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直麵這樣一個人了

到了隆慶朝的最後一年,帝國的最高中樞機構裏,隻有高拱和張居正兩個人了。

是的,他們是肝膽相照的“刎頸交”。

但是,張居正不想跳“雙人舞”,他的政治理想,就是個人獨裁。

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張居正心裏也很清楚,要實現個人獨裁,就要整垮高拱,而要整垮高拱取而代之,在當時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麵對現實,張居正在思謀對策。

借著這個機會,有必要隆重推出高拱這個人了。

以我的看法,有明一代,乃至此前的所有朝代,超過高拱的政治家,是不多見的。

可惜的是,曆史沒有給他發揮才幹的更多機會,“誌不盡舒,才不盡酬”,抱恨終天!

以大曆史的角度重新審視四百多年前的高拱,我甚至認為,倘若高拱能夠繼續執政,像後來的張居正那樣全權掌握國家達十年之久,那麽,中國的曆史會不會改寫,都是值得思考的。

那就先看以下高拱的簡曆吧。

高拱,字肅卿,號中玄,河南新鄭人。和張居正“家世寒賤”(張居正語)不同,高拱乃生於官宦世家。張居正的祖父是“保安”,而高拱的祖父在中央做過司長(當時叫郎中);張居正的父親科舉不順,考了二十多年以秀才終,而高拱的父親則是進士及第,在山東、陝西擔任過地方官,後來又到中央,擔任過相當於現在國務院直屬機構“二把手”的職務。

高拱受到嚴格的家教,基礎打得比較紮實,這一點,是張居正所遠不及的。因為,“家世寒賤”的張居正不可能有什麽嚴格的家教,雖然讀書很刻苦,但是目的性太強——實在沒有辦法啊,就是為了考試,屬於典型的“應試教育”性質。估計連“課外書”也很少讀,知識麵是比較狹窄的。

不過,雖然家庭條件不同,家教和基礎不同,但是其他的方麵,張居正和高拱,就很趨同了。比如,他們都非常聰明,高拱“五歲善對偶,八歲誦千言”;張居正十歲“通六經大義,文字通順”。

大體上,高拱和張居正,都在小小年紀,就邁上了科舉考試的“正道”。張居正十六歲中舉人,高拱則是十七歲中舉人,不過後者是全省的第一名。此後,高拱在科舉道路上蹉跎了十三個年頭,才考中進士,而張居正則考了兩次就中了進士。

此後,高拱的道路,差不多就是張居正的前轍。選為庶吉士、任翰林院編修。雖然高拱進翰林院比張居正早六年,但是他們還是交叉了五年。就是說,其中有三年的時間,張居正和高拱,都在翰林院任編修,是同事。

和張居正不同的是,高拱和當時中央主要領導嚴嵩、徐階,都沒有特殊關係,也不像張居正那樣巴結討好過嚴嵩,相反,他甚至還譏諷過這位權勢人物。

據記載,嚴嵩權勢熏灼,絲毫得罪不得,高拱卻不十分顧忌。有一次,他以韓愈“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待”的詩句,調侃嚴嵩在見其下僚時的傲態,嚴嵩聽了不僅不怪罪,反而哈哈一笑。

當然,高拱也沒有參與兩位主要領導的暗戰。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或許高拱的祖父、父親可能與嚴嵩、徐階在早年有什麽淵源?也可能就是因為高拱很有才華,已經出了好幾本書,大家比較公認?反正嚴嵩和徐階對高拱都比較器重,相與推薦他當了裕王(後來的隆慶皇帝)的老師。

這是以後高拱能夠在政壇有所作為的基礎。

在裕王府九年後,高拱離開了,主持國子監。以後又擔任禮部第一副部長、吏部第一副部長、禮部部長,在嘉靖皇帝在位的最後一年,即嘉靖四十五年,由首相徐階薦舉,高拱進入內閣。

徐階為什麽舉薦高拱進入內閣呢?這也是老資格的政治家的一個手腕兒。因為最高領導人新老交替在即,作為即將接任最高領導人職位的人的老師,高拱進入內閣,勢所必然。徐階稍微提前一點行動,自然可以示恩於高拱。

但是,徐階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高拱並未因徐階有舉薦之恩就甘心當他的馬仔兒,於是,不久他和徐階的矛盾就公開爆發,僅僅一年時間,高拱被徐階用計驅逐。

又過了近三年,在張居正的斡旋下,高拱複出。隆慶五年,李春芳下台,高拱接任首相。

實際上高拱在內閣的時間,還不到四年,擔任首相也才僅僅一年。但是,他初步開創了一個新局麵,如果有機會,說不定他會帶領我們這個古老的帝國,不期然邁出實質性的一步!

