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算得失使出連環計

和張居正的預想不太一致,情況在不斷變化中,張居正很快就意識到:徐階走了,自己的麻煩來了。

原以為,沒有了徐階和高拱,他張居正的機會就來了。於是,他迫不及待發表了施政綱領,並施展了權謀,討好最高領導人,想著能夠盡快更上一層樓,秉國之鈞,施展宏偉抱負!

可是,左等右等,在張居正發表施政綱領一周年之際,等來的卻是老幹部趙貞吉入閣的消息!

徐階下台後近一年的時間裏,盡管張居正沒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位置,但是,也應該說,在中央,差不多是他張居正說了算的。

然而,隨著趙貞吉被提拔到內閣,張居正想退而求其次也成了奢望。

可能是對內閣的執政能力,最高領導人還不太放心;或者說,最高領導人覺得政府中樞的幾位大佬的分量尚嫌不足,在徐階下台一年後,一位有威望、有能力的老幹部趙貞吉,被補充進來了。

這是位資曆非同尋常、相當強勢的人物。

趙貞吉算得上名副其實的老幹部了。他科舉中進士的時候,張居正還不到十歲呢!屈指算來,這位趙兄,在官場已經沉浮三十餘年了!

據正史的記載,老幹部趙貞吉,為人“具才略膽識,有伉直聲”。或許正因為如此吧,這位老兄在官場上的經曆,三起三落,頗是坎坷。

早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候,張居正庶吉士剛剛散館不久,已經擔任國子監“二把手”的趙貞吉,因為得罪了當國的嚴嵩,被喜怒無常的嘉靖皇帝下令逮捕,後來貶到大西南的一個叫荔波的地方,在縣政府給縣領導幫忙打雜。可是,這位老兄似乎沒有因此而消沉,依然幹勁十足。經過十餘年,又慢慢提拔上來,升到了最重要的部——戶部副部長的位置。不過,磨難似乎並沒有使他磨掉棱角,以至於在副部長位置上幹不多久,又公開頂撞嚴嵩,受到撤職處分,被打發回老家去了!

“十年兩逐”的趙貞吉,一點也沒有改變自己,除了年齡!“青衫去國,白頭回朝。”垂垂老矣的趙貞吉,感激隆慶皇帝給了他發揮才幹的機會,準備大幹一場了。

問題是,趙貞吉這位老兄,性格很是“豪直自用”,還常常意氣用事,而且不能容人。

這樣一來,趙貞吉和張居正難免會發生衝突了。想想看,連自己的恩師,張居正都想趕走,何況一個性格伉直不能容人、與自己素無淵源的老幹部呢?還有一點應該說明,趙貞吉不但是內閣大僚,還兼任都察院的“一把手”。這個兼職了不得的!因為以後會經常出現這方麵的人物,不妨對此適當展開說說。

都察院是個什麽機構?

現在,一般理解為相當於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和監察部。這個說法很流行。這麽理解似乎也沒有錯,但是很不全麵,甚至可能會造成誤解。而依我看,都察院,就其職能、權責、運作方式上看,近似於現代民主國家的國會!除了非選舉產生這一點以外!

都察院的主體由禦史組成。禦史,就是我們所說的言官。

言官,有言責而不負實際行政責任,有些現代國家國會議員的味道。比如言官對國政實施全麵的監督,對執政者的政策措施、高級幹部的言談舉止,都要加以監督;可以對政府首腦和大大小小的幹部公開彈劾(對政府主要負責人和部長們的彈劾經常發生),而且是風聞而奏,就是說,彈劾的對或錯都不承擔責任(即相當於現代國家議員的言論免責權);他們也應該對最高領導人(皇帝或者代替皇帝行使權力的人)的言行提出規勸、抗議(經常發生),正常情況下,對任命高級幹部也非常有發言權,直接參與投票。他們還有現代國家媒體的某些功能,當時所謂輿論,主要就是他們這些言官的主流看法。可以說,言官的權力和影響力是很大的。值得肯定的是,當時還規定了權力和責任的對等。就是說,國家出了大大小小的問題,他們沒有發現或者不提出糾彈,要被問責(經常發生)。

