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之中情比紙薄

現在,四十二歲的張居正,坐直升機升到了國家最高決策層,當上了最後一名內閣大臣,即所謂的“末相”。高興之餘,張居正很快就發現,他麵臨著一個大麻煩!

應該說,這個考驗是嚴峻的。怎麽回事呢?這得稍微展開點說說了。

必須承認,官場也是人組成的。而人,是有感情的。就說張居正,他能夠那麽順利升到如此之高的位置,就多虧了徐階。說他對徐階沒有感激之情,是不客觀的。張居正後來就一再表示說,受到“老師甄陶引拔,致有今日,恩重於丘山”。就是說,張居正自己也承認,徐階對他,恩重如山。

但是,官場中的感情,實在太脆弱了。在有的人看來,與權力比起來,重如泰山的恩情,其實比紙還薄啊!是不是這樣,請諸位看看張居正的表現就知道了。

我還要說一句,沒有官場經曆的人或許根本想像不到,官場中的人,尤其是高級領導人,不像人們看到或者想像的那樣風光。甚至,就連升職,也會帶來煩惱。因為,升到哪個位置,就會有哪個位置帶來的問題。

到了張居正得以入閣拜相的時候,他所麵臨的,就是這樣的難題。

這不,當張居正一坐到內閣的辦公室,就感覺到了這個國家中樞機構裏,充滿了火藥味:首相徐階和次輔高拱,內閣裏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也是當時中央威信最高、被認為是第一流政治家的兩個人,正在展開激烈的爭鬥。

而這兩個人,和張居正的關係,都非同一般。徐階就不用說了,他是張居正的保護人、官場的導師。可以說,徐階對張居正恩重如山。現在,他張居正能夠坐在這裏,全是因為徐階的一手提拔。

另一方的高拱,則是張居正誌同道合的好朋友。好到什麽程度?按照張居正自己的說法,他和高拱是“生死之交”;按照高拱的說法,他和張居正是“金石之交”;按照當時一些知情人的說法,高拱和張居正的關係,屬於“刎頸交”,其親密程度,“膠漆金石,不足比擬”。還說他們“同道同心”“肝膽相照”。關係怎麽樣,好到什麽程度,恐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詞加以描述了吧?如果說他們兩個人情同手足,似乎也不算誇張。

諸位想想看,一個恩重如山,一個情同手足,這兩個人發生了激烈的爭鬥,讓張居正如何是好呢?似乎有點像婆媳不和,做兒子和丈夫的,夾在中間實在不好辦。

其實,問題還不止表麵看到的這麽簡單!

引發徐階和高拱矛盾公開化的導火索,和張居正有關;而徐階之所以派直升機把張居正接到內閣,又和他想解決與高拱的矛盾有關。

事情是這樣的:簡而言之,徐階作為首相,和內閣裏能力最強的高拱,政見不同,性格和處事方式差別很大,在許多問題上有分歧。這個要說也正常,也還能夠彼此遷就勉強維係下去。但是有一件事,高拱耿耿於懷,導致他和徐階的矛盾公開化了。

這件事,簡單說就是因為一份重要文件的起草。這份文件具有路線、方針、政策的性質。其重要性,可以約等於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決議。

按照製度或者說慣例,這樣重要的文件,應該是通過內閣研究討論的。可是,徐階瞞著內閣所有的同僚,偷偷幹了!等到文件公開發表了,包括高拱在內的內閣同僚們才知道。

實際上,這份文件的執筆人,就是張居正。當時他的級別還相當於司局級幹部。徐階偷偷把張居正找去,兩個人冒著風險,深夜秉燭,字斟句酌,完成了文件的起草。正是因為徐階瞞著同僚起草了這份文件,才導致高拱的激烈反應,兩個人的矛盾於是公開化了。所以,我說徐階和高拱矛盾公開化的導火索,和張居正有關。

當然,張居正參與起草這份重要文件的事,是絕密,隻有徐階和張居正兩個人知道。也正因為如此,當高拱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不依不饒的時候,作為應對措施的一環,徐階以他的威權,給張居正提供了直升機,讓他趕緊進入內閣。

