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功成名就的背後,要麽是滄桑,要麽是肮髒

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幾隻老鼠肆無忌憚地站在牆角。見蒙元亨與獄卒走近,老鼠搖頭晃腦地竄去其他地方。獄卒打開牢門,指了指裏麵,催促道:“有什麽話趕緊說。”

“爹!”蒙元亨走進牢房,撲通跪了下去。

蒙順撩起散落的頭發,顫抖著聲音說道:“元亨,你來了。”

“兒子不孝,來晚了。”蒙元亨一把抱住父親。

“哎喲!”蒙順慘叫起來,“輕點。”

蒙元亨立刻掀起父親的衣服,隻見身上到處是傷痕。蒙元亨的眼淚唰地一下流出來,蒙順卻安慰道:“到了這裏麵,誰不受點皮肉之苦。”

蒙元亨痛哭流涕道:“爹,你滿身傷痕,如何再受得了折騰?啟程的日子,就不能推遲幾日?”

蒙順搖頭道:“有些事,豈能由著咱們。”

蒙元亨憤恨地說:“從來被流放的人,都不會這麽急著押解上路。”

蒙順撫摸著兒子的臉,安慰道:“我不走,有些人心裏不安哪。再說,若不是即將流放上路,我還見不著你。”

這幾日,蒙元亨為營救父親四處奔波卻屢屢碰壁。下午突然得到消息,說蒙順已被判流放充軍,明日就要押解上路。蒙元亨一直想見父親而不得,如今塵埃落定,終於被準父子相見。

蒙元亨緊握住父親的手,說:“爹放心,兒子就算拚上性命,也一定要為你洗刷不白之冤。”

蒙順強撐著坐直身子:“我一把年紀,就算死在流放路上也不足惜。我掛念的,隻有你和佩文。記住,不要再去節外生枝。好好活下去,比什麽都強。”

蒙元亨說:“爹不必擔心。文善達可以買通李一功與鹿富晨,但我不信他能買通全天下官員。”

“糊塗!”蒙順拉高聲調,幾乎吼了起來。頓了頓,他又用幾近哀求的語氣說道:“千萬別去惹事!”

蒙順咳了幾聲,又說:“前些日子,文東家來牢裏看過我一次。我告訴他,文家對我有恩,叫我為文家去死,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讓我擔罪,實在心有不甘。並非自己貪生怕死,而是為了孩子。若路上遇到打劫,我挨一刀死了,那是報答東家恩情。可一旦認罪,元亨就成了犯人之子,終身不得踏足科場。我知元亨誌向遠大,一心想著入仕為官,出將入相,父親非但幫不上你,反而連累了你。”說到這裏,蒙順已是老淚縱橫。

蒙順擦拭著眼淚,繼續說:“我畢竟是肉體凡胎,被人一頓毒打,便扛不住了。”他深深歎了口氣。“如今我既不是一個好掌櫃,也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對不起文東家,更對不起你!”

蒙元亨想著父親被拷打的場景,真是心如刀絞,咬牙切齒道:“文老賊害了爹,害了咱們蒙家。終有一日,我要他血債血償。”

“元亨!”蒙順使勁捶著大腿,“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去向文家尋仇。”

“答應我!”蒙順凝視著兒子,“不要再去招惹是非,讓一切就這樣過去,好嗎?”

父親含冤流放,自己一生抱負難展,這一筆筆仇,都要記到文善達頭上。蒙元亨早已立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不過麵對父親的哀求,蒙元亨不願他老人家掛念,違心答道:“好,我聽你的。”

蒙順太了解兒子,此時的任何承諾他日未必信守。然而做父親的,還得苦口婆心地勸。他將身子倚靠在牆上,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蒙家遭此劫難,你不能入仕為官,未必是壞事。你看看,索額圖多大的官,文東家有多少金銀,到頭來差點連腦袋也保不住,還不如小老百姓安生。”

蒙順眼中滿是慈祥與關愛:“元亨,你聰明過人,膽識超群,都是長處。但要在這世道混出頭,光靠一點聰明是不夠的。別看有些人風光無限,但功成名就的背後,要麽是滄桑,要麽是肮髒。這些個渾水,咱們不去蹚也好。”

蒙順苦笑道:“不知我這些話,你聽進去沒?你若不去找人尋仇,也不去幹什麽轟轟烈烈的大事,而是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為父倒是走得無牽無掛。”

“是。”蒙元亨淚流滿麵。此刻無論父親說什麽,他都會答應下來。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蒙順問道。

蒙元亨答道:“還沒想過。”

蒙順說:“涇陽不必待了,不妨帶著佩文一同回保寧府吧。我在保寧府當了十多年掌櫃,你們也在那裏長大成人,說起來,保寧府才是你們的家。”

蒙順歎了口氣,又說:“文東家對下麵人素來大方,我在文盛合辛苦幾十年,積攢了一些銀子,在保寧城外還置有田產。隻要不是太揮霍,這些銀子夠你和佩文度日了。”

蒙元亨兄妹年幼時,蒙順忙於生意,很少陪伴家人,妹妹佩文經常抱怨,說幾個月見不到父親。兒女長大成人後,蒙順依舊是位嚴父,時常教訓孩子。然而值此生離死別之際,父親沒一句在說自己,卻對一雙兒女念念不忘。想到這些,蒙元亨越發不能自已,頭磕到地上:“爹,爹!”

