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托比亞斯·格雷格森顯示其能耐

翌日,各家報紙連篇累牘,充斥著有關所謂“布裏克斯頓謎案”的新聞。每一家報紙都對事件給予了長篇報道,有些還加發了社論。報紙上披露的事情有些是我們先前不知道的。時至今日,我的剪貼本裏還保留著許多與本案有關的剪報和摘錄。以下是其中一些的概要:

《每日電訊報》[69]指出:縱觀人類犯罪史,很少有慘案像本案一樣,怪異離奇,獨具特色。遇害人的德國姓氏,找不到其他犯罪動機,牆上寫著邪惡的文字,所有這一切都指向一點:即罪行乃政治難民和革命分子所為。社會黨在美國有很多分支,毫無疑問,死者一定是觸犯了他們的不成文法,因此被人盯上了。文章還信馬由韁地提到了秘密刑事法庭製度案[70]、托法娜仙液案[71]、意大利燒炭黨人案[72]、布蘭維利耶侯爵夫人案[73]、達爾文的進化論學說案、馬爾薩斯[74]的人口論原則案,還有拉特克利夫大道多人遇害案[75],最後,勸誡政府當密切關注僑居在英國的外國人的動向。

《旗幟報》[76]對案件的評論是:這類無法無天的殘暴行徑通常發生在自由黨[77]執政期間。其緣由是民心不穩,當局軟弱無能。死者是位美國紳士,旅居倫敦已經幾個星期了。他是在其私人秘書約瑟夫·斯坦格森先生的陪同下來倫敦的,下榻在坎伯韋爾區托凱巷夏龐蒂埃太太的公寓裏。兩人於本月4日星期二[78]告別房東太太,前往尤斯頓車站[79],說是去趕乘開往利物浦的火車。有人後來在站台上看到過他們,隨後便不見了蹤影。直到有新聞報道說,德雷伯先生的屍體被人發現在距離尤斯頓車站數英裏[80]遠的布裏克斯頓大街的一幢空住宅裏。他是怎麽到那兒的,又是怎麽在那兒慘遭殺害的,至今仍是個謎。斯坦格森杳無音信。我們非常欣喜地獲悉,蘇格蘭場的萊斯特雷德先生和格雷格森先生將共同負責辦理此案,相信這兩位聲名赫赫的督察[81]定能很快讓案情真相大白。

《每日新聞》[82]認為:毫無疑問,本案是樁政治案件。歐洲大陸的各國政府專橫跋扈,仇視自由主義,結果把許多人士逼到了我國。那些人如果不是心中滿懷著對自己境遇的痛苦記憶,悲觀失望,本來可以成為優秀的公民。那些人當中有一套嚴苛的行為準則,一旦有人違犯,必被處死。我們必須不遺餘力地尋找到死者的秘書斯坦格森,確認死者的一些生活習性。案件目前已取得重大進展,因為已經查明死者生前下榻的寓所了——這一結果完全歸功於蘇格蘭場機敏睿智而又精力充沛的格雷格森先生。

吃早餐時,我和福爾摩斯看到了這些報道。他覺得這些報道很逗人。

“我對你說過了,不管情況如何,萊斯特雷德和格雷格森一定可以邀功。”

“這還要取決於最後的結果如何。”

“噢,天哪!這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凶手被抓住了,那是他們盡心盡力的結果;如果凶手逃跑了,那他們也是盡了力的。如同猜錢幣,無論正反麵,他們都是贏家。不管他們做了什麽,總是會有捧場的人。‘再愚蠢的人都會有更加愚蠢的崇拜者。’[83]”

“到底怎麽回事?”我大聲說,因為就在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廳堂和樓梯上傳來,還摻雜著房東太太的埋怨聲。

“是刑警貝克大街分隊來了[84]。”我的同伴說,態度顯得很嚴肅。他說話的當口兒,六個街上的流浪兒衝了進來。他們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比他們更加邋遢的孩子。

“立正!”福爾摩斯大聲喊著,語氣嚴厲,六個小邋遢鬼應聲站成了一排,就像六尊破爛的雕像。“你們以後就讓威金斯一個人來向我報告,其餘的人在街上等著。威金斯,你們找到了嗎?”

