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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江陵回到北京,一進家門,就看到了何心隱的來信,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這個曾經使一個清高孤傲的少年得誌者突然看到自己的委瑣、懦弱的一麵並為此而痛苦的人,從來就像一個陰影緊緊地籠罩在我的心頭。如今,他終於現聲了:

心隱獲罪係獄,於法何據?惡吏泄一己之憤,竟釀命案,蓋因朝政之黑暗;得公轉圜,心隱幸脫,又於法何據?命案竟解於轉圜,豈非凸顯官場之黑暗?!祥察廟堂,用人憑一己愛憎而定取舍,順諛者破格升擢,犯顏者斷然迫害,賄多者崇階,巧宦者秩進,正直之道塞,勢利之俗成,為官者孜孜所求者財富也,以財謀官,以權謀財,民之利病,俗之汙隆,無有留意者矣!放眼天下,商賈在位,財貨上流,當國者政以賄成,吏睃民膏以媚權門,貧者愈貧,富者愈富,民怨沸騰,當國者卻熟視無睹,一意營造歌舞升平之假象,如此,則不複有望矣!當今之世,國是日非,江河日下,有異於漢、唐之末世乎?公在翰苑,若非熱衷袖手談心性,能不聞哉?語曰,食民之祿,為民請命。公在朝廷,麵對危局,何以自處?又曰,見義不為,是為不勇。公為須眉,不發一語,何以自處?

……

我原以為,何心隱會對我營救他出獄表示感謝,讀完來信才知道,他竟準確無誤地刺中了我的隱痛,毫無顧忌地挑戰著我的自尊。但信中沒有一句話,不是我想說而未說的,我毫不懷疑,如果換了我張居正給別人——比如高拱——寫信,簡直就可以全文照抄,字裏行間,分明是一個在野的張居正,當然,除了直言的勇氣。

何心隱聲稱自絕於官場,卻身在江湖,心存魏闕,究竟還是熱衷!難道這不是虛偽?因為不在官場,就可以不負道義責任,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質問我“麵對危局,何以自處”?

“哼!”我恨恨然,這就是何心隱的奸猾!自己逃避,卻要別人挺身而出,否則就莫如“洗京華塵土,歸長林豐草,以賦《遂初》”!真是夫唱婦隨,一個說入了官場,不是虛偽,就得付出血的代價;一個說你張居正若是七尺男兒,就該拍案而起,若沒有這等勇氣,與其在官場行屍走肉,不如卷鋪蓋回家!難道,我張居正拚命擠入仕途,竟是鑽進了死胡同?

可是,何心隱信中的文字,仿佛酷暑的蚊蟲,在耳畔嗡嗡作響,驅之不去。

回京後第一次參加翰林院的聚議,聽著翰林院掌院學士袁煒的訓示,耳邊卻回響著何心隱的聲音:“貧者愈貧,富者愈富,民怨沸騰,而當國者卻熟視無睹,一意營造歌舞升平之假像,如此,則不複有望矣……”

“自正德十六年下半年以來,我聖主近君子,遠小人,綱乾獨運,宵旰圖治,孜孜不倦,於今凡三十年矣!此三十年,乃國朝二百年來最安定、最清明而且穩定局麵持續最長的時期!就是在我中華曆史上,也絕無僅有。貞觀之治,才多少年?況宮闈骨肉相殘,爭權奪利,所謂盛世,實在亦是徒有其名罷了。而自正德十六年下半年以來,這三十年間,有宦官幹政否?有外戚攬權否?有後宮亂政否?有宮闈相殘否?有賊寇造反否?有武人叛亂否?有地方割據否?有夷狄新占我熱土否?”此刻,離正旦節還不到半月的光景,袁煒卻隻爭朝夕的樣子,召集翰林院聚議,緊急部署修撰《道經典藏》《祥瑞頌》兩書,他以萬分自豪和欣喜的語調訓話,義形於色,侃侃而論。

正德十六年六月,武宗皇帝駕崩,當今聖上從外藩親王入主朝廷,正好是三十年了。自從嚴嵩當國,多次說過目下是國朝開國以來最好的時期之類的話,開始,眾人還頗不習慣,到了袁煒這裏,不愧是“國朝一支筆”,匠心獨運,居然從正德十六年總結起,把當今聖上登極以來的三十年作為一個曆史階段,放在整個中華曆史中加以觀照,襯托出當世乃從未有過的太平盛世,而且一連八個反問,振振有詞,令人不能不信服,不得不信服。

“頌盛世、載盛典,乃我翰苑義不容辭之責,盛世當有盛舉,我翰苑要以記錄盛世、頌揚盛世,作為眼下第一要務,要讓太上老君知道,故要精心撰寫青詞,達於天聽;也要讓後世子孫知道,嘉靖之治,是何等盛景!故要編修史誌,垂之久遠。此外,為適應庶官研休之急需,《道經典藏》要刻刊;為展示本朝風調雨順、瑞像萬千之盛景,《祥瑞頌》務必要盡快編選。可見,我輩職任何等繁钜!我全院同仁,生也有幸,躬逢盛世,務必同心同德,各司其職,潛心編修,不負使命,以期上慰聖心,下副群望。”袁煒情緒飽滿地說。

袁煒說是太平盛世,何心隱卻說是江河日下,對時局的判斷,竟大相徑庭!難道,位在中樞者所得到的訊息比村野之人少?

