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高一籌拿朋友兼上司當槍使

隨著高拱複出,情況複雜化了。

最重要的,是內閣的人事安排發生了變化。此前的李春芳、陳以勤、趙貞吉、張居正四人內閣,一下子變成了李春芳、高拱、陳以勤、趙貞吉、張居正、殷世儋六人內閣。

這幾個人,除了趙貞吉這個老幹部,其他五個人,和張居正的關係,都有些特殊。或者說,除了趙貞吉以外,其他幾個人都有交叉連環關係:高拱是張居正的生死之交;高拱和陳以勤是同年;李春芳、殷世儋是張居正的同年;陳以勤是張居正的老師;高拱、陳以勤、張居正、殷世儋都是當今皇帝的老師,當年裕王府裏先後的同事;陳以勤、趙貞吉是老鄉。再追溯一下,高拱、陳以勤、李春芳、張居正、殷世儋,在翰林院先後任編修,一起做過同事。

可是,這個內閣,卻是充滿火藥味的內閣。

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內,六人內閣就上演了一幕幕被有些史學家稱為“混鬥”的活劇。

一幕幕演下來,趙貞吉、李春芳、陳以勤、殷世儋先後鞠躬下台!

截止到現在,六人內閣集體出演、**迭起、導致四人謝幕下台的一幕幕活劇,其“編劇”兼幕後總導演,不是別人,就是張居正。被張編劇兼導演看中的主要演員,則是高拱。

這些角色定位,不是我個人主觀給他們分封的,是正史、野史中都明明白白記載的。當然,職銜兒是我根據他們的角色定位臨時冠上的。

《明史·張居正傳》是這樣寫的:“同列李春芳、陳以勤、趙貞吉、殷世儋之見(被)逐,雖發自高拱,而機皆出自居正。”

當然,《明史》的記載未必都可信。但是,關於這一點,不是孤證,同時代的不少知情人,基本上都持這個說法。就連對張居正特別推崇的明史專家韋先生也惋惜地說:“《明穆宗實錄》記載的事實,《明史》《明書》《明史稿》《明通鑒》《國榷》等的評說,均持之有據,實不能為賢者諱。”

如果聯係到張居正周旋請高拱回來的動機,給他定位為編劇兼導演,應該是恰如其分的吧!

當然,有了好的劇本、優秀的導演,隻能說成功了一半,演員也很重要。應該說,作為主要演員的高拱,沒有辜負張導演的希望,演出可謂圓滿成功!效果在那裏擺著呢!李春芳、趙貞吉、陳以勤、殷世儋,都謝幕下台了!就是說,另外兩隻鳥,也被張居正扔出的那顆石子兒給擊中了:趙貞吉灰溜溜卷鋪蓋回家;李春芳的首相位置被取代;還摟草打兔子,順帶把殷世儋也趕下了台。

通過大量證據和演出過程分析,張居正張導演在指導這些**迭起的活劇時,總的原則是:隱身幕後,決不出場;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變化的是形勢,不變的是權謀。

而且這場戰役打了個短平快,一切都在張居正張導演的掌握中。

導演的把握很精準,演員的表演很賣力。以至於在內閣向“議員”通報政務推進情況的通報會上,堂堂的內閣“一把手”、年近六旬的高拱,差一點就吃了殷世儋的老拳!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趕緊逃竄!這應該屬於演員臨場發揮,真是精彩絕倫,史所罕見了。

要說,高拱也算是老牌政治家了,年齡比張居正大一輪,登科比張居正早六年,是他的老師輩;高拱的同年陳以勤就是張居正舉進士時的閱卷者,按照那個時代的慣例,就是老師;高拱這位師叔的學問、才幹更是無與倫比。可是,出於政見、友情的考慮也好,或者說這個人太沒有城府也罷,反正他就是被張居正當槍使了。

“雖發自高拱,而機皆出自居正”,正史的這個說法已經很說明問題了。知情人支大綸又給我們提供了更加具體的證據。

支先生是張居正去世後幾個月考中進士的。他這個人非常用心,搜集了許多中央高層的內幕材料,相信也采訪了不少當事人。

據支先生的記載和高拱本人的回憶,情況大體是這樣的:

高拱一到北京,張居正就急急忙忙以老朋友的身份,興高采烈地去看望他,高興地說:“哎呀,中玄兄啊,你可回來了,我兄回來,小弟總算有了倚仗,哥哥你要再晚回來一兩個月,咱們兄弟恐怕就見不到了啊!”