為什麽這麽說呢?用大曆史的視角分析一下就知道了。

高拱是主張思想解放,與時俱進的。一位叫牟鍾鑒的學者研究了高拱的大量著作後說:“高拱不僅是一位能幹的有謀略的政治家,而且也是一位博學精慮的思想家,這是徐階和張居正都不及的。”研究張居正並對他評價甚高的專家韋先生也由衷地說,他對牟先生的“此一論斷,深有同感。”

那麽,作為思想家的高拱,他的主張是什麽呢?韋先生說,高拱“對宋明理學采取旗幟鮮明的批判立場”。要知道,宋明理學,是當時的官方也是主流意識形態,就其地位言,差不多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所以他的理論勇氣和思想解放程度,由此可見一斑了。

高拱有一句話,最能夠反映他的與時俱進思想:“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

高拱是主張改革的。韋先生概括說,高拱“主張變製,堅持通過變法以求治”。而他的改革思想,就其內涵或者說走向來說,清末以前的傳統社會的所有改革家都達不到,這就是“公開性”和製度建設。

就以幹部製度來說,在他短暫的任內,對幹部製度改革的力度是很大的。而其主導思想就是“公開”。高拱認為“至公”是真理,“公”才立得住,經得起曆史檢驗。而要“公”,就要“開”,即不能暗箱操作。比如,過去,吏部任用幹部,隻是部長和司長私下研究敲定,十分隱秘。高拱說,這樣做,“不過欲行其私耳。吾改其是。”於是,每當需要任命幹部,就命人當眾打開所有名單,大家發表意見,就是部長本人“欲有所私而不能”。而且,凡是職位空缺的,都要在機關外麵公告之,使大家都看到,以廣泛推薦並監督補缺人選。

高拱還特別注重製度化,在他主政的吏部,短時間內便出台了一係列的製度。

高拱是主張開放的。在高拱主政的短暫時期裏,就打破了禁海政策,造船隻、開海運。這是很不容易的。因為,開海運,就和閉關鎖國的基本國策相抵觸了。保守派、既得利益者和理想主義者,都對高拱的主張予以抵製。他們說開海運風險太大,如果海運能夠搞,祖宗都是傻瓜嗎,他們為什麽不搞?

張居正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針對高拱強力推行開海運的做法,他給朋友寫信說,“仆猶慮(我還擔心)海禁一馳,他日更有可憂者”。張居正憂什麽呢?那就是擔憂閉關鎖國的國策被打破!

這不是杞人憂天。

高拱實際上有這樣的主張。不僅要開海運,還要開國門,實行海外貿易!他清楚地說過,東南沿海倭寇之患,實際上真正的日本人不多,絕大多數的所謂倭寇都是中國的海商,被海禁政策所逼迫,隻能“連結遠夷,向導以入”。如果允許商人自由開展對外貿易,那麽一方麵繁榮工商,另一方麵也是肅清倭患的治本之策。

專家韋先生也認為,按照開海運的政策運行下去,必然帶來對外貿易的繁榮,那整個局麵都有可能煥然一新。

想想看,要是高拱的這個主張得以貫徹,會是什麽局麵?

據曆史學家的研究,正是15~16世紀(恰就包含了高拱、張居正時代)西方的航海活動,拉開了現代曆史的大幕!正是海運的大開,最終促使西方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轉化!而當時的中國,造船的技術、造船業的發達、航海技術和實踐,都是西歐所難以比擬的。

不僅如此,中國沿海的民間航海、貿易的積極性很高,其機製也與同時代西歐有相似之處。唯一的差別就是當局的政策。高拱就是要打破這個政策。

不過,張居正執政後,立即又推翻了這個政策。

除此之外,包括結束與當時北方的異族長達百餘年的戰爭狀態,實現“互市”即雙方貿易往來,也是高拱冒著很大的政治風險,極力促成的。

這兩點,都是在當時條件下,高拱開放思想和政策的具體體現。

高拱對發展工商業,特別重視。可以說,高拱對朱元璋的重本(農)抑末(商)政策是有不同看法的,甚至是不屑一顧的。他對發展工商業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剛剛複出回到北京時,很可能是利用春節的空隙,作為帝國中央事實上的領導核心的高拱,曾親自到市場調查研究。好像是他一個人微服私訪,沒有前呼後擁,也不可能有提前安排見誰,教相關群眾對來的領導說什麽,所以他是很深入細致的,也確實是了解了實情。他和商家交談,具體了解國家政策、政府管理有哪些問題,做生意有什麽障礙等等。隨後他又親自撰寫報告,從國家金融、貨幣政策到對市場的具體幹預行為,都進行了深入的反思,提出了應對措施。

帝製時代,像高拱這樣作為執政者,對工商業進行過那麽細心的調查研究、傾注過那麽大熱情,並根據掌握的情況及時出台改革措施的,可能絕無僅有。

可惜,曆史沒有給高拱更多的機會。

用大曆史觀來審視,我可以這樣說,高拱是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家,張居正是官僚、政客,實用的保守主義者。

那麽高拱這個人,在當時的官場,大家是怎麽樣看他的呢?

