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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翰林院掌院學士的直房裏,我把顧家的事,原原本本地向徐階作了稟報,“請老師示下,”我謙恭地說,“學生還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體。”

自從得以到徐府拜望徐階,受到他的器重,我與徐階的交往就變得自然而頻繁了。按照官場慣例,吏部的堂上官,是不能輕易與百官交通的,而是要保持驕矜傲慢之態,見庶官都不與深談,以示嚴冷。然則,徐階四十三歲佐銓,朝野視為“早達”,他一麵“榜戒語於堂自警”,一麵卻認為往者吏部高官的做法不利於真正考察和識別人,因此打破常規,親自找庶官下僚交談,向他們谘訪政務,冀以窺見其人。徐階這種折節下士之舉,頗得好評。雖然,表麵看徐階對庶官一視同仁,但是我內心非常清楚,他有賢與不肖之辨,對我張居正分明是格外垂青,厚愛有加的。所以連如何辦理請托轉圜之事,我也可以直截了當地向他求教。

我說話的時候,徐階始終靜靜地聽著,末了,他慨歎著說:“顧東橋乃文章宗匠,誌不盡抒,懷憾而逝,惜哉!惜哉!朝廷已接到訃訊,撫恤之事,正在研議。”說完,就沉默了。半天,才像想起了什麽,說,“哦,何心隱之事,還是向元翁請求轉圜為宜。”

“學生人微言輕,怕有負重托,甚感不安。”我試探說。

徐階“嗬嗬”笑了起來:“元翁在給你們作‘三政’訓示時是如何教誨的?”

嚴嵩在講到“廉政”時,有兩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是引用了太祖皇帝《大誥·論任官之五》中的一段話,說為官者要守住井底之泉。老老實實地守著薪俸過日子,就好像守著井底之泉。井雖然不滿,卻可以天天汲水,泉水不會幹。而受賄來的外財,不管誰給的,說到底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搜刮民財,鬧得民怨沸騰,再高明的幕後交易也還是要露餡,一旦東窗事發,首先就得飽受牢獄之苦,那些贓物還有什麽用呢?所以,不幹淨的錢財,隻是一種負擔,毫無益處。再就是嚴閣老引用民諺說,家有黃金萬兩,不過一日三餐;家有豪宅萬間,不過夜眠一床,“為官用權,要總有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之感,常思貪欲之禍,常懷律己之心,常除非分之念,君子慎乎獨也,不可不慎之又慎!”嚴閣老語重心長地說。

聽完我的轉述,徐階笑道:“那就是了,按元翁的訓示做嘛!”

我茫然。

“我來問你,”徐階依然微笑著,“何心隱之獄,是冤獄否?”不等我回答,又緊接著問,“罰當其罪否?”

“這——”我一時回答不上來了。

“倘是冤獄,就應該糾正;如果罰當其罪,就應當深明大意。法度昭昭,乾坤朗朗,朝廷每每申明,執法如山,枉法難容,何來轉圜之說?”徐階一口氣說完,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明白徐階何以突然改變態度,說出這樣義正詞嚴的話來。但從他的神色、語調來看,似乎並不是對“轉圜”之說予以反對。

“我來告訴你,”徐階見我不語,道,“嚴閣老隻講了太祖皇帝的訓誡,太祖皇帝在洪武十八年還說過一段話,太祖皇帝說,自他老人家打下大明江山,創製任官,遍布華夏,擢用之時,無不清正廉明,忠公體民;豈料久而久之,為官者一個個奸猾貪墨,搜刮民脂,損公肥私。太祖感歎曰:守職維艱,善能終是者寡矣!這段聖訓透露出一個事實:主導為官者行為的,未必是耳熟能詳的那些規製。以太祖之英明,開國初期之勃興,法度不可謂不明、道理講得不可謂不清、懲貪治吏之手段不可謂不嚴,官場習氣尚且如此,二百年過去了,現實如何,叔大當有結論矣!”

原來徐階繞了這麽大一個彎子,是在點撥我。感激之餘,又不免感到心灰意冷。這不正應了顧峭和何心隱的話嗎?說一套,做一套,口口聲聲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言必稱孔孟程朱,口不離道德理想,卻原來離不了虛偽二字!這樣的官場,真是可怕!

徐階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又說:“聖人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為官者身處官場,實則亦不外乎有陰有陽。隻看陰之一麵,未免悲觀;隻看陽之一麵,不免脫離現實。是故,觀察事物,或可多從陽之一麵著眼,以期增強信心;處理實務,則不得不對陰之一麵多加考量,務求行之得通。不明乎此,則凡事皆難推進矣!”

難怪徐階在這樣的官場遊刃有餘,既懷抱治國安邦的抱負,任勞任怨,又不急不躁,泰然處世,原來源自他對世事的洞明。直到這時,我才心悅誠服地感到,不是因為他的地位、職務和曾經為我提供的幫助,我才不能不叫他“老師”,而是他的確有做我老師的資格。

求見嚴嵩是不可避免的了。從訛言流語中,我早已聽說嚴嵩父子乃貪墨之人,求他辦事,非賄不成。上兌的銀子顧峻是備好了的,可是,如何送出那張銀票,使我一籌莫展。即使我鼓足勇氣覥顏拿出來,想象不出,義形於色訓示我輩要清清白白做官、守住井底之泉的堂堂內閣首輔,怎麽可能伸手接過上兌的銀票。

