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可為也要為

張居正是一位精算得失而後出手的人,難道他不知道,想取代他的生死之交兼領導高拱,幾乎是不可能的嗎?

是的,張居正非常清楚,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這樣的三個方麵,估計張居正都反複考慮到了。

第一,高拱這個人,才幹超群,勵精圖治,不數年內,政績卓然,大家有目共睹,喜歡不喜歡他的人,都不能不承認高拱的才幹和政績。第二,高拱這位老兄,意誌相當堅定,根本不為金錢美女所動。沒有生活作風問題,也沒有貪汙受賄問題。以上兩點說明,高拱德能勤績方麵,都無可挑剔。說他是笨蛋不稱職該讓賢,那不是睜眼說瞎話嗎?說不出口啊!

那麽,還可以說,這個人稱職倒稱職,但是經濟上作風上不清不楚,影響政府形象!可是,誰要這樣說高拱,那別人肯定說是誣陷。換句話說,誰想整高拱,也抓不住他什麽“小辮子”。

這就比較棘手了。實際上,真正棘手的在後麵。也就是我要說的第三方麵。

高拱這老兄,和上級領導的關係實在太好。也就是說,最高領導人無條件信任他,甚至很可能有崇拜他的成分在內。

高拱是隆慶皇帝在當裕王時的老師,而且是第一個到裕王身邊做老師的,那個時候的裕王,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對現實和未來充滿恐懼的少年。裕王沒有了母親,父親又很不喜歡他。母親去世的時候,甚至不允許他去看一眼。不幸的是,裕王作為事實上的長子,不管是不是願意,都不得不陷入爭奪接班人地位的漩渦,真是淒淒惶惶,前途未卜。當時上到中央高層,下至平民百姓,對未來的接班人到底是誰,猜測種種,議論紛紛。高拱出入王府,多方調護,給了裕王很大寬慰。

而且高拱在裕王府邸一幹就是九個春秋。九年裏,高拱兢兢業業,盡職盡責,講授經筵,敷陳剴切,謹慎用事,裕王深受教益,二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高拱離開王府後,“府中事無大小,(裕王)必令中使往問”,裕王還先後手書“啟發弘多”“懷賢”“忠貞”等字贈高拱。

多數史家認為,嘉靖皇帝和其子即後來的隆慶皇帝之間,彼此隻有仇恨,根本沒有正常的父子之情。很可能,大裕王十五歲的高拱,正好彌補了這位未來接班人父愛的缺失,在他的心目中,高拱有近乎父親兼師長的雙重角色。

性格粗暴、不怒而威的高拱,為什麽對裕王那麽好?或者,反過來說,裕王為什麽覺得他那麽可親?因為高拱沒有兒子,他一直以此為憾。很可能,他真的把父親對兒子的感情,寄托到少年裕王的身上了。所以在裕王麵前,才會一改給別人留下的印象,那麽親切、那麽慈祥!所以,隆慶皇帝和高拱的君臣關係,就仿佛是軟弱而渴望父愛的兒子、謙虛的學生與能幹而體貼入微的父親、優秀的老師之間的關係。

事實證明,這種深厚的感情,成就了高拱,也害了高拱!不過,眼下,這種牢不可破的關係,應該是高拱的一筆雄厚資本。

不僅如此,隆慶皇帝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很寬厚,對行使權力的興趣,遠遠小於對美女的興趣。他心裏想的是,國家的事兒,最好別來麻煩我,我懶得管!值得慶幸的是,有高拱在,他樂意把一切都托付給高拱。而且他相信,有高拱管,比他自己管,不會差,隻能更好。

所以,一向給人留下慵懶無作為印象的隆慶皇帝,對高拱的任用卻出人意料,讓他以內閣大臣兼任吏部尚書,後來又以首相兼掌吏部,前後達三年之久,這在有明一代,絕無僅有。這是與老祖宗朱元璋廢丞相製度的宗旨背道而馳的,因此被認為是違反祖製。但是隆慶皇帝居然做了,而且無論多少人、以什麽理由反對,他一直沒有改變這個決定。

在隆慶皇帝看來,高拱的人品、學識、能力、功勳,無人可以企及,是非常之人,有不世之略,可建不世之勳。這些話,是這位最高領導人公開向朝野宣布了的。以皇帝身份如此公開褒揚一個高級領導幹部並給予如此高的評價,有明一代,也是絕無僅有的!可以說,在隆慶皇帝的心目中,高拱是無可挑剔的,也是任何人不可取代的。

至於張居正,隆慶皇帝對他的態度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隻能做助手,而且希望他做好高拱的助手,替領導分勞赴怨,最好不要有別的想法。

當然,還有一層意思,張居正也不得不考慮,那就是,大家都知道他和高拱是生死之交,嘴裏“哥們兒哥們兒”叫著,背後向人家捅刀子,那名聲是不是太臭了?

