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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發遊七到東華門外的書坊,用一萬兩銀票,換來了一把絹製折扇。吃過晚飯,見天已完全黑下來了,遊七雇的腰轎也到了,我細心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著,坐上轎子,直奔東華門外皇城根中街的嚴府。

這座豪華府邸,是經聖上特旨剛剛營建而成。三進正房,坐北朝南,自成格局,又以回廊月門連成一體,飛簷鬥拱,雕梁畫棟,巍峨壯麗。

手本遞進去不久,管家嚴年走出來了。

“嚴管家,”遊七忙趨前一步,施了一禮,“我家老爺拜見嚴閣老,請嚴閣老賜墨寶。”說著,把那把絹扇展開,在嚴年麵前晃了晃。

嚴年沉著臉,不發一語。

“哦,”遊七賠著笑臉,從袖中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錠銀子,塞到嚴年的手裏。嚴年把銀子裝進衣袋,伸手拉了拉扇子,歪著頭,看了一眼,大概是驗證一下扇子的來曆,才冷冷地說了句:“候見廳等。”

我坐在雇來的腰轎裏,看著這一切,又把首門的對聯讀了又讀:

才美如周公旦著不得半點驕

事親若曾子輿才成得一個可

不禁感慨。一陣陣寒風襲來,渾身上下感到冰冷,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還好,”遊七來到轎邊,悄聲說,“聽說有人在門外等半天,還排不上進候見廳呢。”

下人剛剛把茶水倒上,嚴年就進來了,這次,臉上居然掛著笑意:“我家老爺有請張大人。”

我站起身,定了定神,跟在嚴年身後,來不及環視嚴府的恢弘,就徑直來到嚴閣老的花廳。

“喔,是叔大?”不待我施禮完畢,嚴嵩就從紅木雕花太師椅上站起來,以驚喜的語調說,“叔大光臨,老夫甚喜!”

“元翁為國事操勞,日理萬機,席不暇暖,學生心儀久矣,隻是不敢叨擾。日前東橋顧翁之公子顧峻遣人到京,有瑣事一樁,有勞元翁一示,才不得不……”

嚴嵩一笑,“叔大說到哪裏去了!”但旋即,又露出惋惜的表情,“東橋仙逝,老成凋謝,老夫痛心不已。”說著,竟從袖中掏出手絹,輕輕地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嚴嵩似乎是真的動情而泣了。這也不枉顧大人對他的深重的情意。在短暫的靜默中,顧大人當年講述嚴嵩經曆的情形,油然浮現在我眼前。

記得在武昌,顧大人曾經滿懷深情地給我講述了他所了解的幾位朝廷高官,尤其是當時的次輔嚴嵩。顧大人對當年的嚴嵩,充滿同情和欽佩。

在我見到嚴嵩的瞬間,顧大人的話就一下子縈繞在了耳際。“分宜中進士、點翰林的時候,”分宜是嚴嵩的籍貫,顧大人提到嚴嵩的時候,總是以分宜代稱,“那還是武宗朝初期,當是時,宦豎當道,國是日非。剛剛庶吉士散館,授翰林院編修,分宜即秉持達則兼天下,失意則獨善其身的古訓,歸隱而去!在遠離京師的江西介溪河畔,鈐山之麓,築棚為屋,日夜苦讀,十易春秋!十年啊!由進士而庶吉士,由庶吉士而編修,九死一生躍入龍門,卻又急流勇退了。在家鄉一住就是十年!一個已高中進士的中年人,讀書寫作,終日不輟,這需要何等的毅力和耐心啊!”

