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上司兼好友於股掌中

或許諸位還記得,前麵已經說過,帝國中央的最高中樞機構裏的“雙人舞”,從一開始就是不和諧的;而且兩個“舞伴”各有心腹事。

不錯,正是如此。現在,到了揭開謎底的時候了。

先說仁兄高拱。他不希望跳“雙人舞”。盡管,這,曾經是他美好的向往。但是,此一時彼一時也。高拱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舞伴”不是在和他按音律起跳,協調動作,而是在不斷“使絆兒”。

怎麽辦呢?高拱考慮來考慮去,覺得還是多個人好,人多了,可以有個見證,對方或許會有所顧忌,不敢再那麽肆無忌憚地“使絆兒了”吧?於是,高拱打份請示,說政務繁重,應該再提拔上來些幹部,充實到內閣領導崗位。當然,他是和張居正商量過並且聯名上報的。

再說賢弟張居正。

張居正也不喜歡“雙人舞”。但是他更不喜歡“多人舞”,他希望的是“單人舞”。現在多出的這個人他正在想辦法呢,怎麽可能還希望再添人呢?!

當然,張居正對自己的仁兄高拱的動機,心知肚明。那張居正為什麽還連署簽名上報請示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程序如此。如果張居正不聯名,那不就公開和高拱作對了嗎?那不是張居正的風格。況且,張居正對於這個請示的最後結果,也已經事先預料到了。因為,對此請示的批示,張居正已經在請示上報的同時,草擬完成並交代完畢。

果然,高拱的請示,沒有被批準!

怎麽會這樣呢?高拱在問。估計讀者諸君也在問。

是啊,不是說最高領導人信任高拱,一切都托付高拱了嗎?那對他的請示為什麽不批準,是不是前麵對高拱和皇帝的關係說得太好了,實際上不是那麽回事啊?

不是的。

皇帝很懶惰。他不太願意看文件,更不想自己動腦筋甚至動手去做批示。一般說,文件都交內閣去擬好批示,再由他身邊的“機要秘書”——司禮監秉筆太監——照著內閣擬好的底子代皇帝用紅筆正式批示下發。所以,常常是,高拱事實上自己批示自己報上去的請示。而這次,皇帝沒有交內閣擬批示,而是直接批了。

這也正常。程序上說正常,可是實際上是很不正常的。怎麽回事呢?

原來,內閣的“二把手”張居正很重視這個文件,他偷偷事先擬好了批示,派下人偷偷交給皇帝的“機要秘書”了,這個“機要秘書”於是就照著批下來了。“唉——皇上為什麽這麽不體諒我兄啊!”張居正一定會在高拱麵前這樣說,以此表明他對批示之事事先根本不知道,更不是他所為之。

“不過呢,老兄也應該高興,小弟也當為我兄賀!”張居正也一定會如此安慰鬱悶的高拱,“皇上說的是‘卿二人同心輔政,不必添人’,此旨一出,大家都知道皇上對我兄信任如此,夫複何言?”

高拱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了!是啊,領導的意思分明是說,你們兩個人能力強,我信任你們,不需要再充實人了,有你們兩個人就足以把國家的事情辦好的。那高拱還能夠說什麽呢?

但問題是,那個“機要秘書”,為什麽就聽張居正的呢?如果按照製度,張居正不能、也萬萬不敢這麽做啊!

中國有句老話,叫水到渠成。這件事足以說明,張居正已經事先把路鋪好了,有了足夠的把握,他才敢做的。

那,張居正不是勾結太監嗎?

先不要說這麽不好聽也罷!

眾所周知,宦官幹政是中國帝製政體所孕育的一大政治怪胎。曆史也反複證明,凡是宦官幹政的時代,必是政治黑暗的時代。而宦官是不是幹政,有一個基本判斷,那就是看他是不是和中央主要領導幹部有勾結,如果兩者相互有勾結,那必然就會涉嫌幹政。因此有明一代,製度上規定得很嚴格,絕對禁止太監交結高級領導幹部!

要知道,高級幹部不要說勾結太監,就是給耍橫的太監好臉色看,不去主動壓製,也是會被人看不起的。因此,凡是勾結太監的高級領導幹部,毫無疑問,一般就會成為大家心目中出賣良心和人格的典型。當時的人這麽看,後世的人也是這麽看的。

可是,要按照牌理出牌,那張居正贏不了啊!他隻能另辟蹊徑、鋌而走險,來一場以身家性命和政治前途為注的大賭博!

