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交協力已不同心

要說起來,內閣“雙人舞”,曾經是高拱和張居正的共同理想。他們曾經為此“相期約”。那還是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高拱和張居正,滿懷豪情,摩拳擦掌,時刻準備著操權握勢,大展宏圖。他們的友誼,曾經那樣深厚,那樣令人欣羨。

是的,高拱和張居正,確實是朋友,而且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都為彼此能夠成為朋友,感到欣慰和自豪!生死之交、金石之交、同道同心、肝膽相照、刎頸交、膠漆金石不足比擬等等,都是他們各自或者是知情人來描述兩個人的關係時使用的。

要說,高拱和張居正這兩個人,性格、人品,差別實在是太大了;他們兩個人,又都自視甚高;況且,高拱和張居正雖然是一個屬相,但是相差整整一輪,就是說,高拱比張居正大十二歲,科舉登第也早六年,在那個講究資格的年代,高拱屬於張居正的前輩。他們怎麽可能成為那麽好的朋友呢?

那隻能說,誌同道合之故也!

確實,這兩個人,有不少共同點。他們都有才幹,有抱負;都對現實不滿,都主張撥亂反正,開創新局麵。因為誌同道合,連彼此天壤之別的差異,也可以忽略不計,成為“肝膽相照”的生死之交。

我們有理由相信,張居正和高拱,在翰林院的時候就應該熟悉了。據高拱的回憶,張居正在翰林院任編修,“年少聰明,孜孜向學”,高拱可能好為人師,在他麵前侃侃而談,張居正也挺愛聽,而且“多所領悟”,於是高拱“愛重之”。就是說喜歡他了。可能比喜歡還要多層意思?器重加喜歡?這話,似乎有點居高臨下,透露出他們的關係實際上不太平等。

的確,高拱就自稱,他和張居正的關係,“在乎師友之間”。

張居正呢,對高拱很敬重,覺得從高拱那裏學到不少東西,他也確實對別人說過,自從和高拱交上朋友,“長多少學問見識”!就是說,張居正也認同,他和高拱的關係,亦師亦友。

不管怎麽說,反正兩個人很談得來,談論時局、商榷治國之道,廢寢忘食,甚至於“至忘形骸”!

後來高拱離開翰林院,去給未來的最高權力繼承人裕王當老師,估計張居正也還和他保持聯係的。而且後來張居正也追隨高拱的足跡,當起了裕王的老師,兩個人又一起在國子監擔任正副“校長”,張居正第一次正式成為高拱的助手。其間,高拱擔任《永樂大典》的總校官,張居正任分校官,還是在高拱的領導下一起工作。

在嘉靖和隆慶朝交替之際,兩個人前後相差一年左右,進入內閣,又當起了同事。關係越來越好,用高拱的話說,“久而益加厚焉”!

這期間,可能就是在國子監的時候,兩個人朝夕相處,對當時在位的嘉靖皇帝和嚴嵩領導下的國家很是失望,也憂心忡忡,彼此之間就免不得相互抒發了自己的遠大抱負,而且“相期以相業”。就是準備當國執政,攜手治國。不過張居正比較謙虛,他告訴高拱說,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即時擺出,撥亂反正,開創新局麵,那是老兄你的事,小弟我做不了。但是,老兄你是個急性子,恐怕有些事是需要有人給補補台,如果讓小弟從旁襄助,那小弟敢不效力?

這席話,說得高拱熱血沸騰,挺受用的。覺得自己交的這個朋友實在太值得了!很可能,諸如此類的話,張居正經常會說出來,讓高拱感到,張居正確實是自己的知己、“金石之交”!在以後的歲月裏,高拱一直相信這些“相期約”的話,並且在處理和張居正的關係時,也是以此為圭臬的。

直到徐階將高拱排擠出內閣,下野回老家賦閑,兩個人還書信往來不斷,所謂“各相望不忘”。顯然,高拱確實未因為張居正作為好朋友沒有替他說話而對其產生怨氣。看來,高拱對朋友是很體諒的。

當然,隨著高拱的複出,事實上主持中央全麵工作,在從張居正那裏得知了徐階的下台乃是他的好兄弟幕後操作的,他自己的複出也是好兄弟從中斡旋的結果後,高拱對張居正就更加信任,兩個人的關係,應該是更加親密了。也難怪,作為堂堂的國家最高中樞機構事實上的主持者的高拱,居然就讓張居正當了槍使呢!