“沒有,先生,還沒有找到呢。”其中一個孩子說。

“我也沒指望你們這麽快就找到了,但你們必須一直找,直到找到為止。這是給你們的酬勞,”他說著發給了每人一個先令,“好啦,你們去吧!下次帶好消息來。”

他揮了揮手,流浪兒就像是一群耗子竄下樓去了。不一會兒,街上傳來他們尖銳刺耳的叫聲。

“這些個小乞丐,一個人的工作效率比十多個警察的都要高,”福爾摩斯說,“人們一旦看到有官方模樣的人,就會三緘其口。而這些小家夥哪兒都可以去,什麽情況都聽得到。他們還非常機靈,像枚針似的。不足之處就是缺乏組織性。”

“你是雇他們來調查布裏克斯頓案嗎?”我問。

“對啊,因為我有個問題想要證實一下,隻是個時間問題罷了。嘿!我們就要聽到十足的好消息啦!格雷格森在街上走著呢,臉上洋溢著歡天喜地的表情。我知道,他是找我們來了。對啊,他正要停下來呢,來了。”

門鈴猛烈地響了起來,片刻之後,淡黃色頭發的警探三步並作兩步奔上了樓,緊接著衝進了我們的客廳。

“親愛的朋友們啊,”他大聲喊著,緊緊地握住福爾摩斯毫無反應的手,“祝賀我吧!我把整個案件查得像白晝一樣明朗啦。”

我似乎看到福爾摩斯表情豐富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焦慮的陰影。

“您是說,您已經找到正確的路徑了嗎?”他問。

“正確的路徑!啊,先生,我們都已經把凶手關進牢房啦。”

“他叫什麽?”

“阿瑟·夏龐蒂埃,皇家海軍的中尉。”格雷格森大聲說著,語氣高昂,不停地搓著滿是肉的雙手,昂首挺胸。

夏洛克·福爾摩斯鬆了口氣,如釋重負,繼而輕鬆地微笑了。

“請坐,抽支雪茄吧,”他說,“我們很想知道您是怎麽破的案,來點威士忌加水怎麽樣?”

“那就來點吧,”警探回答說,“我這一兩天可是全力以赴啊,累得夠嗆了。您知道的,身體上的勞累倒是沒有什麽,主要是勞心啊。您會感同身受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兩個都是靠用腦來工作的人。”

“您這可是太過抬舉我了,”福爾摩斯說,態度很嚴肅,“您取得了令人高興的結果,說出來讓我們聽聽吧。”

警探坐在扶手椅上,揚揚得意地吸著煙,接著猛然拍了一下大腿,喜不自禁。

“很有意思的是,”他大聲說,“萊斯特雷德那個傻瓜自以為很聰明,這一次卻完全把路徑給搞錯了。他一直在尋找那位秘書斯坦格森,但實際上,那人像個未出生的嬰兒一樣清白,與案件一丁點瓜葛都沒有。我毫不懷疑,他此刻已經逮住人家了。”

格雷格森想到這事便樂不可支,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您是怎麽找到線索的?”

“啊,我把這事的原委告訴你們吧。當然,華生醫生,這事嚴格控製在我們三個人知道就行了。我們首先要解決的難題,就是要查明那個美國人的來曆。有些人會坐著等待,等著人家看了告示後來報告,或者各方人士前來主動提供信息。這可不是我托比亞斯·格雷格森的處事風格。你們還記得放在死者旁邊的那頂帽子嗎?”

“記得,”福爾摩斯說,“是約翰·恩德伍德父子店的產品,店鋪地址在坎伯韋爾大道一百二十九號。”

格雷格森看上去垂頭喪氣了。

“沒想到您也注意到了,”他說,“您到了那兒嗎?”

“沒有。”

“哈!”格雷格森大聲說,鬆了一口氣,“不能忽略任何機會啊,不管它看起來多麽微不足道。”

“在智者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什麽微不足道的事情[85]。”福爾摩斯說,一副智者的神態。

“是啊,我去找過恩德伍德,問他是否出售過那種型號和式樣的帽子。他查了賬目,立刻就查到了。那頂帽子是給德雷伯先生送去的,住在托凱巷的夏龐蒂埃公寓。就這樣,我得到了他的住址。”

“聰明——非常聰明!”夏洛克·福爾摩斯喃喃地說。

“我接著去拜訪了夏龐蒂埃太太,”警探接著說,“發現她臉色蒼白,神情憂傷。她女兒也在家裏——那姑娘長得非常漂亮。我對她說話時,她眼圈紅了,嘴唇直哆嗦。這些都沒有逃過我的眼神。我開始意識到事情不對勁,您知道那種感覺的,福爾摩斯先生,就是一旦發現了蛛絲馬跡,神經就會高度興奮起來。‘你們聽說了克利夫蘭的伊諾克·德雷伯先生,也就是你們先前的房客,神秘死亡的消息了嗎?’