想想看,張居正要想取代高拱,是不是太難了?要是一般人,一定會發出撼山易,撼高拱難的感慨的!

知其不可為了吧?

但是,張居正明知不可為,也要為!

那麽張居正為什麽要這樣呢?或許有人會說,為了權力嘛!這個回答當然沒有錯。但是,未免大而化之了,也太一般化了。畢竟,高層人物間的爭鬥,僅僅歸結為權力之爭,太簡單化了,也是對高級領導幹部的輕視。我認為,首先要認識到,高級領導幹部也是人;其次要明白,他們不是普通人,是責任和使命的載體。從這兩個方麵入手,就容易弄清楚事物真相了。

張居正知其不可為也要為,他這麽做既有主動爭取的因素,也有迫不得已的因素。

原因大體上有兩個方麵。

第一方麵,是作為一個人,張居正在麵子上、心情上,都不堪到了極限了。就是說,自視甚高、自尊心特強的張居正在高拱麵前,已經沒有顏麵可言,自尊心嚴重受損。因此,他的心情一定非常鬱悶,無以舒緩,一想到整天要麵對高拱,心裏就非常不舒服。

舉兩件事,就可以說明問題。

第一件事,徐階家鄉的那個舉報人舉報張居正收了徐階的“資助”,受到高拱的質問,雖然後來高拱息事寧人,沒有追究下去,可是,張居正“惶甚”,和高拱“相對甚難為顏麵”。這件事當時已經由司法機關介入,押送舉報人回籍,相信不會有假。

第二件事,和戚繼光有關。在高拱第一次下野回家的時候,福建軍界發生了一起案子。作為代表中央巡視地方的巡按禦史杜先生,上參折參劾金、朱兩名將官貪汙。可是兵部卻批示由福建巡撫也就是地方上的“一把手”處理;福建巡撫又轉交另外一個機構而不是專理司法的按察司處理。結果,兩個人不但沒有受到處理,還通過總兵(大軍區司令員)戚繼光,調到浙江使用。

巡按禦史杜先生當然不高興了,就又上參折參劾,連戚繼光也連帶一並被參了。接到這個參折,高拱很驚訝。兵部為什麽把這個案子交給巡撫?巡撫又為什麽不轉交專門的司法機關而交到與此無關的機構?這些在製度上都是不允許的啊?高拱於是就和張居正說起這件事。張居正“麵如死灰”,隻是支支吾吾說,“看來戚總兵已經站不住了,南方選兵的事,就算了吧。”好幾天,他都是這個表情。

高拱命人追查案子,結果大吃一驚。原來,金、朱二將軍被參劾,心驚肉跳,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四處活動,就攜重金活動到了“軍區司令員”戚繼光那裏了。

戚繼光和張居正關係不錯。兩年前,通過張居正的舉薦,調戚繼光到北方擔任要職,做出的是非常特殊的安排。為此張居正不少花心血。這有張居正寫給許多人的信可以證明。

據高拱說,張居正“久招納戚繼光,受其四時饋獻,金銀寶玩不啻數萬計,皆取諸軍餉為之者。又差心腹頭目錢某等四、五人”,天天在張居正家裏聽用,“喘息相通,倏忽而至”,張居正極力庇護之。凡中央機密動靜,高級幹部一言一動,當時即知之,“此人所共知者。”

另據專家韋先生的考證,戚繼光功勞很大,但是“操守存在缺失,確有過納賄以及行賄之事”。估計說的就包括這件事。戚繼光的行賄,主要對象就是張居正,他們的關係確實非同一般。

現在,戚繼光有事要人來擺平了,自然就找到了張居正。當然,不會空手去的啦!於是,張居正就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囑咐兵部和福建巡撫,並要戚繼光如此這般如此這般把兩個人安排了。

現在,看到杜先生又來參劾了,他以為這個杜先生可能知道了內幕,所以張居正很是不安。巧的是,這個杜先生又是高拱的河南同鄉,張居正懷疑高拱可能也知道了,就更緊張了。

好在這件事牽涉到兵部和福建的“一把手”,張居正估計他們也不想把真相揭開,威信受損。於是,張居正趕緊和他們訂立攻守同盟,跟他們說這件事萬萬不可把戚繼光說出來,還是把兩個家夥隨便定個罪收拾了,趕快了結算了。

