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們拿錢走人,我們花錢消災,彼此兩不相欠

漫長的嚴冬終於過去,和煦的東風吹遍關中平原。這裏的春天不像江南那樣明媚、秀麗,隻是在山澗裏、岩石下,三兩樹桃花,四五株杏花,孤單地吐露芳華。融融的陽光把疊疊重重的灰黃色山巒,把鑲嵌在山巒的屋宇、樹木,把擺列在山腳下的丘陵、溝壑一股腦地融合在一起,別有一番風韻。

走出獄門的蒙元亨放眼四望,一切都顯得迷離與晦暗。父親蒙順受不白之冤,自己救父不成倒引來牢獄之災。天下之大,連個喊冤的地方也沒有。

妹妹蒙佩文與一名年輕男子等候在外。一見哥哥,蒙佩文忙上前抱住他:“怎麽樣,傷好了嗎?”

“好了。”蒙元亨安慰妹妹。旋即,他又說:“獄中我帶出的口信,你收到了嗎?我在牢裏都惦記著這事。”

“一切我都安頓好了,沒讓小姑娘吃苦。”蒙佩文說。

蒙元亨惦記的乃是周琪。他在獄中聽說,周弘毅被發配充軍後不久,涇陽縣衙便把周琪放了出去。父親不在了,文家也不會再收留小周琪,蒙元亨捎口信,讓妹妹佩文妥為照顧。

“蒙大哥,你受苦了。”一旁的年輕男子招呼道。

蒙元亨瞅著此人眼熟,一時卻又記不起來。蒙佩文說:“他就是小段,從前父親老提起他。這段時間,家裏好多事都靠他照應。”蒙元亨想起來了,此人就是文盛合的夥計段運鵬,昔日父親對小段頗為賞識。

“蒙姐姐,千萬別這麽說。”段運鵬說,“蒙掌櫃對我有恩,他今日遭難,我理應報答。”

蒙元亨問:“如今你還在商號嗎?”

段運鵬搖頭道:“我見蒙掌櫃為了商號鞠躬盡瘁,到頭來卻是這個結局,心裏覺著沒意思,便不想待下去。”

蒙元亨頗為感激:“時窮節乃見,難得有你這般忠義之人。”

“走,咱們回家吧,文小姐還等著你呢。”蒙佩文說,“這次你能出來,多虧了人家,是她逼著文善達來救你。”

“知雪?”蒙元亨念叨了一聲文知雪的名字,便不再說話。

蒙家的宅子雖不及文家大院富麗堂皇,但一家人住著也夠寬敞。蒙元亨的母親前年過世,父親如今又不在了,偌大的院子,顯得有些淒清。

眾人剛進院子,便見到周琪。蒙元亨不想讓她知道太多事,強擠出笑容說:“你們看,小丫頭又長高了。”

周琪的淚水卻奪眶而出,她抱住蒙元亨,說:“蒙大哥,你在獄中受苦,卻三番五次托人捎口信,讓蒙姐姐照顧我。”

“沒事,別哭。”蒙元亨安慰道。

此時,一陣悠揚的琴聲從屋內傳出。琴音悠揚清澈,如青巒間嬉戲的山泉。一聽此音,蒙元亨便知是文知雪在彈奏。

蒙元亨獨自一人朝屋內走去。琴聲止住,文知雪起身道:“見到佩文妹妹的雨霆琴,便忍不住彈奏一曲,不知如何?”

數年前,蒙元亨兄妹住在保寧府。一日雷雨交加,院中梧桐樹被雷暴劈倒。蒙順利用殘幹製成兩具七弦琴,一名“崩雷”,一名“雨霆”,送予兄妹倆。

蒙元亨搖了搖頭道:“我哪敢班門弄斧。”

文知雪微笑著說:“本來我想和大夥一起去迎你的,但怕你餘怒未消,又一把推過來。若眾目睽睽之下倒在街上,太難看了。”

蒙元亨想起那日失手推倒文知雪,有些後悔,說道:“當時我太衝動,對不起。”

文知雪說:“你我之間,何必這麽客氣。”頓了頓,她又說:“蒙大哥,父輩的事,咱們晚輩不便多說。但事到如今,中間確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