顧大人有“江南三俊”之譽,留連於詩詞歌賦,頗易感傷,他含著淚花繼續說:“分宜山居十年,詩名卻聞於天下,清譽鵲起。到武宗駕崩,今上登極,下詔召用武宗朝閑住之人,分宜被任為南京翰林院侍講——名義上是檢索經史,以備天子垂詢,可天子遠在北京,何緣垂詢到南京?所以他的職務,實際上是閑差。那時候,分宜的住處,掛著一個條幅,上邊寫著:學業易隳敗於垂成,誌向常罔盡於自滿。他整日仍以讀書寫作為業,不酗酒,不狎妓,抱定誌向要用好的學問和名聲等待晉升的機會。要說,當時也不是沒有遇合。因為‘議大禮’驟起,朝野震驚,群起反對,隻要讚同議禮的,就能升遷。南京翰林院的官員中,就有桂萼、方獻夫因此而高升。為了壯大議禮派的聲勢,張驄就曾多次找分宜交涉,甚至直言不諱地對他說:品行、學問真的能讓你實現自己的誌向嗎?但分宜還是沒有動搖。在莫愁湖的勝棋樓,留都的幾個官員為升任京師高官的張璁、桂萼、方獻夫餞行時,分宜舉杯相送,竟至哽咽!借著酒勁,他戚然道:‘在座諸位,嚴某年齡最長,官階最低,麵對盛會,實在汗顏……妻兒至今無力接南京團聚,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足見他當年內心的苦楚。”

此時,第一次到嚴府拜訪,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觀察嚴嵩,看到的是和藹可親的長者,我對顧大人的講述,更加深信不疑。

可是,坊間訛言中的嚴嵩、顧大人講述的嚴嵩、我麵對的嚴嵩,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呢?我一時竟陷入了沉思。

嚴嵩還沉浸在惋惜和悲傷中,沒有注意到我的恍神。

嚴年不時穿梭,手本不斷地被遞進來。

我猛地醒過神來,急忙說:“顧公巡撫敝省時,惠政湖湘,清節偉績,士民共見;亦曾錯愛學生,拔正於毀齒之時;屢屢在學生麵前,對元翁的行止、才識讚歎不已。”

嚴嵩點頭:“東橋亦曾賜函薦揚叔大,說是湖廣一奇少年!故而老夫對叔大早有印象了。可惜啊……”說至此,嚴嵩長長歎了口氣,“東橋當代名流、文壇領袖,本應膺副樞要,卻……”嚴嵩欲言又止。

不過我知道他要說什麽。當年當今皇帝尚無子嗣時,顧大人以吏部侍郎身份上疏,請求過繼子嗣,立為太子,觸怒聖上,才貶官地方的。

“都過去了,不說也罷!”嚴嵩感慨道,低聲道,“老夫已在聖上那裏為東橋請了恤典。”

我見這正是時機,忙說:“顧公死而有憾,況臨終前,還有一樁……”

“不說這些了,”嚴閣老打斷我的話,微笑著問道,“叔大都在讀些什麽書啊?”他似乎沒有要我回答的樣子,接著說,“你們的老師徐大人,可是個有學問的人,德高望重,要好好向徐大人求教才是。”

傳聞中,嚴嵩對徐階戒心很重,徐階顯然也是這麽認為的,但從嚴嵩的話中,聽不出這層意蘊。我正感到納悶,嚴世蕃走了進來,也沒有和我寒暄,就說:“父親,宮中馮公公前來取青詞,兒子已引馮公公到書房等候。”

我打量了嚴世蕃一眼。此公與乃父實在不可比擬,嚴嵩身材高大消瘦,世蕃卻是矮胖子,肥頭大耳,粗脖短頸,看上去好像腦袋直接長到肩膀上一般。臉上堆滿橫肉,還瞎著一隻眼睛,說話粗聲嗡氣。

“喔,馮公公來了?老夫過去見見。”嚴閣老忙站起身,向我表示歉意。

嚴世蕃則吩咐手下的人:“照老規矩辦。”

過了好大一會,嚴嵩才回到花廳,一進來,就笑著很關心地問了我的身世。聽了我的敘述,竟引得他感慨了一番:“叔大呀,咱們都是起於貧寒之家啊!不容易,不容易啊!令堂是不第秀才,先父也是不第秀才,一生鬱鬱不得誌啊!”