或許,諸位早就有人有這樣的疑問了:徐階為什麽那麽賣力提拔張居正呢?答案就在這裏。

當然,不能說這是全部。以我的分析,徐階之所以如此打破常規提拔張居正,原因有三:第一,張居正是他的學生,自己人。人治官場,用幹部首先用自己人,那是鐵律。第二,張居正在暗地裏是他打倒政治對手的幕僚,是誌同道合的“戰友”,作為酬勞,也應該提拔。第三,張居正這個人,有能力有抱負,而且深有城府,善於韜光養晦,權謀過人,完全可以作為接班人來培養。和高拱矛盾的公開化,加快了徐階提拔張居正的步伐,已經到了不管不顧、提拔上來再說的程度了。很顯然,徐階是希望張居正能夠幫助他對付高拱的。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麵對這個局麵,張居正該怎麽辦?

我要告訴諸位,提出這樣的問題,本身就說明我輩真是書呆子,實在太平庸了!至少,是一般人的一般想法在作怪。而張居正,不是一般人啊!

根據著名專家韋慶遠先生的考證,在波譎雲詭、微妙多變的鬥爭中,張居正“極精明地選擇好對自己收益最大、風險最小的策略”。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個人利益最大化,再加上風險最小化。

按照這個策略來權衡,那麽,張居正麵對徐階和高拱之間的爭鬥,就不覺得是麻煩,恰恰相反,很可能,在張居正的看來,這不是壞事,是大好事。

因為,很顯然,兩強相爭,必然兩敗俱傷,說白了,最好是徐階和高拱連同他們各自的同黨,都卷鋪蓋回家!如此,則毋須勞張居正費神,橫在前麵的兩個強勢人物就一下子都搞定了。這對張居正沒有損害,隻會帶來利益!

話雖這樣說,畢竟,張居正和兩個人的關係非同尋常,如果言行中稍微流露出如此的想法,那後果是嚴重的。這就需要政治智慧了。

那麽,表麵上,張居正是怎麽處理如此複雜的關係的呢?

公開的記載是這樣的:張居正並不像徐階所期盼的那樣,站在徐階一方,哪怕是稍有表示!即使是高拱公開拿那份實際上是由張居正執筆的重要文件做文章和徐階較勁兒,在公開場合,張居正隻是保持沉默,不發一言,更不要說站出來為徐階辯護了。當然,張居正也不會公開替高拱說話,盡管他內心覺得真理在高拱這邊。

不用說,張居正也會做些表麵文章,比如在徐階和高拱麵前,說些無關痛癢的勸解的話。當時給人的印象是,張居正很為難,很盡力地在調解徐階和高拱的矛盾。

暗地裏,張居正是不是有故意挑撥離間、火上澆油?——當時的一些人是這樣看的,不過,張居正是不是真的這樣做了,我不好斷言。但從張居正以後的表現看,這個結論多半是能夠成立的。

那就先存疑吧。

但是,有一點無可置疑:張居正,該出手時就出手。

他出手的第一個對象是高拱。

畢竟,徐階在官場,身經百戰,絕對是老手,高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盡管總體上說,理在高拱,但是他還是抵擋不住徐階的手腕兒,很快就陷入了困境:在徐階的策劃下,中央各部門的幹部,紛紛出麵攻擊高拱,強烈要求他下台!

這個時候,張居正出麵了。

張居正出麵,當然不是替高拱說話,他是要高拱趕快卷鋪蓋回家!

從史料上看,張居正似乎對高拱表達了這樣的意思:現在老兄的處境很危險啊,還是暫避鋒芒為好;等到時機成熟再回來也不遲啊!他可能還說過,等時機成熟了,小弟我替老兄在皇上麵前轉圜,請老兄再回來!

我甚至懷疑,張居正可能還向高拱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會想辦法,請走徐階這尊神,我兄不會等得太久!

高拱聽從了張居正的建議,辭職回家了。

也許,張居正轉臉會對徐階說:“師相,姓高的被學生打發走了!師相這下終於可以安心了!”

