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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城東門外草市的張家雖然因為長子張居正秋闈奪魁而成為江陵的“名門”,但破舊的院落卻依然如故。為了接待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隻是灑掃了房子,新添了幾把高腳椅。幾個紳矜封送了程儀,家裏沒有舍得用,說是留著晉京會試時再花。

進得首門,就是天井,穿過天井,算是家裏的客廳了。平日沒有客人,相對正規些的晚飯也在這客廳裏用餐。因為午後保長王誌福送來了幾斤豬肉,家裏張羅著做了排骨燉蓮藕,所以全家人就又聚到了客廳。

父親斟上了一杯酒,自顧喝著。這一個時期,父親喜歡上了飲酒。親朋好友來祝賀,要喝;獨自一人,也要喝。我理解父親的心情。他既高興——為兒子奪魁,又羞愧——為著自己的再一次落第。

須臾,半瓶酒已經喝完,父親的話多起來:“吾束發業儒三十年矣,自視非後於人,今困厄至此,命也夫!命也夫!”

都曉得父親是在為落第之事而喟歎,誰也沒有勸慰他。

“豈能甘心?!”父親又說。

還是沒有人搭茬。

“老大,”父親突然凶巴巴道,“你莫要再氣人咯!”父親忍不住又在為我聲稱不參加會試而光火,他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擱,直起身板,“隻要藝院奪標,坐得轎子,美姬有的是哩!”父親似乎斷定我是因了女人才悶悶不樂。

“定親之事,休再提起……”我嘟噥了一句。

父親一愣。“這又為何?”他又猛地飲了盅酒,又把酒盅“啪”地撂在桌子上,“到底因為啥子嘛!”

正在這時,虛掩著的首門被“哐”地撞開了,遼王府的幾名護衛,抬著一副擔架,瘋也似的闖進了我家的院子。

“張、張護衛——不、不行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護衛氣喘籲籲地說。

家人圍上前去,立即就發出揪心的嚎哭聲。

在花白頭發的護衛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家人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遼王府!賜宴!我仿佛看到遼王那惡狠狠的嘴臉:“喝呀,喝呀!你養了有出息的孫子,登科中舉,本王恭喜啦!”

祖父無奈、哀求的聲音:“殿下,老卒不勝酒力……”

“喝!別不識抬舉!”帶威脅的虐待狂似的叫喊聲。

家人的哭喊聲震天動地,但我耳邊回響起的卻是五年前遼王那壓抑但卻帶有殺機的“哼”聲。

五年前,就在顧巡撫特意到社學召見我之後不久,突然收到了遼王府的邀帖。

按照國朝製度,皇家子孫,除一人當皇帝以外,其他男性分封各地,不幹預地方政務,隻享受榮華富貴。朝廷規定,未奉詔不得入京,未有明旨,王公不得出城。所以他們又形同幽禁。

遼王本是太祖第十五子,原冊封於遼東,永樂年間敕命遷湖廣荊州,現已傳至第七代。這第七代遼王恰與我同歲。在荊州,提起這位殿下的大名,無人不知,倒不是因為他的地位,而是他的頑劣。這可難為了他的母親毛太妃。巡撫的召見想來對太妃有所觸動,於是差人邀我到王府晉見。

在父親看來,遼王府的邀請非同尋常,似乎預示著成為皇家座上賓的開始。所以他特意為我新製了一套藍色直裰,熨得折線分明,又教了我一通晉見的禮節,囑咐了一大套恭維頌揚的說辭。

遼王府坐落在荊州城的東門西側。這是荊州城最豪華也是最龐大的宅邸了。盡管我並沒有進過遼王府,但我對王府並不生疏。因為我的祖父就是遼王府的護衛卒。從祖父的閑談中,我心中對遼王府的豪華氣派已經早有輪廓。“將來做了大官,咱也蓋一座大宅子,與遼王府比比看!”幼時,祖父逗我玩耍時曾經多次說過諸如此類的話。似懂非懂間,我很鄭重地點頭,曾引來家人開心的笑聲。

不出所料,邀我到王府晉見,正是太妃刻意安排教訓遼王的。王府備置了豐盛的宴席,太妃執意請我這個護衛卒的孫子上座,而堂堂的遼王卻隻能作為奉陪者,居於末座。宴席上,有一多半菜肴,都是我不曾見過的。可是,我並未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對滿桌的佳肴,也幾乎未動筷子。

太妃對我的沉著冷靜非但沒有責怪的意味,反而認為如此少年持重,足可為遼王楷模。在對我一番誇獎以後,太妃恨恨地指著遼王的鼻子,厲聲說:“你不爭氣,早晚要為張生穿鼻!”

太妃的話一出口,我不禁大驚失色。巡撫顧大人說出“必為國相”這句話時,我隻是激動,並不感到驚訝,甚至以為乃順理成章之事。可即使為國相,又焉能牽著堂堂親王的鼻子走?

“太妃言重了。”我忙起身,向太妃、遼王施禮,“學生向學,製藝奪標,皆是欲為王家所驅使,略效愚忠而已,不敢有絲毫僭越之心。”

在躬身施禮的當口,我瞟了遼王一眼,遇到的,是他慚愧的目光,但我也聽到了壓抑而又倔強的“哼”的一聲。這“哼”聲,分明帶著冷峻和殺機!

走出遼王府的大門,正巧看到祖父。家裏有兒、孫兩代兩個人要科考,祖父的負擔就格外沉重,所以五十出頭的祖父已經滿頭白發,顯得蒼老、衰弱。

“阿保,沒事吧?”祖父以擔憂的口氣問。

“太妃讓孫子給殿下輔導一下課業。”我以平靜的語調說。

祖父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他在為自己的孫子感到自豪!幾十年了,高貴的親王很可能沒有正眼看過這位卑賤的護衛卒,而今天,自己的孫子卻被恭恭敬敬請進王府,為王者師呀!祖父擦了擦喜悅的淚水,囑咐我一路當心。

我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心頭湧出強烈的念頭,要出人頭地,要光宗耀祖!我感到自己已經作好了準備,聽候未來的召喚!我仿佛看到,一條平坦的寬闊大道就鋪展在我的腳下。

然而,祖父的死,讓我突然意識到,世情還有另外一麵:因英才見妒,甚至因妒而成仇!孫子的穎敏崢嶸,竟給祖父引來殺身之禍!

“這是殺人!”我失態地大叫一聲。

明明知道祖父是被虐而死,含冤離世,子孫卻沒有任何辦法申冤報仇,這種歉疚就隻能在場麵上加以補償。棺材,用最好的木料;壽衣,用最好的布匹……

“祖父——您老人家死不瞑目啊!”一直沒有放聲哭泣的我,在祖父棺木被放進墓穴的瞬間,終於大哭起來。

做官!我就要做官!我咬著牙,暗暗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