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簽名 第一章 演繹推理[1]

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生活方式不利於健康,隻見他靠坐在絨麵扶手椅上,一副慵懶倦怠的樣子,然後長舒了口氣[2]。

多月以來,我注意到了他不利於健康的生活方式,總會表露出這樣的神態,幾乎習以為常了,但習以為常並不等於理解認同。相反,日複一日,我看到他這樣子後越發感到焦躁不安。我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暗暗在想,一定要把自己的看法表達出來,勸他注意身體,但我的同伴表露出平靜冷淡的態度,讓我難以貿然開口。他本事高強,飛揚跋扈,加上我已領教過他的許多不同凡響的特性,我感到望而生畏,不敢隨便去招惹他。

然而,那天下午,或者因為我午餐時喝了博恩紅葡萄酒[3],或者因為他那慢條斯理的態度令我感到特別惱火,我突然感覺到自己不能再裝聾作啞了。

他看到我情緒激動的樣子,露出了微笑。“興許你說的是對的,華生,”他說,“我意識到,我的生活方式有問題。”

“作為醫生,”我語氣懇切地說,“我必須對你的健康負責。”

他看上去並沒有生氣,相反,把雙手的指尖對齊,雙肘撐在椅子的扶手上[4],一副興致勃勃想要交談一番的樣子。

“我的頭腦,”他說,“閑著就會難受。向我提出問題,交給我工作任務,把深奧晦澀的密碼,或者錯綜複雜的分析,擺到我的麵前,這時候,我就進入正常的狀態了。我此時可以拋棄那些人造的刺激物。但是,我厭惡這種枯燥乏味而又一成不變的生活,渴望精神上的刺激[5]。正因為如此,我才選擇了這樣一份特殊的職業,準確地說,是創造了這樣一份特殊的職業,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唯一一個幹這個行當的人。”

“唯一的非官方偵探嗎?”我說著,揚起了眉頭。

“唯一的非官方谘詢偵探,”他回答說,“我是偵探行業中最後的也是最高的上訴法庭。[6]每當格雷格森、萊斯特雷德或阿瑟爾尼·瓊斯一籌莫展時——順便說一聲,他們通常都是那種狀態——就會把案件擺到我的麵前。作為破案專家,我會仔細核實材料,提供專業意見。我決不會因為偵破了案件而邀功請賞。我的名字不會出現在任何一家報紙上。工作本身就是給我的最高獎賞,因為它給了我施展才華的機會,我從中獲得了快樂[7]。並且,通過傑弗遜·霍普的案件,你已經見識過了我的處事方式。”

“是啊,確實如此,”我熱情洋溢地說,“我生平還從未見識過如此驚人的事情呢,甚至把案情寫成了一本小冊子,起了個有點古怪的書名,叫作《血字的研究》。”

他沮喪地搖了搖頭。

“我瀏覽了一下你寫的東西,”他說,“實話實說,我不能就此向你表示祝賀。偵探工作是,或者應當是一門縝密的科學,因此應該冷靜對待,不能帶有感情色彩。而你卻試圖使它打上浪漫主義的烙印,就好比把愛情故事,或者私奔的情節,塞入歐幾裏得的第五命題當中[8]。”

“但是,案件中充滿了浪漫情節啊,”我不服氣地說,“我總不能歪曲事實吧。”

“有些事實應該刪去不寫,或者說,描寫時至少應該理性對待,分清主次。本案中值得一提的就隻有分析推理過程。我就是從結果到原因逐步推理,層層抽絲剝繭,最後成功破案的。”

我寫這樣一篇東西本來是特地為了博得他開心的,不料卻招致了他如此這般數落,所以覺得很懊惱。我也承認,自己之所以惱火,是因為他以自我為中心的態度。他好像是在要求我的作品中的每一行文字都得敘述他自己獨特的所作所為。我和他一起居住在貝克大街的這些年間,不止一次注意到,我的這位同伴平素態度平靜,喜愛說教,但其中蘊含著一點小小的虛榮心。不過,我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坐著輕輕揉搓自己一條受過傷的腿。這條腿曾經被阿富汗長滑膛槍射出的子彈打穿過[9],雖然行走不礙事,但每當天氣變化時還是會疼痛難忍。

“我的業務最近拓展到了歐洲大陸,”過了一會兒,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給歐石楠根雕成的舊煙鬥裝滿了煙,“上個星期,福朗斯瓦·勒·維拉爾來谘詢過我。你可能知道,此人近來在法國偵探界風頭正旺。他完全秉承了凱爾特人[10]敏銳的直覺,但是,缺乏廣博而又精準的知識,而這正是他要在自己所從事的領域中有所建樹的必備條件。他承辦的案件涉及一份遺囑,頗有點意思。我要他參照一下兩樁相類似的案件,一樁於1857年發生在裏加[11],另一樁於1871年發生在聖路易斯[12]。他從兩樁案件中得到了啟發,尋找到了真相。這就是我今天早晨收到的來信,信中對我提供的幫助表示了謝意。”

他說著把一張皺巴巴的外國信箋紙扔了過來。我瞥了一眼上麵的內容,看到盡是溢美之詞,什麽“精妙絕倫”“奇招傑作”“絕技壯舉”,等等,全都表明了那個法國人的熱忱敬仰之情。

“他就像是學生對著先生說話嘛。”我說。

“噢,他把我給予的幫助看得太高了,”夏洛克·福爾摩斯說,聲音很輕,“他自己的稟賦就很高,理想的偵探必須具備的三個條件中,他具備兩個。他觀察力強,演繹推理能力強,就是缺乏寬廣的知識麵,不過假以時日,知識可以具備。他眼下正在把我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著作譯成法文。”

“你的著作?”