“哼哼!佞臣!佞臣!”聽著袁煒的話,我內心發出冷笑,恨恨地詛咒,“如此掩蓋矛盾,蒙蔽聖聰,誤導輿論,良心安在?”

應該要讓聖上知道,哪裏是什麽太平盛世!已經到了土崩魚爛,國將不國,呼啦啦大廈將傾的邊緣!

想到這裏,我眼前豁然一亮。

困擾我許久的一道難題,突然間有了破解之法,我感到興奮。

自從嚴世蕃恩蔭公卿、袁煒兼掌翰林院的詔書發表,我到高拱家裏傾心相訴後,要有所行動的念頭,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歸鄉葬妻的所見所聞,更加堅定了這個決心。但是,我不願意和任何人說起,更不願和誰商議,隻是自己不斷地下著決心,又不斷地推翻自己的決心。每每是夜裏決心已定,而一到晝間,又猶疑不止。我拿不定主意,到底該如何行動。每當一個人靜靜思索的時候,邸報上刊載的彈劾嚴嵩、諫諍皇上的一幕一幕,在腦海中就會過了一遍又一遍。

“夠了,夠了!在這些人的行列裏,再多一個編修張居正,又有多少意義呢?”一個聲音說。

“但是,就這樣麻木不仁嗎?後世子孫絕對不會原諒麻木不仁的人!他們一定會說,嘉靖一朝,國是日非,世風日下,就是因為當事者如張居正之流,麻木不仁,坐視朝政糜爛而不發一言!”又一個聲音說。

“可是,你人微言輕,完全可以保持沉默呀!”前一個聲音又說。

“然則,你是有大誌向的呀?非常之人,當有非常之舉才是呀!倘若一直默默無聞,就不得不像高拱那樣忍受煎熬!”後一個聲音也不甘示弱。

在聆聽袁煒訓示並暗暗和何心隱的來信對比的瞬間,我突然想到:向當今聖上如實稟報國政實情,提出挽救建言!

散班後回到家裏,我把自己關進書房,字斟句酌,擬寫奏疏。“臣竊惟今之事勢,血氣壅瘀之病一,而臃腫痿痹之病五,失今不治,後雖療之,恐不易為力矣!”我開始下筆了。“乃今陰陽不調,災異數見,四夷未賓,邊塵屢警,猶不能不勤宵旰之憂者,意奉職者未得其人乎?抑上下之誌猶未通耳?”思路一旦打開,就如洪水傾瀉而下了,“臃腫痿痹之病五,一曰宗室驕恣、一曰庶官鰥曠、一曰吏治因循、一曰邊備不修、一曰財用大匱……”

三千言的《論時政疏》,很快就寫成了。我斟酌再三,還是在結尾處寫上了猶豫很久的話:“臣聞扁鵲見桓公曰:‘君有疾,不治將深。’桓公不悅也。再見又言之,三望之而走矣。人病未深,固宜早治,不然,臣恐扁鵲望而走也。”

第二天一早,我沐浴更衣,沒有乘轎子,安步當車,直接來到通政司,把《論時政疏》呈遞到收文房。

整整一個白天,我的心裏忐忑不安。坐在翰林院的朝房裏裝作埋頭看邸報的樣子,其實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我忽兒輕鬆,還有點興奮,到底還是未能堅守徐階“韜光養晦、謹言慎行”的教誨,因為,我想要朝廷聽到我張居正的聲音,盡快給我以展布經濟的機會!忽兒,心裏有些緊張,甚或有些恐懼,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具銜,針對時局,提出自己的看法,說出實情,議論朝政。

同僚中,暫時還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包括高拱。

晚上,我依然把自己關進書房,不看書,也不寫字,隻是發呆。我在想象聖上看到我的奏疏的情形。

“嗯,說得好,”聖上在細細研讀我的奏疏,讀著讀著,還不住點頭讚許,“此疏不同於那些個言官的奏疏,動輒說什麽陛下迷信修玄、什麽寵信奸臣、什麽萎靡不振、什麽專用刑罰鉗製言路雲雲,而是條分縷析,有理有據,難為一個新科翰林,居然能夠瞻顧全局,縱論時政,忠心耿耿,人才難得,疏發閣部議行!張居正著吏部破格敘用!”

我會心一笑。站起身,張開雙臂,攥緊拳頭,仿佛要大幹一場了。

“豈有此理!”突然,我眼前出現了另外的景象,聖上讀著奏疏,勃然大怒,把奏疏擲出好遠,“一個新科翰林,並無言責,居然不自量力,指斥朕躬,譏諷朝政,下錦衣衛勘問!”

我下意識打開房門,向門外張望,沒有看到有人進來,這才長出了口氣。

足足十天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正旦節過去了,上元節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京城一時沉醉在一片歌頌太平盛世的歡樂氣氛中。我張居正似乎成了不合時宜的人。人家都在讚頌太平盛世,你卻說百弊叢生,危在旦夕;人家都是豪情滿懷,為遇到盛世而慶幸,你卻心事重重,妄言勤宵旰之憂!

但沒有人看出我的內心所思。正旦節拜年,上元節賞燈,我與同僚沒有什麽區別,盡是些五穀豐登、瑞雪兆豐年之類的吉祥話,脫口而出,毫無做作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