這是按照儒家的思想設計的一套製約體製,目的是防止任何人包括最高領導人的獨裁專斷。

從地位、職能上看,我認為言官更接現代國家的“議員”。實際上我國最早翻譯議員這個詞,用的是“議郎”,而言官,在曆史上,就曾經叫作議郎。事實上,孫中山在對中國傳統政治體製進行研究後,對監察官即言官很重視,認為值得借鑒,他把西方的三權分立改造為五權分立,其中的監察權就是從國會中的立法權分離出來的;監察院也具有國會的性質,而監察委員和立法委員都可以稱為國會議員。

所以,把言官或者說監察官,稱為“議員”更貼近些,至少比把他們比作現在的紀律檢查、監察幹部,要貼近得多!

正因如此,我說,都察院更具有現代民主國家國會的性質,而言官,就具有議員的性質。

順便再說一句,言官雖然多是七品,但是口含天憲,在首都監督中央高級幹部,到地方就是代表中央。一個七品言官,搖身一變就可能成為省裏的“一把手”。所以,每當進士“大選”,第一選擇,就是當言官,而不願意去地方當相當於市委書記兼市長兼法院院長的知府!

趙貞吉兼任都察院的“一把手”,相當於“議長”了。也就是說,話語權基本上就掌握在這位老幹部手裏了。

既然趙貞吉要“舍身任事”,那麽,一年來,內閣裏基本上是張居正說了算的局麵就難以維係了。

果然,決定軍國大事,張居正的發言權無形中就被剝奪了。有一次,內閣研究軍事將領的調動,張居正認為非常不合適,絕對不應該那麽做。可是,他說了不算,隻能寫信給朋友做些解釋、發發牢騷而已,並順便說清楚,如此愚蠢的決定,是不會出自他張居正的。

權力大大縮水還不算,趙貞吉這個老幹部,根本就看不起張居正!

內閣研究工作,張居正一發言,如果不符合趙貞吉的胃口,他動不動就會說:“切!這哪裏是你這個年輕人所能曉得的!?”

平時同僚間適當進行交流,談論學問上、意識形態上的事,趙老兄更是不客氣,很輕蔑地說:“切,淺學!誇誇其談誰都會,可是,你懂什麽呢?!我看你也就是懂點韓非子那點邪說罷了!”

對一個自視甚高、自認為滿腹經綸的堂堂高級領導幹部來說,老幹部趙貞吉的話和他說話的態度,簡直就是輕蔑乃至侮辱了。這是張居正從來就沒有遇到過的。

從張居正進入官場以來,最有名的大佬,也就是嚴嵩、徐階和高拱了。這三個人,都對張居正非常器重,無不高看一眼。

可是這位趙兄,不知道是哪裏冒出來的一頭癟蒜,居然如此對待他,張居正實在難以忍受啊!這一時期的張居正,很苦悶呐!

一向深有城府、自稱不能輕易和別人說心裏話的張居正,也忍不住給一些人寫信,發起了牢騷。諸如“人心叵測,時事艱難”啦,“茹苦而不以告人”啦等等,用專家韋先生的話說,前所未有的挫折感,使得張居正頗是沮喪。

怎麽辦?束手無策,任憑別人騎在脖子上撒尿嗎?這不是張居正的性格。實際上,張居正連一個月也沒有忍受,就采取行動了。

是不是拍案而起,和趙貞吉針尖對麥芒幹了一場?不是的。

估算一下實力,張居正恐怕未必能夠有必勝的把握吧?要知道,按照常規的鬥法,高級領導幹部間交鋒,充當主力軍和先鋒隊的,都是“議員”,而他的對手,那頭突然冒出來的癟蒜,兼任著“議長”啊!

況且,真的這樣幹起來,在張居正看來,也未免太大眾化、太小兒科了吧?這,同樣不符合張居正的性格!

