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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市口的槐樹胡同,是京城鬧中取靜的好去處。在此胡同的盡頭,有一座三套進的京城四合院,基地雖稱不上寬敞,卻也頗為幽靜玲瓏,堂宇宏邃。外牆高照,重堂複道,庭立三門。內裏堂、廊、山、台,規製典雅,別具韻味。這,就是徐階的宅第了。徐階的家鄉鬆江華亭,乃富庶繁華之地,戶戶皆聞機杼之聲,士大夫之家也多以紡績求利,已是人所共知之事。道路傳聞,徐家乃當地望族,雇織婦甚眾,歲計所積,與市為賈,家境之殷實可甲一方。故徐階在京城營造此園林豪宅,也就不足為奇,絲毫沒有引起輿論的喧嘩和言官的論奏。

十月的一個傍晚,一頂轎子緩緩落在徐府的大門前。從腰轎上下來的青年,衣冠整齊,麵色莊嚴,步履沉穩,透出一股俊朗儒雅之氣。

“叔大,歡迎!”徐階親切地叫著我的字,遠遠地迎了出來。他身著忠靖冠服——本朝嘉靖七年當今聖上特為文官製定的燕居之服,顯得分外淨雅莊重。

“老師!”我叫了一聲,忙打躬施禮,肅揖端拜。這打躬之禮,也是嘉靖朝官場酬酢進退之間出現的新禮節。雖則徐階笑容滿麵,和藹可親,我還是有些緊張,躬揖之間,動作就顯得誇張。

這也難怪。雖然我初入仕途,但對京城官場的風氣,已略有耳聞。我輩庶吉士,沒有實際職務,閑暇甚多,為了今後的展布,多熱衷於奔走權要,交通貴胄。而徐階,剛剛升任吏部左侍郎,名副其實的權要啊!在選拔翰林的關鍵時刻,我沒有按照顧大人的囑咐去拜訪徐階,此後,我把入選庶吉士的訊息稟告顧大人,他寫信反複囑咐我務必拜訪徐階,我還是沒有去。不過,許久以來,我一直在細心捕捉著既不會有攀附權貴之嫌、又能夠交通到徐階的遇合。

袁煒開坊履新的訊息,促使我下定了拜訪徐階的決心。

作為一個新進,我對朝廷的用人,多抱持事不關己之念。然則,此番任命,除徐階轉升吏部外,竟有袁煒其人,不能不令我大感意外。袁煒乃我的家鄉江陵的知縣。當年,袁煒甫到江陵,已由湖廣巡撫赴南京履新的顧大人就給我寫信,說袁煒是因“求進心切,處事不機”而得咎受貶的。短短幾年,也未曾聽說他在江陵有何德政,倒是攤派之舉愈禁愈多,江陵紳民怨聲載道,他何以得攀高位?

我期冀從徐階那裏訪得真相。

任命袁煒的詔書發表的第二天,恰好是徐階給庶吉士授課的日子。這天,徐階講授的是“公之論”。

“公則正,公則義,公則平,公則美。”徐階平居說話慢聲細語,可授課時卻每每侃侃而論。

“可是,何謂公正,誰說了算呢?”我心裏暗自問道。

終於,乘徐階結束了講授,剛回到他在翰林院的朝房,我便尾隨而來,“徐大人——老師——”我在朝房門首喚道。

徐階停下腳步,看著我,笑而不語。

我猶豫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說:“學生張居正,有一文請老師斧正。”說著,我拿出寫好的《翰林院讀書說》,恭恭敬敬呈遞到徐階的手上。

徐階先是有些吃驚,但旋即恢複了平靜、安詳,他微笑著注視我良久,說:“你就是張叔大?”顯然,他隻是印證一下自己的判斷,接著說,“甚好。”

過了兩天,徐階就給我發出了邀貼。

我如約來到了徐階的府邸,跟在他的身後,走進了一間寬敞的房間。抬眼看去,房間正門上懸掛著一副對聯:

以義處事義既立而家亦有成

以利存心利未得而害已隨至

房間內有一榻、一幾,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這分明是徐階的書齋了。在書齋的堂中掛著一個條幅:

誦詩讀書由是可樂堯舜之道

耕田鑿井守此而為羲皇之民

從條幅看,似乎寓意主人乃隨遇而安、知足常樂之人。徐階是這樣的人嗎?我自問。這個閃念旋即就被一種欣喜的情緒所淹沒。因為徐階是在書房接待我,而這可是隻有親近之人方能享受的禮遇。

徐階笑著,沉穩而不失親切地說:“叔大入翰苑,恍然已近一載,對翰苑前輩同年,有何觀感啊?”