“時間到了!”獄卒來到牢門口。

蒙元亨並無離開的意思,拉著父親的手。

“聽到沒有?”獄卒又在催促。

蒙順主動將手抽回來,揮了揮說:“走吧。”

獄卒進到牢房,往外推搡著蒙元亨。他前腳跨出牢門,後腳獄卒便將牢房鎖上。猛然,蒙順站了起來,拖著手銬腳鐐,衝到木柵欄旁,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元亨!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妹妹!不要管我!”

震動天下的索額圖案,以這樣一種不了了之的方式結束。無論功過,朝堂上再無人提起索額圖,仿佛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宰輔,並非銷聲匿跡,而是壓根沒出現過。周弘毅、蒙順等受到株連的人,一個個被判下重罪,發配充軍。

文盛合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山陝商幫中甚至流傳,說文善達是個能通天的人物,否則如此大風大浪,怎麽拋出一個蒙順便遇難成祥。對於這些傳言,文善達狡黠地選擇了沉默。

這一日,文善達坐在太師椅上,正在教訓兒子文知桐,一單茯茶生意,差點讓這小子弄砸了。都說虎父無犬子,偏偏這榆木腦袋總不開竅。

這時,文知雪一臉慌張地跑了進來:“爹,蒙大哥出事了。”

“這小子又怎麽了?”文知桐仿佛盼來了救兵。

“他被官府的人抓走了。”文知雪焦急地說。

“到底怎麽回事?”文知桐問道。

“還能怎麽回事?”文善達緩緩說道,“自作孽,不可活。”

原來,欽差大臣李一功返京後,新川陝總督到任。蒙元亨打算攔轎喊冤,並隨身帶著幾封之前的信件,足以證明蒙順進京辦事是聽東家文善達差遣,而非自作主張。蒙元亨的行蹤被鹿富晨發現,在客棧裏把人抓了,還搜出信件。鹿富晨惱羞成怒,給蒙元亨定了誣陷之罪,當堂便是四十大板,接著又關進牢裏。

“這小子就是欠收拾。”文知桐既幸災樂禍,更有些後怕,蒙元亨整天糾纏下去,何時是個頭?

“哥,你這是什麽話,是我們對不起人家。”文知雪說。

“妹子,你幹嗎胳膊肘往外拐?”文知桐說。

文知雪平時性情溫和,今日語氣卻異常強硬:“世上除了親疏內外,還有是非對錯。”

文善達盯著女兒問:“你說怎麽辦?”

文知雪說:“趕緊想辦法把蒙大哥救出來。”情急之下,她又脫口而出:“昔日讓蒙順頂罪還能說情勢所迫,今日再陷害蒙大哥就是天理不容,要遭報應的。”

“混賬!”文善達氣得嘴唇發青,眼看右手伸出,一耳光就要打下去,但最終還是握成拳頭,縮了回去。他素來疼惜女兒,真要說打哪下得了手。

“爹,息怒。”文知桐趕緊勸道。

文知雪第一次見父親如此暴怒,也低下頭:“我不是成心氣你,但咱們真不能再做對不起蒙家的事。”

“你還頂嘴。”文知桐說,“今日是蒙元亨去攔轎喊冤,沒人害他。真要說害,也是他在害我們。”

文知桐緩和了一下口氣:“妹子,你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難免感情用事。但你得明白,自己是文家人。蒙元亨再好,能有文盛合重要?”

文知雪生性矜持,對男女之事羞於啟齒,可一想到蒙元亨身陷囹圄,竟主動承認:“沒錯,我是喜歡蒙大哥,但救他並非隻為了我。”

文知雪繼續說:“蒙大哥是我們文家的恩人。當初爹被抓,他雪夜追巴圖才讓爹平安歸來。爹不是說過要重謝他嗎,今日怎能見死不救?”

“好,好,說得好!”文善達鐵青著臉坐回椅子上,“看來我欠蒙家的賬,這輩子也還不清。”

“可是,”文善達話鋒一轉,“如今不是我為難蒙元亨,而是他和我過不去。他再胡鬧下去,文盛合就得關門,大夥就得喝西北風。”

文知雪說:“哪一個當兒女的沒有孝順之心,當初爹出事,女兒也是奮不顧身營救。若蒙大哥此刻無動於衷,那才是禽獸不如。但蒙大哥是個聰明人,給他點時間冷靜一下,就會明白爹那麽做是迫不得已。”

“蒙元亨真能迷途知返?”文善達問。

文知雪說:“待他出獄,我會親自去勸說。”

文善達又問:“你能勸動他?”

“能!”文知雪說得斬釘截鐵。

文善達苦笑道:“你說這句話時貌似堅決,其實心中一點底氣也沒有。想必此刻為了救蒙元亨,你什麽承諾都敢做吧。”

文知雪剛要說話,卻被文善達揮手打斷:“我會想辦法搭救蒙元亨。你說得沒錯,這小子救過我,欠賬就得還錢。”

“多謝爹。”文知雪滿臉欣喜。

文善達重新站起來,緩緩說道:“隻要蒙元亨不再瞎折騰,我保他一輩子榮華富貴。但他若一意孤行,這一次救得了他,下回可沒人再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