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密一疏露破綻

可是,突然之間,張居正又讓朝野人士大吃一驚。

用了三天時間策劃的驚天陰謀,以張居正給小皇帝“永絕禍本”的所謂報告為標誌開始實施,過了僅僅六天,張居正又給他和馮保手裏的傀儡小皇帝打了一個報告,說那個所謂的王大臣是個混混兒,這種人沒有什麽信用可言,我擔心這個事如果處理不好,會不會把一個偶然發生的小事情,因為小混混兒“忘攀”主使者,搞成冤案,誣及善類,有傷天地和氣,實在不值得?!

僅僅六天時間,張居正的態度,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六天前,正是他殺氣騰騰地要追究幕後主使者,永絕禍本;而現在,張居正卻說他擔心由於忘攀主使者而誣及善類,搞成冤案。

當然,小皇帝該玩玩、該上課上課,他未必有什麽反應。內閣首相、顧命大臣、老師張先生的報告他看了沒看都是疑問;即使看了,看沒看懂也是個問題;即使文字看明白了,背後的用意,他絕對一無所知。反正年輕的寡母說了,凡事由張先生做主,聽張先生的就是他的義務和職責了。

本來,張居正的報告也不是為了給小皇帝看的,這樣做,無非是個手續而已。不過,這次打這個報告,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讓大家都知道,他張居正是要阻止某種事態向不好的方麵發展的。朝野人士接到這樣的訊息,不目瞪口呆,才怪!大家不禁想,難道張居正和馮保突然間良心發現,要終止罪惡的陰謀?抑或是他們承受不了輿論的壓力,不得不就此罷手?

非也。他們從發動政變驅逐高拱之時起,就再也不會捫心自問了,良心這個詞,在他們的詞典裏已經找不到了;至於輿論的壓力,如前所述,對他們是根本不起作用的,如同蚊子的“嗡嗡”聲而已!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我猜想,當張居正給小皇帝打報告表示要收手的時候,他的心裏一定很不是滋味,或許還有些恐懼。

所謂百密一疏,又所謂利令智昏。聰明絕頂如張居正者輩也沒有想到,他和馮保精心策劃、周密部署的這個驚天大案,還是出了紕漏!而且,這個紕漏倘若追究下去,那麽他和馮保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張居正不得不緊急刹車,不得不急謀補救!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不錯,這個時候,朝野的風向很清楚:人心不服。比如身在外地的張居正的老同學(同年)陸先生馳書警告張居正說,年兄(就等於現代人所說的老同學)啊,小弟我不想遮遮掩掩,我聽到要收拾高拱這樣的消息夜不能寐,憂心如焚!如果高拱果被冤殺,你張居正就會落下萬世罵名!我這樣說絕對不是為了高拱,實在是為了年兄你啊!

當然不是這些勸告發揮了作用。我的意思是說,當事態的發展眼看就到了難以逆轉的當口,還是有人在做著最後的努力,而正是這最後的努力,使得張居正情急之下,露出了馬腳。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叫葛守禮的人和一個叫楊博的人,可以說是當時中央最有分量的兩個高級幹部,在三番五次規勸都不能使張居正改變態度的情況下,決定聯袂到張居正家裏坐坐。這兩個人,一個是國家最高司法官,刑部尚書(葛守禮);一個是中央管幹部的最高領導——吏部尚書(楊博)。

楊博這個人了不得,除了張居正和馮保,當時中央最有權力、地位最高的要算這個山西人楊博了。實際上從製度上說,內閣首相並沒有管幹部的法定權力,一定程度上說,吏部尚書的法定實權更大。而且此公資曆很深,在萬曆小皇帝的爺爺活著的時候,楊博就當戶部尚書了,三朝元老,是張居正的前輩。當年嚴嵩的公子嚴世蕃目空一切,常常奚落高級幹部,說這個是窩囊廢,那個是書呆子,唯獨對楊博尊重有加。可以說,楊博的聲望、資曆和地位,在中央應該是數一數二的了。

葛守禮也不簡單。他是司法機構的首腦,和張居正的關係應該說是相當不錯的。

可是,他們此前規勸張居正,都沒有收到任何效果。楊博曾經對張居正說,可不敢這麽幹啊!高拱雖然為人粗暴,天日在上,弑君之舉,高拱萬萬不會做的!哪知張居正聞言,頗是慍怒,對楊博大不滿。

那也不行!還得規勸。葛守禮作為司法機構的首腦,不願看到在他任上有此天下奇冤鑄成,態度特別積極。他拉上最有聲望的楊博,說幹脆到老張家裏去勸他一勸吧!也是,在辦公室總有公事公辦的感覺,到家裏可以拉拉家常,氣氛或許要好些。死馬當作活馬醫吧,茲事體大,不到最後一刻,絕對不能放棄努力。

京城的冬夜,天寒地凍,大街小巷行人稀少。兩個高級幹部約好了時辰,沒有警衛,也沒有秘書,隻身來到了張居正的府邸。估計這兩個人渾身上下都是寒氣,不僅因為季節的關係,還因為他們已經見識了張居正的厲害,此番送上門來,說不定又是凜凜殺氣劈頭蓋臉而來!

