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來還需費功夫

可能連張居正也未必預料得到,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

張居正坐直升機進入國家中樞機構不久,擋在他麵前的強勢人物,竟然就紛紛下野了。

而現在,內閣裏,三個人中,李春芳、陳以勤,兩個人都是能力平平、與世無爭的老好人。坐在首相位置上的李春芳,甚至還可以說是一個——用一個現代的名詞——“左派幼稚病”患者。

我的意思是說,李春芳這個人,用現在的話說,很左,左到幼稚可笑的地步。他曾經說過,國家的事千頭萬緒,治國的方略或許有別,但是,在他看來,要抓關鍵,牽牛鼻子。那麽,關鍵是什麽呢?李春芳認為,關鍵是學好理論,用理論武裝頭腦。隻要大家都集中精力學好、領會好名教聖訓,“旋乾轉坤,易如反掌”!

張居正自然是不會把這樣的“病人”放在眼裏的。年方四十三歲、脫離司局級幹部的級別才不到兩年、入閣拜相也才剛剛一年的張居正,有了天將降大任於己身的感覺。

事實也是這樣的。據張居正的同年王世貞的記載,張居正雖然位列最後,但是部長們都怕他,即所謂“畏憚之,重於他相矣”。另據當代的明史研究專家韋先生的說法,在三人內閣裏,“張居正實際上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

張居正似乎不太滿足。他需要的是名正言順、名副其實!說白了,他要當內閣的“一把手”!他要當國執政,大權獨攬!甚至,按照張居正的理想,他要獨裁!

怎麽辦?是不是把李春芳和陳以勤趕走?張居正似乎能夠做到。但是,他不會這樣做。

稍微琢磨一下就會想到:趕走兩個人,內閣首相的位置會不會給他張居正坐,還不能肯定。最高領導人和高級幹部們對他統籌全局的能力的了解也不夠。畢竟,他資曆尚淺,而且一向韜光養晦,城府很深,別人對他當國執政、治國安邦的水平和能力不夠了解也是很正常的。

更重要的還在於,如果真是張居正親自出手直接和內閣的同僚發生權力爭鬥,那手腕兒未免太一般了,太落俗套了!那也就不是他張居正了。

但是,又不能等。於是,張居正出手了。

在徐階下台後僅僅一個月,張居正就急不可耐地站在統籌全局的高度,“發表”了“施政綱領”。

順便說說,正是由於張居正表現得如此急不可耐,恰恰說明他是迫切希望徐階下台的。如果徐階還在台上,他是不會發表“施政綱領”的。而徐階一下台,他就當仁不讓、迫不及待地統籌全局了。

當然,不用“急不可耐、迫不及待”這些詞也是可以的,用隻爭朝夕,也未嚐不可,總之,張居正確實是等不及了。

隆慶新朝除了平反了一批冤假錯案,停止了嘉靖皇帝因修道而搞的一些怪誕做法外,根本沒有新氣象!可是,排在張居正前麵的兩位大佬,一味折節禮士,你好我好大家好,連振作起來的想法也沒有!張居正是看不下去了!所以,他一改過去的韜光養晦之策,閃亮登場了!

當然,說張居正發表施政綱領,那是我們現在的說法。當時沒有這個名詞。他的原名是《陳六事疏》,是上報給隆慶皇帝的。就其性質和作用言,就相當於我們現在所說的施政綱領。

張居正在“施政綱領”裏說些什麽?他所說的六事就是: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總而言之,張居正的意思是,要統一思想,令行禁止;要整頓吏治、整頓財政,加強國防。

這六件事,確實是張居正的施政綱領,以後他當國,大體上也是按照這個思路做的。按照寫過《張居正大傳》的朱東潤先生的話說,這個施政綱領,不啻是獨裁者的宣言書!

那麽,張居正要誰來獨裁呢?當然是他自己了。可是,張居正總不能公開講要由他自己來獨裁吧?所以,他隻能呼籲皇帝獨裁。

但是,誰都知道,當今皇帝是個對治國理政根本就不感興趣的人,從來就放手讓內閣來幹,他是斷斷不可能去獨裁的!實際上,他既沒有這個願望,也沒有這個能力。這一點,張居正心知肚明。

那就應該是內閣獨裁了?