“噢,你不知道嗎?”他大聲說,哈哈大笑了起來,“是啊,很慚愧,就是幾篇專題論文而已,論及的都是技術方麵的問題,例如這兒有一篇,《論各種煙灰之間的區別》。我在文中列舉了一百四十種雪茄、紙煙、煙絲,配上彩色插圖,說明各種煙灰的差別。煙灰是刑事審判中經常會遇到的東西,有時候是至關重要的線索。例如,如果你能確定,某樁凶殺案是一個吸印度侖卡雪茄的人所為,那麽很顯然,案件偵查的範圍就縮小了。在訓練有素的人看來,特裏其雪茄[13]的黑色煙灰與‘鳥眼’牌雪茄的白色絨狀煙灰完全不同,就像卷心菜與土豆間的差異一樣顯而易見。”

“你對細節情況的觀察力不同凡響啊。”

“我很看重細節,這兒是我的一篇專門論述識別腳印的論文,裏麵談到了用石膏提取腳印的方法。這兒還有一篇很奇特的小論文,論述了職業對手形的影響,附上了如石匠、水手、木雕工、排字工、紡織工、鑽石工的手形圖。這對科學探案具有非凡的現實意義——尤其是在麵對無名屍體,或者要揭示罪犯的身份時。但是,我嘮叨著自己的這些嗜好,你聽著厭煩了吧?”

“沒有的事,”我說著,態度懇切,“我感覺興趣無窮,特別是自從我上次有機會見識了你在實踐中運用之後。不過,你剛才談到了觀察和推理,可以肯定,從一定程度上說,其中一個意味著另一個吧?”

“啊,不盡然,”他一邊回答說,一邊愜意地靠坐在扶手椅上,濃濃的青煙一圈圈地從煙鬥往外冒,“例如,通過觀察,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到過威格莫大街[14]的郵局,但是,通過推理,我知道,你在那兒發了封電報。”

“對啊!”我說,“兩點都說對了!但是,我承認,自己不明白你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我是突然產生的念頭,事後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事情本身很簡單,”他說著,見我一臉驚訝的樣子,咯咯笑了起來——“實在是簡單得可笑,連解釋都是多餘的。不過,可以用來劃定觀察和推理之間的界限。通過觀察,我看出了,你鞋背麵沾了些紅泥,威格莫大街的郵局正對麵的人行道正在施工,挖出來的泥土堆在路上,所以,要進入郵局,難免會踩踏到泥土。那兒的泥土具有一種特別的紅顏色,據我所知,附近別的地方沒有這種土質。這些就是觀察到的,其餘情況是演繹推理出來的。”

“那麽,你是如何推斷出我發了電報的呢?”

“啊,我當然知道,整個上午,自從我坐在你的對麵,你就沒有寫過信。從你敞開著的抽屜裏,我還看見了一版郵票和厚厚的一劄明信片。那麽,你到郵局去,除了發電報,還會幹什麽呢?排除掉所有別的因素之後,剩下的一定就是真相了[15]。”

“在這件事情上,情況確實如此,”我思忖了片刻後回答說,“然而,正如你所說的,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我提個更難的問題來驗證一下你的理論,你不會說我冒失吧?”

“恰恰相反,”他回答說,“這樣倒是可以免得我在生活方式上故態複萌[16]。有問題你盡管向我提出來,我求之不得呢。”

“我已經聽你說過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用過的東西,都會打上使用者個性的烙印,訓練有素的人定能識別出來。行啊,我這裏有塊懷表,是最近才擁有的。勞駕你告訴我,表先前主人的性格和習性如何。”

我把懷表遞給了他,心裏暗自高興著,因為我覺得,這個測試他是無法通得過的。我就是想要給他一個教訓,不要時不時地用自以為是的口氣說話。他把表拿在手上,眼睛盯著表盤看,打開表的後蓋,仔細檢查裏麵的構件。剛一開始是用肉眼看,隨後用高倍放大鏡看。他最後“啪”的一聲合上蓋子,把表還給我。看見他一臉沮喪的樣子,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幾乎看不出什麽痕跡,”他說,“這塊表最近剛洗過了,抹去了可供我推斷的痕跡。”

“你說得對,”我回答說,“表到我手上之前是洗過了。”

我在心裏譴責自己的同伴,他竟然會拿如此蒼白無力的理由來掩飾自己的失敗。即便是一塊沒有洗過的表,他又能夠看出什麽蛛絲馬跡呢?

