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鹿大人一心要蒙元亨死,文知雪卻想方設法要他活

雁群飛過溝壑縱橫的黃土地,嗷嗷地向北而去。赤條條的桃樹枝,因為含苞待放的蓓蕾變了色。悠長的秦晉驛道上,此刻暮色漸濃,殺機驟起。

“原來是個小妮子。你是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嗎?”高個子刀客語調低沉,透出一股狠勁。

女子笑了笑,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江湖中人本色,不過今天,我卻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們刀下留人,我便能交差,大家用不著傷了和氣。”

“好一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敢情咱們是一路貨色!”高個子哈哈大笑,“沒想到這小子的命挺值錢,有人花錢殺他,又有人花錢救他。姑娘,你求財天經地義,但老子就該賠本嗎?”

女子秀眉一動,說:“刀口上混飯吃,全是無本生意,哪有什麽本可賠的,無外乎賺不賺而已。”

矮個子被人偷襲,心裏正惱怒,吼道:“銀子大家都想賺,就憑本事說話吧。”接著揮舞大刀,急攻過去。他本是一等一的高手,此刻複仇心切,更是身手迅捷,衣襟帶風。

女子並不怯戰,舞動短劍,但見青光激**,劍花點點,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罩住了對手。矮個子見急攻不奏效,便沉住性子,用刀護住身體。幾招過後,見女子短劍一刺而空,瞅準破綻反守為攻,一掌劈過去。女子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作為手指,想點中矮個子手腕上的穴道。眼看就要碰到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刀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將短劍削斷。女子急退兩步,但聞刺刺聲響,左袖已給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高個子刀客在一旁凝神觀戰,心裏逐漸鬆了口氣。這女子武功雖比蒙元亨高出一截,但要從自家兄弟刀下討到便宜卻無可能。矮個子二十招過後,已占了上風,百招之內定能取勝。

不過此時並非比武切磋,求的是速戰速決。看清對方武功路數後,高個子也揮刀加入戰局。兩人聯手,雙刀飛舞,十餘招後,女子漸漸不支。

恰在此時,遠處簇鈴聲大作,似有十多匹快馬飛馳而來。不過片刻,人馬趕到,將此處圍了起來。領頭的是一個皮膚黝黑、體格壯碩的漢子,他騎在馬上,用南方口音吼道:“兩個大老爺們欺負一個女子,算什麽東西!把刀給老子放下。”

刀客見勢不妙,便想脫身,女子卻連刺幾劍,封住他們的退路。瞅著雙方都沒有罷手的意思,馬上的漢子大喝一聲:“給我拿下!”

十餘人各執兵器,一擁而上。若論單打獨鬥,這些人都不是蒙麵刀客的對手,但仗著人多勢眾,終於把兩人擒住。

蒙元亨幾步上前,撕下兩人麵上黑布。蒙佩文與段運鵬驚呼起來:“吳龍,吳虎。”蒙佩文接著說:“二人是關中大盜,前幾日涇陽城到處貼著他們的通緝令。”

蒙元亨把劍架在吳龍脖子上:“誰派你們來的?”

吳龍嘴硬道:“盜亦有道,不該說的話絕不會說。”

蒙元亨一腳把吳龍踢翻,接著拿劍用力戳住對方咽喉,吳龍的脖子已滲出鮮血。蒙元亨說:“這是最後機會,再不說,就沒命說了。”

“是鹿富晨!”吳龍終於吐出實話,“鹿大人找到我們兄弟,讓做掉你。”

蒙元亨愣了一下才收回長劍,大吼一聲:“滾!”

“慢著!”操南方口音的漢子從馬上跳下,朝蒙元亨說,“你小子下手也挺狠,差點就給人家一劍封喉了。你的話問完了,我還有事要辦。”

吳虎哭喪著臉說:“好漢,不是說拿錢救人嗎?人已經被你們救下,還要怎樣?”

男子瞪著吳虎:“就不許老子摟草打兔子,再掙一筆?”他把吳家兄弟的馬牽過來,取出包裹一陣亂翻,罵罵咧咧地說:“怎麽回事?你們不是收了錢來殺人嗎?銀子呢?為何就這些散碎銀兩,還不夠兄弟們喝頓酒。”

“銀子沒隨身帶。”吳虎說。

“真晦氣,想順手牽羊都不成。”男子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快滾!把馬和刀給老子留下。這馬不錯,回頭去集市賣了。刀也挺沉,找個鐵匠鋪子,看能不能打出幾件鐵器。”

吳家兄弟扭頭便跑,女子卻說:“哥,你怎麽像個打家劫舍的,連這些破爛貨也要?”

