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同年楊繼盛的突然造訪讓我覺得頗感突兀。我和楊繼盛雖然是同年,但也僅僅是在公眾場合見過幾麵而已,從未私下來往,更談不上熟悉了。他突然登門拜訪我,一時讓我感到納悶。說是聯絡同年之誼,可他一臉嚴肅,簡單的寒暄過程,也未看到他露出過笑容。隻說是奉命晉京公幹,明天就回留都,特來拜訪同年。

楊繼盛三十出頭,中等個頭,身材微胖,未著官服,而是一襲深色藍袍,顯得十分莊重。他很端正地坐在那裏,擺出飽經滄桑的樣子,眼中流露出令人難以琢磨的冷冷的懾人的光芒。

“年兄,請用茶。”我親自為楊繼盛倒茶把盞,雙手捧起,恭恭敬敬遞到他的麵前。

楊繼盛接過茶杯,又順手放回幾案上,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樣子。

“年兄,你剛從留都來,可聽到過何心隱其人?”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好像是為了打破難堪的沉默而找出的話題。

“嗯,”楊繼盛心不在焉地說,“你是說那個人稱‘布衣狂禪’的何心隱吧?聽說他因譏諷知縣,被打入死牢,又被朋友營救出來,一出獄,又跑到留都講學了。留都是講求風雅之地,士大夫們都熱衷此道,我也去湊過熱鬧,原以為是宣講名教心得,聽罷方知,不過是些歪理邪說罷了。”

我若有所思地“喔”了一聲。

楊繼盛似乎對這個話題沒有任何興趣,他用眼睛緊緊盯住我,突然問:“叔大,我訪得,你沉毅淵重,熱心實務,頗獲徐老師欣賞,此言不虛吧?”

“傳言罷了。”因不明白楊繼盛此訪的底細,我決計敷衍他,“弟拙於交際,埋頭讀書而已。至於是否獲徐老師賞識,年兄亦曾做過他的學生,應該知道,徐老師是和藹可親、禮賢下士的敦厚長者,我輩得忝列門牆,乃是幸事。”楊繼盛在中進士之前,是國子監的監生,而徐階是國子監祭酒,楊繼盛也是徐階名副其實的學生。

楊繼盛依然神色凝重:“正因為和叔大不僅有同年之誼,且先後做過徐老師的學生,我才特來拜訪。願與叔大推心置腹,一吐胸臆。”

“多謝年兄!”我附和說,“敘契闊、談見聞,快事也!”

楊繼盛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沉默了許久,才說:“叔大,你對政府是何看法?”

內閣號稱政府,但是平時談論起來,說到政府,多半是用來指稱首輔的。自從登門拜訪過嚴嵩,特別是他說到我們都是出身寒門,父親都是不第秀才,我就對嚴嵩多了一份親近感。寒門士子到當國執政,嚴嵩的人生軌跡,不正是我張居正的前轍嗎?內心裏,我已把嚴嵩作為了自己的榜樣。不僅在細心研究嚴嵩的過去,也在留心觀察著當下,以期從中汲取教訓,學得經驗。可是,內心的這種想法,我不會和任何人說起的。於是,隻是搪塞說:“元翁乃當國者,高高在上,弟與其既無淵源,又無來往,實在說不出個人的觀感來。道路傳聞,元翁早年行止端方,操守可佩;近來倒也有些非議。”

“恕我直言,聞叔大深有城府,果不其然!”楊繼盛的眼神裏透出一絲詭秘,“那就找對人了。像王元美那樣書生意氣,有話就說,恐不易於成事。”

我正在思忖著楊繼盛話中底蘊,他直直地盯著我,突然問:“夏閣老因何而死?”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張望了一眼門窗,大聲說:“遊七,快備酒菜,我要與貴客把酒論詩!”又轉向楊繼盛,低聲問:“年兄,適才說到王元美,想來年兄已見過他?”

“老實說吧,公幹是幌子,”楊繼盛並不理會我的提問,繼續說,“探究夏閣老之死真相,才是我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

“容小弟吩咐一下,好與年兄好好喝一場。”說著,我快步走出客廳,來到院子裏,四下看了看,又到大門外張望了一番,才關好大門,告訴遊七不用到客廳伺候,就站在院子裏聽動靜,這才放心地回到客廳。

這時候,油炸花生米、煎小鹹魚、涼拌白菜心、炒雞蛋,四盤小菜已經端上,我又親自把盞,為楊繼盛斟上酒:“來來,為年兄洗塵!”