“雖然可供推斷的痕跡不夠理想,但我的觀察也不是一無所獲,”他說著,目光迷離,黯淡無神,向上看著天花板,“供你指正,我的判斷是,這塊表原本是屬於你大哥的,而他又是從你父親那兒繼承來的。”

“毫無疑問,這一點你是從表背麵的字母H.W.[17]推斷的吧?”

“是這麽回事。W是你的姓氏首字母。這塊懷表是將近五十年前製造的,兩個首字母也是當時刻上去的,所以,表的主人是上一代人。珠寶首飾一類的東西一般會傳給長子,而長子很可能會取和父親一樣的名字。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父親去世很多年了。因此,表就傳到了你大哥的手上。”

“說得對,到現在為止你說對了,”我說,“還有其他情況嗎?”

“他是個邋遢成性的人——邋裏邋遢,粗心大意。本來生活前景可觀,但是,浪費了機遇,在窮困潦倒中生活了一段時間,偶爾也有短暫富裕的時候。最後,由於酗酒,他去世了。這是我能夠推斷出的全部情況。”

我從坐著的椅子上一躍站立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在房間裏走了起來,顯得焦躁不安,心裏充滿了痛苦。

“你這樣顯得不厚道啊,福爾摩斯,”我說,“我真沒有想到,你會下作到這種地步。你調查了解了我哥哥的悲慘經曆,現在又裝模作樣地說是推斷出的情況。你別指望我會相信,你是從這塊舊表上看出這些情況來的!你這樣做不僅不厚道,坦率地說,還在玩弄一些江湖騙子的伎倆。”

“親愛的醫生,”他說,態度和藹,“請接受我的道歉。我剛才把事情當作一個抽象的問題來看待,卻忘記了,對你來說,是一件真真切切而又痛苦不堪的事情。不過,我向你保證,在你把這塊表拿給我看之前,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你還有個哥哥。”

“那你是如何對實際情況知道得這麽精準的呢?事實就是如此啊。”

“啊,那是運氣好。我隻是說出了可能性大的事情,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麽準確。”

“但是,這不僅僅是猜謎語吧?”

“不,不,我從不猜謎語。那可是個糟糕透頂的習慣啊——對於邏輯推理能力是致命的摧殘。你之所以覺得很奇怪,那隻是因為你沒有跟上我的思路,或者沒有注意到成為主要推斷結論基礎的細微情況。比如說吧,我一開始就說,你哥哥粗心大意。你如果注意看一看表殼下方,就會注意到,那兒不僅有兩處凹痕,而且有很多磕碰留下的痕跡,說明他習慣性地把別的硬物,諸如硬幣、鑰匙什麽的,一起放在衣服口袋裏。毫無疑問,如果一個人對待一塊價值五十幾尼[18]的懷表如此不在意,而據此說他一定是個粗心大意的人,這不算是一件什麽了不起的事情。那麽,同樣不難推斷,如果一個人繼承到了這樣一件價值昂貴的物件,那他其他方麵也會是挺不錯的。”

我點了點頭,表示聽懂了他的推理。

“在英國,當鋪老板收到一塊表之後,習慣上會用針尖在表殼內側刻上當票的號碼。這樣做比掛個標簽要方便很多,可以防止當票號碼遺失或串號。我用放大鏡看過之後,發現表殼內側至少有四個這樣的號碼。由此推斷,你哥哥時常手頭拮據。第二個推斷,他時不時地會富裕起來,否則,不可能把表贖回。最後,請你看看裏蓋,上麵有個上弦的栓孔,栓孔周圍有數不清的劃痕——是弦栓劃出來的。意識清醒的人上弦時怎麽可能會劃出這麽多的劃痕呢?但是,酗酒成性的人的表那就不可能沒有這些東西啦。他會在夜間給表上弦,因為手抖個不停,這些痕跡就出來了。這裏麵難道有什麽神秘可言嗎?”

“這樣就像青天白日一樣清楚了,”我回答說,“我剛才真是錯怪你了,應該相信你超凡的本領才是啊。我可不可以問一聲,你眼下有案件在辦嗎?”

“沒有。我不思考問題沒法兒活,不思考問題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站到這窗戶邊看看吧,你見過這樣的世界嗎?枯燥乏味,暗淡淒涼,無聊至極。看看黃色的霧霾順著街道盤旋,掠過灰暗的房舍。還有比這更加絕望透頂的景象嗎?醫生啊,如果一個人毫無用武之地,一身的本領又有什麽用呢?犯罪案件平淡無奇,日常生活平淡無奇,除了平庸的東西,這個世界上什麽本領也派不上用處。”

我剛要開口反駁這一番偏激的言辭,突然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房東太太進來了,黃銅托盤裏放著一張名片。

“有位年輕小姐要見您,先生。”她說,話是對著我的同伴說的。

“瑪麗·莫斯坦小姐,”他念著名片上文字,“哼!我想不起這名字。請小姐上來吧,赫德森太太。別離開,醫生。我想要你待著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