“妹子,你還說。”男子說道,“我帶著人馬趕到,這兩個王八蛋原本要溜之大吉,你倒好,死纏著不放。咱們收了錢,隻管救人,幹嗎拚個你死我活!我找的這幫兄弟,來之前講好了,壯聲勢是一個價,動手又是一個價。剛才一通打,可打掉了我不少銀子,不找補點回來,怎麽辦?”

旁邊立刻有人笑起來:“羅大哥,你的麵子大,咱們可以打折。”

“去,”男子說,“真流氓,假仗義。就你們這幫人的德行,打完折也不便宜。”

男子又說:“妹子,以後行事小心點。今天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的小命就沒了。”

女子噘著嘴說:“真等你們,黃花菜都涼了。若不是我提前一步,那兩人便得手了,還救什麽人!”

男子掏出銀兩,賞給幫手,接著對蒙元亨說:“大隊人馬我請不起,接下來就我和妹子護著你們。收錢時說好了,把人送過風陵渡才收工。”

蒙元亨問:“敢問二位尊姓大名?”

男子說:“我叫羅兵。這是我妹子,叫羅世英。咱們從湖南押鏢過來,剛把貨送到涇陽,便接了你這單買賣。”

涇陽城裏,文善達跪在佛像前,嘴裏似乎念著什麽,可誰也聽不懂。往日誦經禮佛,他會不時虔誠地仰望佛像,不過今日,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地板,偶爾瞟見慈眉善目的菩薩,心裏還有些發毛。

外麵一陣嘈雜,門被重重地踢開。文善達回頭一瞧,隻見鹿富晨滿麵怒容闖了進來。文善達忙著起身,但雙腿跪了太久,又酸又脹,竟不聽使喚。鹿富晨上前一把拽起文善達,厲聲問道:“你給我玩什麽花招?”

文善達一邊揉著膝蓋,一邊說:“有什麽話好好說,大呼小叫幹嗎!誰跟你耍花招了?”

鹿富晨冷聲說:“派出去的人失手了。”

文善達身子一顫,趕緊關上房門,問:“你說誰失手了?是吳龍、吳虎兩兄弟?”

“還跟我裝蒜!”鹿富晨說,“這兩人的身手,殺十個蒙元亨也綽綽有餘,可沒想到,姓蒙的身旁突然冒出一夥幫手。”

“哦。”文善達神情凝重地點著頭,坐到椅子上。他也不知道,此刻心中究竟是懊悔抑或慶幸。

“人是你找的,他們學藝不精,你衝我發火幹嗎?”文善達說。

鹿富晨說:“這事就咱倆知道。說好了,你負責刺探蒙元亨行蹤,我安排人下手。如今看來,分明有人泄露了消息。”

鹿富晨拉高聲調:“泄露消息的,除了你還能有誰?救蒙元亨的人,是不是你派的?”頓了頓,他又惡狠狠地說:“好啊,讓老子當惡人,你卻學關雲長義釋曹操。”

“冤枉呀!”文善達指著佛像說,“今天當著菩薩的麵,若是我耍了花招,死後就下十八層地獄。”

文善達接著說:“當初你說絕不能讓蒙元亨進京告禦狀,得在半道除掉他,我心裏的確猶豫不決,想著蒙順對我有恩,我卻要殺他兒子,實在下不去手。多虧鹿大人體諒,說動手的事你來安排。”

“實不相瞞,”文善達長歎一口氣,“對這個蒙元亨,我是殺之不忍,救又不敢呀!”

“不是你救了蒙元亨?”鹿富晨盯著文善達。

“當然不是。”文善達斬釘截鐵地說。

“那就怪了。”鹿富晨說,“聽吳家兄弟講,對方顯然得到了消息,有備而來。”

“會不會是……”文善達喃喃自語。

“會是誰,你快說呀。”鹿富晨追問著。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文知雪站在門口,手上端著兩杯茶。她說:“爹,鹿大人,請用茶。”

“出去。”文善達說。

“我不喝茶。”鹿富晨滿腹心事,哪有品茗的心思。

文知雪卻似乎沒有聽到,徑直走進來,恭敬地把茶放到他們麵前,接著垂手而立,並沒有離開的樣子。

文善達又說:“你出去吧,我和鹿大人有事要談。”

文知雪細聲細氣地說:“我知道爹與鹿大人在談什麽事,你們不必瞎猜,救蒙大哥的人是我派去的。”

文知雪聲音不大,卻似平地裏炸響一聲雷。鹿富晨驚得站起來,文善達端茶杯的手猛顫,杯子掉落地下。

“你怎麽知道的?”鹿富晨問。

文知雪說:“前幾日也是在這間房裏,鹿大人與我爹密謀,碰巧那時我在屋外。”

“你這丫頭,壞了我們的大事。”鹿富晨氣急敗壞。

文善達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指著文知雪:“你,你……”

“爹……”文知雪剛要說話,文善達卻吼道:“我不是你爹。”他揮起手臂,重重一耳光扇過去,這是他第一次打心愛的女兒。

“老文,別打了。”鹿富晨坐下來,說起風涼話,“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文小姐還沒出嫁,胳膊肘就朝外拐。她的心早向著別人,你打也打不回來。”

鹿富晨又盯住文知雪:“知道你喜歡蒙元亨,但文善達好歹也是你親爹呀,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還有文家上下幾百口人,一旦東窗事發,你就忍心他們被滿門抄斬?”

