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為救其父,文知雪走出圍魏救趙的險棋
尚善堂位於文家大院東部,是文盛合商號商議大事的地方。白玉水盂,水晶鎮紙、楠木書架,還有雅木桌子上鋪的簇新細竹布,無一不顯出富麗雅致。
堂內正中“上善若水”的匾額下,放著兩把紅木椅子。平常文善達坐的那一把,此刻空空如也。另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皮膚白皙、麵目清秀的青年,他便是文盛合的另一位東家盛宇峰。
文盛相合,財源廣進。山西祁縣文家與陝西大荔盛家,乃是山陝商幫中有秦晉之好、風雨同舟的一段佳話。晉商文善達來到涇陽後,一直與陝商盛寺山合夥經商,兩人還義結金蘭。不過四年前,盛寺山販運棉布去蒙古,中途暴病而亡,獨子盛宇峰接掌家業。盛宇峰對生意毫無興趣,隻是醉心於金石篆刻。
往日盛宇峰極少來尚善堂,如今突逢巨變,他身為東家不得不主持議事。
文善達之子文知桐素來瞧不起書呆子盛宇峰,人家還沒開口,他便焦急問道:“宋叔叔,你去西安城裏打聽得如何,父親究竟為何被抓?”
宋元河是文家的管家,多年來忠心耿耿,與蒙順同為文善達的左膀右臂。他搖頭道:“我托了許多人,卻連一點風聲也沒透出來。”
文知桐又問:“你見到總督大人了嗎?”
宋元河說:“偏偏在這個時候,哈占回京述職了。”
盛宇峰終於開口:“涇陽縣令鹿富晨呢?他不是和文叔叔交情不錯嗎?”
文知桐白了盛宇峰一眼,說:“這年頭,交情有屁用!”
“別提姓鹿的了。”宋元河歎了口氣,“平常不知拿了咱們多少銀子,如今大難臨頭,他卻躲起來連麵都不肯見。”
“我呸!”文知桐恨恨地說,“就算喂條狗,也比鹿富晨強。”
眾人正說著,尚善堂的門被推開,文知雪走了進來。文知桐詫異地盯著妹妹,問道:“你怎麽來了?”
原來,這尚善堂乃商號議事之所,女眷通常不得入內。盛宇峰卻出來打圓場:“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講那些繁文縟節。”接著,他又殷勤地對文知雪說:“來,快坐吧。”
文知雪沒有坐下,站著問道:“我爹與蒙掌櫃被關在什麽地方?”
宋元河說:“在西安的大牢裏,不過此案是京城來的上官負責,西安官吏無權過問。”
“京城來的上官,就是那個李一功?”文知雪追問。
宋元河點頭道:“這個李一功,據說是明珠的人。”
文知桐皺著眉,接過話茬:“索額圖與明珠明爭暗鬥,全天下都知道。這一回咱們攀上索額圖的高枝,是不是明珠那邊知道了,故意尋麻煩?”
文知雪焦急地說:“無論如何,得先把爹和蒙掌櫃救出來。他們一大把年紀,哪裏經得住牢獄之苦。”
文知桐說:“難道我們不想救人?法子都使了,關鍵不頂用呀。”
文知雪忙問:“蒙大哥在哪兒?他主意多,不妨請他來一起商量。”
文知桐不屑道:“找他來幹什麽!”
盛宇峰也附和道:“蒙元亨不過是些小聰明,真碰上這等大事,能有什麽法子。再說尚善堂可不是誰都能來的地方,蒙元亨既非文盛兩家的人,也不在商號做事,讓他到這兒來反而壞了規矩。”
文知雪本想反駁,宋元河卻說:“今天一大早我去找過元亨,眼下能多個出主意的人不是壞事。可聽說他昨日就出門了,去哪兒了誰也不知道。”
文知桐說:“自個爹被抓了,這小子還有心思出去鬼混!”頓了頓,他又問:“商號的生意怎麽樣?”
宋元河說:“東家出事,難免人心浮動。最近幾日,好些人找上門,問之前定下的生意會不會有變。就連外出購糧的夥計也寫信來,問糧食還買不買。”
文知桐憂心道:“之前答應人家的水煙、棉布,咱們能趕出來嗎?做生意,最看重的可是信譽。”
宋元河說:“少東家放心,文盛合答應的事向來說到做到。我已經布置下去,絕不會耽擱了生意。”
“有勞你了。”文知桐舒了一口氣。
盛宇峰想了想,說:“告訴夥計,糧食還得繼續采購。開春時搭粥棚賑濟災民,是文盛合多年慣例。既是善舉,更能穩定人心,得讓外麵人知道,文盛合底子厚著哩,垮不了。”
“好。”宋元河點頭答應。
“慢!”文知雪突然說道,“我怎麽覺著不對。”
文知桐沒好氣地說:“生意的事情你不懂。”
盛宇峰倒是和顏悅色道:“知雪妹妹,你覺得哪裏不對?”