連幹了三杯,又倒滿,一時找不到話說,兩人相對無言。

楊繼盛猛地端起酒杯,一仰頭,喝了個精光,“啪”地把酒杯礅在幾案上,用力抹了抹嘴角,道:“楊某來說吧!皆因佞人陷害!”

我想不到楊繼盛竟如此激憤,也為他的大膽而感到擔心。一定是那天在翠花樓聚會,王世貞他們把平時聽到的加上自己的猜測一股腦說給了楊繼盛,讓他對嚴嵩如此痛恨。這更證明我那天不去赴會的決定,是絕對正確的。

但是,自從夏言死後,朝野傳聞四起,多半是把夏言的死歸結為嚴嵩的陷害,我很想知道王世貞他們有些什麽樣的說法;更想知道,傳言中說的嚴嵩對夏言陽附之而陰傾之,都是些怎麽樣的手腕。而了解這些手腕,對我輩誌在公輔者在官場上攻防守備,應該是大有裨益的。於是,我便打破禁忌,說:“年兄,弟在朝廷,看到的幾個場麵,嚴閣老對夏閣老恭敬有加,絲毫看不出有何間隙。”

“所以說是小人!”楊繼盛斷然道,“誰不知道,那個佞人對夏閣老是外示柔佞奉承,甚至不顧僚友之體,如子奉父,唯諾趨承,不以肉麻為可憎;暗中卻詆毀陷害,緊緊盯住夏閣老一舉一動,在小節細故上下慢功夫,深文周納、無限上綱,在聖上麵前挑撥離間,破壞聖上對夏閣老的信任,再找準機會,給予致命一擊!”

“可是,當今聖上威柄從不下移,欽命皆出宸斷。”我質疑說,“況且,據聞聖上最恨者,乃是臣下蒙騙他,麵對此英主,意欲陷害他人,即使有心,也無計可施啊?”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楊繼盛滿臉不高興,瞪著眼說,“道路傳聞紛紛揚揚,叔大還說這樣的話?”

其實,楊繼盛的這個說法,我也有耳聞,但是我還是叫著楊繼盛的字,以很是慚愧的語氣說:“仲方年兄,弟埋頭文牘,疏於交際,既不找人打聽;也沒有人上門知會,實在閉目塞聽啊!為此,還遭到元美年兄的責備,諸如‘夷然不屑’雲雲。”

“那天小聚,叔大告缺,元美倒是說過,諸科進士結社聚會,談詩論賦,獨叔大夷然不屑。”楊繼盛平和了許多,還淳然一笑,“不過,元美還說,叔大之城府,深不可測。”

我一笑,說:“愚弟無非是藏拙,至多是趣味不甚相投,不那麽熱衷,故而被人誤解。不過適才說到道路傳聞紛紛揚揚,年兄可否擇其要者,明示一二。”說著,舉起酒杯,敬了楊繼盛一杯。

“說什麽?”楊繼盛以不屑的口吻說,“香葉冠之事,是不是佞人所為?”

“香葉冠,是啊,聖上詔書裏特意點到的。”我附和了一句。沒有想到,早已被人忘卻的一件小事,聖上卻牢牢記在了心裏。據聞,這還是多年前的事了。因為聖上崇道,常常頭戴香葉道冠,打扮成道士模樣,在西苑召見大臣,但總感到大臣的官服和道服不匹配,於是就將沈水香冠和道服分別賜給五位閣臣。夏言對聖上所賜不僅不感激,還上疏說,此非大臣法服,恕臣不敢佩戴之!而嚴嵩則相反,每次晉見聖上,總是戴上荷葉香冠,還在外麵籠以青紗,以示恭敬。聖上雖然什麽話也沒有說,其實一直耿耿於懷,甚至認為是夏言不忠的明證。在殺夏言的詔書裏,居然特意提到了這個細節。

“內官索青詞,那個佞人不顧體統,是不是故意襯托夏閣老之所為乃不恭?”楊繼盛像和誰辯論似地說。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嚴府,嚴世蕃說有宮中太監去取青詞的情節,沒有想到居然和嚴嵩陰傾夏言聯係到了一起,於是頗有興趣地說:“這個,愚弟略有耳聞,不知其詳。”

“每每有內官到府中取青詞,夏閣老都冷眼相對,”楊繼盛解釋說,“這本是大臣的體統;可是,那個佞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笑臉相迎,還要以銀子相贈!兩廂對比,那些個宦官閹人,在聖上麵前就替那個佞人打探消息,替那個佞人說夏閣老的小話。”