“學生埋頭治學,留心不夠。”我斟酌道,“不過,以學生的觀感,翰苑乃品流參差之所。有的急於宦祿,期盼早日散館榮進;有的奔走權要,交通賄遺,時人有不讀書、管閑事之誚;有的則以充當操觚染翰的騷客自賞。”

徐階專注地聽著,不住地點頭,聽完我的話,笑著問:“那麽叔大自策當屬何類?”

“學生……”我支吾著,思忖如何表達自己的誌向。

徐階擺擺手,笑著說:“我訪得,叔大在翰苑,非熱衷於詩酒自娛、呻章吟句之輩。聞得每當地方鹽司、關司、屯馬司、按察司乃至衛所官員、將領晉京,叔大每每攜一酒壺前去拜訪,密詢戶口扼塞、山川形勢、人民強弱、邊塞守備,歸寓後篝燈細錄,注解研究;我還知道,叔大更無奔走權要攀附倚仗之心,何以言之?顧東橋三番五次囑你造訪於我,可我是隻聞叔大之名,未見叔大其人啊!”

我有些吃驚。想不到徐階對我的表現如此了如指掌!或許,這和前不久我攜酒壺去拜訪前來京城公幹的山東登州衛指揮僉事戚繼光有關。因為和小我兩歲的戚繼光一見如故,結果我喝得酩酊大醉,此事在翰林院也就傳開了。國朝重文輕武,我張居正居然去拜訪一個默默無聞的武人,而且還引為知己,喝得大醉,這讓許多人很不理解。別人都是拜訪封疆大吏、名臣碩儒,張居正卻對那些什麽衛所、關司、屯馬司情有獨鍾,免不得讓人議論一番。或許這些話,就傳到了徐階的耳中了。從徐階適才說話的口氣和表情看,他對此是欣賞的。於是我便不無得意地說:“老師適才垂詢學生,實則老師對翰苑諸士子洞若觀火。學生以為,測淺者不可以圖深,見小者不可以慮大。凡上述諸群,學生是絕不能引之為同心,偕之為同道的。學生之誌,在以耿耿之身,任天下之重,預養其所有為,而欲籍一技以自顯庸於世!”

我原以為,徐階對我的一番表白會給予鼓勵,可是,聽了我的一番陳詞,徐階卻收斂了笑容,投在我臉上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憂慮。

我意識到,自己適才那些自視甚高的話,說得太直露了,遂急忙轉移了話題:“當年敝省巡撫顧大人曾經賜函告於學生,說袁知縣在朝廷因處事不機受貶,不知究為何故?今次開坊,如此破格拔擢,不知袁公有何政績?學生在敝邑,紳民對袁公的評價,就是著道袍,建齋醮,置職守於不顧,無父母官之體。”

徐階沉默了片刻,依然微笑著,“有句話,本不是我這個身份所當講;然則……”沉吟了片刻,徐階表情變得嚴肅了,“叔大以為,科場得中,唯試績論;推而廣之,官場受擢,端賴政績,然否?”

“這……”我驚詫不已。這樣的話,出自朝廷執掌銓敘大權的徐階之口,我不能不感到驚詫。但是這樣的話或許才是真心話,徐階能夠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應該是把我當成了自己人了吧?所以我又感到甚是欣喜,“學生無知,還請老師指點。袁公之升遷,究因何故?”

徐階歎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因為青詞。慈溪是舉朝公認的青詞高手!”