文知雪說道:“既然爹出了事,咱們幹嗎還把心思花在生意上?”
“婦人之見!”文知桐教訓道,“爹出了事,生意更不能耽擱,文盛合可是他老人家的心血。”
文知雪反駁道:“若是既能救出爹,又不耽擱生意,自然兩全其美。可非常之時,也得有非常之舉。咱們何不壯士斷腕一回,把生意耽擱下來。”
文知雪的話,文知桐認為簡直是胡說八道,宋元河也甚為不解,問道:“耽擱下生意,與救東家有何關係?”
文知雪說:“文盛合家大業大,生意上出了什麽差池,爛攤子不光是咱們的。就說粥棚吧,咱們不賑濟災民,不知有多少人要挨餓。”
宋元河明白了文知雪的意思,緩緩說道:“官府收拾不了爛攤子,就得請東家出麵,到時不放人都不行。”
盛宇峰皺起眉,喃喃自語:“這是險棋,稍有不慎就會適得其反。”
文知雪說:“這的確是險棋,若非不得已,誰也不會用。”
文知桐又開口道:“隻要能救出爹,這法子未嚐不能一試,但火候得掌握好了。”
宋元河說:“我看不妨來個內緊外鬆。暗地裏咱們繼續趕工,但對外卻放些風聲出去。”
“這樣好。”盛宇峰與文知桐異口同聲道。
“還有一事。”文知雪說,“爛攤子是擺給官府看的,風就一定得吹進官老爺耳朵裏。哈占何時回西安?”
宋元河說:“哈占剛赴京,怎麽著也得個把月才回來。這段時間總督府的大小事宜,都由李一功署理。”
文知雪說:“如此說來,咱們還得去會一會這位李大人。”
宋元河滿麵愁容:“為了東家的事,我托了不少門路,想見李一功一麵,但他一概回絕。”
盛宇峰說:“要見李一功,我倒有個法子。”
“快說。”眾人一齊投來目光。
盛宇峰說:“你們知道,我平素喜愛金石篆刻,與關中的金石名家多有聯絡。聽朋友們說,李一功也酷愛金石,到西安後,但凡有空就會去碑林觀摩。”
文知桐問:“他何時去碑林?”
盛宇峰說:“這可說不準。但咱們若有心,去那兒堵上幾日,沒準能見到。”
“守株待兔,就去等!”文知雪斬釘截鐵道。
西安碑林始建於唐代,陳列有從漢到清的各代碑石、墓誌。時值寒冬,來此地鑒賞觀摩的人並不多,偌大的地方顯得空空****。碑林大門外的小徑上,坐落著一家頗為雅致的茶舍,平時乃關中金石名家聚會之所。在茶舍裏,文知雪與盛宇峰已等了整整三日。眼看日已偏西,盛宇峰歎了口氣:“看來李大人公務繁忙,今日又不會來了。”
“別急,再等等!”文知雪並不甘心。
“也好。”盛宇峰點頭道。
又過了一炷香工夫,門外響起腳步聲,茶舍主人走了進來,朝盛宇峰耳語了幾句。盛宇峰頓時興奮起來,說道:“功夫不負有心人!”
文知雪急忙問道:“李一功來了?”
“來了。”盛宇峰說,“涇陽縣令鹿富晨陪著李一功,兩人輕車簡從穿著便裝,這會兒進碑林了。”
文知雪又問:“咱們是跟進去,還是等在這兒?”