“父輩?晚輩?”蒙元亨笑得又冷又苦,“是啊,你的父親安坐家中,我的父親卻生死未卜。”

“是文家對不起你們。”文知雪低頭道,“我爹心裏也愧疚得很,他說了,一定會好好補償你們。”

蒙元亨根本沒有搭理,文知雪隻好繼續說:“你可以到文盛合來,我爹會手把手教你做生意。假以時日,你也可以成為大掌櫃。”

蒙元亨眺望窗外幽幽道:“好啊,當上大掌櫃,保不準哪日又遭人陷害,落得充軍流放的結局。”

“你知道嗎?”蒙元亨收回目光,盯住文知雪,“我最討厭的,便是文家那副自以為是的模樣。你們知不知道,世上許多東西是銀子買不來的!我爹流放千裏,或許這輩子也見不著了。還有我,成了犯人之子,連科場的門都進不去,更別提建功立業。所有這些,是你們補償得了的?!”

文知雪沉默了半晌,才說:“你總算平安歸來了,日後有什麽打算?”

有關日後之事,蒙元亨已有定見,但他不想告訴文知雪,隻歎了口氣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文知雪輕輕撥動琴弦,問道:“那今日咱們還能聯奏一曲嗎?”

蒙元亨撫摸著漆黑發亮的琴身,狠心搖了搖頭:“改日吧。”

文知雪眼中噙著淚水:“也好。你剛從牢裏出來,是該好生歇息。”

文知雪緩緩起身,推門而去。此刻,天空中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春雨如絲,隔著這縷縷蠶絲,世界萬物如同淡淡、蒙蒙的寫意畫。飛濺的雨花仿佛琴弦上跳動的音符,留下如煙、如霧、如紗的倩影。

幾日後,一輛馬車行進在秦晉驛道。蒙元亨與段運鵬分坐車頭,輪流揮鞭拉韁,蒙佩文與周琪蜷在車內。本就是小馬拉小車,偏偏搭的人卻不少,自然跑不快。

蒙元亨抬頭看了看逐漸西沉的落日,又使勁抽了一鞭子。周琪探出腦袋,嬉笑道:“蒙大哥,此去京城遠著呢,全得靠這家夥,你可要對人家好一點。”

蒙元亨笑了笑說:“一會兒到了客棧,就給它喂食。”

蒙元亨等人昨日離開涇陽,對鄰居說是回四川。蒙順在四川保寧府多年,蒙元亨兄妹幼年時光也在那裏度過,此番蒙家遭難,他們回保寧府,在外人看來倒在情理之中。不過馬車過了西安,卻沒繼續南下,而是掉頭朝東,直奔京師而去。

其實,蒙元亨從未想過回保寧,而是打定主意進京告狀,為父親洗刷不白之冤。陝西官員都被文善達買通,欽差李一功也是睜眼說瞎話。京城,便成為蒙元亨最後的希望。

段運鵬趕著馬,說:“此處離風陵渡隻有十幾裏路了,今晚應該能到。”

蒙元亨點著頭說:“聽說黃河前日便解凍了,咱們今晚在風陵渡好好休息,明日過河。”

“河水剛解凍,排隊等著過渡口的人多著呢。就咱們這連人帶車的,沒準得等上好幾天。”周琪年紀最小,但跟著父親走南闖北,到過的地方不少,譬如這風陵渡,她便走過好幾回。

“這一趟辛苦你了。”蒙元亨說,“一個小女孩卻要跟著我們一起折騰。”

“我是犯人之女,誰都不願收留。有人帶著我一起折騰,就不錯了。”周琪的語氣中既有感激,更有一份身處逆境的堅韌。之前蒙元亨還擔心周琪年紀小,許多事瞞著她。但這幾日卻發現,小姑娘遠比自己想象的堅強與樂觀。蒙元亨開玩笑說,等咱們小周琪長大了,一定是個巾幗英豪。

眾人說話間,隻聽身後響起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兩匹快馬從馬車兩側呼嘯而過。蒙元亨用餘光一瞟,卻瞧見馬上兩人全用黑布蒙麵。當下他心頭一緊,該不會遇上劫道的吧?