據記載,高拱這個人,相貌瑰奇,為人豪爽。這說的是高拱的外表和性格。但是,據說,高拱雖然相貌瑰奇,似乎不修邊幅,胡子特別長也特別多,有“高胡子”的外號。

高拱是廉潔自律的高級領導幹部。雖然高拱出身書香門第、幹部家庭,本人又沒有家庭負擔(既無父母需要贍養又無兒子),卻“家徒四壁”,生活很簡樸。據知情人的記載,高拱家的生活水平,甚至還達不到當時的“中產階級”的檔次,處於“寒士”階層。這在當時腐化的氛圍裏,是不多見的。

高拱非常勤政。所有的史家都公認,高拱這個人,盡心國事,英銳勃發。在內閣,高拱實際上是核心人物,日理萬機,還兼任吏部的部長,責任巨大,掣肘眾多,“晨理閣務,午視部事”,十分勤勉。

高拱是非常有才幹的領導。無論是不是喜歡高拱,對他評價如何,但是沒有人不承認,高拱能力卓越,膽識超群,務實能幹。他在短暫擔任禮部部長期間,“科場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革之殆盡”。在吏部當副部長,即“吏事精核”,“每出一語,奸吏股栗,俗弊以清”。

高拱開誠布公,不阿私黨,是知人善任的領導。說高拱在使用幹部上一點沒有親疏遠近,可能未必是事實。說他拉幫結派,搞團團夥夥,那隻能說是誣陷。史家盛讚高拱“當國時一貫開誠布公,不阿私黨”。在重要崗位、關鍵幹部的使用上,高拱是很注意的。像知識化、專業化水平很高的朱衡,經驗豐富的老幹部楊博,高拱並未因為他們曾經公開反對自己就棄之不用,而是重新啟用,安排合適的崗位;名將譚綸、地方官王宗沐、殷正茂、張學彥等,都受到高拱的重用。專家考證說,高拱任用的重要幹部,“稱職率是很高的”。當時的輿論也稱讚高拱“善用人”。

高拱這個人,雖然是出身幹部家庭,卻特別體察下情。這裏,不妨以他對邊防事務的改革為例,簡單說說。

高拱這個以改革統領施政的政治家,對防務很重視,一上任,就著手革除宿弊,並且首先把眼光放在軍事領導製度和幹部製度改革方麵。

當時的軍事首腦機關是兵部。按照六部每部一部長、二副部長的“祖製”,兵部曆來也隻能配副部長二人,協理部事,這些人,都是進士出身逐步升遷的文官。平時,由於公務繁忙,他們很少巡閱邊務,接觸部隊。但是,一遇邊防總督(相當於大軍區司令員)缺員,按慣例就要副部長前去頂補,但這些人上任後根本不諳邊務,處理事物隻能是事倍而功半。

高拱改革體製,衝破祖製,在兵部添設兩名副部長,這兩個人不理部務,職責就是巡閱邊務,了解下情,充分做到對邊防險隘、虜情緩急、將領賢否、士馬強弱都熟悉起來。這樣邊務有人專管,總督缺員,即可往補。

高拱還認為,“兵乃專門之學”。當然,這裏的兵,是軍事的意思。軍事是專門之學的說法,現在大家都不否認。可是當時認識到的人不多。所以當時在幹部選用上,兵部和其他五個部是混同的,兵部係統用人沒有特殊資格限製,優秀將才又常常調任,為此,高拱建立了選將備才製度,並規定不得將其隨意調動到其他部門。副部長和總督(大軍區司令員)則應經常對換,使他們熟悉彼此情況。

經過調查研究,高拱認為,邊防幹部,長年鎮守邊衛,“涉曆沙漠”,“出入鋒鏑”,可他們的俸資待遇和升擢提拔,甚至不如內地處和平環境者。高拱以為這極不合理,於是出台政策,對邊臣給予優厚待遇,使其功名常在人先,其他官員不得與之相爭。對邊臣中久卓成績者更應體恤、厚加優撫,定期給假令回署休息,“使其精神不疲,而知慧不竭”。