這是我的猜測。但是我估計十有八九是真的。為什麽這麽說,請諸位先不要著急,往下看。

當高拱下台回家的時候,內閣裏的六個人,就剩下五個了。其中一個叫郭樸的,相當於“三把手”的位置,即排在徐階、高拱之後。他是內閣裏唯一一個公開站在高拱一邊的高級幹部。對他,張居正就不客氣了,毫不猶豫地“佐徐逐之”!這樣,內閣裏就剩下徐階、李春芳、陳以勤和張居正四個人了。

徐階就不用說了。李春芳是張居正的同年,是那一科的狀元。這個人是個老好人,能力差、人品正,對徐階執弟子禮。陳以勤是張居正科舉的老師,是前輩,但是他是個與世無爭的“自了漢”,這個人似乎對一切都無所謂,在內閣裏基本上屬於可有可無的角色。

要說,這個班子是應該很和諧、很團結的。作為首相的徐階已經沒有了任何對手。他應該是心情舒暢、誌得意滿了。但是,這又隻能是一般人的想法。張居正不是一般人。現在的徐階,在張居正的心目中,已經不再是他張居正恩重如山的導師和保護人,而是他奪取更大權力、施展宏偉抱負的障礙了。所以,徐階後來的日子,並不好過。

當然,並不是說,張居正此時會和徐階公開作對,公然采取措施驅逐徐階。真要這樣,那就不是張居正了!

以我的分析,導致徐階很痛苦的因素有兩個:一是他和高拱的爭鬥餘波未了。雖然徐、高之爭以後者的下台告一段落,但是事情並沒有完結。實際上,徐階也不得不認識到這樣的現實:他和高拱的爭鬥,自己並未取得完全的勝利,而是兩敗俱傷。因為隨著高拱的下台,中央和地方幹部中內心同情高拱的人逐漸多起來了,他們對徐階的不滿在逐步發酵、發泄出來。徐階的日子,就顯得不那麽好過了。第二個原因是,徐階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隆慶皇帝,互不欣賞,彼此對對方都產生了深深的失望情緒。

這其中,張居正是不是在背後做了文章,比如鼓動親高拱的幹部攻擊徐階等等,我不敢斷定。反正事實是,當時不少人都開始上參折對徐階展開攻擊。但是有一點可以絕對肯定:張居正希望徐階早點下台!

因為,隻要徐階下台,內閣,這個國家的中樞機構裏,就剩下李春芳、陳以勤和張居正三個人了。而李春芳和陳以勤這兩個人,雖然都比張居正資格老、牌子硬——他們一個是張居正的老師,一個是堂堂的狀元出身,但是,從主觀上說,這兩個人都是與世無爭的老好人,他們都沒有野心,也沒有權力欲;從客觀上看,這兩個人能力都不怎麽樣,威信也一般。就是說,這兩個人沒有當國執政、駕馭全局的欲望,也不具有這個能力。那麽,實權就落在了張居正的手裏。以這兩個人的性格和能力,張居正略施小計,就可以把他們趕走,真有那麽一天的話,執政當國者,就是他張居正無疑了。

還有一個理由。張居正這個時候急於表現自己的才幹,施展自己的抱負,但是他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和徐階似乎不那麽合拍,而他又不想公開和徐階對立,落下背師犯上的惡名。

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暗地裏活動,盡快把徐階打發回老家!

時機也比較成熟了。兩敗俱傷嘛,現在高拱已經敗下陣去了,傷痕累累的徐階也別硬撐著啦!所以,張居正又出手了!

不過,這次張居正不是公開、直接地勸徐階下台,而是采取了釜底抽薪、斷絕後路的辦法。

這樣的機會大大的有。為什麽呢?

因為,當時有慣例,一般說,受到參劾的人,或者說和誰鬧了矛盾,以及自己認為不再被領導信任(比如提出的什麽建議沒有被采納)的人,就會主動請求辭職。而同樣是慣例,他也會受到慰留。也就是說,一般說來這隻是無傷大雅的程序。

這些走程序的事,實在太多了,大家都習慣了,不覺得會有什麽意外的。比如前一年和高拱鬥的時候,徐階就曾經一連上了四道辭呈!

