,盛宇峰與文知雪半晌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盛宇峰才壯著膽子問:“文叔父素來謹慎,怎麽會卷入通天大案中?”
李一功哼了一聲,說:“案子的事,開頭我就說過,無可奉告。”
文知雪心情沉重,緩緩說道:“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一切就聽憑大人裁斷吧。”
見文知雪起身要走,李一功抖了抖官袍,說道:“總督府是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盛宇峰與文知雪大吃一驚,隻聽李一功說道:“這個文善達老奸巨猾,進去之後嘴巴緊得很。我正發愁如何撬開他的嘴,沒想到二位竟送上門來。煩請你們去獄中陪一陪文東家,見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沒準他能回心轉意。”
文知雪質問道:“我一介女流,從沒過問生意上的事,你憑什麽抓我?堂堂欽差大人,難道就可以不講王法嗎?”
“問得好!”李一功一巴掌拍在書桌上,“若是之前,我縱使想抓你們,真還沒有憑據。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了!還是那句話——自作聰明。”
李一功指著玉壺說道:“這可不是什麽文人雅士的普通饋贈之物,而是價值連城的子岡玉。你們膽大妄為,公然行賄朝廷命官,難道不能抓!來人!”
書房門被推開,擁入數名衙役,簇擁著官服頂戴的侍郎大人。李一功又吼道:“都愣著幹嗎?通通拿下,押入大牢。”
盛宇峰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央求道:“自作聰明的人是我,送玉壺的也是我,要抓就抓我,一切與文知雪無關。”
李一功冷笑道:“都說盛公子揮金如土,是一個紈絝子弟。今日得見,你卻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可惜了,要撬開文善達的嘴,文小姐比你有用得多。”
恰在此時,一名衙役急匆匆地跑進書房,稟報道:“大人,門口有人求見。”
李一功瞪了衙役一眼:“沒看到這裏有事嗎?”
衙役點著頭,小心翼翼地說:“來人自稱是喀爾喀蒙古部的將軍,說是有十萬火急的軍情。”
“十萬火急的軍情?”李一功猶豫了一下,說,“叫他進來吧。”
李一功坐回椅子上,揮了揮手:“我還有事,把這二人帶下去。”
盛宇峰與文知雪被人推搡著出了書房,在過道上,他們與正朝府內疾步而行的蒙古將軍撞見。這位蒙古將軍不是別人,正是與文盛合久有生意往來的巴圖。巴圖身後還有一人,竟是蒙元亨。文知雪驚道:“蒙大哥,你怎麽來了?”
蒙元亨焦急地問:“為何把你也抓了?”
衙役催趕著,容不得二人細說。蒙元亨使勁湊到文知雪身邊,說了句:“放心,一切有我!”隨後便跟著巴圖,進到李一功的書房。
巴圖單手放到胸前,鞠躬行禮:“末將巴圖,參見李大人。”
李一功打量了巴圖一番,問道:“敢問將軍高姓大名?”
巴圖拿出一份文書,遞了過去:“小人巴圖,在土謝圖汗帳下當差。”
巴圖這番介紹,倒也不算吹噓,蒙古部落的商人,多與大汗或是部落親貴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不少人還被封了官銜。巴圖早年是土謝圖汗的侍衛,經商之後依舊掛著軍職。蒙古騎兵跟隨八旗勁旅南征三藩時,巴圖還當過一段時間的軍需官。
李一功瞟了一眼文書,知道巴圖確有官職在身,隻不過職級較低,能否稱得上將軍都難說,比起自己這個二品欽差,更是差了一大截。他冷冷地說:“急著來見我,有什麽事?”
巴圖說:“最近涇陽城裏謠言四起,說李大人抓了文善達,以致文盛合原本要供應蒙古的棉布交不出貨。”
李一功瞅著巴圖:“我是抓了文善達,至於文盛合能否按時交貨,是你們之間的事。”
巴圖先是一愣,接著歎了口氣:“這可如何是好!”
李一功沒空和巴圖周旋,不耐煩地說:“不是說有軍情稟報嗎?”
“文盛合不能按時交出棉布,便是十萬火急的軍情。”巴圖說。
“笑話!”李一功說,“區區幾匹棉布,與軍情何幹?”