在加強邊防將帥力量的同時,高拱又注意到邊境地區在防衛上有重要作用,但是長期以來,充任這些地方官的,不是雜流,就是受到處分的幹部。中央對他們不關心不體察,待遇極差,所以他們沒有上進心。高拱於是改革邊境地區幹部選用製度,擇年力精強、才氣超邁兼通武事者充任,以三年為期,比內地超等升遷。若有軍功,破格提拔。按照高拱的話說,對於這些幹部“惟以治效,不循資格”。

經過這些改革,國家的防務力量大大加強。

高拱政績卓著。即使是短暫的任期裏,在激烈的爭鬥、多方掣肘的環境下,高拱仍然辦成幾件大事,政績卓著,舉朝公認。

據專家韋先生研究的結論,“高拱是有明一代最有魄力、最有識見、最敢於改革舊製,而又能妥慎製訂符合實際需要新規製的吏部尚書。他在任職的兩年半中,所謀劃和推行的新法,實為明代人事製度掀開新的一頁。”

不過,高拱在任時,還沒有來得及在包括幹部製度在內的政治改革上有更大的作為,所以他最大的政績或者說貢獻,並不在這裏;而是以政治家的戰略眼光、無比的膽識、高超的智慧,一舉結束了持續一百餘年的對外戰爭狀態,實現了和平、開放了貿易(容後述之)。

高拱屬於性情中人,非常看重感情。不幸的是,這竟然成為了他的致命“弱點”!關於這一點,在以後我們會看到。

總之,高拱是罕見的德才兼備、膽識超群的政治家。

如果說高拱有什麽不足的話,那就是,他太耿直,胸無城府,直來直去,工作方法上,又比較簡單粗暴。可能還存在不謙虛甚至居功自傲的毛病。有記載說,高拱以才略自許,負氣淩人,有所忤觸之立碎。每張目怒視,惡聲繼之。

以我分析,高拱自己很敬業很辛苦,每天累個半死,其作風又是雷厲風行,可是官場風氣卻是混一天少兩晌,推諉扯皮;高拱自己自視甚高,對別人寫的東西、提的建議、辦的事情,容易看不上眼;高拱自己要求很嚴,官場上卻是腐化盛行。所以他容易急,見了慫人壓不住火。

想像一下,高拱這個人心裏存不住事、臉上壓不住火,一旦惹他不高興,就可能當場臉紅脖子粗地拍桌子罵人。可以斷定,高拱這個人,脾氣不好。加之他的相貌又不一般,胡子茂密綿長,可能還有些零亂,既不像張居正那樣儒雅俊朗,又不像嚴嵩、徐階那樣和藹可親。所以,大家都覺得高拱屬於不怒而威的領導。

高拱這個人雖然才幹超群,膽識過人,可是似乎缺點心眼兒,那就是毫無防人之心,耳根可能還比較軟,容易受人挑撥,被別人玩於股掌而不自知。所以既不會搞團結,更不會搞鬥爭!以我的判斷——從他以後在陰謀的陷阱中掙紮的過程來看,高拱還有點死心眼兒,或者說,認死理兒。

本來,高拱學問挺好,口口聲聲說要與時俱進,要通權達變,可是當他自己的前途和生命遇到威脅時,卻沒有考慮變通,總認為正義、真理在手,總會有公正的一天;一條道走到黑,徹底跌進別人在他眼皮兒底下挖好的大陷阱!問題是他明知道別人在哪條道上挖了陷阱,可是他認為這條道是正道,我必須走正道,跳進去就跳進去,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本人也在所謂的官場混了近二十年,雖然沒有接觸過高層,但是這個類型的領導還是遇到過的。以我的切實觀感,這樣的領導人,是容易得罪人的。不過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摸透他的脾氣,就好了。大家適應了、理解了,會跟著他好好幹的。畢竟,這樣的人,心眼不壞,心術很正,不虛偽,不作秀,不謀私,而且人家有才幹,有思路,有作為,有政績,以身作則,一心撲在工作上。要是這樣的領導不是好領導,那什麽樣的人才是好領導啊?

所以,高拱在幹部中的威信還是很高的。

當內閣裏的同僚紛紛被淘汰出局以後,一直隱身幕後,導演了一幕幕活劇的張居正,所要直接麵對的,就是這樣一個人。當然,到現在為止,中央和地方的高級幹部裏,誰都知道,張居正和高拱是好朋友。那麽,既然把別人都趕走了,垂拱而治的最高領導人,差不多隻是橡皮圖章,兩個好朋友,又都是有抱負、有才幹的實幹家,他們聯手執政,是多麽好的機遇啊!

善良的人們,有理由感到慶幸,對他們同心同德、共赴時艱寄予無限的期許!

但是,中央高層,玄機重重,不在其中者,實在難窺其一斑!甚至,就連當事人,也未必都清楚各種玄機。那些隻知道幹事而不知道琢磨人的高層人士,注定要一步步邁進陰謀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