果然不出所料,張居正一見他們兩個又要勸他收手,頓時滿臉怒氣。他不客氣地說,二位不必費心了,這是鐵案!誰也翻不了!現在,同謀已然拿到,一旦審訊過後,本人即給皇上(也就是他和馮保)寫報告,連同幕後主使之人,依法嚴辦!所以你們還是忙工作吧,別誤了該做的工作!

張居正說了這樣的話,氣氛就有些緊張了。估計這個時候張居正可能端起了茶碗——要送客了,很可能葛守禮和楊博低著頭,假裝有些愧疚,實際上是為了假裝沒有看見張居正端茶碗。反正他們都坐著沒有動。張居正也不好意思從自己家的客廳公然逐客。

“我葛守禮是不是亂臣賊子?!”突然,葛守禮激動的聲音響起。他是不是站起來大聲質問張居正已經無從考證,總之葛守禮是相當激動的,隻聽他繼續說,“除非說我葛某人附了亂黨,否則,我願以百口保高老先生!”葛守禮說完,終於長出了口氣。愛咋咋的吧,反正我把內心的話說出來了。張居正臉色陰沉,默然無語。估計他心裏在說,你愛咋說咋說,反正我該咋辦還咋辦!楊博也鼓了鼓勇氣,說,是啊是啊,老葛說的我都讚成!叫我看,老高他不會做這等傻事的!“絕對不會的!”楊博還沒有說完,葛守禮又接著說。“絕對絕對不會!”葛守禮意猶未盡,楊博又侃侃而論。言而總之,這兩個高級幹部的意思隻有一個,絕對不能冤枉了高拱,錯殺了好人!張居正是不是反駁,不太清楚,但是他根本不把楊博和葛守禮的話放在心上是真的。史料記載,無論這兩個高級幹部如何苦口婆心,張居正“仍如故”。

“哼哼!”他內心一定在冷笑,“本來就是編造的,而之所以編造,就是為了殺高拱!你們兩個傻帽,還指天發誓說高拱絕對不會做這等事,這個還要你們說?”

“元翁(首相又稱元輔,尊之為元翁。那個時代對有些身份的人愛稱為老或者翁,是時髦也,就像有一個時期見人就叫師傅一樣),這樣做,圖痛快於一時,元翁想沒想過後果呢?”葛守禮仍不甘心,繼續著他的努力。張居正強忍著沒有發作,兩眼放射出憤怒的、嚴厲的光芒。

“當年嚴嵩對他的前任夏言怎麽樣?鼓動皇帝把前任殺了;而他自己呢,他的後任徐階,把他唯一的兒子殺了,後來……”葛守禮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你殺了高拱,你的後任將來不殺你就會殺你的兒子,何必這樣呢?聽了這話,張居正怒不可遏!他聲嘶力竭地說:“你們難道懷疑我張居正甘心高拱被殺嗎?高拱是我張某人生死之交,我忍心嗎?!你們怎麽這麽看我?!”說著,張居正氣昂昂地走進內室(此時他四十六七歲,身體不錯),拿出一份文件,交給楊博,說:“你們看看吧,別再懷疑我張某人、糾纏我張某人好不好?!”

楊博展開文件,看了看,是馮保給小皇帝上的秘密報告。也就是那個小混混兒的口供、物證以及審訊過程。

前麵說過,由於張居正對馮保的文字水平不夠放心,所以這個報告是經過張居正刪改的,務必把假的編成真的,因為這些東西很重要,是整個驚天冤案的基礎。正是他們認為編造得天衣無縫了,張居正才發出了追究幕後主使者,永絕禍本的指示。

看完了這個報告,楊博無言,順手轉給了葛守禮。葛守禮匆匆瀏覽了一遍。前麵也說過,葛守禮和張居正關係不錯,他認識張居正的字。不看則罷,看到張居正在稿子上加的“曆曆有據”四個大字,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喔,嗬嗬……”吃驚之餘,葛守禮笑了起來,邊笑,邊把文件揣進袖子裏。“這……”張居正似乎領悟到了什麽,頓時心跳加快!

這個時候,張居正府邸考究的花廳,溫暖舒適,靜謐宜人。可是,最高司法首長葛守禮的怪笑聲,卻如同一陣刺骨的寒風,刮進了這位國家最高實權人物的心裏,讓張居正感到如冷水澆背。

中國有句古話,所謂不見棺材不掉淚。有的人,見了棺材也未必會掉淚;不過假裝悲傷幹號幾聲也是免不了的。當下,麵對中央最有分量的兩個高級幹部楊博和葛守禮,張居正就是這樣的表現。當張居正明白了葛守禮何以發出怪笑的時候,不禁大驚失色。

一向出口成章、語氣堅定的張居正,卻突然變得囁喏支吾起來。由於他的花廳裏燒著上好的炭火(張居正其人是非常講究生活質量的),雖然還是嚴寒的季節,張居正的額頭上,還是冒出了汗珠。“這個……”張居正表情尷尬,威嚴的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討好賣乖的神情,“他們那些人,不懂法理,我、我、我幫著改了幾個字而已……”

“嘿嘿!”葛守禮還是怪笑,“如果葛某沒有記錯的話——”他故意頓了頓,吊一吊張居正的胃口,繼續說,“我朝成憲,東廠的任何文件,必須直接向皇上報告,非經皇上批準,任何人不得閱覽;而這個報告,事關機密,不立即報給皇上,怎麽先送給政府了呢?”