巴圖說:“大人有所不知,如今乃百年不遇之嚴寒,中原尚且天寒地凍,運河提前結冰,蒙古草原上更有如冰窟一般。之前訂購的棉布不夠,為抵禦嚴寒,大汗命我急赴涇陽,向山陝商幫增購棉布。”
李一功的語氣頗為不屑:“想必剛才你也看到了,本部堂才抓了兩人。他們同你一樣,想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來要挾我放了文善達。”
“大人!”巴圖一下站起來,說道,“鄙人受土謝圖汗厚恩,心中隻有他老人家,犯不著替文善達做說客。倘若草原上凍死人畜無數,在大人眼中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也無話可說。”
朝廷素來厚待蒙古王公,平定三藩時,喀爾喀蒙古騎兵更與清軍並肩作戰。這巴圖的官階雖說不入流,畢竟是土謝圖汗的人。李一功壓住火,冷冷道:“滿蒙一家,草原上有難處,朝廷怎會坐視不理。涇陽又不止文盛合一家商號,如今我署理川陝總督,棉布的事自會吩咐其他商號完成。”
巴圖搖頭說:“我與涇陽商號打交道多年,知道各家底細,文盛合做不了的活兒,其他人更不行。”
沒想到巴圖得寸進尺,李一功板起麵孔:“你自稱不是替文善達做說客,但說來說去,還是要我放了文善達。”
“大人誤會。”巴圖說,“這批棉布不僅是為了喀爾喀部落的子民,更是為戰功赫赫、凱旋班師的將士準備。三藩平定,大軍北返,算著日子,喀爾喀的騎兵應當在三四月間回到草原。平常年份,天氣已經暖和下來,不想偏偏遇上這鬼天氣。這些都是百戰餘生的功臣,讓他們受凍大汗便要拿小人問罪。”
巴圖繼續說:“如何處置文善達是大人的事,小人不敢多嘴,我關心的是棉布。隻有把棉布的事敲定,大軍行程才好安排。若是沒了棉布,大汗恐怕隻能下令,命大軍推遲歸期,在關內再盤桓些日子。”
李一功盯住巴圖:“棉布真是供應軍中的?”
“這等事我怎敢信口開河!”巴圖又掏出幾份文書,上麵白紙黑字寫著,他所采購的棉布確有一部分為蒙古大軍準備。
巴圖坐回椅子上,搖頭苦笑道:“其實,棉布按時交貨與否,責任不在我,隻是得給大汗報個準信。李大人乃官場前輩,應當明白小人的難處。誰叫他文善達犯了事,縱然大汗怪罪我也能替自個開脫。可若是小人回報有誤,大軍回到草原沒有禦寒的棉布,或是棉布最後趕製出來,大軍卻滯留關內延誤了歸期,到時我這顆腦袋就得搬家。我不求大人放人,隻盼給我一個準信。”
說完之後,巴圖與身後的蒙元亨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在告訴蒙元亨,你讓我說的話我可全說了,接下來就看管不管用了。
李一功微微點頭,心中卻盤算起來,且不論巴圖是否為文家說客,人家使出的當真是撒手鐧。抓一個文善達簡單,這一屁股屎卻不好擦。巴圖說他隻要一個準信,沒準是真話,因為照官場規矩,隻要有了這準信,他就能交差大吉。可一旦給出這準信,自己卻要擔上天大的責任。
文盛合不能交付水煙、木料,甚至餓死幾百上千個關中饑民,李一功一點不擔心。但要讓蒙古騎兵在京城附近駐足不前,心裏卻有些發怵。得勝還朝的驕兵悍將曆來最難約束,讓這些蒙古騎兵在關內多待上一日,朝廷就有數不清的麻煩。萬一這些遊手好閑的兵痞惹出禍事,朝廷怪罪下來,自己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再者說,為了這件事開罪蒙古王公實在得不償失。所謂南不封王北不斷親,滿蒙聯姻乃大清國策。蒙古草原可是紫禁城裏許多貴妃的娘家,蒙古王公更是能直達天聽的人物。關中饑民餓殍遍野,連個喊冤的地方也找不著。把蒙古王公惹毛了,人家可是能告禦狀的。
李一功打定了主意,說道:“巴圖將軍,本官乃刑部堂官,如今奉旨署理川陝總督,隻知盡心辦差。然我既不在兵部任職,喀爾喀蒙古的騎兵也不在川陝地界,許多事非職責所在,實在愛莫能助。”
李一功繼續說:“沒錯,前些日子官府抓了文善達,蓋因他牽扯進一樁案子。但據我所知,案子審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回家。文盛合能否按時交貨,你可與他聯絡,讓他給你準信,本官不便過問。”
李一功打得好一口官腔,既不給任何準信,更把自己的責任推卸得幹幹淨淨。巴圖心中暗喜,嘴上卻在抱怨:“李大人深諳為官之道,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但縱然文善達出來了,能否趕製出棉布,誰心裏也沒底,叫我如何複命?我寧願你給句準話,反倒輕鬆。”
李一功笑著說:“本官職責所在,隻能幫你到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