張居正看準了這樣的機會,他要徐階再次走程序,而暗地裏,卻把程序變成了現實!

據張居正的同年、曆史學家王世貞和後來幾位有名的史學家的記載,徐階在受到不斷的攻擊以後,提出了辭職,這個時候,張居正在幕後和皇帝身邊的太監打招呼,說不要挽留徐階,趕緊準了!

順便說說,在當今皇帝還是裕王的時候,張居正曾經給他做過老師,而王府裏的“中官”即太監,張居正結交了幾個。其中有一個叫李芳的,現在在皇帝身邊管事,張居正就找到了他。

徐階接到文件,自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於是,在高拱下台一年後,徐階也灰溜溜地卷鋪蓋回蘇州(華亭當時歸蘇州管)老家了!

就這樣,兩位難得的政治家、第一流的人才——高拱和徐階,相繼下台了。按理說,在徐階和高拱的爭鬥中,張居正沒有站在自己的一邊,明顯是辜負了徐階對他的期許,徐階應該對張居正產生怨怒才對啊!而高拱呢,既然張居正和自己是生死之交,那麽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張居正居然袖手旁觀,不幫助他渡過難關,還算是朋友嗎?他也應該對張居正產生疑問才對啊!

事實卻正相反!無論是高拱還是徐階,對張居正都沒有惡感,相反,都把自己以後的命運,或多或少寄托在他的身上!

高拱似乎認定,他和張居正這個“金石之交”已經有了約定,將來找機會,張居正會替他活動,讓他複職再起的!

徐階就更進一步了。可以說,久經宦海沉浮的徐階,對官場的波譎雲詭是了然於心的,但他甚至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了張居正身上。很可能,在臨別前,徐階拉住張居正——這個自己精心培養的接班人的手,言辭懇切,老淚縱橫!將國事、家事,都托付給了張居正!

其實這也不是秘密。張居正自己就說,我張某人“受知於老師也,天下莫不聞;老師以家國之事托之於不肖(自謙,即我的意思),天下莫不聞”。

看看,兩個政治強人的爭鬥,兩敗俱傷,可是都不怪張居正不幫忙,反而對他更加信任,把各自的命運都托付給他啦!

那麽,在徐階和高拱的爭鬥中,張居正到底是不是像現在我們所說的,隻是從中調解,並未參與其間,這結論就很值得懷疑了。很可能,在徐階麵前,張居正為幫他整垮高拱出些主意;在高拱麵前,張居正又為他和徐階相爭獻點計策。

至少,張居正應該是故意給兩位政壇強人造成了這樣的錯覺:徐階認為張居正是站在自己一邊整高拱的;高拱認為張居正是站在自己一邊對付徐階的!所以,兩個人不僅對張居正沒有意見,還挺感激他的!對他越發信任了呢!想想看,一般人遇到這樣複雜的情況,處理起來,誰能達到張居正這樣的境界?!

可見,所謂的恩情、友情,哪怕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在張居正的眼裏,都算不得什麽。他內心,是根本不會受到這些什麽情啊、恩啊的約束的。

最高明的還在於,張居正如此一番施展,效果圓滿達到不說,還沒有被任何人看破,他的形象不僅沒有受到損害,還更加光輝起來了。灰溜溜下台的人,還不約而同,爭相對張居正表示感激呢!張居正這個人,權謀是不是分外高超?!

但是,我得補充說一句,僅僅因為張居正施展權謀、推波助瀾促使自己的恩師徐階下台,就說張居正多麽陰險,似乎不太厚道,未免多少有些苛求於前人了。如果張居正認為有徐階在,不利於他施展抱負,推行新政,那他玩點權術把恩師打發走,或許也是可以諒解的。

順便再說一句,徐階下台後,張居正和徐階的關係,就顛倒過來了。就是說,張居正儼然成了徐階的保護人,而圍繞張居正和徐階的關係,還發生了不少事,直接影響到了以後最高層的人際關係乃至政局。此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