順便說說,高拱字肅卿、號中玄。那個時候的人,晚輩或者平輩的人,就要稱人家的號,而不稱字。

不用說,張居正見到他的中玄兄,一定會把趙貞吉如何如何不像話、如何如何目中無人添油加醋數落一番的。

高拱對張居正的話,當時似乎是半信半疑,所以也沒有更多表態,隻是勸慰了這位好兄弟一番。

趙貞吉呢,見到高拱,倒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因為兩個人都是幹實事、有才華的幹部,彼此很看重對方,“意氣款密”。自然,他也會向高拱說到張居正。趙貞吉評價張居正的話近乎惡毒。他說:“世所謂妖精者,張子其人也。”在趙貞吉的眼裏,張居正居然成了妖精,看來這位老幹部對張居正觀感太惡劣,成見是很深的。

自然,老幹部趙貞吉也免不了向高拱傾訴張居正如何如何構陷自己的內情。趙貞吉說了些什麽?似乎是這樣一些定性的話,說張居正這個人太陰險狡詐,所謂“全以詐術馭人,言語反覆無實。人有不合者必兩利而俱存之,怒甲則使乙製甲,怒乙則使甲製乙;欲其鬥則嗾之使鬥,欲其息則愚之使息”。

當然,這些是高拱事後的概括,趙貞吉的原話,是不是這麽說的,我們無從得知。

分析一下,這些話可以分四層意思來理解:第一層,全以詐術馭人,言語反覆無實,屬於總的評價。與人交往,用的是詐術,說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別人暈暈乎乎就信任他了。第二層是概括他的詐術的基本內涵的,即人有不合者必兩利而俱存之,怒甲則使乙製甲,怒乙則使甲製乙。他對甲不滿就挑動乙出麵去整甲,對乙不滿就挑動甲去整乙,別人兩敗俱傷,他兩利俱存,好處都歸他一個人!第三層是進一步深化對張居正權術的認識,欲其鬥則嗾之使鬥,欲其息則愚之使息。絕不絕?張居正要想讓別人爭鬥起來,就能夠挑動他們相鬥,他要想讓他們平息下來,就能夠愚弄他們讓他們停息!

請注意,這裏說的“甲乙”也好,“別人”也罷,不是幼稚園的小朋友,也不是工地上的農民工,或者引車賣漿者流、大學生、老板,都不是,部長們恐怕也沒有資格入圍吧?說的都是些久曆官場、宦海沉浮幾十年的國家最高決策層的核心人物啊!

不愧是知心朋友,高拱的概括非常精準。

事實證明,張居正確實有這個本事。不然,短短六年,八位政壇高手,包括他自己的恩師,為什麽毫無例外、一個都不能少,都敗在他的手下?!

不過,高拱當時還不可能意識到這些的,他對趙貞吉的話也不可能相信。他很納悶,“難道我們分別不到三年,我的好兄弟就變成這樣的人了嗎?”所以高拱不會順著趙貞吉說話的,他也對趙貞吉進行了一番勸慰。大家都在一起工作,現在領導上這麽信任我們,我們應該同心同德,把工作做好——估計是諸如此類的話吧。

或許正是因為高拱和趙貞吉兩個人都是一心謀國、非常有責任感的幹部,而且性情都很直率,所以在具體政務推進中,也難免發生分歧,甚至激烈爭論。這本來是很正常的,支先生就認為這本來就是“豪傑之常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要是這樣發展下去,張居正投出的石子兒,不就打不中鳥了嗎?

根據支先生的記載,張居正麵對高拱和趙貞吉以豪傑相引,“意氣款密”的情況,就有點坐不住了,於是施展其挑撥離間、火上澆油、“怒甲則使乙製甲,怒乙則使甲製乙”的詐術,“鉤致其隱,文鬥其中,以徼漁人之利”。

張居正到底是如何鉤致其隱、文鬥其中的,具體事例,我沒有去查。但是以我也在所謂官場近二十年的經曆特別是曾經遭受的挫折來看,覺得這似乎也未必是難事,就看你願不願意做了。

比如,那時候經常有“議員”彈劾內閣裏的各位領導,張居正私下裏可能會對高拱說,中玄兄啊,小弟我讓人偷偷了解了,那個滿嘴噴糞的家夥之所以無端攻擊你,是趙貞吉那頭癟蒜在背後指使啊!也可能會說:前天趙貞吉那頭癟蒜和他的幾個狐朋狗友在翠花樓吃飯,一個個都在數落中玄兄的不是,說現在的吏部何等黑暗,又說用張三不對啦,不用李四絕對是胡鬧啦!

總之,要想挑撥離間火上澆油,機會很多,借口不少。

果然,張居正“欲其鬥則嗾之使鬥”的本事有了注腳,高拱和趙貞吉這兩位才幹卓著的前輩,在張居正的挑動下,展開了激烈的爭鬥。最後在隆慶皇帝對高拱的無條件支持下,趙貞吉不得不灰溜溜地卷鋪蓋回家。

李春芳一看情況不妙,也有些緊張了。他私下裏找到了張居正,對他說:“高拱對徐老師都敢那樣,何況我李某人?找個機會,請求皇上準我辭職算了!”