誰知道,福建巡撫實話實說,打報告說兵部讓我那麽幹的,我有什麽辦法?張居正傻眼了。另一方麵,偵察人員也把戚繼光收受兩個被參將軍賄賂的事情,查清楚上報了。這下張居正坐不住了。

“杜巡按參劾的事,老兄你都知道了吧?”張居正探高拱的口氣說。高拱也實話實說,把他所掌握的都說了。“算了,實話告訴老兄吧,”張居正見高拱還沒有完全了解底細,索性求得主動,“是我叫兵部和福建的巡撫那麽幹的,也是我叫戚繼光把他們兩個人收留安排的。就請老兄看著辦吧!”

可是,案子都查得差不多了,當事人也都承認了,不能不了了之啊?高拱說。不過高拱終歸給張居正留了麵子,隻追究了戚繼光和兩名將軍的責任,張居正參與其間的事,沒有再追查,也沒有對外公布。可是,在高拱麵前,張居正“蹤跡已露,心愈不安”。

這件事,是有大量史料能夠證明的。可能還有其他方麵的事情,總之,張居正在高拱麵前,實在已經沒有什麽顏麵可言了。這下好了,幹部問題也不讓張居正參與研究了;其他一些大事可能也未必那麽尊重他的意見了,張居正可能因此感覺很是窩囊。可是,你又有了短處在人家手裏,說話還能硬氣嗎?免不得要低眉順眼的。如果再聯係到高拱的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會發火罵娘,那張居正受得了嗎?他的自尊心是很強的啊!

第二方麵,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高級領導幹部,張居正很可能一直在為——用現在的話說——“黨和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擔憂,他不能不采取措施。

張居正是有抱負的幹部。在這方麵,他和高拱也是誌同道合的。但是,慢慢的,他發現,高拱走得未免太遠了。高拱要開海運,那閉關鎖國的國策還要嗎?一旦國門洞開,那不亂了套了嗎?張居正憂心忡忡。他不能公開反對,隻能私下給朋友寫信,表達他的擔憂。

在處理邊疆少數民族事務的重大戰略上,張居正內心也不同意高拱的做法。

長期以來,南方的兩廣、雲貴,少數民族事務一直也是影響穩定、牽動中央的大事。高拱力主安撫,提高教育水平,引導人心向上,甚至——用現在的觀點來看——以多少帶有地方自治色彩這樣的戰略,來解決問題。所以,他積極推動提拔、培養本省人才,在兩廣郡縣中擴大學校學生員額,擴大科舉招收數額,甚至說這幾個地方可以不受中央下達的名額的限製,目的是引導民風向上。據說這些措施的效果還不錯,“亂民樂業而向化矣”。

對此,張居正是不以為然的。但是,他暫時不會公開表達自己的不同意見。可是,涉及一些具體而又緊急的事情的處理,張居正就不能不表態了。

就在高拱複出不久,貴州省的“一把手”給中央打了緊急報告,說土官安國亨叛亂,請求派軍隊鎮壓。可能是高拱不在還是什麽原因,張居正批示擬同意。高拱知道了以後,緊急叫停!他多方了解後得知,實際上並沒有貴州的“一把手”說的那麽嚴重,大體上屬於誤會。所以便專門派出幹員前去安撫釋嫌,避免了一場兵戎相加。

對此,張居正是很不高興的。因為,高拱的戰略,在張居正看來屬於軟弱政策,推行下去,必是養虎為患,動亂不息!張居正本人是主張實行鐵血政策的,以殺戮、剿滅來實現穩定。在他當政後,就明確指示,對發生動亂的少數民族,格殺勿論!而且他還特別強調,不要問其心向背、是不是參與動亂、甚至是不是反對動亂,一律不要管,務求斬草除根!

其他方麵,可能還有,比如,高拱的施政綱領是把除弊放在第一位的,而除弊的方略,就是改革,常常忽略“祖製”,這也是張居正所不能認同的。總之,祖訓皇皇,像高拱那樣“皆易其道”(張居正在給朋友信中這樣說高拱的作為),是不行的,很危險的!

基於以上因素,張居正下決心要整垮高拱,取而代之!作為一個男人,大可揚眉吐氣,不再受窩囊氣!作為有責任感的領導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施政理念,治國安邦,再展新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