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難以想像的毒計

這是一個嚴寒的早上。

萬曆年號剛剛使用了十九天,睡意曚曨的九歲小皇帝(因其年號為萬曆,故稱其為萬曆皇帝)坐著轎子出乾清宮。剛剛出得宮門,一個男子突然從西邊的台階向禦駕奔來。警衛人員眼疾手快,不費吹灰之力,當場拿下。

不用說,這個消息很快就報到了最高實權人物張居正那裏。

張居正大吃一驚。不過,他並不是僅僅因為有陌生人闖進首腦機關而吃驚。這種情況不能說經常發生,至少也不能說十分罕見。實際上,當時常常有一些閑雜人等利用警衛搜檢不嚴,混入宮中的。好奇者有之,探視親友者有之,盜竊財物者有之,不足為奇。因此,這天早上發生的事,充其量也是個常見的普通事件而已。

誰也預想不到,一件普通的事件,會演變成驚天大案!

當下,當剛剛接到報告的時候,張居正也沒有想到。那麽,一向沉穩老練的堂堂最高實權人物,怎麽會對一個常見的普通事件大驚小怪呢?當然有他的原因。張居正吃驚的是,據報,闖宮者自稱叫王大臣,來自戚繼光的麾下。而戚繼光正是張居正的心腹之人。

不可否認,戚繼光是抗倭英雄,是名將。但是他的缺點也不少,不管怎麽說,反正朝野對戚繼光的議論挺多。張居正對戚繼光一向極力保護,關照有加。當然,戚繼光對張居正也忠心耿耿,送美女,“贈”銀子,派衛兵,供轎夫……這麽說吧,凡是製度允許做的(允許的實在不多)和製度上不能做而張居正有需求的,戚繼光都盡力做了。以至於後來有人甚至懷疑張居正會不會利用戚繼光來推翻朱明的江山,黃袍加身,足見張居正與戚繼光的關係之親密。當時戚繼光的部隊就在山海關一帶,位在肘腋,非同尋常。

張居正一聽說戚繼光的部下有人闖宮,頓時吃驚不小。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也。一貫陰險的人,往往把事情想得複雜化。他以為別人也像他那樣設圈套、挖陷阱,深文周納,因此,就有些不安,有些驚訝。這是不難理解的。好在權勢在握,他自信有能力駕馭局勢,於是,便陰沉著臉說,戚帥手握重兵,地在危疑,不宜株連而貽誤軍國大局。告訴馮保(馮保主管特務機構——東廠),禁止人犯說他是戚繼光的部卒!

也有的史家說,張居正當即就決定再施借刀殺人之計,是他主動提出後來的計劃的。

馮保心領神會。張居正這個提示,讓他頓生感觸。既然可以禁止人犯牽扯某人,當然就可以讓人犯故意牽扯另一個人!這個想法讓馮保喜出望外。壓在他和張居正心頭的一塊石頭,終於可以搬掉了!

什麽石頭壓得國家的最高實權人物喘不過氣來呢?乃高拱也!半年了,盡管私欲壓倒了公理、邪惡壓倒了正義,但是,彈冠相慶之餘,張居正和馮保憂心忡忡。

高拱才幹超群、德高望重,有大功而無小過,張居正和馮保施展極端卑鄙的手段趕他下台,強加的罪名連他們這些始作俑者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遑論服眾?他張居正半年來不就一再向公眾表白他如何欽佩高拱、如何關照高拱嗎?與人談話、給人寫信,包括他所謂的朋友,他都忘不了說說他和高拱是生死之交,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皇帝會如此對待高拱,他如何在皇帝麵前替高拱求情等等。張居正心知肚明,不是高拱有罪,恰恰相反,正是他張居正和太監馮保,為了驅逐高拱,不惜矯詔、欺君,此乃彌天大罪,罪不容赦!雖然朝野被專製威權強行壓製,大小幹部敢怒不敢言,但是誰知道這種靠恐怖、強製維係的局麵到底能夠維持多久?