但是,一個時期裏,高拱並不認為他被人當槍使了。無論是在和趙貞吉、李春芳、殷世儋、陳以勤等等的爭鬥中,還是在處理國家重大事務、任命重要幹部方麵,高拱覺得,張居正和他,都是同心協力的。很可能,高拱感到,這正是在為他們當年“相期約”的理想願景而奮鬥呢!

高拱的感覺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確,複出後的高拱,事實上主持中央工作以後,大政方針的決策和幹部任用的決定,都是和張居正商量的,兩個人攜手,開啟了為時十多年的隆(慶)萬(曆)新政之局。

其中,最值得大書特書的,就是高拱和張居正聯手處理的邊防大政。這一點,有必要展開詳細說說。

明朝的時候,北方的少數民族,對中原威脅很大。最有名的就是明朝稱為韃虜和建虜(滿洲)的兩支。為了抵禦入侵,明政府在北邊設立了遼東、宣府、大同等九鎮,謂之九邊,或許可以理解為相當於現在所說的九大軍區。

在高拱、張居正生活的年代,滿洲還不太成氣候,心腹大患是所謂的韃虜。而其中最大的部落,就是俺答部。高拱、張居正還是中級幹部的時候,俺答曾經率兵突破重重防線,圍困北京。剛剛建設好不久的地壇,當時也被俺答的兵士付之一炬。以後,俺答部又多次兵臨城下,堂堂天朝大國的首都,動不動就要戒嚴。宣府、大同及再向西的一些地方,包括今天的長治一帶,更是天天受到俺答部的侵擾搶掠,成了他們不花錢的物資供應基地!

另一方麵,帝國的國防,可以說絕大部分兵力,都投入到了北部邊防,可是還是不能保證北邊的安全。豈止不能保衛邊防,連首都的安全也保衛不了!而且,要知道,那麽多的兵力,那麽多的防衛設施,那麽頻繁的戰事,都是要花錢的。國庫裏的錢,都花在這上邊,還是不夠。張居正曾經算過一筆賬,大體上說,把國家所有的收入都投到北部邊防上,還有四十萬兩(銀)的缺口!

可以說,這個問題,像一塊大石頭,重重地壓在國朝執政當局的心上。屈辱、焦慮、不安,折磨著每一個有責任感的高級幹部。張居正就在給朋友的信裏感歎說:“民力已竭,費出無由;日夜憂之,奈何!奈何!”

但以現在的眼光看,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隻是,受到意識形態的、狹隘的愛國主義的約束,一般人都不敢提罷了。什麽意思呢?

情況是這樣的:簡單說吧,俺答率兵內侵,並不是要推翻大明王朝取而代之,他所要求的是開放邊貿。因為塞外荒涼之地,遊牧民族的糧食、布匹這些生活必需品奇缺,需要從中國(當時的說法)獲得。如果能夠開邊貿,他們就可以拿馬匹牛羊交換這些生活物資。也就是當時所說的互市。但是,中國不答應開邊貿,他獲得這些生活必需品的方式,就隻能是戰爭,通過戰爭搶掠。那一次打到地壇,圍困首都,他提出撤兵的條件,也就是要中國同意開邊貿。而且,俺答還有點了解中國國情,他把自己擺得很低,說是請求“封貢”“互市”。意思說,能不能把我當成中國的部屬,讓我給朝廷上貢?能不能同意開邊貿?但是,在“愛國主義”者看來,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什麽理由呢?其實也不複雜,他們的意思,簡單說,就是我們中國是天朝大國,韃虜是化外蠻夷,如果和他們“互市”,那不就是雙方平起平坐了嗎?尊嚴何在?國格何在?況且,作為近百年來的敵國,彼此常年處於戰爭狀態,如果答應他們的要求,不就是我方不戰而屈了嗎?對敵人言和平,就是投降主義!就是賣國賊!誰敢擔這個罪名啊?還不僅僅是罪名問題,眾怒難犯啊!倘若誰真的這麽幹了,那就有被趕下台的危險。

戰,打不贏、撐不住;和,不敢、不能。這不是死胡同嗎?

