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義士楊繼盛 1

紫禁城的西側,就是碧波**漾的太液池,從南至北,分為南海、中海和北海,合稱金海。隔海相望,就是皇家禦園——西苑。這本是金朝皇家的離宮別苑。國初成為燕王府邸。燕王登極,遷都北京,在太液池東側建造了恢弘堂皇的紫禁城,舊府邸也就成為皇室休憩遊玩的場所。可自從當今聖上搬離大內,到西苑修玄“敬攝”,這裏便成為國朝的最高權力所在。不蒙召見,任何文武官員不得進入。不用說,能夠來往其間的,都是聖上信任的人。

自西苑乘舟,或者通過中南海與北海之間的金鼇玉棟橋,可以直接通往大內;而通過西苑南門——陽德門,可以來往於長安街。在陽德門外西側,臨時搭建了內閣直廬和專門精製青詞的詞臣的直廬。

這天午後,已經三天沒有覲見的首輔嚴嵩,走出直廬,邁著輕鬆穩健的步履,來到西苑無逸殿門前,求見聖上。過了好一陣子,守門的小太監,垂頭喪氣地從內裏出來:“嚴老先生,萬歲爺說,不見。”

嚴嵩心裏“咯登”一聲,覺得頭有些發懵,不知道自己什麽地方惹怒了聖上,惴惴不安地在直廬裏思來想去,想不出所以然。自從新內閣班底組成,嚴嵩為聖君的信任理解而感動;聖上則為首輔的謙謙君子之風所動容。這在本朝,真是罕見的君臣一體、和諧共濟格局。聖上可以明顯感到,自從嚴嵩主政,朝政不再紛紛攘壤,國家一派升平景象,除了南倭北虜還時而令人憂心以外,簡直就是太平盛世了。那麽,還有什麽事,讓聖上不高興呢?嚴嵩冥思苦想,找不到答案。

第二天一早,嚴嵩再次求見。可聖上還是不見。這次嚴嵩真的有些恐慌了。“公公,”他近乎討好地對小火者說,“煩請稟報馮公公,就說老夫有事相擾,借他一步說話。”

不一會,聖上身邊被稱為“大寫字”的太監馮保不慌不忙地從無逸殿走了出來。

“馮公公,”嚴嵩微笑著,“老夫有要事稟報聖上,卻……”

“小奴也幫襯不得老先生,道乏。”說著,馮保轉身要走。

“馮公公且留步,”嚴嵩以討好的口氣說,“竊聞馮公公在天橋收得一雜耍藝童作義子,正要差嚴年去恭賀呢。”

馮保連連擺手,但臉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多謝嚴老先生,”他趨前一步,低聲說,“其實,萬歲爺也不是跟老先生過不去,不知怎的,萬歲爺最喜歡的那隻小獅子貓虯龍突然就仙逝了,他老人家悶悶不樂呐!吩咐下來,誰都不見。”

嚴嵩側耳細聽,得知了原委,不禁大大鬆了口氣,可他還是作出頗是沉重的樣子:“聖心大德大善,我輩焉能體察萬一?老夫這就籌策,以解聖憂。”說完便匆匆回到直廬,差人請袁煒前來參議。

須臾,袁煒就到了。聽了嚴嵩的講述,他臉上頓時露出莊嚴、神聖之色。他背著手,皺著眉,在直廬來回踱步。

袁煒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自入京以來,廢寢忘食、席不暇暖,撰寫青詞數以千計,編纂《道經典藏》達數百卷。在他看來,為朝廷可謂奉獻了心力。眼下,又一件國家大事需要他貢獻自己的智慧了,首輔獨獨找他參議解聖憂之策,讓他感動不已,也頗感神聖。他來回踱著步,口中念念有詞:“虯龍、虯龍,虯、龍,龍!對,化獅為龍!有了!”他轉過身,笑著對嚴嵩說:“元翁,以學生之愚見,就對聖上說,虯龍是化獅為龍,升天了!”

“喔,化獅為龍!甚好!”嚴嵩大喜,“三日後,在奉天殿舉行齋醮儀式,大小臣工,一律與聞。”說完,又吩咐把閣臣並禮部堂官召集起來,形成公本上奏。

首輔召集,徐階等人放下公牘,走進了嚴嵩的直廬。

嚴嵩講完了事情經過,對徐階說:“存齋,你看妥否?”存齋是徐階的號,一般說,晚輩或者同輩才以號相稱,嚴嵩以號稱之,是表示一種尊重。

沉默了半天,徐階才開口說話:“元翁之意,乃為慰籍聖懷,徐某深為感動。然此事牽涉大小臣工,決非小事,當由閣議;徐某非閣臣,怎敢僭越?”

“徐尚書言之有理,”嚴嵩冷笑道,“老夫這就以內閣名義給聖上上個公本,就說大小臣工,要為虯龍齋醮、送葬!”嚴嵩在說到“送葬”兩個字時,故意加重了語氣。

“元翁所言,義高情重,為君分憂,就是為國赴勞,為國赴勞,夫複何言?”袁煒頗為動情地說,又自告奮勇道,“學生就以化獅為龍為題,擬寫青詞。”

嚴嵩撚著長須,點了點頭,然後笑著對徐階說:“徐尚書,喪儀乃禮部權責,就請徐尚書領銜操辦,如何?”