要是李幼滋在就好了,那可是個智多星。隻可惜,李幼滋未能和我一起中進士,還在老家拚命苦讀呢。也不能找高拱,這樣的事,我不想讓高拱知道。

“雲端,遇事方知,這送禮,亦是大學問啊!”在自家的花廳,我語帶無奈和嘲諷,感歎說。

“要不,徑直求嚴世蕃吧?”見我為難的樣子,顧峻怯生生地建言。

“老爺,要不,我給出個主意?”進來添茶的遊七看我犯愁的樣子,就附在我耳邊,小心翼翼地低聲說。

我瞪了遊七一眼,他帶著滿臉愧意,低著頭走開了。過了一會,我借故離開花廳,把遊七叫到書房,“小孩子家,你懂什麽?”我訓斥道。

遊七低著的頭不住地點了又點,還不時畏懼地偷偷看一眼我的臉色。

但我並沒有走開。實際上我是要聽聽遊七的主意的。在他低著頭走出花廳的瞬間,我的腦海裏突然閃現出平時從未注意的細節:每當遊七隨我外出,常常可以看到他和一些管家隨從們在一起,時而有說有笑,時而竊竊私語。當時就以為是小孩子的天性而已,直到他說出“出主意”的話,我才意識到,這遊七還真的有些見識也未可知,說不定他知道的官場規矩,就像我在翰林院學到的名教經典一樣多,而關鍵時刻,我的那些名教經典未必抵得上他學到的隻做不說、上不得台麵的規矩有用。

“你都知道些什麽?”我依然是訓斥的口氣,但語調明顯緩和了許多,“說出來我聽聽。”

“都、都是說嚴、嚴相爺的事……”遊七嘟嘟囔囔地說,“說是‘文選武選,都由錢選;升官任官,全靠跑官’。還有,”遊七想了片刻,“什麽‘不跑不送,府中待命;隻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必得重用’。”

聽了遊七的話,我沉吟良久。京城愛訛言,尤其是愛編一些歌謠,這些歌謠在官場流傳,想來少不得這幫管家隨從的功勞。看來,還真不敢小覷這幫奴仆。朝野皆知,嚴府的大管家嚴年,竟被堂堂的公卿尚書們尊稱為“鶴柏先生”!我又想到,做一些齷齪事的時候,常常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則,從訛言流傳中可知,終究會是你知他知人人皆知。

新近朝野就流傳著這樣的訛言:趙文華由一個禮部六品主事,剛一複職,半年內就當上通政使,名列九卿,就是因為送給嚴世蕃五千兩銀子,又認嚴嵩為幹爹!舉人出身的靖邊知縣潘鴻業,判案不公、陷害為民請命的秀才趙全。趙全被逼無奈,聚眾興教,又被以邪教之名予以鎮壓。趙全不得不逃到塞外,投靠韃虜。可潘鴻業通過趙文華饋送嚴府五千兩銀子,升任了延安府同知,最近又當上了知府!仇鸞因貪墨被革職,賄賂嚴府黃金三千兩,就官複原職,左近又升任甘肅總兵。甚至,連文官的府州佐貳官,以三百兩為最底線,武職的管事指揮三百兩、都指揮七百兩這些買官的價碼,都已成公開的秘密了。從傳言中點到的幾個人,趙文華、潘鴻業、仇鸞他們的任職,都是剛剛發生的事,朝野議論紛紛,看來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給嚴府送禮,要送扇子。”見我半天沉吟不語,遊七壯著膽子說。

懷著好奇的心情聽完遊七的解釋,我方知曉,送扇子竟是嚴府的特殊受禮方式。文人雅士,要先到嚴府管家嚴年開的“鶴柏書坊”買一把扇子,在拜訪嚴閣老或是嚴世蕃時,攜扇而往,地位顯要者,就請嚴閣老題字;地位稍低者,就由嚴世蕃題字。至於扇子的價錢,全由買主來定,願意出多少,書坊概不過問,連同買主名帖,隨即一並轉送嚴府。

遊七開始還緊張得語無倫次,可說著說著,就變得輕鬆自如,特別是見我聽得入神的樣子,簡直有些眉飛色舞起來,可能是為他知道如此之多的內幕而得意。

“道聽途說!”我板著臉,正色道,“不準亂傳!”我揚了揚手,示意遊七出去。但遊七剛走到門口,我又補充說,“以後,隻能聽,不準插言,聽到些什麽,回來稟報我。”

遊七應著,像被委以重任似的,露出輕鬆得意而又狡詰的神色。

窗外,清冷的月光灑滿了院子,院子格外寂靜。我站在窗前,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遊七敘述的一番傳言,讓我陷入沉思之中。

記得當年在武昌巡撫衙門,顧大人給我講述留都南京的情形,特意提到過身處留都時的嚴嵩。對他的人品操行、學識才幹讚歎不已,我當時即把嚴閣老當成了心中的偶像,用以激勵自己、鞭策自己。因為嚴閣老出身卑微,家貧如洗,靠著驚人的毅力,十五歲中秀才第一,二十五歲登進士第五,選庶吉士,點翰林院編修。我張居正奮力拚搏,要走的,不也是這條道路嗎?

可是,此時,在朝野的傳聞中,嚴嵩卻成了貪墨、奸佞的代表。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嚴嵩?也許,遊七所說的那些事,都是傳言?畢竟,嚴閣老是首輔,難免會得罪些人,有那麽些流言蜚語,中傷誹謗,也是完全可能的。

但願如此。可要真是這樣的話,那個可惡的何心隱,還有救嗎?