“青詞?!”我困惑不已。

徐階看了我一眼,緩緩道:“當年慈溪庶吉士散館,即以為政府諸公代寫青詞為要務。因同時為諸公捉筆代勞,不免捉襟見肘,不得不略施以同篇分抄分送之伎倆。殊不知,聖上對青詞是很用心的,便有何故青詞每每大同小異之責。諸公終知慈溪所為,遂尋故謫貶矣!未料竟做了叔大的父母官。”徐階笑了笑,繼續說,“或許,慈溪深知起複之機,在乎青詞,故建齋醮,著道袍,撰青詞,日不停息。一時江陵至京師,車馬不斷,三日一送,從不間斷。聖上念其忠心可嘉,早有起複之意,嚴閣老見機行事,薦於禦前,遂得升遷矣!”

徐階敘述,語調平緩,讓人聽不出他對此事的觀感。可我就不同了。江陵紳民對袁煒攤派車馬費一事,嘖有煩言。現在我才明白,他怪不得要攤派,原來如此!堂堂士子,為個人邀寵升遷,攤派車馬費專門向京師遞送青詞!

“寫青詞居然……”我很是激憤,但話說了一半,又急忙頓住了,把“也能升遷”的話咽了回去,擔心會不會關涉到徐階,遂歎了口氣,“學生原以為,我朝廷君聖臣賢,遵祖製,揚正氣,倡名教,行王道,沒想到……”

“叔大”,徐階提高聲調道,“東橋對叔大有厚望焉!顧大司寇屢屢向我薦揚叔大,可就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我就猜想,這張居正大概正如東橋所言,乃異才也;今日一會,果不出所料啊!我觀叔大所撰《翰林院讀書說》,針對時弊,闡述學問旨在經世的主張,為之舉手加額矣!”

“請老師恕學生輕狂,”我鎮靜地說,“說到時弊,學生真是憂心忡忡!想我朝廷文告煌煌,三令五申,皆是勤政愛民的宣示,讀來每每令人感動。地方的情勢卻是官民如同水火,在官則搜刮不止,在民則怨聲載道,朝廷若不洞悉此情,勵精圖治,恐長此以往,必釀成大亂!可學生入京以來,觀察商榷,所見所聞,皆是歌舞升平、一意維持之氣象。”

徐階點著頭,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感慨道:“顧東橋果有眼光啊!”

我有些得意,“倘若老師命學生效勞,學生願追隨我師,求長策,新治理!”

徐階沒有回應我的話,眉宇間閃過一絲憂慮的神情。他沉思良久,以很是莊重的語調說:“叔大,少年早貴,以豪傑自許,固然可嘉,然若流於輕浮,驕躁操切,恐徒有經天緯地之才,亦萬難有展布之機。非培植基蘊,涵養淵重,無以膺樞要之任。故為師要送叔大八個字:韜光養晦,謹言慎行。”

我愣了一下,徐階的話,仿佛醍醐灌頂,讓我對自己適才的輕狂感到羞愧,更使我對徐階充滿了感激,一時悲喜交加,不知如何表達,禁不住匍匐在地,哽咽道:“老師——居正出自寒門,隻身晉京,初入仕途,無依無靠,敢請吾師以子侄視居正、教居正……”

“叔大,快快請起!”徐階忙上前把我扶起,邊說,“顧東橋所言,甚得吾心:觀此苗圃,必為良幹,何忍淒風苦雨摧折之?!”

“多謝老師教誨!”我起身的當口又垂首拜謝,心中充滿感激,“凡可為老師效命處,學生必竭盡駑鈍!”

徐階“嗬嗬”一笑,說:“來日方長。日後,有事無事,也不拘家中抑或朝房,叔大皆可隨時找我,不必拘禮。”

“學生……”我欣喜萬端,也感動不已,一時竟不知如何表達了,忙起身深深一揖,“學生謹記。學生告辭。”

徐階一直把我送到書房門首,“叔大,你不妨也……也學一學……青詞。”說這話時,徐階的語調很不自然,吞吞吐吐,顯然猶豫良久,似乎難以啟齒。

我的內心迅即發出否定的聲音:“不!”但我沒有說出來,反而點點頭。這時節,我聽見徐階苦笑了一聲。苦笑的徐階突然間顯得十分蒼老,臉龐上寫滿了無奈。

“萬萬不可藏否修玄,此乃本朝的大忌!”徐階又鄭重囑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