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人的心理承受力

首都北京。張居正殺氣騰騰地追究所謂幕後主使者,務必永絕禍本的秘密報告,很快就在京城傳開。大大小小的幹部都明白,這意味著新權勢集團要利用王大臣這個混混兒的偶然闖宮事件,廣事株連,製造驚天冤案,大開殺戒!可是,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此言有理。馮保和張居正精心策劃的這個陰謀太過毒辣,編造的情節也未免太過離奇荒誕,朝野無不為之齒冷。

要說誰上台誰下台,個中情由雖然不甚光彩,但還有可以理解的地方,然則,既然已經把人家一個光明磊落、能力超群、道德高尚的首席顧命大臣一舉驅逐出政壇,而且人家也領教了你的厲害,不敢亂說亂動了,作為勝利者,還要無端誣陷,要從肉體上把人家一族斬草除根,未免太絕情,太沒有人性了吧?!稍有良知,誰能坐視?

負有言責的幹部——言官,也就是“議員”,首先提出了異議。那麽,涉及到案件,就和具體負責對口監督司法的刑科“議員”關係最為緊要。他們得知張居正要“永絕禍本”的所謂報告,立即就坐不住了。不知道是誰牽頭,反正他們聚在一起討論起來。最後的結論是:此事關乎我輩的責任,若我們保持沉默,致使這樣的事情按照時下的趨勢發展下去,我輩有何臉麵見人?!

於是,他們擬好了給皇帝的上書,說這樣的案件,應該移送法定的司法機關依法審理,不能由特務機構東廠擅權審理。其他的“議員”們也蜂擁而上,表明態度。

當然,這個“議員”不像民主國家的議員可以無所顧忌;大明帝國的“議員”雖然也很厲害,可是也害怕威權的恐怖鎮壓。因此,他們不能直截了當說這是陰謀,而是要求由法定的司法機關徹查此事,務必查明真相。為了表示不是針對張居正的,他們留了餘地,商量說把給皇帝(其實就相當於給張居正)的“提案”稿,先讓張居正看看再說,不要匆忙出手。

張居正大權在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議員”的嘰嘰喳喳對張居正不起作用。專家們都說,明代的“議員”很厲害。確實是這樣。但是,張居正當國的年代是個例外。

張居正的老師徐階極為尊重“議員”,而徐階的死對頭嚴嵩則是十分懼怕“議員”,高拱因為自信無可挑剔,往往不在乎“議員”;而張居正與他的這些前任都不同,他對“議員”始終采取高壓態勢,不順從就開殺戒!所以“議員”們的訴求在張居正那裏就等於蚊子的“嗡嗡”聲。

“議員”們無奈,隻能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他們索性到張居正的辦公室請願。張居正臉色陰沉,怒氣衝衝地告訴“議員”們說,我奉勸你們不要亂發言,少說話,更不要上什麽書,這樣的“提案”,還是不呈報的好!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這個案件,已經定案,是鐵案,改不了的!你們還是不要插手的好!不然的話……

“議員”們被張居正的威權震懾住了。

可是,一離開張居正的辦公室,又覺得不能就此罷手,不然對不住俸祿,對不住良心啊!那就再請願!不過張居正可沒有那個耐心了,請願的“議員”們再想見他,難了。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從早坐到晚,張居正就是避而不見。沒有辦法了,“議員”們多數退縮了,但還是有兩個有骨氣的,言詞更加激烈了,不顧張居正的威脅,獨自起草呈報了“提案”,並且毫不隱晦地說,幹脆明說了吧,這個案件內有蹊蹺!

“議員”的這個“提案”一送到皇帝那裏,張居正提筆代皇帝批示(這倒是他的職責)說,此人無端猜測,叫他說清楚有什麽蹊蹺,不說清楚處理他(意思如此)!

“議員”們在抗爭,部長們也坐不住了。

高拱被罷黜後,張居正組閣,為了表示開誠布公,特意任命了幾個有名望的幹部當部長(暫時的,很快就會清洗下去的),這些人不是張居正的夾袋中人,對他的忠誠度非常有限。當然,他們也不敢公開和張居正作對,而是私下裏多方做工作,勸張居正不要一意孤行,做這傷天害理的勾當(意思是這個意思,當然話不是這樣說的,都是進士出身的高級幹部,表達能力不成問題,況且我華夏的語言很豐富的,足夠不同場合對不同人選擇不同的語言)!