盛宇峰說:“就等在這兒。茶舍主人是我好友,他說,李一功出來後會來此小憩。”
半個時辰後,兩位穿著深色長袍的中年男人走進茶舍,他們在大堂坐下,點了一壺涇陽茯茶。鹿富晨殷勤地說:“這一趟,大人把功夫都花在了《開成石經》上。”
李一功笑道:“這部《開成石經》,我真是百看不厭。”
“大人不愧是行家。”鹿富晨一邊忙著斟茶,一邊附和道,“唐文宗時,耗時七年之久才刻成這部石經。《開成石經》一石銜接一石,蔚為壯觀。上麵刻的《論語》《尚書》等十二部書,更是名垂千秋的儒家典籍。”
“鹿大人所言甚是,卻漏說了一條。”盛宇峰從裏麵走出來,拱手說道。文知雪也跟在身後,朝李一功與鹿富晨頷首微笑。
“怎麽是你倆?”鹿富晨有些吃驚。
文知雪上前一步道:“我們恭候二位大人多時。”
鹿富晨正要介紹,李一功卻擺了擺手:“這裏沒什麽大人,富晨也不必跟我介紹來者是誰。我隻知道,到此地的必為愛好金石之雅士。方才富晨言及《開成石經》,這位後生認為說漏了。不知漏掉了什麽,還望賜教。”
盛宇峰知道這是李一功在考自己,胸有成竹地答道:“清代以前所刻石經很多,唯《開成石經》保存最為完好。可即便如此,仍免不了歲月斑駁。尤其明代關中大地震,《開成石經》損毀嚴重。幸而國朝重文尊孔,康熙三年,陝西巡撫賈漢複主持修繕,並集《開成石經》字樣補刻《孟子》七篇。”
李一功點頭道:“十多年前的往事,難得你這麽清楚。”
盛宇峰說:“賈漢複大人前年駕鶴西去,生前言及當年之事,卻對一人讚不絕口,那便是當年的戶部筆帖式李一功大人。李大人彼時雖官階低微,卻為此事四處奔走,還說動戶部堂官撥出銀兩。”
“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李一功哈哈大笑。
“哎呀,我還不知道這事。”鹿富晨趕緊拍馬屁道,“不想李大人十多年前,便對我三秦父老有如此恩澤。”
李一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雖非秦人,然自幼酷愛金石篆刻,更知西安碑林乃無價瑰寶。當年在戶部當差,天下安定不久,到處都缺銀子。縱然如此,修繕碑林卻是大事,無論如何要鼎力支持。”
李一功放下茶杯,說道:“到西安後聽許多人提到,後輩中有一人對金石造詣頗深。閣下對碑林往事如數家珍,想必就是這位青年才俊——文盛合的東家之一盛宇峰。”
李一功又將目光投向文知雪:“這位小姐既與盛東家一同出現,若我沒有猜錯,應當就是文善達的千金文知雪。”
鹿富晨豎起大拇指:“李大人果真慧眼如炬,說得一點沒錯。”
文知雪說:“沒想到大人日理萬機,還知道草民。”
李一功淡淡一笑:“你可不是什麽草民,而是關中首富文善達的掌上明珠。我既然抓了文善達,怎能不知這些!”
一想到父親壽筵上被抓,文知雪心中一陣絞痛。她按捺住情緒,說道:“李大人誌趣高潔,秉公執法,既是抓了家父,定有抓他的道理。不過凡事兼聽則明,我等身為家屬,也要為父親辯白幾句,望大人明察。”
李一功將手一揮:“假如鳴冤,你們來錯了地方。方才說了,大家都是雅士,談金石我樂於作陪,若是談公事,改日請到衙門。”
文知雪著急道:“我們也想去衙門,奈何大人避而不見。”
“放肆!”鹿富晨嗬斥道,“李大人乃朝廷欽差,身份何等尊貴,豈是說見就見的。”
盛宇峰見氣氛緊繃,趕緊出來打圓場:“李大人說得沒錯,如此風雅之地倒不是談公事的地方。晚輩愛好金石,今日有幸遇上大家,正好請教。”
“好啊。”李一功說,“能與青年才俊切磋,我求之不得。”
一談到金石,李一功滔滔不絕,盛宇峰對此鑽研日久,自然能對答如流。暮色漸濃,李一功談興稍歇,抖了抖袍子:“後生可畏。盛東家對金石的造詣,比起當年的我不知強了多少。可惜時辰不早,我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
見李一功要走,文知雪趕緊說道:“大人,民女還有話說。”
李一功微笑道:“我說過,此處不談公務。”頓了頓,他又說:“你說本官避而不見,我想要麽是誤會,要麽是下麵人自作主張。真有公事要談,明日請到總督府來。”
見李一功如是說,文知雪感激道:“多謝大人!”
盛宇峰也是一臉興奮,從懷裏掏出一個精巧的鏤雕玉壺,遞給李一功:“不成敬意,還請大人笑納。”
李一功瞥了一眼玉壺,問:“這是什麽意思?”
盛宇峰說:“大人切莫誤會。誰不知您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我等豈敢有邪念。但誠如大人所說,能在此處相遇,必是同道中人。所謂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一隻玉壺,就當是雅好金石的文友之間交流。”
李一功說:“既是交流,我卻無一物相贈,豈不是占人便宜。”
盛宇峰說:“倘若一物換一物,與市井小販何異,豈能稱得上一個雅字。再說有幸遇上金石大家,一番教誨受益終身,又豈是幾個物件所能比的。”
“你倒是會說話。”李一功哈哈一笑,拍了拍盛宇峰的肩膀,接過了玉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