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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回到了大地。“隆隆”的雷聲響過,飄了一陣細雨,轉眼間就又晴空萬裏了。這是嘉靖十六年第一聲春雷。雨過天晴,一股溫暖濕潤的氣息彌漫在整個院子裏。窗外的修竹翠綠欲滴,偶有陣陣微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不時傳進屋內。書桌上擺放的曆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語類》《或問》,已然被翻閱得破舊。我抬起因伏案過久而略感酸沉的頭,望著修竹出神。

“叔大,”一個少年叫著我的字,急匆匆跑到我讀書的東屋內,臉上掛著隻有驚喜才可能產生的笑容。不等我問話,他氣喘籲籲地說,“巡撫大人找你呢!我剛走到街頭,見一群人圍在那裏,中間一位大人,正在問:‘誰叫張居正?’眾人皆搖頭曰不曉得。於是我上前道,‘我知道。’那位大人頗喜之,說,‘煩請你轉告張秀才,就說湖廣巡撫顧麟請他到社學來見。’我這才曉得,原來竟然是巡撫大人!這不,我趕緊回來請你。”

顧麟是湖廣巡撫,不僅是封疆大吏、政壇高官,而且還是當代名流、文章宗匠,湖廣的讀書人無人不知。他找我會有何事?

懷著好奇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步伐卻不緊不慢,我前去社學拜見巡撫大人。

“唉呀,奇少年也,奇少年也!”不等我施禮,一位身穿官服的長者就上前拉住我的手,邊連連誇獎。

我猜想,這,就是湖廣巡撫顧大人了。見我略帶靦腆和不解的神色,巡撫大人笑道:“小友,你先聽老夫一問,老夫再回答你的疑惑,如何?”國朝的體統,士大夫稱童生為“小友”,巡撫大人是士林名流,自然有此稱呼。

我點點頭。

顧巡撫輕撫已然花白的胡須,笑著問:“何以鄉鄰皆不知‘張居正’?”

這是我是第一次單獨麵對高官大僚。奇怪的是,我居然一點也不緊張,隻是稍稍有些興奮。巡撫大人誇我為少年奇才,我多少有些得意,但也並沒有忘乎所以。是的,這麽多年來,自從記事起,我就是在誇獎中成長,我已經習慣了別人的誇獎。

顧巡撫麵帶微笑,等待著我的回答。我又施了一禮,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公祖的話,學生原名張白圭,去歲考中秀才,知府李大人謬獎,曰‘白圭之名,不足以稱少年才具,改居正吧’,方改名居正,故鄰人尚不曉也。”

顧巡撫擊掌笑道:“改得好!改得好!將來為官要居其正,也正是老夫的期許呢!”說著,居然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好,該老夫解答你的疑惑了:貴知府把荊州秀才所作的詩賦送老夫賞讀,正好讀到小友的《題竹》詩。”說著,他隨口吟了出來:

綠遍瀟湘處,疏林玉露寒。

鳳毛叢勁節,隻上盡頭竿。

“老夫立時就想見見這要上‘盡頭竿’的奇才,當天就自武昌啟程,特來與小友相見!來來,老夫這裏有一偶句,請小友對之。”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紙箋。隻見上寫著:

玉帝行師雷鼓電旗雲作隊雨箭風刀

我思忖片刻,對曰:

嫦娥織錦星經宿緯月為梭天機地軸

“絕對,絕對也!”巡撫讚歎不已,邊解下腰間所係金束帶,說:“此帶贈小友,老夫知小友將來必為國相,老夫之帶不足贈也,聊表老夫一時相與之情吧!”

父親趕來見過巡撫大人,巡撫大人命書辦拿出白金十錠,親自交到父親手裏,語重心長地說:“請為國善待此子!”他又轉向隨從的省、府、縣官員說:“張生,偉器奇才,我輩當盡培植護佑之責!”

在陪同巡撫的府縣官員和鄉紳名流的驚愕、感歎中,這件事迅速在江陵乃至湖廣流傳開來。

一夜之間,草市張家在江陵就成了“名門”。湖廣最高長官親自探訪,束帶、金銀相贈,已經足以令人欣羨了,何況還有“將來必為國相”的預言?不由人不對少年張居正刮目相看。

果然,在巡撫走後,荊州知府、江陵知縣相繼又到家中探訪,就連遼王府也出人意料地向我發出了邀帖。

“要是你表姨父不死,重新做生意,咱也能幫著在官府說說話了……”送走一批又一批前來探訪的官員,母親既感動又遺憾地說。過去,想幫襯親朋卻無能為力,眼下似乎有這個可能了,最需要幫襯的人卻過世了。由於遭受破產的打擊,表姨父很快就含憤而死,這一直是父母親頗感歉疚、遺憾的事。以至於有相當一個時期,父親悶悶不樂、母親則每每發出感歎。兩年過去了,原以為忘卻了,母親又油然提及。看來,這件事還縈繞在雙親的腦際。