誰說不是呢?連張居正這樣精明的領導人都連連發出“奈何奈何”的感歎,就是在死胡同裏鑽不出去的感覺吧?

高拱複出,雖然不是首相,但是實際上他是核心。這個不奇怪,我們中國有這個傳統,排在第一位的未必是核心。

既然高拱是核心,那他就不得不將籌邊視為己任,立即著手改革軍事領導體製和幹部製度,周密部署防務,並且確實取得了明顯成效。但是,根本問題,也就是戰爭狀態,還是持續著。

突然間,轉機出現了。

這個轉機,有兩個要素。一個是具有偶然性的突發性事件;另一個,具有遠見卓識、謀略過人的超一流的政治家在決策層有了較大的發言權。如果沒有前者,後者無從著手;如果沒有後者,前者也是枉然。

那麽,什麽偶然事件呢?說起來,這樣的事情,中國人尤其是漢民族,比較難以相信。可是,在當時的韃靼部落,卻真實的發生了。

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都叫她“三娘子”。這個女人國色天香、聰慧過人,被許配給了首領俺答的孫子把漢那吉為妻。可是,作為祖父的俺答,似乎垂涎三娘子的美貌,硬生生奪孫所愛,據為己有!簡單說,就是爺爺和孫子爭風吃醋。把漢那吉拿他的祖父沒有辦法,又不甘心,一氣之下,跑到宣府,叩關降明。

這樣的事情,過去也曾經發生過。也和俺答有關。上次,是他的兒媳婦,因為和自己的“警衛員”通奸,被老公發現了,於是就跑到大同叩關請降。當時高拱、張居正者輩,權不我操,隻有旁觀的份兒。彼時是嚴嵩當國,對這件事的處理不太妥當,引起了不少議論。高拱和張居正當時也私下議論過,對當局那樣的處理,“為之齒冷”!

那麽,遇到了同樣的問題,他們該怎麽辦呢?根據上次的教訓,這個把漢那吉,不啻是燙手的山芋!

但是,現在不同了。就在九個月前,高拱被隆慶皇帝請回中央,雖然不是內閣的“一把手”,然則他的權威性和影響力,卻超過了內閣的首相,是核心。現在,曆史不僅不會重演,還要創出新局。

當時,主政大同地方的“一把手”方逢時、軍區司令員(總督)王崇古,報告了情況,提出了建議,即接收把漢那吉。報告一上來,高級幹部莫衷一是,但是主流意見是:敵情叵測,不能貿然收留把漢那吉,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但高拱找到張居正,兩人商量的結果是:奇貨可居,將有大用。於是,高、張二人排除阻力,決定加封把漢那吉為指揮使,並“厚其服食供用”,以誠相待,結得其心。接著高拱又命邊臣讓把漢那吉穿錦衣、坐花車、騎好馬,前呼後擁在街市行走。為此,高拱和張居正,都頻頻給第一線的軍政幹部寫信,指導方略,解釋政策。

消息傳到邊外。那個奪了孫子媳婦的俺答,被自己的正房老婆逼著要孫子,正急得抓耳撓腮,得知中國厚待其孫,深受感動,遂決意與中國和好,請求“封貢”。

收到“國書”,帝國的中央,一片嘩然!反對派援引宋朝講和之例,力言不可。

張居正則毫無保留地站了高拱的立場上。並且,很可能給高拱出謀劃策,建議他如何對付強大的反對派。畢竟,這方麵,是張居正的長處。高拱運籌帷幄,排除阻力,大膽決斷;張居正精心謀劃、大力襄助,共擔風險,終於達成了他們預期的目標。

以此為契機,雙方實現了“封貢”和“互市”。中國朝廷以“天朝上國”的地位,授封俺答為“順義王”,俺答則承諾歸順服從上國,並每年向朝廷進貢馬匹若幹,以此換取開放邊貿,允許他們以牛羊馬匹換取糧食、茶葉等物品。此外,俺答還不得不同意把中國通緝的幾名大漢奸交出,事實上是用來交換其孫子把漢那吉。從此,基本結束了明朝與蒙古韃靼各部近二百年兵戈相加的局麵。

自此以後,韃虜之患特別是最強大的俺答部落的侵擾之患,基本上解除了。而在“互市”的邊境地帶,外長城上的大境門,見證了當時繁榮的景象,一個邊陲商埠——張家口,也可算作間接的成果,為和平、繁榮作證。