“元翁乃三朝元老,國之重臣,學生哪裏敢和元翁相提並論呢!”我謙恭地說。

“叔大此言差矣!”嚴嵩道,“老夫不過虛長幾歲而已。如今英主臨宇,朝政清明,海內宴安,百年難得一遇。好好做,前程不可限量啊!我輩垂垂老矣,未來還是你們年輕人來擔當。”

嚴嵩高大、瘦削的身軀端坐在太師椅裏,眉毛稀疏,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嘴角微微上翹,嘴唇稍有凸出,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吐字很清晰。他總是不停地捋著自己長長的髯須,給人以敦厚長者的感覺。

我忙回應說:“哪裏,學生聽說元翁雖年逾花甲,卻益發精爽,不異少壯,朝夕處理政務,未嚐一歸休沐!”

“哈哈,托聖上宏福,還算健壯。”嚴嵩很為自己的身體自豪。

我思忖著,該怎樣把何心隱的事說出來呢?兩次都被嚴嵩打斷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了。

“喔,甚好甚好!”嚴嵩心不在焉地說了句,邊從太師椅上站起身,要送客的樣子。

該告辭了?我也忙站起身,望著嚴閣老,心裏“咚咚”直跳,好不容易登門拜訪,可要辦的事還未來得及說,這可如何是好?咬了咬牙,剛要說話,嚴嵩抱了抱拳,“恕老夫不送之罪。”說完,轉身從裏麵的小門走出了花廳。

我向著嚴嵩的背影鞠躬施禮,正尷尬間,嚴年進來,弓身、伸手,作了一個請的動作。我隻好跟在嚴年身後,穿過一道又一道門,來到另一個套院,進了一個隻放著兩把紅木扶手椅、一個小茶幾的房間。

房間很小,隻有一個兩本書大小的窗戶,厚厚的牆壁,笨重的木門,坐在裏麵,我突然生出坐牢的感覺。

不一會,門打開了,嚴世蕃匆匆走了進來,隨即,嚴年順手又把房門輕輕關上了。嚴世蕃倒是直截了當,沒有客套,一落座,就開口問:“叔大有何事要愚兄效勞?”

見嚴世蕃一副忙忙碌碌的表情,我急忙簡單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

嚴世蕃聽罷,稍作思索,道:“鄢懋卿能幹,見微知著,防範於未然,當予嘉勉。聽家大人說,都察院正缺禦使,按例,正需從知縣裏物色,鄢懋卿倒是合適人選,就把他調到京裏來嘛!至於何心隱,創辦什麽‘聚合堂’,有悖禮教,哪裏還配做舉子?應褫奪舉人身份,著其思過。好在這個案子還沒有呈報禦批,刑部那裏,就由愚兄去轉圜了。”

都說嚴世蕃天賦異常,精通國典,諳熟世故,乃嚴嵩須臾不可或缺的幕僚和助手,以致於有“小丞相”之稱。看來,傳言不虛呀。這麽一件棘手的事,到他那裏,就這樣輕而易舉化解掉了。我曾經擔心,鄢懋卿是嚴嵩的門徒,釋放何心隱,鄢懋卿豈不丟麵子?如果嚴氏父子維護鄢懋卿,何心隱豈不就沒有救了?這近乎是一個死結了。可嚴世蕃如此處理,簡直是皆大歡喜了。鄢懋卿因防範有功,升職進京,釋放何心隱也不會有損他的聲譽了;而何心隱本來就不屑於舉人身份,早就自動放棄了,再褫奪不過是個形式,於何心隱無損。

我鬆了口氣,同時多了一份對嚴世蕃的欽佩。

事後才知道,這也是嚴府的規矩。嚴嵩從來不過問具體事務,一概由嚴世蕃處理。對那些主動登門者,隻要一看見手持折扇,就知道有事要辦,嚴年自然就預作安排。隻有身份地位特殊,需要嚴嵩出麵見的人,他才接待片刻,其他一般都直接引進嚴世蕃的密室,就事論事,速戰速決。需要嚴嵩出麵辦的事,諸如重要官員的任命等,則由嚴世蕃向其父提出方案,嚴嵩出麵辦理。我畢竟是翰林,而且早有顧大人的薦揚,所以嚴嵩給了很大麵子。都怪我還是不懂規矩,幾次要在嚴嵩麵前說起請托之事,差一點把氣氛都給攪壞了。

沒想到,事就這樣順利地辦成了。看著顧峻感激的樣子,剛剛萌生的一絲成就感卻又驟然被一種悲涼的心緒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