“做母親的點了點頭,看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做女兒的則哭了起來。我更加強烈地感覺到,這兩個女人知道些情況。

“‘德雷伯先生是幾點鍾離開你們這兒去火車站的?’我問。

“‘八點鍾。’婦人回答說,喉頭哽咽,盡力壓抑著內心的情緒波動,‘他的秘書斯坦格森先生說有兩趟火車,九點十五一趟,十一點一趟,他準備乘頭一趟。’“‘那是你們最後見到他嗎?’

“我這話剛出口,發現婦人臉色很難看,黯然失色,片刻之後,冒出了一個字‘對’——嗓音幹啞,語氣很不自然。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女兒開口說話了,態度平靜,聲音清晰。

“‘說謊不會有任何好處的,母親,’姑娘說,‘我們還是坦率地告訴這位先生吧,我們後來確實又見過德雷伯先生。’

“‘願上帝寬恕你吧!’夏龐蒂埃太太大聲說,雙手向上猛地一揮,癱坐在椅子上,‘你害死你哥哥了。’

“‘阿瑟也肯定希望我們講真話。’姑娘語氣堅定地說。

“‘你們現在最好把全部情況告訴我,’我說,‘說半句留半句,還不如不說。再說,你們也不清楚,我們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況。’

“‘都是你惹的禍,艾麗斯!’她母親大聲說,然後轉向我,‘我會把全部情況告訴您的,先生。您可別以為,我為兒子的事情弄得情緒激動,是因為擔心他與這宗慘案有什麽瓜葛,他絕對是清白無辜的。然而,我擔心的是,在您或者別人看來,他好像脫不了幹係。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兒子人品高尚,職業體麵,從未有過不良記錄。這些都能說明,他與案件毫無關係。’

“‘您最好的做法是把事情全部講清楚,’我回應說,‘您盡管相信好啦,如果您兒子是無辜的,他自然就不會有事。’

“‘艾麗斯,你還是讓我們單獨談吧!’她說著,女兒離開了。‘好啦,先生,’她繼續說,‘我本來不打算把一切告訴您的,但是,既然我可憐的女兒已經說出來了,我也就別無選擇了。我既然決定說,定會原原本本地告訴您,不會遺漏掉任何細節的。’

“‘您這樣做是最明智的。’我說。

“‘德雷伯先生在我們這裏住了將近三個星期。他和秘書斯坦格森先生一直在歐洲大陸旅行。我看見他們的行李箱上都貼了哥本哈根的標簽,知道他們剛從那裏來倫敦。斯坦格森話不多,很內斂。但他的雇主,不客氣地說,比他差了去了。雇主舉止粗魯,行為蠻橫。剛到的那天夜裏,他就喝得酩酊大醉,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都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對女仆舉止輕浮,肆意妄為。最為惡劣的是,他很快對我的女兒艾麗斯也是那副嘴臉,不止一次地對她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好在單純的艾麗絲還聽不懂。有一次,他居然把她摟進懷裏,抱住她。他那樣不知廉恥,連自己的秘書都義憤填膺地指責他。’

“‘那您為什麽會容忍呢?’我問,‘我想,您隨時都可以對自己的房客下逐客令的。’

“我問到了關鍵點上,夏龐蒂埃太太不由得臉紅了。‘如果他來的當晚就讓他走人就好了,’她說,‘但是,擋不住的**啊,他們住在這裏每人每天付一英鎊——一個星期就是十四英鎊,況且現在又是租房的淡季。我一個寡婦,在海軍服役的兒子又需要很大的開銷。我不想失去這樣一筆收入[86]。我盡最大努力忍受著。然而,最後這次太過分了,我這才責令他走人。他就是因為這個離開的。’

“‘嗯?’

“‘看到他乘馬車離開了,我心裏鬆了口氣。我兒子正好在休假,但是,這事我沒有對他吭一聲,因為他脾氣火暴,對妹妹疼愛有加。他們剛一離開,我就把門關上,心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唉,不到一個小時,門鈴就響了,沒想到,德雷伯先生又回來了。他異常激動,一看就知道喝醉了。他闖進了房間,當時我和女兒在裏麵坐著。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沒有趕上火車。接著,他看著我的女兒,當著我的麵,讓艾麗絲跟他私奔。“你已經長大了,”他說,“沒有任何法律可以阻攔你跟我走。我有的是錢供你花,別管老媽子,現在就直接跟我走吧。你會過得像公主一樣的。”可憐的艾麗絲被嚇得戰戰兢兢,往後退縮,但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使勁把她往門口拽。我尖叫起來,就在那個當口兒,我兒子阿瑟進來了。然後發生了什麽,我就不清楚了,隻聽嘈雜聲中夾雜著咒罵聲和打鬥聲。我嚇得沒敢抬頭看。後來我抬起頭時,隻見阿瑟拿著根棍子,站在門口大笑。“我想這小子再也不敢來找麻煩了,”他說,“我去跟著他,看看他還能怎樣。”說完,他拿起帽子下樓出門了。第二天早上,我們聽說德雷伯先生神秘遇害了。’