快馬奔出數丈遠,馬上之人忽然轉過身來,手中張弓搭箭,對準了馬車。蒙元亨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扯住韁繩。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嗖的一聲,箭便射了出來。

蒙元亨反應很快,先一把將段運鵬推開,自己也躍身跳下躲避。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他爬起來一看,自家的馬已被射中,馬車翻了過去。

蒙元亨趕緊跑到車前,拉出妹妹與周琪,見兩人雖受了傷,意識還算清醒。他從車內取出包裹與防身的劍,怒目朝向放箭之人。

見蒙元亨拔劍而立,騎在馬上的人笑起來:“還是練過功夫的?要比畫幾下?”

蒙元亨的確練過功夫,自問對付一兩個街頭混混不成問題。不過,瞧這兩人騎馬拉弓的架勢,顯然是行家,自己以一敵二勝算不大。再說如今大事在身,更不是逞強鬥勇的時候。

一番思量之後,蒙元亨把劍插在地上,抱拳道:“兩位好漢,大家能在荒郊野嶺相遇也是緣分。若是手頭緊,招呼一聲便是,你們拿錢走人,我們花錢消災,彼此兩不相欠。”

對麵兩人縱身下馬,他們身材一高一矮,肩上扛著明晃晃的大刀。高個子說道:“你倒是個懂事的人,隻是一點銀子就打發了,未免把我們瞧低了。”

“還想怎樣?”蒙元亨問。

對方朝寒光閃閃的大刀上吹了一口氣,說:“攔路打劫實在辱沒了爺的名聲,實話告訴你吧,錢無所謂,命得留下。”

“大哥,不用同他廢話,趕緊把事辦了,咱們好脫身。”矮個子說道。

聽這口氣,人家是要命不要錢。既然這樣,隻能以命相搏了。蒙元亨拔出長劍,雙目如電,擺開了架勢。

蒙麵人大踏步走過來,蒙元亨正要迎敵,身後卻飛出一塊石頭,不偏不倚砸中蒙麵人的額頭。石頭是周琪擲出的,隻聽她大喊:“蒙姐姐,段哥哥,咱們雖不會武功,也一起上。有石頭砸石頭,沒石頭折根樹枝,定要和惡賊拚個你死我活。”

蒙麵人隻顧對付蒙元亨,不料被一個小女孩用石頭砸中,額頭發疼,心中暴怒,大喝一聲道:“別著急!你們都得死。”

蒙麵人揮起大刀,自上而下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驚的氣勢。蒙元亨奮力拿劍一擋,見另一人朝周琪走去,又趕緊搶過身位,斜著一劍刺去。

兩名蒙麵人的身手果真了得,即便單打獨鬥,功夫也在蒙元亨之上。兩人合力,三五招過後蒙元亨便招架不住。段運鵬拾起一根樹枝,壯著膽子衝了過去。矮個子看都不看,仿佛身後長了眼睛,往後一腳便把段運鵬踢翻在地。

高個子忽地將大刀一舉,左掌猛擊而出,這一掌力道非凡,又罩住了蒙元亨整個上盤。蒙元亨知道此時避無可避,隻是身形一閃,將胸口要害躲過,用肩膀硬生生挨了一掌。立時,他被震出半丈,肩骨似乎都要裂了。

矮個子乘勝追擊,搶到蒙元亨身旁,幾十斤重的大刀眼看就要劈下去。蒙元亨帶著傷,無論拿劍去擋或是翻身躲避均力不從心。

不料刀未落下,卻聽得矮個子一聲慘叫。蒙元亨睜眼一看,對方抱住後腦勺,鮮血直往外淌。

高個子扔過一塊布,讓自家兄弟包紮,而他舉著大刀,並不向蒙元亨攻來,隻是左右挪動步子,似乎在警惕周圍形勢。矮個子包好傷口,又撿起刀,惱羞成怒地盯著周琪:“本想先送這小子歸西,你卻要來搶頭香。好,老子成全你。”

“兄弟,”高個子吼道,“石頭不是這小丫頭擲的。她才多大力氣,哪能讓你淌血。”他又朝樹叢喊了一聲:“別偷偷摸摸的了,快給老子出來。”

果然,從樹叢中躍出一個身影。定睛一看,竟是一位容貌俊俏的女子。她鼻梁高挺,櫻唇抹上了淡淡的口紅。腳蹬黑色及膝長靴,手握短劍,從肩膀搭下的鬥篷隨風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