徐階愣了一下,笑著回答:“元翁有示,敢不凜遵?”說完,歎了口氣,說,“不過,暹羅等屬國朝貢船隻五艘,被倭寇扣壓,要求以之交換被我朝俘獲的寇賊五人,福建巡撫請示辦法,禮部已呈報多日,內裏發交內閣票擬,迄今未見內閣研議,下官鬥膽請求元翁念及此事有涉國體國格,理當盡速明示處置辦法!還有……”

嚴嵩似乎聽出了徐階的弦外之音,不客氣地打斷了徐階的話:“徐尚書不必再說。治國理政,千頭萬緒,要在理出輕重緩急,君有憂,臣之恥,無以解君憂,則臣下何能?孰重孰輕?孰緩孰急?不言自明!至於徐尚書所言倭寇掠扣朝貢船隻事,要徐圖妥善之策,豈是操切從事所能善後?況內閣需研議者,聖上垂示者有之、大小九卿十八衙門呈報者有之、十三省地方奏報有之、五軍都督府羽書塘報有之、番邦屬國國書有之,也要有個輕重緩急才是。”

徐階恭敬地聽著,待嚴嵩說完,他深深一揖:“多謝元翁教誨!”

嚴嵩也露出笑容,道:“存齋為國事憂勞,老夫當國,該是老夫謝存齋才是啊!”說著,抱拳還了徐階一禮,“有勞各位,速速去辦吧!”

隻半天功夫,嚴嵩領銜的內閣公本和袁煒撰寫的青詞一並送達禦前。

“化獅為龍?”聖上看到呈來的青詞,又看了嚴嵩呈報的內閣公本,立即轉憂為喜:“這個嚴嵩,就是會辦事,不像那個夏言,總是自行其是,從來不考慮朕的想法!嗯,這個袁煒,不愧是青詞高手,國中一支筆嘛!”

這些話,馮保轉身就去向嚴嵩通報。嚴嵩正在埋頭審閱禮部、鴻臚寺呈報的為虯龍齋醮並喪禮儀程,提筆在“虯龍棺木,擬用上好楠木製作”一句話中,加上“並以黃金鑲裹,一應費用,擬從治河專款中支出,戶部知道”一行字,剛要交文吏送出,見馮保進來,忙起身相迎。

馮保原原本本地把聖上的話,說與嚴嵩聽,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聖上說這些話時的表情舉止:“萬歲爺笑了,都好幾天了,這還是頭一回呢!”馮保寬慰異常地說,“不過,這些話,萬歲爺並未教小奴轉告老先生的。”

嚴嵩長出了口氣:“哎呀呀,這就好!這就好!老夫終於可以睡一覺了,公公有所不知,得知聖心懷憂,老夫幾天來片刻未眠呐!”說著,向文吏使了使眼色,文吏立即會意,把一錠銀子,塞進馮保袖子裏。

三天後,隆重、莊嚴的齋醮儀式在奉天殿舉行。袁煒奉聖上之命,代為誦讀青詞,然後焚燒。隨著繚繞青煙,盤腿而座的嚴嵩低沉的、拖著長腔的聲音,在文華殿回**:“虯龍——虯龍——化獅為龍啦——虯龍——虯龍——請稟報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天下太平、天子康健、萬民歡欣——”

嚴嵩領說一句,跪在地上的大小臣工跟著齊聲重複一句,但聽到的,隻是一片嗡嗡聲。

齋醮儀式結束,大小臣工,列隊為虯龍送殯,出左順門、承天門,直至大明門。嗩呐聲聲,鼓樂齊鳴,炮竹震天。

送葬的隊伍,最前排是內閣大臣,緊接著是各部院大臣、各寺監大臣,最後是言官和翰林。我和高拱走在送殯隊伍的隊尾。盡管鴻廬寺禮儀官再三唱呼,可是,送殯的隊列還是亂作一團,不成隊形。大小臣工,有的滿臉無奈,有的罵罵咧咧,有的嘻笑嘲諷,也有的一臉肅穆。我卻在暗自思忖著,以嚴嵩的老練,不可能不知道這樣做是大失人心的,何以非要如此呢?是當局者迷,還是以奇製勝?

“荒唐啊!荒唐啊!”高拱低聲說,“堂堂朝廷百官,為一條死貓治喪送殯,真是天下奇聞,亙古未有,空前絕後!我輩參與其間,有何臉麵向後世子孫交待!”說著,聲音竟至哽咽。

高拱雖給人以威嚴之感,實際上卻是性情中人,此刻,高拱就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竟然流起淚來。

“哭有何用?”是禮科給事中魏學曾的聲音。魏學曾字啟觀,是高拱的同年,他個子高大,與高拱有幾分相像。他走在我和高拱的前麵,可能是聽到高拱的議論,回過頭來狠狠地說。

“啟觀,啟觀——”高拱連連叫著魏學曾的字,“如何麵對?如何麵對?”

“是可忍,孰不可忍,魏某身為朝廷耳目風憲之職……”

鑼鼓響器聲淹沒了魏學曾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