“那些個太監打探些消息、說一兩句小話,能有何用?”我故意說。心裏卻在思忖:難怪一個小太監去取青詞,嚴嵩以堂堂首輔之尊親自相見,還說“按規矩辦”。所謂規矩,原來就是送銀子。往者夏言當國,嚴嵩如此親近內官,當下已成首輔,還要一如既往,他一定從中悟出了道理,不能輕慢聖上身邊的太監。“此乃官場玄機,謹記!謹記!”我暗暗叮囑自己。

“何用?簡直不可估量!”楊繼盛瞪圓雙目,“遠的不說,就說收複河套之議起,恰逢陝西撫臣呈報該省澄城縣山崩,聖上敬天仰神,仰叩玄慈,卜曰此災象主兵火、有邊警,便慮及是不是收複河套之議有欠穩妥,說了句:‘出師果有名乎?征戰果必勝乎?’就被內官報於那個佞人,那個佞人旋即麵君,說什麽陛下誠心敬玄,感動玄慈,用災異天象啟示陛下,萬不可輕啟兵戈!”

“喔,難怪聖上突然傳下一道‘收複河套,不可逞一時之強’的手諭。”雖然我半信半疑,還是附和著說,“道路傳聞,此後夏閣老辯白說‘對曾銑複河套之議,嚴嵩開始未嚐提出異議,今乃盡諉過於臣’等語,因有影射聖上之嫌,激怒聖上,遭到罷黜。”

“那個佞人平時早就做夠了功夫,”楊繼盛忿忿然,“不然,僅僅因為那麽一言兩語竟遭罷黜?聖上又何以在罷黜夏閣老的詔書中,還特意提及多年前的香葉冠之事?”

“一定是聖上對夏言的不滿累積到了不能夠容忍的限度,”我暗想,“或許嚴嵩火上澆油點燃了不滿的火焰吧。”但是這個想法,我沒有說出來,隻是以沉重的語調說:“令人痛惜!”

“逐則逐矣,多年僚友,何忍置於死地?”楊繼盛悲憤地說,“足見那個佞人,表麵藹然可親,腹心卻陰險毒辣極矣!”

“那麽,仲方年兄,你說要訪真相,可曾訪得?”我低聲問。自從夏言被斬,驚悚之下,不敢隨便觸及這個話題,雖則也斷斷續續聽到些傳聞,終究沒有理出頭緒。既然楊繼盛以探訪真相為己任,尤其是和王世貞麵晤,說不定他探得了些內幕。因為王世貞早就聲稱要做司馬遷第二,不僅如他所說“好訪問朝家故典”,對時政大事也必細心探訪,他也一定會把自己探得的訊息知會楊繼盛的。

“正要向叔大年兄探訪。”楊繼盛一臉肅穆地說,他喝了口酒,一拍幾案,“也罷,說於叔大無妨!叔大聞否,甘肅總兵仇鸞,當年正是曾帥彈劾,使他罷官丟臉,又花了三千兩黃金賄賂那個佞人,才得以複職。此人得知曾帥下獄,急忙派人到嚴府,把他搜集到的曾銑乃是通過夏閣老之嶽父、江都人蘇綱,得以交通夏閣老的‘密訊’,報於嚴世蕃,又與嚴世蕃一番密謀,疏通刑部,坐曾帥以交結近侍律斬,又以夏閣老納曾帥賄金,交關為奸之名,奏請判夏閣老斬首!”

倘若聖上不想殺夏言,一個次輔,再有手腕,怕也辦不到的吧!我心想。這個想法我當然不可能說出口,隻是沉默以對。

“悲哉!”楊繼盛痛苦地歎了口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夏閣老死則死矣,可地下有知,怎能瞑目?正人君子,竟皆三緘其口!我楊某,實在看不下去了!”