可能是,李春芳考慮了以下的因素:張居正和自己是同年,又是徐階的受業弟子,而自己也對徐階執弟子禮;高拱是徐階的政敵,高拱複出,朝野謠言四起,都說高拱必然報複徐階,而張居正負有保護徐階的使命。同時呢,張居正又和高拱是好朋友。所以,李春芳才找張居正摸底的。

沒有想到,一向寡言少語、不露真言的張居正居然搶白李春芳這位學兄兼上司說:“如此,或許還能保全你的名聲!”

這,或許是這位幕後導演唯一一次直接上場——如果可以稱為上場的話?聽了張居正的話,李春芳愕然!心立即就涼透了!隨即,就接連三次提出辭職,算是乖乖騰出了首相的位子,回老家潛心研讀他所崇拜的王陽明的著作去了。

陳以勤本來就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對內閣的交椅也持可有可無的態度,早在高拱和趙貞吉爭鬥最酣的時候,他覺得一個是自己的同年(高拱),一個是自己的同鄉(趙貞吉),說話也不好,不說話也不好,算了吧,眼不見為淨,第一個就卷鋪蓋回老家了!

最晚加入內閣的殷世儋,是張居正的同年。他本來就是“開後門”——賄賂太監——進入內閣的,名聲不太好,威望不太高,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來,屁股還沒有坐熱,就有些戀戀不舍。於是,他就想先發製人、主動出擊,在內閣和“議員”聯席會上故意找茬,竟然出手去揍高拱!

是不是張居正從背後挑動的,我不敢斷言,知情人是這麽說的,我們也就姑妄聽之吧。

事後殷世儋是不是很後悔,是不是怪自己太衝動,我們不去管他了,反正他那麽做,肯定不好再待下去了,也不得不卷鋪蓋走人了!

如此這般,一年多時間,六人內閣,就剩下高拱和張居正兩個人了。

更關鍵的還在於,朝野的觀感是:高拱一回來,大前天趕走陳以勤,前天趕走趙貞吉,昨天趕走李春芳,今天又趕走殷世儋,未免太霸道,太不容人了吧?!而張居正呢?一定是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吧?實在值得同情啊!不知道張居正該怎麽和這樣的人搭班子,說不定哪天也得被高拱趕走啊!

上述這些記載,有的出自正史,有的是當事人或者知情人的回憶,是不是都絕對可靠,我還不能完全說得準。我的老師、明史專家韋慶遠先生,對張居正評價是很高的,說他是巨人、偉人、大改革家,但是對知情人支先生的記載,他似乎也拿不那麽準。他的看法是:把高拱和趙貞吉及其他人的爭鬥,責任都推到張居正身上,不夠公平;但是,張居正可能真的那樣做了,曆曆有據,也不應該因為張居正是偉人,就替他把一切開脫。

另外一個相當於知情人的沈德符是傾向於認為張居正確實是那麽幹的。他感慨係之,說:“蓋隆慶一朝,首尾六年,與江陵(張居正)同事者凡八人,皆以計次第見逐。……此公才術,故非前後諸公所及。”

簡單說,沈先生是在感歎,所有的內閣同事,一個個都被張居正用計謀趕走了,可見張居正這位老兄的權術,實在太高超了!就玩弄權術來說,真是沒有誰可以望其項背啊!

不過,盡管如此,我得額外說幾句話。因為我在這裏對這些高層人士的政見、政績評述不多,由此判斷起來或許就不那麽全麵,似乎這些人整天沒事幹,就是爭鬥!

爭鬥確實存在,而且的確也很激烈。但是,高層的爭鬥很複雜,評價標準也不能太單一。對高層人士的評價,參考各人的政見和政績恐怕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不妨狗尾續貂,談點我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到現在為止,張居正這些做法,倘若從人品、道義上說,自然是無法諒解的。但是,若從國家大局上觀察,李春芳、陳以勤的能力、水平和責任感,確實和他們所占據的位置是不相稱的,把他們趕下台,免得礙手礙腳,大體上也還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就連趙貞吉這位老幹部,雖然能力、敬業精神可嘉,但他的政見和高拱、張居正比起來,也是落後的、不合時宜的,加上他又是一個不安定因素,對於高、張聯手推行新政,是不利的,打發這位垂垂老矣的前輩回家抱孫子,也算說得過去吧?

不管怎麽說吧,事實是,轉眼間,六人內閣,就變成了高拱和張居正的“雙人舞”!

不幸的是,“雙人舞”從起跳的時候開始,就差不多是強扭的瓜了。兩個“舞伴”,沒有一個想跳這個“雙人舞”!

當然,他們的想法,又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