可是,內閣裏的“一、二把手”,是那塊料嗎?連他們自己也不敢說是那塊料。兩位大佬,恐怕連想都沒有想過要獨裁!說這兩位老兄避之唯恐不及還要更恰當些。對此,張居正再清楚不過了。

數來數去,也就非他張居正莫屬了!不錯,這正是張居正的本意。

張居正是用這個辦法,展示自己,告訴最高領導人和各級幹部們,應該讓我張居正來統籌全局,領導國家,實行新政!說得再直白些,張居正是說,請讓我當國執政!

得出這個結論,不是我的發明。

和張居正幾乎同時代的一個官員(曾經擔任國子監的“一把手”)鄧先生在他所寫的《國朝典故》一書裏就明明白白地這樣說,他讀了張居正的施政綱領,讀出了這樣的信號:“不言自用,而自用之機已露”!現在的專家也有人這樣看。韋先生就說,鄧先生的結論,“切合”張居正發表施政綱領的“本意”。因為張居正“當時雖然已入閣為大學士,但絕未滿足於此,他熱切希望能夠再上層樓,秉國之鈞,按照自己的理想和謀劃,重整乾坤”。

那要這樣說,張居正還是比較光明磊落的。盡管張居正這樣做,近乎伸手要官,但是人家是公開的,拿出自己的東西了,領導和“群眾”,你們看著辦吧!

事情當然不這麽簡單。這個施政綱領裏麵,實際上也“間有用術”。

說白了,張居正也認識到,領導給不給他想要的官,不能簡單就是要,得揣摩一下領導想要什麽,先滿足領導的要求,領導才會滿足自己的要求!

所以,張居正在“飭武備”這一部分,作為飭武備的一項具體措施,建議請國家元首舉行“大閱”。

所謂“大閱”,就是現在我們說的大閱兵或者叫閱兵大典。

果然,據專家韋先生的考證,在張居正的整個施政綱領裏,最高領導人“最高興接受並立即飭令實行的”,就是大閱這一點。

要知道,有明一代,聖駕大閱的,唯有根據張居正的提議搞的這一次。就連最喜歡戎服遠征、自封為大將軍的正德皇帝也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曆啊!

據說,僅此次閱兵大典,花費就達二百萬!無論是當時的廣大幹部還是後世的史學家,一致認為此事純粹屬於勞民傷財之舉。而張居正的建議,絕對是餿主意!

張居正難道不知道,搞這樣的事是勞民傷財嗎?他真的覺得是“飭武備”所必需嗎?應該不是的。那他為什麽還要提出來搞呢?——當然是要博取領導的歡心啦!

有人就因為這件事嘲諷說:“此公善於逢君如此!”說白了,就是批評張居正討好領導有些過分了。

說這話的,是一個叫沈德符的人。這個人和張居正是同時代的人,在張居正主政之初進士及第。他的祖父、父親都是科舉出身,曾任職監司詞林。沈先生自幼生長於北京,曾在國子監讀書。由於家庭的原因,他得以同當時的許多台上台下的高級幹部及其家屬,有較多的交往,熟悉中央的事務及許多內幕。之所以順便介紹這麽多沈先生的情況,是因為以後還會經常用到他給我們提供的證據或者作出的分析。

專家韋先生也說,張居正所提的大閱兵之議,“無疑是一個敗筆”。

但是為了自己想得到的,昧心出個餿主意,博取領導歡心,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畢竟,一個人能不能升官,不是老百姓的選票,而是領導的想法來決定的啊!

不過,張居正的做法,似乎有點得不償失。為什麽這麽說呢?

結果在這擺著呢!張居正並沒有達到目的。國家元首似乎沒有提拔他當首相的意思。

這已經使張居正很失望了。不僅如此,張居正還意識到,他發表施政綱領之日,就是引起不少高級幹部嫉妒乃至嫉恨之時。所以張居正感慨道:“忌我者亦自此始矣!”用句俗語,就是沒有抓到狐狸,還惹了一身騷!這件事,對張居正可能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打擊!

說不大,是因為結果僅僅是沒有達到預期目的而已;說不小,是因為張居正的仕途官運實在太順遂了,從來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挫折”。以往,他想要的,都能夠得到;他要出手,必定成功。而這次,預期目的卻沒有達到。很可能,張居正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官場上,伸手要是要不來的!要權力,就要準備投入激烈的戰鬥!

官場上,權力也好,職位也罷,得來還需費功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