不用說,高拱本人對取得這樣的效果,是很滿意甚至自豪的。這也是高拱和張居正兩個好朋友攜手合作、同心協力處理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但是,高拱可能未必知道,張居正私下裏在散布,這件事的成功,完全是他個人的功勞。按照對張居正非常推崇的專家韋先生的話說,張居正“頗有將封貢互市的實現,完全居為己功之意”。這些,都是張居正當時寫給有些人的信裏,明明白白透露出來的。他甚至還不謙虛地說,辦這件事,三計隻用其一,就達到了這個效果。

這是個不祥的訊號:張居正不認為他隻能做高拱的副手;而且已經不願意繼續做高拱的副手了。

張居正的信所表達的意思似乎是在說明,高拱有什麽了不起啊?不就是做了那件事嗎?你以為真是他高拱做的?沒有我張居正,這件事,辦不成!而辦這件事對於我,實在是小菜一碟兒,我不過是牛刀小試一把而已!

實際上,從高拱複出之日起,張居正就已經留了後手,預為鋪墊了。為什麽這麽說呢?

因為張居正並不是真的因為他和高拱曾經的“期約”而盼望其複出的,這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早就急於“更上一層樓”了,而且念念不忘這一點。所以,張居正不會不慢慢為其真實目的做些鋪墊。

比如,剛開始,高拱是很感謝張居正的,也是想和他齊心協力共同實現他們曾經的願景的。所以,高拱遇到重要幹部的任免,就會找張居正商量。

順便說一句,那個時候,內閣是沒有人事任免的職責和權力的。重要幹部任免,不需要甚至可以說製度上是不允許內閣幹預的。

但是,高拱是領導核心,又是吏部部長,涉及重要幹部的任免,他願意谘詢誰,別人也沒有辦法。我們有理由相信,名將譚綸、地方官王宗沐、殷正茂、張學彥等的任命,高拱一定征求了張居正的意見,甚至,其中也有的可能就出自張居正的推薦。

這下好了,漸漸的,到張居正那裏活動的人多了起來。當然,那些到張居正那裏活動的人,去拜訪堂堂的閣老,又是當下領導核心的鐵哥們兒,是不會空著手去的。

為什麽他們要找張居正活動呢?因為找高拱,不好辦,那老兄不怒而威,又兩袖清風,誰敢找他活動啊?而張居正,是領導核心的鐵哥們兒,家庭負擔挺重,也需要些外快,隻要去找,他還真見!

有道理。但是,這還不是全部。事實上,當時官場都在傳,張三李四,他們為什麽得到各自的位置,那是張居正向高拱推薦的結果。還有,王五趙六為什麽丟了官,是高拱不滿意,張居正再三向他說明情況,希望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可是高拱就是不聽。

這個傳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反正受到提拔的人覺得張居正是恩人,以後要報答人家;遭到撤職或者降級的人,感到還是張居正這位領導不錯,盡管事情沒有辦成,但是心裏還是熱乎乎的。

子曰:沒有不透風的牆。實際上這話好像不是孔子說的,不過孔子的話挺讓人信服,既然不知道誰說的,就當是孔子說的算啦!我的意思是說,官場上的傳言、張居正接受跑官人的賄賂等等這些情況,高拱慢慢也就知道了。

其實這不難理解。即使是高級領導幹部,誰沒有一些耳目啊?況且,那個時候,像高拱、張居正這樣的領導,都當過科舉考試的主考、副主考,門生都有幾個。他們地位不高,上躥下跳的本事挺高,或者替領導兼老師散布點消息,或者打探點情況,屁顛兒屁顛兒跑去報告,再正常不過。

高拱倒是沒有因為這些事質問或者批評張居正,可能是考慮麵對的對手挺多,工作不少,還要這位賢弟大力襄助,就別太和他較真兒了吧!不過,從此以後,高拱也就不再就幹部問題,和張居正共同研究了。

但是,官場上,示恩收恩,或者給哪個人抹點兒黑,機會多的是,隻要想做文章,素材絕對大大的有。關鍵就是看你的良心允許不允許你那樣做了。

當然,這事有人會做的。不然,不就風平浪靜了嗎?那摸魚的人不就傻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