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嚴世蕃邀宴後不幾天,袁煒兼掌翰林院的詔書就頒發了。同時被任命的,還有呂調陽,國子監祭酒;鄢懋卿,巡鹽禦使,總理鹽政。

袁煒到院接印視事的當天,嚴嵩親自到翰林院宣達詔書,送袁煒到任。

承文廳是翰林院聚議場所。當下,嚴嵩以首輔身分向全體翰林訓話,對袁煒稱讚有加,對聖上任用袁煒兼掌翰林院之舉頌揚一番。然後說:“政以得賢為本,國以任賢為興,孟子曰:‘自古有天下者,觀其所用之人,則政事可知矣!’此番袁公兼掌翰林院之任,可知我聖上知人善任,所用得人。今次三位才俊開坊,向中外傳達出了這樣的訊號:德才兼備者,朝廷必次第拔擢。”

聚議甫散場,袁煒就開始行使職權。他把高拱、殷世儋召到掌院學士直房,說有事交辦。

袁煒的履新、嚴嵩引用孟子所謂觀其所用之人則政事可知矣的話,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朝廷說得多麽好聽啊,德才兼備、任人唯賢。可實際卻是賢才視同弊履,奸佞沐猴而冠。嚴世蕃位列公卿、袁煒兼掌翰林院、鄢懋卿總理鹽政、呂調陽掌國子監……皆是逆輿情、失人心之選,卻還自命為所用得人!高拱在給虯龍送葬時對魏學曾說的一句話“如何麵對”,不停地在我耳邊回**。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隻得找高拱一訴。順便,也看看袁煒履新後交辦了甚樣的事。當天晚上,我就去了高拱家。

高拱的管家高福為我開了首門,一見麵就悄悄說:“張大人,老爺生著氣哩,飯也不用。在書房來回走,不時拍打自個胸脯哩!”

我揣測,除了與我一樣對朝廷如此用人深感失望外,袁煒、呂調陽都是高拱的同年,鄢懋卿還晚一科,如今彼等已然是位列公卿,袁煒又成他的頂頭上司,而他卻依然原地蹭蹬,高拱內心定然滿是酸楚,他的憤懣與我比起來,無疑更添一層,想來他是為此而生氣。

我徑直走到書房,邊喊了聲:“中玄兄——”

“叔大,”高拱紅著臉,把手中的一份詔書副本往幾案上重重一摔,憤恨地說,“這不是因噎廢食、本末倒置嗎?!”

如此看來,高拱生氣的原委,似乎並非如我所揣測的那樣。我伸手拿過詔書副本,看了又看。詔書很簡單,就是“厲海禁,不許通番貿易”。這大概是朝廷有鑒於倭寇侵擾不止,想出的釜底抽薪的對策?我不明白高拱何以如此怨怒。

“這……”我以不解的目光望著高拱。

“沿海倭患,北邊虜患,”高拱坐下來,邊示意我坐下,邊說,“當道不籌長治久安之計,隻一味維持,一切以眼前不出事為上策,豈是治國安天下之正道!”看得出,高拱很焦慮:“就說這倭患,患在何處?一小撮倭奴小國若幹武士、浪人,騷擾沿海州縣,何患之有?患在我朝內部耳!仁宗洪熙年間,黃岩人周來保、龍岩之民鍾普福,困於稅費之不堪,叛而入倭,倭寇每來犯,即為之向導。正是這些國人中的從倭者,在倭寇登岸之前,先入境偵伺,探明我朝虛實,供給倭寇各種情報。孝宗成化、武宗正德年間,倭奴國派來的使臣並隨軍通事,俱為漢人!所謂倭寇者,真倭十之二三而已!從倭者反倒十之七八!故消彌倭患,在放開海禁,”高拱稍稍平靜了些,繼續說,“開海禁而沿海百姓足,足而思穩,從倭者必少。當道反其道而行之,以閉關鎖守為國策,高某為之齒冷矣!”

我為之一驚!高拱此番議論,矛頭所向,直指國策,未免輕狂了吧?倘若如高拱所說,就等於國門洞開,那後果到底如何,實在不堪設想。可是,我還是佩服高拱的胸懷。在這個時候,連我這個後進都為朝廷的用人感到不平,而高拱居然還在關注倭患,思謀治本之策。

老實說,隻有見到高拱,我還有一絲安慰。但我知道,這安慰的理由並不高尚。我對自己任翰林院編修已經厭倦,可長我一紀、高我兩科的高拱也還繼續在翰林院任編修。最關鍵的是,高拱誌存高遠,有大抱負,也有大才幹。我這個自視甚高的人,也不得不暗暗欽佩高拱的識見和才幹。隻要高拱還是編修,對我張居正就是一個安慰。可一想到即使是高拱這樣的人,也還在默默無聞地等待著、煎熬著,我的安慰又立即化作悲涼,化作不平。似乎從高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這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中玄兄,既然朝廷所用得人,”我帶著嘲諷的語調,勸慰說,“我輩就不必杞人憂天了吧,你在這裏替人家籌策,人家倘若知曉了,還會說你越位呢?”