“這些都是夏龐蒂埃太太親口斷斷續續告訴我的。她有時說話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不過,她說的每句話,我都速記了下來,一字不差。”

“真是令人興奮啊,”夏洛克·福爾摩斯說,打了個哈欠,“後來呢?”

“夏龐蒂埃太太說到這兒,”警探接著說,“我發現了整個案子的關鍵所在,眼睛盯著她看,用這種辦法對付女人很奏效,問她兒子是什麽時間回來的。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

“‘不知道?’

“‘對啊,他有鑰匙,可以自己開門進來。’

“‘他是在您去睡覺後才回來的嗎?’

“‘是的。’

“‘您是幾點鍾去睡的?’

“‘十一點的樣子。’

“‘這麽說來,您兒子出去了至少兩個小時啦?’

“‘是啊。’

“‘還有可能四五個小時呢?’

“‘是啊。’

“‘他那段時間裏在幹什麽呢?’

“‘我不知道。’她說,連嘴唇都變得煞白了。

“當然,至此,已經足夠了。我打聽到夏龐蒂埃中尉的下落後,帶了兩個警探去逮捕他。我觸碰到了他的一個肩膀,提醒他乖乖地跟我們走,這時候,他卻扯起了大嗓門兒回應我。‘我猜想,你們是因為德雷伯那個惡棍的死來抓我的吧?’他說。我們都根本沒有提到這個事情,他倒是先提起來了,這非常值得懷疑。”

“很值得。”福爾摩斯說。

“正如他母親說的,他跑去追德雷伯時帶了根很粗的棍子,這時他仍然拿著那根棍子,是根很堅硬的橡木手杖。”

“那您是怎麽看的呢?”

“是啊,我的看法是,他一直追蹤德雷伯先生到了布裏克斯頓大街。兩人在那裏又吵起來了,德雷伯先生在爭執中挨了一棍子,或許是打在腹部,所以要了他的命,但沒有留下傷痕。夜間下雨了,周圍沒有什麽人,因此,夏龐蒂埃把受害人的屍體拖進了那幢空宅。至於蠟燭、血跡、牆上的血字,還有戒指,這些都是夏龐蒂埃玩弄的伎倆,目的是要擾亂警方的視線。”

“分析得精妙!”福爾摩斯說,語氣中充滿了鼓勵,“確實啊,格雷格森,您有長進了,我們真是看好您啊。”

“說句不謙虛的話,我自己也覺得這樁案件辦得夠利索的,”警探洋溢著自豪感說,“那個年輕人主動供認了。他說他跟蹤了德雷伯一段時間之後,被發現了,後者坐上了一輛馬車,以便把他給甩掉。他在回家途中遇上了自己昔日在船上的一位同事,於是與那個同事走了很遠的路程。問他那位老同事住在什麽地方,他卻給不出令人滿意的答案。我認為,整個案件已經嚴絲合縫地串聯起來了。萊斯特雷德從一開始就弄錯了方向,一想起他,我就覺得好笑。恐怕他不會有什麽結果。啊,天哪,說到他,他就到了!”

確實是萊斯特雷德到了。我們說話的當口兒,他上了樓,此刻已進到了房間了。然而,他平常那種信心滿滿的態度和筆挺神氣的裝束不見了,一臉的困惑和焦慮,衣著淩亂邋遢。很顯然,他是向福爾摩斯請教來了,但看到自己的同事也在,結果尷尬得手足無措。他站在客廳中間,局促不安地捏著自己的帽子,不知怎樣做才好。“這是一樁不可思議的案件啊,”他最後開口說——“一樁讓人無法理解的案件。”

“啊,你認為是這樣的,萊斯特雷德先生!”格雷格森大聲說,一副揚揚得意的樣子,“我料到你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的。你找到秘書約瑟夫·斯坦格森先生了嗎?”

“秘書約瑟夫·斯坦格森先生,”萊斯特雷德說,神情凝重,“今天早晨六點鍾左右在哈利德私人旅館被人殺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