張居正一直在尋找機會,捕捉蛛絲馬跡,來證明高拱確實有罪!可是,他和馮保掘地三尺,還是一無所獲。那隻能再次施展誣陷的伎倆了。

良心、操守已經賣給了魔鬼,索性毒辣到無以複加吧!馮保和張居正不謀而合。於是,用了三天時間,一個令人難以想像的、極端毒辣的陰謀經過自以為周密的策劃後,開始分頭實施了。

馮保這邊,準備道具、口供。他們給人犯準備了蟒絝冠服,並兩劍一刀,還不惜破費珍寶(反正有權勢,何愁沒有人上貢,破費就破費點吧),在刀劍柄首上鑲嵌異寶飾物,以此說明王大臣此人有來頭,非一般闖宮的閑雜人等,案件自然也就非同以往。既然非同尋常,人犯就由馮保控製的特務機構——東廠羈押審訊。道具準備停當,接下來就是口供了。

馮保命心腹給王大臣帶去了好酒好肉,推杯換盞間,來人對王大臣說:“你這個事,弄好了,升官發財,弄不好,家破人亡。”這兩個結局,估計王大臣都沒有想到過。既沒有想到一不小心混入宮中竟會掉腦袋,更沒有想過因此會升官發財。因此,這個小混混當時的表情一定是很茫然。

來人於是說:“看到了,這些衣服、刀劍,非尋常之家可以有的,誰給你的?就說是馮公公的前任陳洪給你的;給你幹什麽?來刺殺皇帝;為什麽刺殺皇帝?是高拱的主意,他對皇帝趕他下台回老家耿耿於懷,必欲刺殺皇帝而後快!照我說的招供畫押,保你升官發財!嘿嘿,不然的話……”使者話鋒一轉,“哼!那就:滅——你——九——族!”

這王大臣本來就是混混兒一個,如此懸殊的結局他作何選擇,不言而喻。所以,馮保的工作,進展順利,很快告一段落。

張居正還不放心。他對馮保的陰險毒辣絕對放心,不放心的是馮保的文字水平。萬一文字表達不過關,讓人看出破綻,那就麻煩了。於是,他要來馮保擬給皇帝上報的秘密報告,字斟句酌,務必把假的說得比真的還要真,讓人一看,就覺得紮紮實實,是鐵案。

畢竟,張居正是點過翰林的才子,幫嚴嵩捉刀代筆尚且頗獲賞識,改個報告自然不在話下。所以他感到力度不夠的,便習慣性地在上邊加以增改(注意,如果這個被發現,就要出大事的,暫且不表)。

密室裏辦完了這一切,張居正和馮保覺得萬無一失了,於是,按照策劃,張居正正式上場了。他給皇帝(其實也就是他自己和馮保)寫了一道請示,說王大臣闖宮,非同尋常,攜刀帶劍,謀逆弑君,恐非個人行為,一定是蓄謀已久,背後有主使之人。所以,他要求要多方輯查,永絕禍本。

這個請示就一句是真的,那就是“永絕禍本”。當然這個所謂的禍本,不是國家的禍本,也不是皇帝的禍本,而是他張居正和馮保的禍本。他們要絕的正是這個“禍本”——從肉體上徹底消滅高拱!

此言一出,首都北京頓時籠罩在恐怖氣氛中。稍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夠從這字裏行間,讀出騰騰殺氣。與此同時,一隊人馬緊急趕往河南新鄭,要把高拱本人和高氏家族,一網打盡,斬草除根(弑君謀逆,當滅九族啊)!

所謂禍從天降。高拱自被張居正、馮保誣陷而罷職,戰戰兢兢苦度時光,不要說伸冤,連一句關涉政治的話都不敢說。粗茶淡飯勉強糊口,整日提心吊膽,閉門不出。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遠在首都的那個“生死之交”,時刻沒有忘記他,給他帶來的“大禮”,足以讓他目瞪口呆!

豈止目瞪口呆,高拱看到這個場麵,痛心疾首,他看不下去了,不忍看,不能想!怎麽辦?他拿起繩索,要懸梁自盡,一了百了吧!

當地的父母官早就接到秘密指示,要他嚴加看管高拱。父母官一看高拱要自盡,急急忙忙攔住,他必須把最高實權人物的“老友”照顧好的嘛!當下,把高拱活著交給首都來的專案組,就算萬事大吉,哪裏容許他就這樣了卻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