我似乎猜到了楊繼盛的來意,這使我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我無話可說。不能說,也不敢說。韜光養晦、謹言慎行。自從夏言罹禍西市,我就開始對徐階的這個教誨心悅誠服,奉為圭臬。

楊繼盛喝了口酒,直視前方,道:“古之直臣名士,向來恪守正邪不兩立、臨難不苟免之訓,蠅營苟且,有愧七尺之軀!試觀國史,前朝直言極諫之士,死圜扉,斃杖下,棄屍西市,謫戍瘴鄉者,比比皆是,足使頑懦知所興起,是何等的氣慨!”說著,楊繼盛站了起來,兩眼閃閃放光,流露出仰慕的、躍躍欲試的神色。

“所謂浩然正氣是也!”我由衷地附和說。

楊繼盛沉默了許久,長歎一聲,說:“夏閣老一死,佞人當國,必禍及天下,天下災警必迭至矣!何也?因佞人父子貪婪無度,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民膏,償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苦?再則,奸臣當國,小人得誌,溜須拍馬、善頌善禱、獻媚逢迎之風充斥官場,公理公道安在?我楊某與那個佞人,無冤無仇,可是,麵對此情,不忍坐視!為國除奸,匡正世風,庶幾不負平生!即使因此而罹斧鉞,死杖下,也當名垂青史!”

我一言不發,但是目光中流露出讚佩的神情,舉杯連敬楊繼盛三杯。

楊繼盛放下酒杯,緊緊盯著我,壓低聲音,說:“叔大,咱們兄弟南北呼應,共底於成,匡正世風,垂範士林!何如?”

果然被我猜中了!但與此同時,我的主意也已經打定,所以,就裝作茫然的樣子:“蒙仲方年兄謬愛,抬舉愚弟,愚弟隻不過尋章摘句的書蟲而已,才疏學淺,焉敢心存匡正世風之奢望!”我並未被楊繼盛義正詞嚴的話語所打動,但這不是說,我不為楊繼盛的凜然正氣所感動。回應著楊繼盛真誠期待的目光,我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可奇怪的是,轉瞬間,同情甚至是憐憫的情緒,卻悄然湧上心頭。這使我立即變得冷靜,也可說有些冷酷。我扶住楊繼盛的一支胳臂,“仲方年兄,你不能再喝了。”

“叔大以為我在說醉話?”楊繼盛甩開我,生氣地問。

“不、不!”我急忙否認,“不過還是喝杯熱茶的好!”說著,便要轉身出去。楊繼盛伸出手,示意我止步,“請叔大聽楊某說完。”

我隻得返身坐下。

“無他,”楊繼盛低聲說,“叔大專責在京搜集證據,聯絡同誌,愚兄則在留都發展同誌,預為準備,一旦時機成熟,南北呼應,上疏論劾,造成此等聲勢,不怕奸臣不倒!”他盯著我的臉,停了一會,“叔大若以為不妥,可不具銜,隻要私下幫愚兄秘密搜集證據、斧正文字即可。一切概由楊某一人承擔!”

我不可能再回避了。但我又不能欺騙楊繼盛,也不想造成我張居正參與楊繼盛倒嚴行動的印象;可如果我直截了當拒絕楊繼盛,豈不落下懦弱、苟且的名聲?於是,就以試探的語氣說:“茲事體大,是否聽聽存翁徐老師的主張?”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揣測,以徐階的性格,是不會同意楊繼盛冒此風險的,這樣,我就可以順水推舟地解脫了。

楊繼盛搖搖頭:“我楊某隻認公理,不複他顧,亦與他人無涉!”

“可,一旦發動,即使老師事先並不知情,同樣也會受到懷疑,”我堅持自己的看法,強調說,“倒不如要他與聞的好,也利於老師作好應變的準備。”

楊繼盛拿過酒壺,自斟自飲,連喝了好幾杯,我不得不攔住他。

“不必了,”楊繼盛有氣無力地說,充滿了失望、惆悵,“楊某自己幹好了。”說著,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臨出門,他扶住門框,像哭似地笑了幾聲,“叔大,我喝醉了,我今晚什麽也沒有說!”

“今晚,一……一敘契闊……別……別情,當然要……要一醉方……休啦!”我也裝作醉醺醺的樣子,說。

遊七見狀,忙上前扶我,我給他使了個眼色,遊七會意,把楊繼盛扶上小轎。

我向楊繼盛深深一揖,目送著小轎消失在漆黑的夜幕裏,如釋重負地長出了口氣。

“剛才誰來過?”我突然問正要轉身進屋的遊七。

遊七張著嘴,露出驚詫的表情。

“楊繼盛來過張府?”我盯著愣在那裏的遊七,又問了一句。

遊七似乎明白了,機靈地一笑,“楊繼盛?沒有聽說過,更沒有見過呀?他是哪家親戚?”

“好!”我重重地在遊七肩頭拍了一下,誇獎說。遊七打了一個趔趄,卻得意地伸了伸舌頭。

我仰望夜空,團團烏雲,隨著陣陣秋風,低低地壓了過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