就連張居正的謀士、心腹加老鄉、鐵杆朋友李幼滋先生也推心置腹地告訴張居正說,這樣做不合適的,還是收手吧,不然,你會留下萬世罵名的啊!張居正一臉委屈,對他的知心朋友說,唉呀,老弟啊,別人不明就裏,說這說那,我還能夠理解,你是我的知心朋友,我們是交心的啊,你怎麽也這麽說啊。對這件事情,我和你一樣也是憂心忡忡,誰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啊,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回事,隻能讓他們秉公辦理依法查處吧!

其實,對張居正和馮保編造的這個驚天大案,可能連小皇帝也未必相信。所以,張居正就聽到了從那個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萬曆皇帝身邊傳來消息:皇帝身邊的太監們議論紛紛,說這個案件蹊蹺,傷天害理。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監,和一個負點責任的中太監,冒死跪在萬曆小皇帝的麵前,言詞懇切,說不能這麽辦,不能這樣冤枉人家高先生啊!

當然小皇帝做不了主,向他說也白說,小皇帝甚至連這樣的話都未必敢告訴張居正和馮保。多年以後,張居正死了,馮保受到彈劾,要免他職務的時候,已經二十歲的萬曆皇帝還說,唉呀,如果馮保來了可怎麽辦呀!他怕張居正和馮保可見一斑。

“議員”們的請願、規勸,輿論的風向,朋友的忠告,加上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身邊傳出的訊息,張居正當然了如指掌。這讓他有點心煩。但也僅僅是心煩而已,這些對他實施自己的決策,都影響不大。什麽萬世罵名,管他什麽萬世!

張居正這個人後來取得些政績,與他這個個性關係很大,就是他認準的事情,別人怎麽看、怎麽說,他都熟視無睹、置若罔聞(當然也不全是置若罔聞,事後他會對他認為不順從的人瘋狂實施惡毒的報複)。這個性格辦好事可以辦成,辦壞事同樣也可以辦成。因為這個個性,他確實辦了不少壞事,也辦了不少好事。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張居正信心百倍。他決定無論遇到什麽阻力,都要一意孤行,不達到一舉把他的“生死之交”及其全族斬草除根的目的,誓不罷休!雖然因為這個陰謀太過毒辣,編造的情節太過離奇荒誕,朝野議論紛紜,抗議之聲不斷,張居正和馮保權勢在手,不為所動,要一意孤行,蠻幹到底。

在“議員”們請願、部長們規勸、朋友們提醒如火如荼的時候,馮保、張居正的秘密計劃轉入了第二步:馮保的前任陳洪和高拱家的仆役(在馮保編造的情節裏,當然不能由高拱具體和闖宮的王大臣聯係,而是由家中的一個心腹仆役具體聯係)被逮捕並火速押解到京。有了闖宮者的“口供”和“物證”,再把陳洪和高拱家的仆役屈打成招,然後把這些口供和物證對外公布,看誰還敢提出異議?!權勢的魔力令人不寒而栗:眼看著,馮保、張居正者流,要把一個完全是編造的假案辦成鐵案,幾成定局。

馮保乃一太監,政府的幹部要見他不大容易。實際上製度規定政府的幹部也不能和太監聯係,更不容許私下交往。而張居正呢,無論誰和他說情,他都一臉委屈,說他對這件事也憂心忡忡,不知道何以如此,隻能徹查真相,秉公執法了。我們不能不佩服馮保尤其是張居正的心理素質。一手鍛造如此驚天冤案,他們居然能夠臉不變色心不跳,任憑輿論大嘩,依然我行我素。麵對此一局麵,捶胸頓足者有之,無奈長歎者有之,恨得直咬牙根者有之……

王大臣的口供,事後準備的物證都齊備了,第二步計劃也基本完成,就差把馮保的前任和高拱的仆役屈打成招就可以實施第三步計劃了。

事態進入十萬火急的當口。不僅京城裏已然可以嗅到血腥之氣,就連地方上關心時局的人們,也痛感冤氣衝天,令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