“婦人之見!”父親不以為然,“低三下四之事,咱老張家,再也不幹了!從今而後,莫再提什麽求官府的話!總有一天,莫說縣令知府,便是封疆大吏,還要求到咱的頭上!”父親得意地說。巡撫顧大人“將來必為國相”的話,令父親興奮異常,一種今非昔比的豪邁之氣,不知不覺間就會從父親的話語裏流露出來,“看看,自古以來,隻聽說過百姓給官吏送禮的,可曾有堂堂一省之長,無緣無故給百姓贈錢的?”

可是,我的興奮、自豪沒有持續多久。半年以後,我卻是懷著從未有過的沮喪和羞愧之情,再次見到巡撫顧大人的。

自那次社學蒙召,顧大人的期許,令我信心倍增。幾個月後,我以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情,和父親一道,趕往武昌參加鄉試。

父親已經多次出入武昌貢院,一路上,他多半是沉默不語、心事重重的樣子。偶爾也會對我說起鄉試的艱辛,“士林流傳‘三場辛苦磨成鬼,兩字功名誤煞人’之說,此言不虛啊!”父親感慨道。看得出來,父親既不情願放棄赴鄉試,又對參加鄉試頗感畏懼。三番五次的落第似乎沉重打擊了他的自信心。但是,我與父親的心情迥然不同。過了端午節,就眼巴巴盼著秋闈的日子,坐在順流而下駛往武昌的船上,眺望兩岸風光,頗覺心曠神怡;而一閉上眼睛,仿佛就能夠看到黃榜上“張居正”三個字,赫然列於榜首。

可是,誰也不會料到,我與父親雙雙落第!

這簡直猶如晴天霹靂,當頭棒喝!

交完卷子,父親問我:“如何?”我沒有說實話,用“尚可”二字敷衍過去了。而我的內心,實際上認定,不是能不能中舉,而是能不能魁於鄉!

估摸著放榜的日子快到了,父親特意差我到會城看榜,“反正要到武昌去。”父親說。他的言外之意是說,中舉後公門要舉行鹿鳴宴,總是要去的。

可,令人震驚的是,我落第了!

“何以如此!何以如此?”當中舉的文魁們應邀去赴“鹿鳴宴”時,我孤獨地來到江邊,對天長歎。不遠處的黃鶴樓飄飄忽忽,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莊嚴和神聖。雖然已是秋天,但這個“大比年”的武昌,天氣卻還是那樣悶熱,讓人覺得難以喘息!滔滔江水也未能帶來一絲涼意!

正在我徘徊於江邊之際,巡撫衙門的書辦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

“張君,終於找到了你了。”書辦以驚喜的語調,氣喘籲籲地說,“撫台老大人有請。”

一聽說要見巡撫顧大人,我登時羞愧萬端,強忍著淚水,倔強地搖了搖頭。

“我輩隻是當差的,張君且莫難為了咱哩。”書辦規勸說。

也罷,既然不能不去,就覥顏走一遭,或許從巡撫那裏,可以找到我何以落第的答案。如此想著,我一語未發,坐上了書辦領來的一頂小轎。

走進巡撫衙門,我極力抑製自己以免失態,但眼中委屈的淚水卻還是汨汨流淌。可見到顧大人後,我已有的不解和疑惑不僅沒有半點消除,反而又深了一層。顧大人身著便裝,站在寓所大門外迎接我的到來。雖然我還尚未進入官場,可也曉得官老爺以便服見客乃是一種特殊的禮遇。我還注意到,顧大人身旁還佇立著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年。老遠,顧大人就發出爽朗的笑聲,大聲說:“小友,歡迎來赴老夫單獨為小友設下的鹿鳴宴!”

難道是嘲笑?譏諷?我不解其意。顧大人沒有解釋,拉著身旁少年的手說:“小友,這是犬子顧峻,”說著,顧大人一手拉住顧峻,一手又拉住我,“他日小友必當國,老夫今日以子孫相托矣!”

“學生、學生……”我局促不安,我想說,我落第了,可顧大人分明是知曉的,我終於沒有說出口,隻是局促不安。

“哈哈哈!”顧大人大笑著,指了指天空,歎口氣道:“好久沒有下雨了,這個季節應該是多雨的嘛!這天底下,有幾多應該的事體,結果卻沒有應!”

我的內心“嘎登”一聲,猜想顧大人這句話,一定是安慰我的。

“可是……”我冀望從顧大人那裏得到一些解釋。但他沒有等我把話說出來,就拉住我的手,帶我到他的書房去,“老夫要與小友切磋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