“爹,女兒不願你錯上加錯。”文知雪哽咽道。旋即,她又擦拭淚水,麵朝鹿富晨說:“還有鹿大人,聽說您即將高升去京城當官,晚輩也不想您節外生枝。”

“這麽說,你在替我們著想?”鹿富晨嘲諷道。

“沒錯。”文知雪答道。

“荒謬。”鹿富晨說,“蒙元亨去京城告狀,那才是節外生枝。隻有殺了他,才能永絕後患。”

文知雪表情鎮定,說:“京城的水有多深,民女不知道,可鹿大人也未必清楚。”

“你什麽意思?”鹿富晨說。

文知雪說:“當初舉朝嘩然,嚷著要殺索額圖時,鹿大人與爹隻顧著找蒙順做替罪羊,卻沒料到索額圖案會不了了之吧。”頓了頓,她又說:“那時咱們再死扛一陣子,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哪用陷害蒙順,被人戳脊梁骨。”

提及往事,文善達也是悔恨交加。鹿富晨臉色一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是不是又要提銀子的事?”

“大人誤會。”文知雪說,“銀子給了就給了,斷沒有要回來的道理。再說句不中聽的話,鹿大人拿了我家那麽多銀子,我們就更巴望您飛黃騰達。您若出了岔子,銀子才叫打了水漂。”

鹿富晨笑了笑:“話糙理不糙。”

文知雪說:“勾結江洋大盜取人性命,這可是冒著風險的,鹿大人履新在即,何苦蹚這渾水。”

“你以為我吃飽了撐的?”鹿富晨真是既好氣又好笑,“若不是蒙元亨死扭著不放,我幹嗎要殺人滅口?”

文知雪說:“大人說得好,殺人不是目的,關鍵是滅口。若口已經滅了,何必再去殺人?”

“難不成你有什麽法子,讓蒙元亨當啞巴?”鹿富晨說。

“大人說笑了,我哪有那本事。”文知雪說,“蒙元亨不會成為啞巴,但有人卻有能耐,讓天下人成為聾子。”

鹿富晨盯著文知雪,說:“有什麽話直說,我沒空跟你兜圈子。”

文知雪說:“當初要扳倒索額圖的,是皇上;後來要保下索額圖的,還是皇上。如今大局已定,最不願節外生枝的,依舊是皇上。蒙大哥倘若去告禦狀,當真是自討沒趣。”

文善達吃驚地望著女兒:“你是說,甭管蒙元亨怎麽折騰,朝廷都不會理會?”

文知雪點頭說:“皇上是要保索額圖的,而要保下索額圖,當然不願舊案重提。”

鹿富晨思忖了一會兒,緩緩說道:“京城那池子水有多深,文小姐倒是洞若觀火。”

文知雪說:“做生意講究將本求利,分明沒本錢就能做的買賣,何苦花銀子給吳家兄弟,另外還得擔上殺人的幹係!”

鹿富晨盯住文知雪:“你的這套說辭,為的還是救蒙元亨吧。”

文知雪並不閃躲鹿富晨的目光:“我當然想救蒙大哥,但也是為了爹與鹿大人。爹已經錯過一次,不能錯上加錯。鹿大人前途無量,更不必引火燒身。”頓了頓,她又說:“其實這番道理並不深奧,蒙大哥聰明絕頂,假以時日他會想明白的。”

“文東家,你這位千金不僅重情重義,更慧眼獨具呀。”鹿富晨端起茶杯,把玩起杯上的蓋子。

文善達長舒一口氣:“能不殺人當然好,誰願意見著血光。”他又問:“鹿大人,你何日啟程進京?在下略備薄酒,為你餞行。”

“咱倆之間,喝酒就不必了。”鹿富晨說,“我要離開涇陽這個是非之地了,倒是你得好自珍重。蒙元亨絕非善茬,還有你家這位千金,更是難得的女諸葛。一個人身旁的聰明人太多,可不是什麽好事。”

“這些絕頂聰明的人中,還有鹿大人你吧。”文善達回了一句,鹿富晨卻是搖頭不語。

送走鹿富晨後,文善達轉頭盯住文知雪,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審視著女兒。“爹,怎麽了?”文知雪問道。

“沒……沒什麽。”文善達緩緩說道,“今天我下手重了些,你……”

“我沒事。”文知雪說。

“沒事就好。”文善達欲言又止,揮了揮手,“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