那是不是引退呢?惹不起,咱躲還不行嗎?這是當時官場中人遇到難題時常常采取的以退為進的策略。

可以肯定,張居正有過這樣的念頭。他在給別人的信裏明確表達過,說現在實在受不了啦,“惟當引去”!但是,估計,這也僅僅是一個念頭而已!輕而易舉不戰而降,那能是他張居正的風格嗎?

那會是什麽策略?連環計是也!

當然,張居正也可能猶豫過,反複斟酌過。算來算去,還是這個計策最好!

那就是,積極斡旋,把下野兩年的高拱請回來!或許有人會問:這是什麽連環計啊?我告訴諸位,請回高拱,一舉三得!

首先,證明張居正是個言而有信的君子,有利於鞏固他和高拱之間的友誼。張居正曾經對高拱表白過,時機成熟時,要替他轉圜,請他回來。現在,自己采取實際行動了,夠朋友吧?盡管,張居正未必真的相信友誼,但是順水推舟又一舉多得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其次,高拱一回來,必然會和趙貞吉發生衝突,不衝突也得衝突——有他張居正在暗地裏做手腳,不怕他們不衝突,張居正有這個把握。一旦衝突起來,勝算的,絕對不會是那頭癟蒜!

最後,高拱一回來,李春芳的首相位置就算到頭了。先讓高拱出麵,幹掉這位老好人再說!

這些,不是我主觀分析出來的,是有充分根據的。與張居正同時代的有心人,像我們前麵提到的沈德符,還有一個叫於慎行的等等,這些幾乎與張居正同時代且諳熟內幕的人,幾乎異口同聲都這麽說了。《明史·張居正傳》也是這麽記載的。

明史專家韋先生根據曆代前輩提供的史料證據,也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居正此一連環計算,是將高拱抬出來,並推到第一線,用以壓製趙貞吉,俟機接代李春芳首相的權位,為高張攜手執政鋪平道路。”

那麽,既然一舉多得,為什麽還說張居正會猶豫呢?

因為,張居正實際上未必想讓高拱回來。他內心真實想法是自己急於當國執政,怎麽可能會把一個強勢人物請出來壓在他的頭上呢?連恩師徐階,張居正也沒有因為重於丘山的恩情,就手下留情,何況是友情呢?在張居正的心目中,所謂友情,是不是真實存在,即使存在,會不會長久?都是疑問!這是我的推論。反證就是:如果張居正真想讓高拱回來,徐階下台一年多了,為什麽此前他不積極斡旋請高拱回來,而隻是迫不及待地謀劃自己“更上一層樓”呢?既然內心不情願,那麽張居正為什麽還想出這樣一個連環計呢?以我的判斷,還不僅僅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考量這麽簡單。張居正一定反複算計過了,即使他不主動斡旋,高拱也必然會回來的!

最最關鍵的因素是,當今的最高領導人,對高拱的感情太深了,他是實在沒有辦法才不得不同意高拱下野的。高拱回家的時候,隆慶皇帝給他很高的禮遇,還專門派人護送,戀戀不舍極矣!自從高拱走了以後,這位天天想著美人兒的最高領導人,就像思念某個不能相見的美人兒一樣,思念高拱不止!

據知情人於慎行的記載,當時隆慶皇帝同意高拱下野,實在是迫不得已,高拱一連遞交了十二次辭呈,才“不得已策罷之”!另據和張居正幾乎同時代、被譽為萬曆年間天下“三大賢”之一的郭正域的說法,高拱被徐階逼下台卷鋪蓋回新鄭老家以後,“上思公不置”!

張居正位在中樞,又曾經擔任過隆慶皇帝的老師,對這個弟子兼上峰,他必是了如指掌的。這些情況,張居正不可能不清楚。

既然如此,那這位最高領導人在和美人兒廝混的間歇,突然想起要召高拱回來,就是很正常的了。這樣的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

而且,這樣的事,確實是不斷發生。就說張居正曾經經曆的嘉靖朝,被夏言取代的張首相,四次進出內閣;夏言也是在內閣四起四落。嚴嵩也曾經坐上內閣第一把交椅不久,又讓了出來,後來才又重新坐上去的。部長們中間,這樣的情況更是家常便飯了。

所以,高拱複出,大勢所趨,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很可能,張居正也還估算過,退一萬步講,即使自己不想請高拱回來,也還是輪不到他張居正坐內閣的第一把交椅!因為,當時的最高領導人,似乎沒有這樣的打算。

可以有把握地說,在隆慶皇帝的心目中,張居正似乎隻是一個副手、配角的料,他對他並不看好。所以,盡管張居正違心討好他,還是不能改變這位皇帝大人對張居正的角色定位。

對此,以張居正的明察聰慧,他不可能感覺不到。這樣估算下來,請高拱回來,絕對是上上策了!