當然,張居正在采取行動前,也進行了充分的調查研究和形勢分析。

根據張居正掌握的情況,有一個叫馮保的太監,四十大幾的年齡,接受過短期培訓,認識幾個字,還會寫書法。這個人野心勃勃,總想當太監中的老大,可是有一個叫陳洪的太監,總壓他一頭,而這個陳太監老家是河南的,高拱的老鄉。據說,當時太監中的老大出缺,皇帝征求高拱的意見,高拱說讓姓陳的幹吧。於是馮保的美夢就破滅了,所以,馮保對高拱恨之入骨。

張居正還了解到,馮保這個家夥,很貪,也很狡黠陰狠,膽子也挺大,是個理想人選。

理想人選鎖定後,張居正又精心設計了路徑。

馮保有一個幹兒子,就是他的管家,叫徐爵,此人過去在軍隊幹過,後來因為犯事兒當了逃兵,拐彎抹角就被馮保收留了。這個人腦子挺好使,腿腳也勤快。於是,張居正就囑咐自己的管家遊七,和他交朋友,拜為兄弟。

遊七對他新交的大哥,真是很夠意思,送禮、請客,熱乎得連徐爵都不好意思了。

誰知道,豈止是小兄弟對大哥那麽好,就連小兄弟的主人,堂堂的中央主要領導幹部張居正,對徐爵也很熱情。經常把他請到家裏去,貴重的禮品、價值不菲的銀票就不說了,張大人竟還把他引入書房共進晚餐,說不定還要敬他一杯呢!徐爵真是受寵若驚,感激不盡。

說吧,有需要用著小人的地方,肝腦塗地,在所不辭!估計徐爵會這樣表態的。

徐爵不是太監,張居正或者張居正的“秘書”見他,即使萬一被人知道了,也沒有大的風險的。於是,徐爵就成為張居正的地下“聯絡員”了。馮保當然也求之不得。要搞垮“高胡子”?那太好了,正發愁沒有人幫忙呢!如此一來,馮保、張居正外加徐爵,如同一體,形成了對高拱的秘密包圍圈!他們裏應外合,拚命挖陷阱!

當高拱請求為內閣充實人員的時候,張居正擬好了批示,要馮保抄上去批了下來。當然,張居正很聰明,他會認真琢磨,讓皇帝覺得這個批示不錯;讓高拱也無話可說。任何人也挑不出什麽毛病,因此也就不會有風險。

高拱心裏明白,張居正這樣做,是隱含著深謀遠慮的。他知道現在張居正正勾結馮保要整垮自己,內閣裏有其他人,旁觀有人,影響施展;況且,按照製度,隻要自己受到攻擊彈劾,即當回避,而張居正一個人獨在內閣,就可與馮保內外為計,收拾自己了。

所以高拱感歎說,張居正此計“其謀至深”!但是,既然皇帝已批示了,況且說的話表麵看來是那樣令人感動,還能怎麽辦呢?高拱隻能仰天長歎:“將奈之何?”

想想看,張居正就在高拱身邊,內閣裏研究工作,兩個人說的話、考慮的問題,彼此都很清楚。但是要蓋“橡皮圖章”的時候,就要看張居正的意思了。他有什麽想法,就擬好批示,交到馮保手裏,從中批出,叫別人都以為是出自皇帝的意思,而張居正呢,總是袖手旁觀,佯為不知。

這樣的事,簡直太多了。但是,給外人的觀感卻是,張居正在盡心輔佐高拱,並且忍受著高拱的壓製!人家看在生死之交的分上,以大局為重,以朋友的情意為重,一切都忍了!實在太夠意思了!這樣的好人,真是太難找了啊!高拱呢,麵對這一切,隻是“莫可奈何”!所以,《明史竊·張居正傳》的作者不禁感歎說,高拱已被張居正“弄於股掌中矣”!可憐的高拱,竟是束手無策!

實際上,哪裏是無策啊?是高拱太相信感情,太講究牌理!我估計,高拱未必像他後來回憶錄裏講的那樣,對張居正的陰謀已經一清二楚,最多也是半信半疑。他太重感情,可能是傾向於不願意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的金石之交會真的在背後捅刀子!即使覺察出來張居正和馮保勾結的動向,高拱仍然不願意把自己曾經的好朋友想得太壞。畢竟,張居正在高拱麵前,偽裝是很巧妙的。但是,還有一點不能不說,那就是,高拱太看重牌理。

以高拱和隆慶皇帝的關係,隻要單獨和皇帝見麵說說情況,問題自然可以解決。但是,他不想這麽幹,覺得這樣做似乎不夠磊落,在牌理上就屬於做手腳。他自己不主動找機會也就罷了,即便是有這樣的機會,高拱也主動放棄了。有一天,剛剛和高拱、張居正兩個人談完話的皇帝,又派人叫高拱進去說話,而且很可能是和他談自己的身後安排的。因為剛才談話的時候,皇帝就說,自古帝王身後事要早安排。應該說,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可是,高拱卻覺得,內閣裏就他和張居正兩個人,自己一個人進去,會引起外邊的議論,會讓別人覺得,兩位閣臣一個重、一個輕,從而對張居正的威信有損,對團結不利。於是他答複說,請回皇上的話,兩位閣臣一起進去說話。

高拱就是這樣死認牌理。

不是說整垮高拱不容易嗎?摸透了高拱這一點的張居正,根本就不要公開出麵,就把他玩在股掌中了!朋友了一場,有這樣一個收獲——摸透了對方,對張居正來說,和高拱交朋友,實在太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