“可恨!可惡!”高拱猛地一拍條幾,“何德何能,居然出掌翰苑,領袖士林?他甫上任,接到的第一個詔書是厲海禁的,他便命我和殷正甫撰擬一篇《曆代海禁考》,並定下基調,就是證明聖上厲海禁之策如何遵祖製,如何必要!且限時交差,不得延誤。叔大,愚兄如何措手足?!”

這倒符合袁煒的風格。在他看來,隻要是朝廷作出的決定,都是正確的。他的責任是把其正確性揭示出來,傳揚出去,為朝野理解和執行鼓勁加油。可是,高拱有自己的判斷,對禁海策本就視為南轅北轍,卻不得不要寫出與之正相反的文稿,也難怪他怒氣衝天。

“那麽,中玄兄非寫不成?”我故意問。

“拂袖而去嗎?”高拱無奈地說,沉吟片刻,說:“哀民生之多艱,痛國政之日非,就此退隱山林,心何以甘?情何以堪?”

“可是,中玄兄,當國者不會用你呀!”我痛苦地說。

高拱冷冷一笑:“嚴世蕃,就幹兩件事,一是受賄,二是**樂,居然名列公卿?袁煒者流,寫青詞,選道經,居然成了國朝一支筆!士林無人矣!”

“少時讀史,對指鹿為馬,甚為不解;稍長,又覺彼時居廟堂者何等懦弱;”我長歎著說,“如今方知,指鹿為馬之事,時時發生,不過表現形式不同罷了。廟堂之上,似乎習以為常矣!”

高拱仰著臉,眼睛飛快地眨著,在抑製自己的情緒,須臾,他轉過臉來,若有所悟地說:“叔大,這官場之事,當道所言所行,離不了順昌逆亡四字。輿論視為奸佞貪墨庸碌之輩,當道偏就信用之,而且還要公開說這就是德才兼備、所用得人!還有,嚴嵩何以到翰林院宣達詔書,送袁煒到任?嚴世蕃何以邀宴我輩,戲弄嘲諷;袁煒何以獨獨挑我高某擬寫《曆代海禁考》,親定基調?種種之種種,都一個道理,無非是摧殘英銳,銷蝕血氣,使卑鄙者高尚,以至於不自知其卑鄙;讓高尚者下賤,以至於自認下賤;令頭腦簡單者理直氣壯,以至於自認為頭腦甚不簡單;要理智健全者逐漸不再健全,以至於最終低頭服輸,甘受驅使。我輩凡事總有自己的判斷,又總以豪傑自居,首當其衝,是壓製、摧殘之首選!”

看著高拱憤懣的表情,我內心充滿悲涼、義憤。難以遏製的焦躁和恐懼驟然間向我襲來。

我突然明白了,官場上,最痛苦的不是你沒有才幹、力不勝職,假若真是平庸之輩,看一切反倒順眼得多,也就不會有什麽痛苦;可怕的是,你有才幹,就會看出權勢者的庸碌,就會看出諸多問題的處置竟是如此不得要領甚至南轅北轍,而你又無能為力!

此時,在高拱簡陋的書齋裏,看著眼前懷抱經天緯地、治國安邦之才幹的高拱,無奈無助中,隻能發發牢騷,我已經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痛苦、無奈的折磨,是我絕對不能忍受的!因此,聽了高拱的話,我一改往日的深沉內斂,慨然道:“國之大患,我看不在於存在諸多難題,曆朝曆代,哪有沒有難題的時候?可眼下國是日非,百弊叢生,毛病就出在用人上!如此用人,必是帶來官場充斥逢迎之風,民間疾苦充耳不聞,卻一味歌功頌德,直把亂世危局,吹得鶯歌燕舞!什麽時候歌功頌德聲四起,必是小人得誌,絕無例外!長此以往,真是國將不國了!”

“如之奈何?”高拱歎氣說,“隻有忍耐,熬煎!一個熬字,就是我輩的處境。”

“可我知道,中玄兄分明是不甘心的啊!”我半是有意刺激高拱,半是抒發內心的憤懣。以我對高拱的了解,我不相信他真的無所謂了。

“叔大,不瞞賢弟說,”高拱語調發顫,“愚兄常常夜半驚醒,腦海裏一片空白,睜著雙眼,直到天亮;有時候,在萬籟俱寂的黑夜,我一遍又一遍痛苦地問自己,‘難道就這樣終老此生嗎?’多少次,淚水潸然而下,流淌枕上。有時候又忍不住捫心自問,難道我高拱是無能之輩嗎?”高拱說到這裏,淚如雨下,再也說不下去了。

“就隻有忍耐,隻有等待嗎?”我問高拱,也在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