於是,張居正又出手了。他找到自己在裕王府的時候就結交到的“朋友”、當今皇帝身邊的太監李芳,請他在皇帝麵前為高拱說話。估計,張居正會把怎麽和皇帝說,都想好了,讓李芳鸚鵡學舌就行了。

或許有人會問,張居正是近臣,他直接找皇帝說不就行了,何必還這麽麻煩呢?

是啊。張居正直接找皇帝說,也能找,而且一定也能夠辦成。可是,張居正不會這麽做。那不是他的風格。

想想看,如果張居正直接出麵,朝野很快就都會知道。那麽,徐階和徐階的門生故舊怎麽想?內閣裏現有的另外幾個人怎麽想?張居正才不會幹這種傻事!風險最小化、利益最大化——別忘記了,這是張居正的準則!

而要想風險小,最好是不直接出頭露麵,隱身幕後,進退兩便。況且,即使他張居正不直接出麵,那也不等於說高拱本人就不知道是他在斡旋,他的功勞是不會被抹殺的。

那麽,張居正都會教李芳些什麽呢?

以我的推斷,可能最關鍵的是說,萬歲爺,您不是天天在思念高老先生嗎?這事,我得跟您說道說道了。最近,我聽說,當時趕高老先生下台,大部分人也是礙於徐階徐老先生的麵子,隨大流而已,後來很多人覺得徐階徐老先生那樣對高老先生,實在過分了。現在徐老先生已經下野一年多了,讓高老先生回來,不會有什麽阻力了,就趕快讓高老先生回來吧,隻要高老先生一回來,把天下交給他去治理,萬歲爺不就高枕無憂了嗎?!

請高拱回來?這絕對是隆慶皇帝正求之不得的事,相當於正打瞌睡有人遞過來個枕頭,能不痛快答應嗎?他不僅答應召高拱回來複職,還給了高拱一個意外的驚喜!

是啊,國家的事交給高拱,那他這個最高領導人,天天抱美人兒,也可以高枕無憂了!可是,怎麽交呢?現在李春芳是首相,總不能無緣無故免了他吧?事都是人來辦的,管人的事交給高拱,那就等於把一切都交給高拱了。於是,這位一向以庸碌無為、膽小怕事著稱的隆慶皇帝,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召高拱任內閣次輔兼吏部尚書!

隆慶三年底,在趙貞吉進入內閣三個月之後,高拱就回到了離別兩年多的首都,愉快上任了!

在那個時代,溝通協調、辦文傳遞,還要走各種程序,慢著呢!可是,算一算就知道了:從趙貞吉入閣到高拱複職到位,才三個來月啊!可見,張居正的動作是很快的。

顯然,趙貞吉一加入內閣,張居正感到不對勁兒,就立即開始出手了。所以,我判斷,張居正對趙貞吉的容忍,不超過一個月!

由此可見,張居正這個人,對別人的容忍度不高。一旦他感到心裏不舒服,前程受阻撓,那就會立即采取行動!而張居正的行動,又都是在幕後進行的,凡是有權謀用術之嫌的事情,他從不直接出頭露麵去做。

這,就是張居正的過人之處。

那麽,隨著高拱的複出,就到了檢驗一下張居正的一石三鳥之計是不是能夠圓滿成功的時候了。

當然,高拱複出,張居正就贏了一回,在高拱看來,張居正確實是言而有信的君子,夠朋友!這隻鳥,已經收入囊中。

現在,要看看另外兩隻鳥,是不是能夠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