葛守禮當然沒有記錯。張居正和楊博也不會不記得這個規定,豈止知道這個規定,而且也知道,如果違反的話,屬於什麽性質:故違成憲、欺君犯上!會承擔什麽後果?殺頭之罪!

要知道,在人治的官場,專製的社會,人人自危,才能夠人人小心謹慎,才不至於膽大妄為,所以高級幹部都是被監視的對象。而承擔監督高級幹部任務的,就是直接向最高領導人負責的特務機構。在明代,就是東廠。這個特務機構,是太監組成的。太監組成的特務機構隻向皇帝負責,這是製度、體製。雖然張居正作為最高實權人物,可以事實上行使皇帝的職權,可是,他不是皇帝,而且製度上還要防止他真的取而代之成為皇帝。因此,太監和特務機構是不允許直接向他報告、向他負責的。出現這種局麵,當然是犯了大忌!

實際上,從張居正和馮保矯詔、政變開始,到此次鍛鑄這樣一個驚天假案,他們就一直在違背成憲,欺騙君上。可是,實權在他們手裏,在專製的官場,權力就等於真理啊!別人徒歎奈何!然而,這次不同了,他的把柄,被國家最高司法機構首腦明明白白地抓在手裏了。張居正萬萬沒有料到,他在馮保的秘密報告上加的“曆曆有據”四個字,就像是為自己的欺君大罪專門準備的!倘若葛守禮和楊博就此上報,公開真相,那麽,該滅族的,就是張居正和馮保了。無怪乎張居正驚出一身冷汗!

張居正搓了搓手——他是不是搓手,說實話我並不知道,可是為什麽這麽寫呢?是我的推斷。何以有此推斷呢?因為我知道有當事人回憶說,汪精衛這個人遇到尷尬事體時常常搓手。汪精衛其人也是虛偽陰險的政客,會不會虛偽的人都這樣呢?所以我就妄加推測,這樣說了——張居正搓了搓手,討好地看著葛守禮和楊博,仿佛在等待著法庭的判決。

按理說,國家司法機構的首腦,是國家的最高執法(有的國家比如俄羅斯稱護法,挺好)者,他應該是違法必究才對,不然——按照現代法治國家的做法——就是瀆職,應該被追究責任的。可是,人治官場,專製社會,哪裏有什麽公平正義啊?涉及到如此高級的領導幹部,如果不是派係傾軋、權力爭鬥,就隻能打掩護啦!對老百姓較真兒,對領導幹部,就那麽回事吧!所以,葛守禮和楊博,看到張居正忐忑不安的樣子,就笑著,安慰他說,元翁為國辛勞,我輩哪裏不體諒呢?我們知道,這個驚天大案,元翁您是局外人,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的;可是,我們也知道,能夠阻止這個驚天大案繼續發展下去的,隻有元翁您啊!

“喔……這樣啊,”張居正連連作揖,說,“苟可效,敢不任?”他的意思是說,倘若我可以效力,豈敢不努力承擔呢?“哈哈,叨擾叨擾!留步留步!”葛守禮和楊博目的已經不期然而達到,急忙告辭。客套話免不了的,不過彼此心境,與剛進門時說客套話的時候,已經大不同了。

於是,就有了張居正擔心搞不好誣及善類、傷天地和氣的報告出籠。

誣及善類,傷天地和氣,這話或許是真的,但是,他說的善類,當然不是指的高拱,而是他自己和馮保。的確,如果依然按照張居正和馮保事先設計編造的所謂大案的方式進行下去的話,葛守禮和楊博一旦把他們掌握的證據公布出來,那受到追究的不會是高拱,絕對是他張居正和馮保,連同半年前的欺君矯詔大罪,說不好就要請高拱回來主持清算了!不過,這層意思,除了葛守禮和楊博,或許還有馮保,別人是不知道的。人們看到張居正態度的突然轉變,還以為他從善如流呢!或者以為自己的努力發揮作用了呢!不管怎麽說吧,局勢朝著最高實權人物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了。

可是,既然已經對外公布說發生了刺客闖宮大案,總要審理、判決啊?已“查明”的物證、錄下的口供,如張居正所說,“曆曆有據”,也都一度故意對外散布了的,該作何解釋呢?換言之,該如何善後呢?

張居正煩惱萬端。“唉,偷雞不成蝕把米!”也可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估計張居正在煩惱的時候會有這樣的感歎。可是……怎麽辦?

張居正還不足夠老練,畢竟,他獨自執掌大權還剛剛半年,整別人他有一套,如何救自己他還缺乏經驗——他運氣好,基本上沒有挨過整,過去是徐階保護他,後來是他的生死之交高拱對他推心置腹;這次是他自己挖的陷阱自己跳進去了,烏龍了一把;所以,他一時還不知道該如何邁過這個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